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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慕虚荣沉冤佛寺 私俊仆避迹乡村

大姨太太和那个詹妈两个人一吹一唱,讲得好不高兴满意。鲁国香听了这话,少不得要寻根究底,好歹在这情场里掀起极大的波浪。入宫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在大姨太太这方面,可算是竭尽能力,给一给苦头玉痕去吃了。叵耐说这话的当儿,忽然经鲁国香这一阵狂笑,转将大姨太太和那詹妈吓得怔住,直头猜不出大人心理上是喜是怒。要说是喜呢,世界上无论什么豁达大度的人,也没有个听见自家姨娘和别的男子不尴不尬,他转甘心将这一顶绿帽子往头上戴的道理。要说是怒哩,亏他咧开这一张大嘴咯咯地笑个不住。其时大姨太太委实有些忍耐不得了,她便放沉了脸色,踅近鲁国香的身边,问他究竟笑的是什么缘故。

说也奇怪,那鲁国香笑过之后,转有些糊糊涂涂起来,任凭你靠着他的耳朵说话,他仿佛不曾听见一般,尽拿着手指指大姨太太,又弯转回来指指自己,弄得大姨太太真个莫名其妙。瞧他这形状,依旧和前次中风不语一般模样,大姨太太又怕又急,当下再也不敢絮聒。

詹妈讨了这场没趣,也不敢再在他们房间里耽搁,一转身子仍然跑回玉痕的住宅,刚刚扬起门帘,抬头一望,却好看见玉痕对面正坐着一位愁眉苦脸的少妇,在那里和玉痕谈心呢。詹妈因为自己在那边耽搁好久,恐防玉痕要询问她,已经打叠好了满肚皮的鬼话,预备向新姨娘这里来讨好。不料玉痕一共也不提及这事,转伸出玉腕来向迎面指了指,慢腾腾地说道:“詹妈,你替我将这一扇窗子放下来吧,我身体上觉得微微有些怯凉,再瞧瞧茶壶里的茶可热不热,可倒一杯来给黄少奶奶,我们向来原是不拘形迹的。”

说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掉转脸望着那个妇人说道:“安安静静地在观里干他的职务,有多少不好,为什么要向这些嫌疑地方乱跑?外边的流氓固多,然而你姓黄的如果没有烟癖,他们也断不敢来敲你这竹杠。便算是他们有心陷害,至于到了官厅里,一验也就验出来了。既已定了有期徒刑,这便见得是情真罪当,叫我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倩霞刚待回答,脸上又不觉通红起来,故意咳嗽了两声,迟延了好半会儿,方才款款地说道:“如今这些长话短话也不谈了,承大小姐的情,好容易替他觅了这个位置。我的境况是大小姐素来知道的,还亏他按月取回些薪水,添补添补衣履,庵里的房租伙食到了期,丝毫不能短少。甫经有了点儿生路,偏生他不争气,平白又闹出这乱子来。他拘禁个一年半载原没要紧,这是他自作自受,但是我住的这穷乡又一天深似一天了,所以想来想去,幸喜他这罪名有了赎金便可以安然出来,仍旧干他的职务。”

玉痕点头笑道:“这办法原好,但是你这份赎金可曾筹措齐备了没有?只希望他如果能够早早出来。至于道士那边,拼着再拿我们老爷的名片,跑去向他说项,不要开除掉他的职务,随后务必叫他自爱些,休得再闹出这些笑话才好。”

倩霞听到这里,她脸色益发红得厉害了,从喉咙里嘤咛了一声,勉强支吾着笑道:“原是的呀,只苦这赎金没有设法的去处。幸亏那个大慈大悲的圆净师太,她说……”倩霞说到这一句又咽住了,羞得低下头,只是扯弄自己的衣角。

玉痕此时觉得脑壳子涨得生疼,身上又有些寒浸浸的,拿手托着腮颊懒懒地向她追问道:“圆净师太她说什么,姊姊如何倒又不开口了?”

倩霞将嘴唇子咬了咬,急着说道:“圆净师太她说这款子必须向大小姐借贷,随后由我们黄先生归还。大小姐若不见信,由我立一纸借据,存放在大小姐这边,包不误事。”

玉痕扑哧一笑说道:“有什么见信不见信呢?我帮助你的去处,已是记得数不得了,哪一次叫你立过借据来的?但不知道圆净师太她告诉你这赎金需要多少?”

倩霞一想:不好了,这赎金的数目却不曾听见圆净说需要多少。一时回答不出,后来一个转念,暗想:她既允许,好在我需用的款子很多很多,不如照依圆净教给我的那番话,结结实实借她一笔大宗款项,便是余剩下来,我们就此也可以还些宿债置些产业,预备下半世夫妻享用。主意想定,不由笑逐颜开,侃然说道:“大小姐,你这人真是造化,自从嫁给鲁大人做了新姨太太,我们知道鲁大人很是爱你,公馆里所有的金库银库那柄钥匙全都交给你大小姐手里。你只是不肯帮助人罢了,若是肯帮助人,只消打开你的那个嵌螺钿的小金漆匣子,从许多大钻石里拣二枚极小的小钻石,由我们拿了来变换出款项,不但能够赎我丈夫的罪……”

读书诸君莫要笑话,论这许倩霞的记性,真算得再好没有了。她把圆净背地里吩咐的言语,简直背得滚瓜烂熟,此时说出来居然没有一字讹错。但是她说到这里的当儿,再一想想,底下的话可再说不出口了。万不能直言拜上,说除掉赎丈夫的罪,还想拿这银子起家发福。所以她说完这句,又尽管支支吾吾,半吞半吐,远远听了去,既像病危的人喃喃呓语,又像关亡婆在肚腹里演习鬼话。

玉痕听她这口气,已猜测透了她的心事,虽然有些憎嫌她贪得无厌,然而面子上却不便说出来叫她难受,随即款款地向她说道:“姊姊的这番来意,我已经明白了,底下的话也不消姊姊再说。但是外面不知里间的事,在别人瞧起来,都以为我们这份人家银子是成千累万,好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实论起实在也不过外面好看罢了。像今日的这样生活程度,无论是谁,总免不得大有大难、小有小难。自从我们老爷得病之后,使用的这笔款项真个抵得十家中人之产,告诉谁也不肯相信,近来渐渐也有些入不敷出了。况且我在公馆里,这位分是姊姊知道的,上头有老爷做主,旁边还有一班姨太太监察着,除得按月交给我几个钱零用,若有特别的开支,必须在老爷面前说明,由老爷吩咐账房先生在簿记上注得清清楚楚,然后才可以领取。哪里来的这些金库银库叫我掌管的瞎话?姊姊休听圆净师太她们的捕风捉影,莫说我没有这多首饰,便有一两件,也不敢擅自拿出去变换。”说到这里,又低低附着倩霞耳朵笑道,“这一班姨太太,谁不是自命做老前辈,平时和乌眼鸡似的,处处窥伺我的举动,恨不得拿着一件两件把柄,好在老爷面前媒孽我的短处。在姊姊打量我,总以为我在这门里享受不尽了,其实我所处的境遇,还不及小户人家一夫一妇,倒比较着来得称心些。所以姊姊今天和我商议的这件事,对不住姊姊,实在不能允许。至于黄先生这件公案,虽说他是孽由自作,然为姊姊打算,我们却不能坐观成败。好在当日我将黄先生荐入三圣观,是老爷知道的。今番说不得,让我再告诉老爷一句,或者拿老爷的名片向官厅里将黄先生要得回来。以老爷在武汉的势力,这点点小事不见得官厅里不把这面子给我们老爷,用不着赎金更好,便算非赎金不可,尽多尽少,那时听凭老爷打发人前去料理。我们落得坐享其成,为姊姊计,也很合算,不比较我们鬼鬼祟祟地干这件事,又堂皇又冠冕。”

倩霞因为玉痕说的这番话有条有理,便想再和她开口,委实想不出一句话来,低下头只管瞅着自己那一身衣服发怔,又不好明白告诉玉痕,说我这衣服、首饰的租价,还需得三四十元,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来心里的苦楚。只见她的脸上,一会子由红而白,由白而青,仿佛在那里要开染坊铺。过了好半晌,重行苦着脸向玉痕说道:“姊姊替蕉影这番打算,真是无微不至了,但是我……但是我这……”说到这句,又支吾起来,不好接着往下去说。

玉痕因为身体不大爽快,觉得有些不耐烦,趁势说道:“我知道姊姊大约近来又有些手头拮据了,我多了不能帮助你,这里我还剩得十九块洋钱,你先带回去使用吧。”说着,便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手巾包子,把来递给倩霞。

倩霞刚待伸手去接,不知她这时候瞧见什么东西,忽地直跳起来,大嚷大喊说道:“不好!不好!我没有命了,我没有命了!”

她这一喊不打紧,把外边的仆妇齐齐吃了一惊,大家都奔入房里来瞧看,还疑惑姨太太和这位奶奶打起架来呢。玉痕也被她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为甚事这样大惊小怪。倩霞又不开口,不住地东张西望,像是在地板上寻觅什么物件似的。

玉痕急道:“你究竟失落了什么东西,告诉他们赶快帮你寻一寻也好。”

倩霞这才将右手向外边一伸,哭着说道:“大小姐,你瞧我这粒钻石不知丢向哪里去了,如今只剩得这戒指子还套在手上。哎呀!这是天老爷要了我的命了!”一面说,一面放声大哭。

玉痕忙问道:“你进房的当儿,我却不曾留心你的戒指,究竟那时候这钻石可在指头上没有哩?”

倩霞哭道:“我只顾和大小姐央告,哪里把心放在戒指上面?这会子若不因为伸出手腕来接你的洋钱,恐怕跑回去才理会得呢。大小姐,万一我这钻石竟寻不着,我这条小命还能够活在世上吗?”说着又哭。

众仆妇们也都觉得失惊打怪,登时替她点着灯火向房里外各处都寻觅了,也没见点儿影响。玉痕见这情形,回想起当初住在叔婶那边,阿锦也为失了一枚戒指,便疑心是自己偷窃,当时自己的慌张形状也不亚于今日的倩霞,可想倩霞这当儿心里不知怎生痛苦哩。众人忙乱了一会儿,都回复了玉痕,说实在没有这钻石的影子。玉痕便安慰着倩霞,说道:“姊姊,你千万不要过于着急,钻石能值多少,你这身体能值多少?如今既已失落,也是没法,便将你急坏了也没中用。”

倩霞碍着众多仆妇站在旁边,又不好意思明说出来这钻石戒指是借来的,除得张皇失措以外,也没有一句言语。大家乱着的当儿,偏生玉痕觉得身上寒战得厉害,再也禁不得再陪她周旋,一倚身倒在床上,不免有些哼哼唧唧。倩霞见这情形,越发猜是玉痕看待自己十分冷淡,哪里及得起先彼此的亲密,足见世态炎凉,什么叫作交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虽在玉痕这种人,尚且不免,以外便可想而知了。我这次白跑了一趟,不但没有得着她的好处,而且闹出这场极大的乱子,早知如此,便不来和她要求倒也罢了。倩霞其时又恨又急,更不在这里耽搁了,勉强拿了那十多块洋钱,匆匆忙忙别了玉痕就走。玉痕又不能起身相送,只在嘴里说了两句安慰的话,然后命一个仆妇将她领带出去。她刚走至门房外面,先前那个色鬼张禄还嬉皮笑脸地对着她做鬼脸,若不是干碍着那个仆妇,简直要扯倩霞再到房里来和他谈谈体己呢。

倩霞心慌意乱,哪里有这心情来理会这没脑子的张二爷,只是埋着头走上马路,连人力车子都不肯去雇坐了,大踏步转回寺内。走入自己的房间,忙不迭将身上穿扎的衣裙,连各种首饰,一古拢儿都脱放在半边,和衣向床上一倒,眼睁睁地瞅着那洋钱手巾包儿发怔。一会子淌下几点眼泪,一会子又叹了几口气,也说不出心里的酸甜苦辣。

佛婆不知就里,还走近她的身边,问长问短。倩霞只有摇头点头的份儿,喉咙里堵塞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停了一歇,方才没精打采地问那道婆道:“师太呢,你去请她进来吧,我有话要告诉她呢。”

道婆笑道:“圆师太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约莫有午饭光景,葛太太打发人来,唤她到公馆里去替老爷念几卷消灾延寿真经,晚间一样在那边吃了素斋再回来,也未可知。”

倩霞勉强将头点了点,可怜她这半天茶也没吃,饭也没吃,一颗心好比有千万把尖刀刺着一般。

好容易挨到初更时分,圆净师太方才回寺,第一件她便关心倩霞的事,连身上穿的那件簇新袈裟都没有工夫去脱,拈着一串长佛珠子,一拐一拐地赶得进来。望见倩霞懒懒地倚在枕头上,便开口笑问道:“怎么我替你打的主意,一定不会错的,姨太太究竟借给你多少银子?她用不完的钻石,你便多拿她几枚来,变卖变卖,她也不能拒绝你。”说着,还拿手帕掐那佛珠子,把一双老鼠眼睛不住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

倩霞到此,委实伤心极了,更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对着圆净大哭起来。

圆净这当儿吓了一跳,忙问道:“难道姨太太竟自一毛不拔吗?你休得哄我,我断断不肯相信。凭姨太太那样宽宏大度的人,万没有个不肯救人危急的道理。”

倩霞向那一包洋钱指了指说道:“师太你瞧,这是她借给我的,其余再也没有了。”

圆净将手轻轻捏了一下子,摇头冷笑道:“哎呀!这是什么玩意儿,把来还这衣服、首饰的租价还差得远哩,哪里更有钱来赎你丈夫的罪?”

倩霞哭着说道:“他的罪名由玉痕姊姊拿她们老爷的名片去要人了,姊姊说是不消拿银子去取赎,这十多块钱是给我做零用的。好师太,你替我想想这样事,究竟怎生办法?”

此时圆净已经放下一副铁青面孔,阴扎骨地冷笑道:“亏她拿得出手,也亏你肯接到手里,要换了我,顺手便将这包洋钱对准她脑袋上掼了过去,掼得她头青脸肿,才好泄一泄我这腔子无名业火罢咧。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你大奶奶既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她,我们出家人何苦白替你生这肝气。大奶奶,你们赎罪也好,不赎罪也好,只怪我多管闲事。这一套衣服首饰千方百计地替你借将得来,不料只上了这场结果。好好三十多块钱的租价,请你设法交代给我吧。这种没顾廉耻的勾当,难道还叫人家闹到我们寺里来讨索不成?”

圆净一面说,一面气愤愤地把袈裟佛珠都拿来,递给身边那个道婆,自己只穿了一件短直裰。道婆刚待出房,她又唤着她说道:“早间买的那副猪肚子,不晓得这两个孽障可曾替我收拾干净?火候想也差不多了,叫她舀一碗白汤,抓两把炒米,先送来给我尝尝味道。看葛公馆的素菜做得怪不济的,委实叫我吃了口淡。”

道婆连忙答应了,果然没多一会儿工夫,两个徒弟一人捧着猪肚子汤,一人端着一个小暖杯,杯里烫好上等的玫瑰酒,那一股酒香直扑入鼻观。圆净不慌不忙,伸长脖子,便就徒弟手里一饮而尽。然后端过那猪肚子的汤碗,拿起一双牙箸稀里哗啦,不多一刻工夫,吃得干干净净,向碗底下望了望,忽然放沉了脸色,向两个徒弟问道:“怎么这汤里一粒淡菜也没见,敢是你只失魂落智,又忘记将这淡菜放在里面了?光是猪肚子,如何能清我的肝火?不然便是你们嘴馋,在背地里偷吃了也未可知。”

圆净说话的当儿,一颗光头上已气得紫筋暴涨,也不由分说,随即将碗放下,举起钵子大的拳头,只顾在两个徒弟脑袋上凿暴栗子,凿得徒弟们要哭又不敢哭,只咬紧牙齿,没口子地喊着南无阿弥陀佛。打得越重,她们的阿弥陀佛越是念得厉害。

在下也曾研究过这种道理,据和尚们告诉我,说这是佛门的规矩,但凡痛得厉害的时候,只消多念几句佛,那痛楚便减轻了好些。不过我们不曾做过和尚,像这样事,也只好置诸将信将疑罢了。再说那个圆净师太,因为手腕打得倦了,方才罢休。可怜两个徒弟抱着满肚皮委屈,含悲带泪,将碗盏什物收拾过一旁,依旧站在旁边伺候。

说也好笑,圆净师太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刚刚将猪肚子吃下去,便和徒弟们淘了一场瘟气,立刻觉得胸口有些膨胀。她老人家于是弯转身来,不住地揉抹自家胸口,抹了好半会儿,方才有些松动。只听得她小肚子底下叽里咕噜一阵子响,好容易放了几个极大的臭屁,登时间满屋子熏得臭不可耐。她还有一种怪脾气,但凡她放屁的当儿,别人是不许掩鼻子的,因为人家掩了鼻子,她的面皮上便有些很下不去,所以道婆和两个徒弟却是规规矩矩地站着不动,好像不曾闻见屁味一般。唯有倩霞她不知道这个诀窍,自己素来脾胃又弱,禁不起这臭气直向鼻孔里钻进去,不免提起袖子来,将鼻子轻轻掩了掩。圆净格外生气,换了一副老虎面孔,噼噼啪啪地追问她那衣服、首饰的租价。却好一眼瞧见那些衣服都堆放在半边,她便直抢近前,检点这样,查察那样,倒还不曾缺少一点半点,只不见那一枚小钻石戒指的影子。圆净冷笑着问道:“喏喏,戒指在哪里呢?租价还没有缴清,难不成还想吞没人家的首饰?”

倩霞见她问到这里,真魂都吓出了窍,哭转不要哭,只是索索抖抖地死命不肯伸出戴戒指的那只手。圆净见事有可疑,更不怠慢,便近前来夺她的手腕,再仔细一望,见她手指上只剩了一个金箍儿,那粒小钻石已不知去向。圆净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她哭的缘故原来不单单地为那租价,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好!敢是你心爱上这粒钻石,想把它藏将起来,好在价目也不过贵,你只消拿出八百两银子,我替你去和那边姨太太商议,便将钻石让给你也罢。”

倩霞到此,真是万分无奈,只得哀告着说道:“不瞒师太说,这钻石不知道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师太可怜我哪里有这许多银子赔偿人家,只得求一求师太开开恩典,限我十天半月,等我的丈夫出来,叫他想法子买得来交还那边,绝对不敢图赖。”

倩霞说这话的当儿,早扑通一声跪在圆净脚边,只是尽哭。圆净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先狠狠地向倩霞头脸上啐了一口吐沫,复行指着她骂道:“谁叫你这贱人死要脸的,没有衣服首饰,难道便不能出去见人?平白地拿我开心,累我和人家借了这样又借那样。也罢,租价便短少些,我还可以替你设法,偏生你又不尴不尬,将这宝贝弄得遗失了。你的丈夫和叫花子不相上下,他便出来,还能够替你买这物事吗?你叫我开恩,我又叫谁去开恩?千句话归并一句话,你若没有这钻石把来交还我,哼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不是一文半文的东西,老实说,便将我这座庙宇拆散了,也赔偿人家不起呀。”

圆净委实是愤极了,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旁边的道婆和两个徒弟听见这话,都吓得伸出了舌头缩不进去。倩霞老跪在地上,她脸上的那口吐沫从额角上一直流至嘴唇旁边,她也不敢拿手去擦一擦。圆净一边数说,一边叫骂,闹得三更以后还不曾罢休。后来还是道婆做好做歹,劝她老人家回卧房去安歇。她临走的时候,又恶狠狠地向倩霞说道:“权且饶你这贱人再活半夜,明天道好再来和你算账。”

众人走后,这一间静室里只剩下倩霞一人,孤鬼似的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将心神按定,想了想,觉得圆净的话虽然促狭,至于批驳我的地方,也着实不错。我本来是个贫穷妇人,衣不中身,食不中口,今天仰面去求人家帮助。若是安分守己的,便穿着我的褴褛衣服,不见得那些爷们便不许我去和玉痕姊姊厮见。偏生起了一点虚荣心,以至造出许多的冤业,钻石便不失落,这租价三十多元已经就无从措办,何况又将这贵重首饰弄得不知去向。千不怪,万不怪,总怪我浮躁的不好。丈夫不幸还陷在牢狱里面,能够要得出来要不出来还没有把握。便是出来,他还能够替我买这钻石吗?徒然受他的埋怨罢了。我自从出世以来,在学校里求学的时光何等快乐,偶缘一点爱情,便至终身堕落。茫茫前途,料想这幸福也很有限,何苦还贪恋在这五浊世界,白白吃那秃厮的凌辱?咳!倩霞,倩霞,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像这样下场,你可懊悔不及了哇。想到这里,她的那一颗芳心转非常宁帖起来,不像先前那样地痛楚。桌上搁的一盏油灯,那光焰已渐渐挫落下去,满房里顿时呈出一种惨淡寂寞神气,又像窗子外有人向她招手,似乎要带领她向西方极乐国行去。满院子里的树木,被风刮得嘁嘁喳喳,隐约夹着许多鬼啸一般,她也毫不畏惧。当时不由又动了一个念头,暗想:我许倩霞固然是死了,但是社会上的贫穷妇女,和我倩霞同一境况的着实不少,万一再被这虚荣心所误,将来免不得要蹈我的覆辙。我生前既无益于世,何妨借我这一死警诫警诫后人,这也算得是我的功德。于是按定了心神,转款款地从抽屉里取出她平时所用的笔墨,铺好笺纸,就着那绿阴阴灯光底下,提起笔来,写了几句似通非通的新体诗:

倩霞,倩霞

你是一个洁净高尚的女子

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

只因一念之差

遂抱终身之耻

生固非生

死亦非死

单只为这虚荣心误尽了你

前车既覆

后车当止

留此一首新诗

赠给我最亲爱的诸姑伯姊

她当时写完了,又反复念了两遍,心里愉快得什么似的。然后把来揣入自家衣袋里,仿佛做了她的一纸遗嘱。其时已三更向尽,将转四更,觉得时候已是不早,不能再行耽搁。随即在床上取了一条长汗巾,轻轻将灯吹灭,掩了房门,踅得出来,绕转那条天井,跑至前面佛殿上,就着蒲团向观音座前行了礼。好在那盏长明灯是通宵不灭的,她便在灯底下长长叹了一口气,将汗巾向佛龛角上一系,自己爬上那个大木鱼的架子,将头套入汗巾里面,扣得紧紧的,双足一蹬,那身子便悬空起来,含笑往生天国去了。

但凡寺院里有一种老规矩,每逢清晨天将发亮的时候,无论僧尼,都得起身,向佛前做一场早课。圆净师太她是安富尊荣,不再来吃这辛苦的了,遇着早课,都是她两个徒弟轮流值日。今天刚挨着她的那小徒弟,一觉醒转,连忙把眼睛揉了揉,跳了下床,趿着一双鞋子,从黑影里摸到佛殿上来。提起她的清脆喉咙,刚刚念了一句南无莲池海会佛菩萨。光是这一句,悠悠扬扬,要念上五分钟的工夫,实在叫人听入耳朵里,觉得异常好听。她宣毕了佛号,当然来取槌子待敲那个木鱼,不防木鱼架子忽然倒在地上,兀自有些吃惊,猜不出这架子倒下来的缘故。

说时迟,那时快,再一抬头,瞧见佛龛上趴伏着一个人,似乎还对着她点头晃脑呢。她这一吓,舌头都短了半截,掉转身子来便往里面飞跑,嘴里大喊着:“有贼!有贼!”众人吃她惊醒,便问她贼在哪里。她急得又说不明白,只拿手向佛殿上乱指。还是圆净有些主意,当即领了道婆徒弟,一齐点着灯火,向佛殿上来探望。原来这贼胆子真大,见了人并不逃走,还在那搭儿飘飘荡荡,打着秋千耍子呢。

大徒弟眼快,早瞧着说道:“这不是贼,是黄大奶奶,她老早跑到这里来,究竟干什么玩意儿?”

圆净喊了一声不好,说:“你们休得乱嚼舌头,还不快将黄大奶奶解放下来,这是她寻了死哇!”

众人听见“寻死”两字,都吓得浑身乱抖,哪里还有气力去做手脚,只有光睁着两只眼睛,面面厮觑。急得圆净双脚乱跳,指着倩霞的死尸骂道:“你这害人精,委实害死了我了。便算你赔偿不起这颗钻石,大家也好从长计议,我们是念佛的人,不见得便肯逼取你的性命。如今死了下来,难不成还累我替你去吃官司?”说着,又埋怨道婆她们不好生看守着倩霞,以致弄出这场乱子,怎生是好?

道婆冷笑道:“谁也猜不着大奶奶一寻短见,师太埋怨我们也没中用。依我的意见,趁这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悄悄地将这死尸收拾干净,从今以后,再不许一个人提起,外面如何会知道这件事呢?”

圆净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一个善处方法,只得依着道婆的话办理,沉吟了一下子,说道:“我们这寺后原有一所荒院子,说不得大家要吃一些辛苦,赶快挖它一个深坑,将死尸放入里面,上边掩好了浮土,你们瞧可好不好?”

道婆摇手说道:“这怕不行吧,黄大奶奶死得很是可惨,白白地将她埋入土内,连一具棺材也不给她,我们心上觉得也过意不去。”

圆净急道:“这个还好惊天动地,替她出去买棺材吗?万一走漏了风声,我们依旧免不掉人命干系,那时再劳动官府跑来相验,眼看着这一座寺院还想保得住吗?”

道婆笑着说道:“师太,你也是一时糊涂了,现成的有一架空棺材在这里,有多少不好借它用一用?师太通记不得那一次葛小姐假死,后来吃那些强盗将盖子挖得开来,如今还搁放在空屋里呢。废物利用,把来收拾黄大奶奶的尸体,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圆净拍手笑道:“你瞧我这人,平时只顾看经念佛,所以这颗心都全放在菩萨身上,从来不晓得叫作什么打主意。不是你们提醒了我,便过到一百年,也想不起那架空棺材还有这等用处。这样说,事不宜迟,我们便动起手来吧,耽搁下去,不要走漏了风声,叫人家疑惑我们是谋财害命。”

说着,便指使那两个徒弟,叫她们爬上佛案去解放倩霞的尸身。两个徒弟瞧见倩霞那一种死眉吊眼,一条舌尖子向嘴唇外边露出半截,委实有些叫人害怕,于是你望着我,我瞅着你,只管迟迟疑疑,不敢动手。急得圆净双脚乱跺,骂道:“这些小蹄子再坏不过,平时见了这黄大奶奶,你们都鬼鬼祟祟的,相处得十分亲热。怎么她不过少了一口气,你们又怕起这黄大奶奶来了?眼见日头快出,万一再有人来到庙里烧香,瞧见这一块死人招牌,岂不要连累我吃不了兜着走吗?你们若再拿班做势,我便一人给你们一条绳子,全行勒死了你们这些小蹄子,让你去和黄大奶奶做阴司里的伙伴。”

徒弟们见师太发话,方才战战兢兢地向那佛龛角上解脱了汗巾,只听见扑通一声,那死尸便直倒向地上。圆净见倩霞右手指上还套着那个没镶钻石的戒指箍儿,连忙替她褪得下来,咬牙恨道:“都是这东西坑人,白送掉死鬼一条小命!我不知道她禁不起恐吓,便不叫她赔偿也罢。”

圆净将那戒指箍儿藏入怀里,又吩咐道婆她们在死鬼身上检点检点,也防着她写下什么冤单。果不其然,竟被道婆在她衣袋里搜出一张窄窄的纸帖。圆净抢入手里望了望,她不大懂得她说的是些什么话,老实不客气团成一个纸团儿,轻轻向字篓里一搁。后来吃她徒弟瞒着圆净,从字篓里捡起这一首新体诗,方才传播出来。

当时七手八脚,将倩霞尸体扛入当初停放阿锦灵柩的小客室里。那室里久经封锁,没有人到了,蛛丝尘网,很是荒凉。几个人将棺材盖子撬在半边,里面的瓦砾只剩了一半,却好端端正正地将倩霞捺入里面,然后将棺盖重行盖上,又取了两支长钉,咕咚咕咚地钉得完好不透。忙乱完毕,已是卯末辰初,不知不觉将一个青年少妇就这样收拾干净了。

圆净觉得这件事办得非常敏捷,心里也暗暗欢喜,所有善后的事宜,只有借来的那几件衣服首饰,好在人家并不曾讨什么租价,便是那失掉的一粒小钻石也很稀松平常。又因为听见圆净说因此酿出人命,那个姨太太吓得什么似的,终日里心绪不宁。不过倩霞失掉的这粒钻石,在我这部书中,究竟有没有下落呢?诸君休得性急,且等我慢慢叙来。

倩霞死后,约莫有五六天光景,鲁公馆门房里那位张二爷张禄,刚伙同几个朋友在那里谈天。张禄先开口笑道:“但凡一个人碰着造化,那是山也挡他不住的。葛兴这小伙子,是我瞧见他头上刷着马盖顶儿长大的。小时候原就生得配人怜爱,他又善于修饰,如今益发出落得标标致致了。不怪那话和他胶漆似的,一刻也离开他不得。不久他还告诉我,说他们已经有了喜期,招赘在葛老爷膝前做个女婿。大家相好不止一日,众位弟兄们也该打算打算送他一份什么礼物才好。”

内中有一个年纪较大些的家人冷笑说道:“张二爷,你休得鸟乱,这件事成与不成,还没有定准呢。便算他们太太疼爱这位小姐,凡事听凭她的主张,然而葛老爷在政界里也是一个有名的人物。她的哥子格外文明了,他们哪里便肯服服帖帖地将二小姐嫁给葛兴?你向来是一个霹雳火,凡事点不得硫黄,说是风就是雨,八字还不曾写着两撇,你倒忙着送起贺份来了。”

张禄听见他这一顿批驳,急得通红了脸,兀自将手一伸,嚷道:“郁老爹,你敢和我赌拍一个手掌吗?在这一星期前,我还同葛兴在一家窑子里碰和。他背后唧唧哝哝地告诉我这些情节,说二小姐和他们太太已是千肯万肯,如果老爷有一点儿反对,二小姐打定主意,立刻偕同葛兴这小伙子远走高飞。”

郁老爹笑了笑,说道:“何如?我说他们总是一厢情愿,目下还打算着逃走呢,怎么你转编派他们有了喜期,还叫我们送他的公份?公份倒还是小事,只是恐怕没有地方去送。”

张禄急道:“话虽如此,但是葛太太膝下只有这一个爱女,她如何肯眼睁睁地放他们逃走?当然忙着替他们两家头预备喜事了。不怕你郁老爹生气,像我们这一班少年,无论什么事都得希望人家向好路上走,唯有你们年纪大的人全是些凉血动物,说出口的无非坏话。老实说,葛二小姐除得葛兴,只有我张老禄还配得上她赏鉴赏鉴了。便算世界上男人绝了种,她也道不得个会爱上你这郁老爹,你又何苦白在这里扰散别人家的成局哩?”

张禄说到这里,还故意地对着别人挤眉弄眼,似乎笑那郁老爹不达时务。郁老爹也不服这口鸟气,依旧想出话来,要再和张禄冲突。两个人越说越不大对了,弄到末了,几乎要扭打起来。众人恐怕他们翻脸,闹得里面知道,大家都不好看相,做好做歹,将郁老爹劝得出了门房。回头来又劝张禄,张禄冷笑道:“我哪里肯和这老牛拌嘴呢,不过大家在事前计议计议,省得临时手忙脚乱。你们想我和葛兴平素的交情,这礼物轻了,如何可以送得过去?况且葛兴近来的眼孔很大,没有一点儿珍珠宝石,也讨不到他的欢喜。”

众人笑问道:“照这样讲,你的礼物绝不是那些喜幛和爆竹了?你预备送什么,何妨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也好让我们照样去办一份。”

张禄将嘴唇一撇,冷冷地说道:“你们休得想和我比拼,没有这财力,那是勉强不来的。我的礼物也太贵重了些,不瞒众位说,兄弟新近得了一枚钻石,价钱也很有限,不过八百块龙洋……”

他才说到这里,大家不约而同地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笑他说的全是梦话。凭你张禄在鲁公馆里当了一名二等家人,每月薪工固然不多,便是捞摸些外间油水,也是数得过来的。你有多大家私能够拿出八百块钱去买钻石送朋友的贺礼?大家虽这样想,却不曾说得出口,然而那脸色就很叫人难受了。张禄又气又急,他随即向腰边摸了摸,果然摸出一枚小钻石,放在桌子上,晶光灿烂,提着胸脯子嚷道:“说谎的便是你们儿子,诸位瞧这东西,可值七八百块钱不值?”

众人凝神望了去,不由有些惊奇打怪,暗想:这钻石一定是张禄偷窃得来的,虽然不值这许多银子,然而非二三百洋钱,断乎买不到手。好在不干大家的事,只得互相说道:“张二爷好好将这东西收起来吧,万一失掉了,我们担不起这重大干系。”

张禄笑得咯咯地说道:“咳,你们这可相信我不是说谎吧?像这样宝贝,料想没有别人可以承受得起,除得葛兴葛大哥,连我张老禄镶戴起来也不配。你们瞧着吧,我便立刻寻觅葛大哥去了。包管他得了我这份厚礼,嘴都要笑得歪了过来。”

这一天张禄起了一个清早,带了那枚钻石,果然高高兴兴跑到葛公馆这边来会葛兴。刚跨入那座门房,好在那一班家人们全都是他的熟识,大家寒暄了一套。张禄四面望了望,并不见葛兴的身影,随即笑着问道:“葛兴葛二爷呢?怎么老早地倒出门去公干了?可是我来得不巧?”

众家人见他问到葛兴,忙不迭地伸了伸舌头,笑道:“张二爷你问的是谁?”

张禄笑道:“诸位老哥何必同兄弟推聋装哑?和你们同伙的那个小仔儿,他不是叫作葛兴?我因为有一件要紧的事,特地过来和他商酌商酌。”

内中有个家人笑道:“张二爷休得见怪,你说话须得仔细些,紧防割了你的舌头。什么大名小姓的葛兴葛兴随口乱喊,老实告诉你吧,他已经不叫作葛兴了。新近起了一个大号,凡是有体面的老爷们,都尊称他作德翁。他原姓本是姓徐,奉我们二小姐的命,准许他复姓归宗。你会见他的时候,理应叫他一声徐德翁。万一糊里糊涂地再和他闹起葛兴来,他便饶你,恐怕我们二小姐也不见得肯饶你。”

张禄听到这里,慌忙站起身子,向众人唱了一个肥喏,笑道:“承教!承教!弟兄们不过一个多月不曾见面,谁知道他竟这般阔气起来了。在鄙薄我们的朋友,都说我们一经当了站幕,好像便永世不得翻身。如今有了这徐德翁替我们争这口气,也叫那些一班不曾生着眼珠的人以后再不敢藐视我们。平等平等,这才真正叫作平等呢。不比外间那些空口说白话的文明家,嘴里光是讲得好听,依旧是能说不能实行。徐德翁的公馆在哪里呢?然则我不如径自去访他也罢。”

众人又笑道:“提到他的公馆,此时却还不曾起造房屋,随后总有这个日子要办的。德翁目下总是住在小姐绣房里,像这辰光,一定还不曾起身,你若没有别的事体,不妨在这里稍等一等,停一会子,由我们进去替你通报。”

张禄忙道:“可以,可以。好在我们那边自从老头子害了这场瘟病,弄得公馆里冰气鬼冷,哪里及得起先当着阔差的时候?一班小老爷们和蚂蚁似的跑来跑去,几乎将我们那所门房的门槛都吃他们踏穿了。如今是鬼也不肯上门,我们除得吃饭打瞌睡,直没有鸟事可干。众位弟兄们照应些则个,倘若外间有什么门路,还求替兄弟打点打点。”

众人一面答应着,一面又谈到徐德翁身上。张禄笑问道:“固然是我们德翁的造化不小,天生的这副脸蛋子配人怜爱。然而论他的出身究竟和我们一样,二小姐怎生好好便瞧中了他?难道世界上标致男孩子都死绝了不成?凭我张禄也不过比他大了十多岁年纪,至于穿扎起几件华丽衣服,站在女人家面前,也还不大讨厌。怎么敝公馆里那几位姨太太都不肯赏一赏脸,怎不叫人气破了小肚子?内中尤以那个新姨太太生成一副板面孔,见了我们,连正眼都不瞧一瞧。其实你便对我们笑了笑,也不见得便会折了你的身份呀。”

张禄刚在那里高谈阔论,引得众人都扑哧笑起来,说道:“各人有各人缘法,这也勉强不来的呀。比如我们二小姐,她结识的朋友真个车载斗量,不计其数,一定是她老人家玩厌了,所以在我们家人队里寻一个主顾,换换新鲜口味。牙牌神数上有两句说得好,是‘听罢笙歌樵唱好,看完花卉稻芒香’。我们二小姐差不多便打的这个主意。”

张禄点头笑道:“这话也说得是,只是我张老禄难道便巴结不上一个樵唱和稻芒,为何至今还是朝廷的寡人一个?”

内中有个促狭嘴笑道:“张二哥,你且拿面镜子照照吧,像你这副瘦瓜骨脸,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莫说小姐们见了你要害怕,便是我们弟兄也觉得你很有些难看。”

张禄听见这话,很是刺心,不由通红了脸,接连呛咳了几声,还待开口,不防里面蹿出一个小厮来,伸头向门房里一张,嚷道:“小姐问你们马车可备好了呢?稍停她和徐大爷要过江去逛洪山,误了事,你们挨骂,可不与我相干。”

家人们没口子答应,又回头望着张禄说道:“你听见吗?怕今天没有这工夫和你厮见了。”

张禄央告着说道:“请老哥先进去替我回一句,见不见,得他老人家一句话,我才甘心。”

众人吃他缠得没法,随即打发一个人进去替他通报。没曾隔一会儿工夫,那人早笑嘻嘻地跑出来说道:“活该是张二爷的造化,小姐梳洗还不曾完毕。徐大爷趁这当儿,叫我便请张二爷到房里去厮会。”

张禄好生欢喜,便随着那个家人,转弯抹角地穿入第二重房屋,隐隐听见房间里有女子的笑声。张禄停了脚步,不敢擅自进去。忽见门帘一揭,从里边跑出一个双鬟覆额的小丫头来,向他招了招手,接着又听见那个葛兴笑喊道:“张二哥,你就进来吧,我们是知己相好的弟兄,并非外人,还客气怎的?”

张禄方才大着胆子,随着那个丫头进房。一眼瞧见徐大少披着小袄子,伶伶俐俐地刚歪在枕头旁边呢,下半截还覆着一床簇新西湖色的锦被。对面窗子底下安放着一张大玻璃镜子的洗脸架,那个阿锦小姐刚在那里梳头,旁边伺候着两个女仆,见了张禄,只微微抬眼笑了笑,却也不去招呼他。其时张禄这鼻孔里,只觉得粉香脂气一阵一阵地直钻进来,钻得他浑身舒畅,从筋骨里都有些麻醉起来。正在那不知所云的当儿,徐大少笑说道:“随便请坐,我也不和你讲礼了,这几天阴晴不定,委实叫人难受,睡到这时候我还觉得懒懒的,一时爬不下床。亏张二哥倒还起身得早,这早晚兀自跑得出来,你会我有什么话谈,就此说明白了也好,稍停我们还有事要过江去呢。”

张禄其时已坐近他的床边,含笑说道:“我知道你的事忙,轻易也不敢过来打搅。前天在一个朋友面前,听见大哥的结婚的日子已不过远了。”

他刚说到这里,阿锦忽地回过面来对他望了望,又低下脖子从鼻子里扑哧一笑。徐大少却十分得意似的,笑眯眯地说道:“外间的耳风真快,怎么我们刚提议及这事,就弄得通国皆知?其实虽有这样议论,至于实行不实行,一共还不曾解决。二哥放心,如果我们有了喜期,这一杯水酒少不得要下帖子去请二哥来光荣光荣的。”

张禄扭头笑道:“像这文明时代,婚姻这件事,你们当然有你们的主权,要实行便实行好了,还有什么解决不来的事体呢?”

徐大少叹了一口气,说道:“谁不是这样想呢?只是我们那个老爷的牛性子,你们也是知道的,顽固到脑壳子里,好像说我不配做他的女婿。还有一件可笑的话,象文大少爷也跟在里面乱七八糟,他口口声声说要铲除阶级主义,又鬼鬼祟祟要整顿主仆名分,一口两舌,世界上再也寻不出像他这样惫懒的人物。不瞒二哥说,我们锦小姐正为这事烦恼呢,说不定要在家庭里革一革命,你道我们去游洪山是寻幽选胜吗?一者那里僻静些,可以商议人们进行的手续;二者顺便在菩萨面前求一条签,瞧这办法可吉利不吉利。”

他们说话的当儿,阿锦已经梳洗完毕,不由放沉了脸色,冲着葛兴说道:“你也省一句吧,也不问是人是鬼,你只顾将你的心事滔滔不断地和盘托出。万一再传入他们父子俩耳朵里,不是徒然又添出一重口舌?说话的少,传话的多,你都将别人的心当作自己的心。如今的时势,什么叫作朋友?都是些浑蛋罢咧。你们如果有接洽的事,三言两句说了就走,我实在不耐烦听你们这样唠唠叨叨。”

徐大少爷见小姐发了脾气,方才吓了一跳,随即换转了口气,向张禄说道:“二爷如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们再会吧,兄弟此时却没有工夫奉陪。”说着,便寻觅鞋袜,忙地要起身下床。

张禄吃阿锦这一顿指桑骂槐,把个瘦脸也涨得通红,因为要发脱那只宝贝钻石,却也说不得赌气的话,只得勉强笑说道:“兄弟此番奉访,原没有要紧的勾当,不过听见大哥婚期不远,这些珠宝首饰,一定是要拿钱出去购办的。兄弟有一个亲戚,在先家道也很不错,不料去年商业失败下来,所有债务足足亏负二三十万,没奈何,把家藏的钻石拿出来变卖变卖,没有一件不是兄弟替他经手。刻下还剩得一粒小钻石,急切觅不到住户。好在价目也不很贵,想来想去,除得大哥以外的人,也没有力量出这笔款项。”

他一面说,一面忙忙从衣袋里掏出那枚钻石,递入徐大少手里。徐大少拿手掌试了试分量,笑道:“论兄弟的境况,哪里有这闲款买钻石呢?既是二哥这样吩咐,却又不便拒绝,但不晓得前途要索价多少?”

张禄见徐大少肯买这钻石,心里说不出来的欢喜,叵耐自己又不知道这钻石的价目,当下便伸出一只手来,向徐大少照了照面。徐大少笑着说道:“若论五百块钱却也很值……”说着,又笑嘻嘻地向阿锦道:“你瞧这东西怎样?如果合适,我们便拿五百块钱买下来吧,好在将来都是要需用的。”

阿锦对于这些珠宝钻石,她是最心爱的,听见这话,便立刻接过来斜乜着眼睛望了一望,只笑得她弯腰打跌,顺手向案上一摔,啐了一口,说道:“不曾见你们这些没见世面的东西,亏他竟肯拿出来卖,又亏你竟肯答应要买他的。岂不要将我的牙齿笑掉?教你们一个乖吧。这是假的,跑到那些滑头洋行里,掼出一块洋钱来,至少要买得七八只。什么五百块钱六百块钱呢,大清早起,无端地跑来做这大梦。”

阿锦一顿话,只顾叽叽咕咕地说得清脆可听,不防把他们两家头都听得呆了。徐大少羞得通红了脸,尽着埋怨张禄:“不该拿这东西来和我开着玩笑。幸亏我们是老朋友,素来知道你的为人,不然还得将你当作骗子光棍看待哩。不是兄弟笑话你,恐怕二哥是打哪里偷窃得来的吧,才这样糊里糊涂地不知道这东西的真假。二哥请自方便,留着再去骗骗别人。兄弟却不来说破,彼此便算得顾全交情了哇。”

张禄这时候已经半截子浸入冷水里,一句话开口不得,懒懒地依旧将那钻石塞入自己衣袋,只得老着面皮假笑道:“这是我吃了舍亲的骗了,等我跑去交还他,还得重重训斥他一顿,我便没生着眼睛,难道人家也没生着眼睛吗?他不该这样白欺负我。”

张禄且说且走,悄悄地溜出大门,连门房里都不敢再去兜搭了,一口气跑上马路。迟哼慢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这是打哪里说起?早知不是值钱的东西,我又何苦趁她不防备,悄悄地偷摘下来呢?倘若叫那黄奶奶知道是我偷的,少不得还要在背地里窃笑,笑我张禄没见过世面,把一枚假钻石当作宝贝似的藏入自家口袋里。怪道那时候她还装聋作哑,对着我笑嘻嘻的,简直若无其事。回想起来,这就无怪其然了。咳!黄奶奶虽说打扮得不济些,至于她的眉眼倒还生得玲珑剔透,单论她那一天和我央告的神气,又叫人可怜,又叫人可爱。最奇怪的,自从别过了她以后,我这魂儿梦里都仿佛嵌着她一个小影。说不定我和她或者还有点儿缘分,如若能够将她勾搭上手,不比较在那三瓦两舍里钻狗洞好得许多?好在她住的地方曾经亲口告诉我,离这里不远,后城马路上那座莲慧寺,是我们素来知道的。我何不将计就计,趁这当儿跑去访她一访?就说她那一天在门房里遗下这粒钻石,是我张禄拾得到手。因为这东西很是贵重,我张禄平素的为人,向不肯取这非义之财,特地亲自送还给她。我既不说破她是假的,她一定喜欢我忠厚老实,少不得要殷殷勤勤地留我在她房间里坐地,趁势我便拿话去兜搭兜搭。老实说,我张老禄别的本领没有,若讲到兜搭妇女,要算是特等等拿手好戏。比如养由基射柳叶儿,真个是百发百中。有理有理,事不宜迟,不如一径去会那黄奶奶,碰碰我们两家头的缘法吧。”想到这里,随时掉转身子,拔起两条腿,嘀笃嘀笃和小驴子似的,直望莲慧寺飞奔而来。

走入寺门,蹿上佛殿,兀自静悄悄地没见一个人影。他正徘徊的当儿,猛见佛龛子背后有个光光脑袋向外伸了一伸,瞧见张禄便失声问道:“我们这里是个尼庵,例不招待游客,你先生还是来进香的,还是来寻谁?”

张禄见那说话的是一个极俊俏的小尼姑,长得眉清目秀,说起话来还深深地露出两个小酒窝儿,登时心里大动起来,两条腿便不似先前硬朗,软绵绵地倚在殿柱旁边,含笑说道:“小师父,你可是不认识我,你们师太可在庵里不在?你叫她出来,我有话和她询问。”

张禄一面说,一面便伸过手来,意思想摸那小尼姑的下颏子。小尼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跑入后进,告诉她师父圆净去了。

圆净这几天因为倩霞死得很惨,想起她吊挂在佛龛子上的神情,把不住有些心惊肉跳,镇日价没精打采地坐在她那静室里发怔。听见这话,免不得懒懒地踱至前殿,抬头瞧见张禄,还未及开口询问,那张禄早抢着近前说道:“请问师太,有一位黄大奶奶住在这里,我是特来会她的。请师太唤她出来,或是领带我进去见一见更好。”

圆净听见提到“黄大奶奶”这种字样,心坎上早扑通扑跳了几下子,脸上的颜色倏地改变了,青一块,黄一块,好似那成了精的冬瓜,嘴里不由哆里哆嗦说道:“你问黄大奶奶吗?她早经不住在我们庵里了。你要见她,可到三圣观里去问一问她的丈夫,我们出家人是不管这些闲事的。”

张禄见她这神气不大对,老大有些狐疑,忙追问了一句,说道:“黄大奶奶是几时出庵的,怎么我们便不知道?”

圆净听她这口气,格外慌张起来,遂信口说道:“恐怕她在这两月前头便搬了出去,我委实记不清楚。”

张禄忽地大声吆喝道:“奇呀!不过一星期以前,她还由你们庵里到我张老禄公馆里去了一次,怎么你说她在这两月前便走了呢?你休得和我瞎三话四。不瞒你说,我是她的哥子,她是我的妹妹,你若不交代我她的明白下落,我做哥子的如何可以和你甘休?”

圆净其时怀着鬼胎,深恐有人出来寻问倩霞的踪迹,所以见了张禄,先行有些害怕,此刻见他和倩霞认作兄妹,便扑哧一笑说道:“你先生姓张,黄大奶奶母家姓许,你究竟然他哪一门的哥子?休得在这里讨野火吃。葛公馆、鲁公馆两处的老爷,都是小庵的施主。鲁公馆里的新姨太太,尤其和我是至好。好便好,不好我能够跑去砸碎你们的饭碗。”

张禄经圆净这一顿驳诘,心里觉得非常奇怪,暗想:这老秃厮真个有未卜先知的神术,怎么她会知道我是鲁公馆里的家人,兀自拿这样话来吓唬我?

哈哈!张禄真算得是一个浑人,倩霞向鲁公馆里去走动,由于圆净指使,你既说明了倩霞在这一星期前到你公馆里去过一次,自己又口口声声称作张老禄,圆净再精灵不过,她焉有个不察破你这形迹的道理?他还糊里糊涂地在这里编派圆净有什么先知之明,岂不可笑?

闲言休叙。再说张禄吃这圆净师太抢白了一顿,他早面红耳赤,忙不迭地向她分辩道:“也罢,你因为我姓张,不承认我作黄奶奶的哥子,不过我和黄奶奶是姑表兄弟,或者是姨表兄弟,亦未可知。她既不在你们庵里,我便另行去寻觅她,也是一样。惊动惊动,得罪得罪。”

他说了这话,立刻飞奔大吉。叵耐他这一颗心总觉得放那黄奶奶不下,他真个依着圆净吩咐,跑到三圣观来会蕉影,想趁势探听黄奶奶在那里不在。至于蕉影这时候可否由监狱里释放出来,以及他妻子倩霞踪迹他可否知道详细,见了张禄的面,究竟做何说法,万一知道倩霞生死不明,怎生跑去和圆净交涉,这回书中却没工夫交代,只得仍照编小说的老法子,叫作暂且按下不表。

我所欲急急表述的,却在阿锦和葛兴这一段奇奇怪怪的婚姻。因为他们闹的这出把戏,说出来既叫人可恨,又着实叫人好笑。

你道张禄今天早间在阿锦绣房里,听见葛兴告诉他,说是预备过江游逛洪山,一者商议他们进行的手续,二者求求佛菩萨的灵签,殊不知这一番话全是他们两家预备出来哄骗人的。因为阿锦其时和葛兴的爱情真个打得十分火热,在她意思里都以为海枯石烂、矢死不移,倘若不达她的目的,一定要以身殉。像阿锦抱的这样宗旨,便在旧时代也要算得一个多情女子了。几次三番向她母亲要求,请她母亲转禀老父,如果一经老父许可,便好择定日期,在他们公馆里行正式结婚的大礼。袁氏最是溺爱这位娇女,平常无论什么事,都得千依百顺,又知道她在外间名誉很是不好,万一实行招赘了一个女婿在家里,便可以羁绊着阿锦的脚步,不至再向外边去拈花惹草。这也是做母亲的一片苦心,背地里也就委委屈屈地拿这些话去劝镜清。无如镜清他也是一个有体面的小官僚,便论她哥子象文,也曾经在大学校里修过业的,自家的女孩子出嫁,纵然不想攀附高门,也断不能纡贵降尊,把一个拾水烟袋子小伙儿叫他来袒腹东床。听见这话,把他老人家真气得手脚冰冷,两眼直翻,没头没脸将袁氏重重申斥一顿,连那些上梁不正下梁歪、跟娘脚步照娘行的七字小说都一齐引证出来。似乎说阿锦的举动悖谬,大半都由于你母亲不善教训,亏你还有这副老脸来替她说项。

袁氏吃了这顿骂,倒也忍气吞声,不敢有半字和镜清计较。等到镜清的气略平了些,趁他躺在烟床上抽那大烟抽得高兴的时候,她早又堆着满面笑容,款款地向镜清劝说道:“罢咧!我记得人家有两句老话,说是什么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谁又都是天生成大富大贵的?亏老爷还在政界里混了半世,你便没福气和那些阔人往来。单是在那报纸上瞧起来,身份越高的,他们出身偏是越低,什么背篓子卖大饼的也有,扛担子卖大布的也有,在妓院里充当大茶壶的也有,在衙门里充当打更夫的也有。一经时来运到,谁不是轰轰烈烈?文的是权操政柄,武的又手握兵符。便有知道他们底细的,哪个还敢在这当儿去揭他们的短处?比如薛平贵呢,他不是破窑里一个穷叫花子,后来他居然立下功劳,做到皇帝。先前我在戏园里瞧这出戏,还有些似信不信。如今常常听见别人谈论到我们民国这些伟大人物,方才恍然大悟,说不定这班人恐怕便是薛平贵转世投胎。只要这葛兴小伙儿福气好,一经给你老爷提拔起来,既做了你我的女婿,他在公馆里逛出逛进,当然人都尊称他作姑少爷,断没有这糊涂崽子还去叫他拎水烟袋子的道理。咳!我们夫妻俩已经年近花甲,媳妇呢,一共还不曾放聘,膝下不过只有这一个心爱的女儿。你再负了她的意思,万一她赌气走了,或是生了短见,再去寻死觅活,剩下我们老两口子孤零零的,更有什么趣味?”

袁氏说到这里,声气顿时呜咽起来,随即提起衣角,揩拭眼泪。在袁氏这番做作,总以为她的表情十分圆满,不怕不把老头子这颗心说得软化了。偏生遇着葛镜清使起牛性子,忽地将烟枪向盘里拼命一掼,拗起身子,拍手冷笑道:“啧啧啧!太太,你的这番口角算是再灵巧不过。我要想拿一句话来驳你,也驳你不倒。也罢,女儿是你养的,我做得一半主,既然太太觉得这件事很可以干得,我又何苦在这里面白做这冤家?你一边招赘女婿,我一边便去削尽头发,寻一座深山古庙去做和尚。这叫作眼不看为净,耳不听不烦。好在我苦苦挣来的这份家私尽够你们女儿女婿将来过日子,左右不过多嫌着我这一副老骨头罢咧。咳!采尽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我不料我葛镜清干了半生慈善的事业,纵然不想天老爷给我的好处,居然还落得这样悲惨结局。岂不叫世界上热心慈善的人瞧见我这榜样寒心?”说也奇怪,镜清讲到这里,也一般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袁氏的眼泪从半路上撞着镜清的眼泪,不由吓了一跳,登时缩了身子,依旧向眼眶里紧紧躲着,慌忙换了一副笑容,说道:“老爷何苦来又这样伤心呢?你的身子不大好,再禁不起受着一点儿半点儿委屈。我不过和老爷商议罢了,老爷如果一定不答应,我们难不成当真敢和老爷倔强,怎么又要做起和尚来?”

镜清接着叹道:“家庭里的勾当,我若一味独断独行,他们又得编派我是家主专制。君主专制,尚且吃那些革命党推翻,我这家主专制,老实说,还能够在这文明社会上存立吗?所以不是他们让我,便是我们让他。我和太太做了四十多年的夫妻,自来也不曾红过眼斗过嘴,如今没来由为着儿女的事,转弄得鸡争鹅斗,你不惭愧,我还惭愧呢。你叫我不走和尚这条路,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说时,却好那个蔡妈也坐在炕沿上,镜清又向她笑了笑,说道:“蔡妈,你是最明白的,觉得我这话可说得是不是?”

不料蔡妈在这当儿,听见镜清左一句右一句要做和尚,她听了兀自心里和刀剜的一般,也刚在那里提着袖子擦眼泪呢。蓦见镜清向自己说话,她才放下袖口,悲悲咽咽地说道:“老爷的主张,谁还能够批驳你的不是吗?太太对于这件事,也须得斟酌斟酌。俗说一床儿女,不抵半床夫妻。太太替小姐打算,也要替老爷打算,当真将老爷逼出一个三长两短来,叫我们这份人家靠着谁去养活?小姐她也是一个明白事体的人,平素又极其孝顺,让我去劝一劝小姐,包管她会打消这个念头,那就保住了一家安然无事。”

镜清见蔡妈对于自己这样关切,心里也十分感激,把不住也就老泪婆娑,良久说道:“到底蔡奶奶见事明白,句句话都打入我的心坎上。这件事就托你去向小姐疏通疏通。她如果将我这老子当人看待呢,请她便立刻取消前议,随后由我替她觅一份好好婆家,包她嫁过去享福。她若是执拗不服,老实说了吧,我葛镜清这颗脑袋可断,总不能允许她和葛兴小伙子结婚。言尽于此,以后你们也休得再来向我絮聒!”蔡妈当时没口子地答应。

在读书诸君的理想,一定是蔡妈衔着镜清的使命,跑去阻止阿锦的了。哈哈!果不其然,隔了一夜,在这第二天清晨时分,蔡妈知道镜清正在熟睡的当儿,袁氏也还不曾起身下床。蔡妈在她自己房里,早打发一个小丫头去请小姐和那葛兴赶快来开一场秘密会议。那时阿锦听见这信,早欢天喜地地率同葛兴跑来和蔡妈厮见。

阿锦开口便问道:“老头子那边,承妈妈的情,允许替我们撮合,大概总该有点儿眉目了。”

蔡妈红着脸冷笑说道:“世界上顽固的人却也很多,却不曾见过你这位生身老父。我为小姐这件事,昨儿足足劝了他一夜,你不信,试瞧瞧我这张嘴,至今还觉得口干舌燥。叵耐他执定了牛性子,只有摇头的份儿,简直没有转圜的指望,还扑簌簌地说了一大套的厌话。”

说着,便将镜清昨夜的谈论复行告诉了他们一遍,说得那个葛兴小伙子垂头不语,脸庞上登时表现出一种愁苦颜色。阿锦听到末了,真个应了小说上那两句俗话,叫作“柳眉倒剔,杏眼圆睁”,跳起身子,破口大骂道:“哦!他公然拿出做家主的身份前来压制我们这些文明子女,我倒要问一问,世上做父母的,谁不是替儿女做着牛马?他休得倚仗他挣了这份家私,他也不摸摸良心,凭他这赤手空拳,武不能挑担,文不能提篮,那银子又不曾生着脚跑到他的屋里,左右不过是借那办慈善的名儿,今天吃这份赈款,明天吞那份赈资,只索外间出了什么水旱兵灾,那就是他的造化来了。别人不晓得,我却在暗中打探得清清楚楚。论起他这罪名,莫说去做和尚,便将他绑起来枪毙,也很觉得情真罪当,没有冤屈他的去处!别的青年姊妹口口声声要实行讨父,或者他们父亲还没有可讨的罪。至于我葛阿锦,一经竖起这一面讨父旗帜,包管是登高一呼,万方响应,连各报馆里的公电都不消打得的。蔡妈你等候着吧,不消三五日工夫,若不叫这老头子死在我手里,我便称不起是个葛阿锦!你的年纪还轻,姿首也好,老头子死后,你只消将那交际公开一开,还愁没有第二个葛镜清和你姘识吗?”

阿锦越说越气,提起衣角,跷着右脚,摆成一种金鸡独立的身段,叉手舞脚的,只少一份锣鼓,差不多在蔡妈房里要唱起武旦戏来。蔡妈见她闹得有声有色,也忍不住十分好笑,忙冲着她说道:“小姐,休得这样乱七八糟。讨父是一件事,嫁人是一件事,混在一处,倒反叫人不好替你打主意了。老头子既已和你决裂,为今之计,只有走我们先前筹划的那条道路,等待生米煮成熟饭,那时候随他们做和尚也好,绑出去枪毙也好。若依小姐这样办法,还是杀了老子再去吃官司呢,还是契着徐大少实行你们的正式婚礼?天下事也没有可以两条的道理呀!”

葛兴哭丧着脸,接着说道:“蔡妈妈的话一点儿不错,好小姐,你便依着她老人家的吩咐吧。你们父女万一闹出岔枝儿来,不但我娶不成小姐,而且我这条狗命恐怕也保不住呢!”

阿锦刚将那只右脚放落在地,顺手在葛兴脑袋上击了一下,扑哧笑了笑,说道:“哎呀!倒把你吓死了,天掉下来有我这长子去挡呢,道不得个忍心叫你去受罪,委实叫我着呕。男子里面也不曾见过你这种脓包,姑且瞧你的分儿上,让这老头子多活几日。蔡妈妈,那边你可曾接洽妥了没有?不要临时累我们空劳往返。”

蔡妈笑嘻嘻地说道:“阿弥陀佛,像这样才称得起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姐呢。请你放一千二百个心,我家哥嫂他们都是老实人,自从那一天我将小姐的事吩咐了他们,敢莫在这几日里,各事都预备停当。他们住的房屋虽及不来我们公馆里堂皇富丽,然而乡里鼓乡里敲,我叫他们将后面三间屋子腾了出来,再配上小姐的箱笼什物,也就陈设得十分好看了。小姐几时打算过去,我便先寄个信儿给我哥子蔡茂昌,他会亲自过来迎接你们上路。这事倒不必瞒着太太,背地里告诉她一声,也叫她好替你们欢喜。”

阿锦沉吟了一下子,然后扭转颈项望着葛兴,笑问道:“你瞧这事怎么样办?”

葛兴忙不迭地答道:“就这样办也好,我只希望和小姐过了明路儿,总比这鬼鬼祟祟混在一处好得许多。结婚之后,再请回明了老爷,他再顽固些,未必能够不承认我做他的女婿。”

阿锦冷笑说道:“只要你心里愿意,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不过论我这堂堂小姐的身份,今天嫁人,是何等一件重要的事。偏生不能让我们冠冕堂皇,大大热闹一番,转这样冰气鬼冷地跑入乡村里去,行这结婚的大礼。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大快活罢了。不是我打趣你,你毕竟是一个小当差的出身,没见过多大世面,万一当着许多来宾面前,叫你上讲台去演说,恐怕你要夹耳根子通红,把个乌龟脑袋缩入腔子里,一句话也开不得口,转不如秘密些躲入蔡妈妈家里,由你去摆那龟架子,可是不是?”

葛兴吃她说得羞惭满面,怔了半晌,也笑说道:“小姐,你也省着些吧,尽管拿这些话来消遣我则甚?比如小姐当初也曾和别人家结过婚的,谁不是都像这样鬼鬼祟祟,几曾见你大张旗鼓热闹过的?记得小姐那一次溜往上海的时候,太太和老爷急得没法。不瞒小姐说,那一口棺材还是我替你买的,价钱是一百三十三块,如今还是搁在莲慧寺里哩。等待小姐百岁归天之后,我这乌龟还不是在你坟上替小姐驼一世的石碑罢咧。各人都有各人的把柄,大家盖了盒子摇,好多着呢,免得揭开来,徒然叫人家听见了笑话。”

阿锦听了并不生气,笑着说道:“呸!我说你没见过世面,这句话一点儿不冤枉你。我们做了一个文明女子,像这样玩意儿也算是家常便饭,不见得是什么可耻的勾当。若不是恋爱自由,凭你这拎水烟袋子的小厮,如何能够巴结我得上?人说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天鹅肉公然落到你蛤蟆嘴里来了。你这造化,不知是哪里得来的?你抚着良心想一想,也不该拿这些旧话来消遣我呀!”

蔡妈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顶撞,深恐他们翻了脸,忙拦着说道:“你们真是一对淘气桶子,放着正经事不去料理,转跑来这里斗嘴,我委实听去不大入耳。俗话说夫夫妻妻,都要和和气气。像你们这样乌眼鸡似的,将来的打架日子还在后面呢。闲文休表,言归正传。倒是我哥子蔡茂昌那里,打发谁去招呼?我觉得这件事愈快愈好,如若延挨下去,走漏了风声,那便更费手脚了。”

阿锦笑得咯咯地说道:“打发谁去呢?依我的主张,便叫他去辛苦一趟。便是新房里的器具什物,由他拣好的买好的,彼此也省得埋怨。”

葛兴涎着面孔笑嚷道:“哎呀,由这里到富兴集,约莫有三五十里路程呢,跑来跑去,兀地不苦了我这两条小腿?”

蔡妈向他脸上啐了一口,笑骂道:“几天的小蛋黄子,你转拿班做势起来了。我请问你,当初小姐不曾爱上你,每逢老爷出门,你还不是跟在轿子背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何目下的这两条腿又十分娇贵起来?”

阿锦拍手大笑道:“蔡妈妈说得真个爽快,你今天的两条腿还不是和当初的两条腿一般无二,怎么好端端地怜惜它则甚?”

蔡妈接着笑道:“徐大少,你便委屈些吧,好在这也是你分内的事,与我们也没有相干。”

大家计议已定,葛兴没奈何,只得承认下来,由阿锦拿出银子交给他去办理各事。

葛兴当天便跑向富兴集去寻蔡茂昌。茂昌久已得了他妹子的报告,觉得这件事与自己也很有利益,那一班乡村妇女得着这样消息,巴不得这位葛小姐早早过来结亲,好让她们大开眼界。登时你传我,我传你,把一座富兴集闹得无人不知道这事。茂昌又是一个大胖子,忙了几天,忙得他歇在树荫底下,伸着舌头只是喘气。有人问他这位小姐为何跑来你们这里出嫁,他又腆起大肚皮,指手画脚,告诉人说这阿锦小姐是他妹子在私下里和葛老爷养的。“论名分,我总算得是小姐的母舅,外甥女儿到舅舅屋里来嫁人,也是寻常事体,不足为奇。”众人将信将疑,也没有人一定去寻根究底。

再说蔡妈替他们将各事料理完毕,等镜清醒转吸烟的当儿,她便赶至面前来伺候。镜清想起昨天的话,便问她可曾劝过小姐没有。

蔡妈笑道:“早经劝过了,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好容易左说右说,才将小姐说得回心转意。如今她已拿定主意,不再嫁给葛兴了,请老爷放心吧。”

镜清听了,好生欢喜,吸了几口烟,慢慢地点头说道:“我说阿锦这孩子平时对着我这老父再孝顺不过。她哥子象文有时还和我硬头硬脑,她都批驳她哥子的不是,遇着我有什么烦恼,只消见了阿锦,立刻便化得无影无形。何况像这样终身大事,她焉有违拗我的道理?我家太太,她不大明白事体,还无故跑来替她说项,引我生气,这是打哪里说起呢?难为你替我出了这番力,改一天我打一副赤金手镯送你,算是谢仪。你休得嫌菲……”

他刚大声说着,不防袁氏已从房里踱得出来,笑问道:“你又打金镯送谁?顺便也替我带一副回来。板凳桌子一般高,休得显分厚薄呀!”

镜清见了袁氏,脸上觉得很有些讪讪的,正待拿话来解释,不防蔡妈早望着袁氏丢了一个眼色,扬着喉咙说道:“太太休得错会了意,老爷因为我去劝化小姐,如今已将小姐劝化得回心转意了。他老人家一时高兴,便拿这打金镯的话来和我开心。其实野鸭子还半天里飞着呢,我们道不得个预备下咸菜。”

袁氏听见这话,很为诧异,忙笑说道:“锦儿当真不愿意嫁给葛兴了吗?这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既是这样,老爷打副金镯酬谢你真是应该。我呢,却是无其功者不敢食其禄。适才算我是放了一个臭屁,蔡奶奶休要计较我的不是。”

镜清哈哈大笑地说道:“着呀!着呀!我们在外边办理大事的人,一举一动总得有个斟酌,不是可以马马虎虎的。锦儿这番打消嫁人的念头,其功出自蔡妈,不但我感激她,便是太太也应该感激蔡妈。你且将告诉我那番说项再告诉太太一遍,让我在此静一静。平时吃这鸦片烟,多少都得消耗些精血,此时却不然了,吃一口,当然脸上要添得一块肥肉。”说毕,他便重行躺下身子,呼呼地尽去抽那大烟。

蔡妈得了这巧当儿,遂扯了扯袁氏衣袖。两人走入房里,由蔡妈将这秘密进行的方法详细告诉了袁氏。袁氏将舌头一伸,两边肩膀一耸,失惊说道:“哎呀,这办法好生危险呀!怪道呢,我说阿锦这孩子,她是个铁头戴毡帽,再也不肯听人劝说的,怎么会好好服从你的言语?原来你们早有了你们鬼打算了。事已如此,你务必去替我叮嘱他们,能够将就些便将就吧。第一不可大张旗鼓,倘若吃她老子知道,又该白累我受罪。养儿养女,在别人瞧起来,都说是我们的福气,其实福在哪里呢?只落得一个气字,和我做母亲的淘个不了。昨天你不是听见她父亲的口气,好像女儿的不是都硬派我做娘的教导坏了,这才冤枉呢!”

蔡妈听她这样说,便假意安慰了两句,又说:“太太叮嘱的话,我们自理会得。倒是太太要严密些,不要一时大意,扑簌簌地在老爷身边露口出气。”

袁氏冷笑道:“这个我还要你过虑吗?但凡一个家主,他越是专制,别人防范他越是严密。俗语说得好,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其实他又何尝真个痴聋呢?他有眼睛,不叫他瞧见,他有耳朵,不叫他听见,不痴不聋,也就得派他痴聋了。他们还不落得拿这话松松脾胃。”

这一番事迹全发生在那张禄未曾来访葛兴以前,及至张禄这一天来托销那粒假钻石,葛兴告诉他说是要和阿锦径赴洪山游览,立刻便要过江,这句话原是哄骗张禄的。无巧不巧,他们刚择定了这一天跑向富兴集去结婚。因为各事已经办得妥帖,蔡茂昌腾出的那三间房屋裱糊得十分光洁,虽说是秘密进行,不去告知大众,然而有钱的富户那些场面却也不可草率。茂昌毕竟替他们在城里雇了一班军乐队,当晚大吹大擂,非常热闹,轰动了满庄的人都挤来观礼。大天井里摆设着十多张白木板凳,算是来宾的座次,安插不下的,还有好多人猴在碌碡上,还有趴在树顶上向底下观望的。四周的土墙簇拥着一排一排的人头,那墙头凭空便高出二三尺来。一对新人打扮得花团锦簇,按着礼单行礼。行礼已毕,葛兴小伙子又闹起新鲜花样儿,要请来宾上来演说。诸位想想,这时候的来宾大半都是土头土脑,腿上的黄泥还不曾洗刷得干净,他们瞧见这姑娘又不闭眼睛、又不顶红巾,已是觉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家躲在旁边交头接耳地纷纷议论,你叫他们演说,他们究竟说什么呢?白乱了一会儿,也没有一个人敢走得近前。

阿锦见这模样,知道他们没有演说的指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家更忍耐不得,于是捏着拳头,挺起胸脯,她早叽叽咕咕摆起演说架子。先把旧式婚姻骂得一个狗血喷头,然后又历叙自己以前许多历史,大旨不外劝乡里这班妇女都得交际公开,学她左一个右一个去和男子打那秘密交涉。凭她这一番苦口婆心,原想借这现身说法,好趁此改良改良社会。无奈乡村里那一班男女蠢物,十个人倒有九个伸出舌头来缩不进去。还有许多年纪大些的男妇,在背地里叽里咕噜,简直疑惑她不是世界上的凡人,恐怕是什么酆都城里放出来的人妖。幸亏阿锦嘴里还夹杂许多新名词儿,他们听去理会不得,登时就一哄而散。至于那个蔡茂昌,起初原也觉得阿锦的话听去不大入耳,然而因为她是一个宦族千金,她的见解毕竟高人一等,勉强跟在里面拍了一顿手掌,算帮她场面的意思。礼毕之后,阿锦和葛兴当然是欢天喜地进入洞房,消受他们的艳福。只是苦了蔡茂昌夫妇以及他的儿女,既然腾出屋子来安置他们一对新人,屋子前面一片空地却没有他们的安身去处,权宜之计,只得钻入那个猪圈里委委屈屈地铺下一堆稻草,做他们夫妻儿女的床铺。

如此过了下去,约莫有一星期之久,葛公馆里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了,唯有镜清和象文通同蒙在鼓里,一点儿影响都不晓得。镜清是终日蜷卧烟床,女儿不来见他,他也不愿意见这女儿。象文没有一天不和绮秋混在一处,早晨出门,夜深方才回来,更没有瞧见阿锦的时候。

也是合当有事,他的芳邻刘克仁先生,近来虽说和那奚雅芸女士打得十分火热,叵耐两家头的经济都是很窘,不但谈不到正式结婚,便想这样鬼鬼祟祟,一天一天支持下去,委实都有些捉襟露肘了。雅芸还不时地和他要求这样、需索那样,逼得克仁六神无主,间或跑来敲敲他老子的钉锤。无奈刘瞎子在外面所干的那些把戏全行吃人识破,像汉口这样通商大埠,差不多已没有他觅钱的地方。父子俩往往因此发生冲突,家庭里布满了愁云惨雾。每逢他们父子揪打起来,可怜克仁母亲都赶在里面,替他们调停。

克仁这一天瞧见他的母亲,陡然福至心灵,知道他有个舅舅在武昌城里开了一爿小押铺子,专收贼赃,目下很弄得有点儿积蓄。往常因为刘瞎子夫妻两人常常跑去和他打那抽丰,一而再,再而三,把他的舅舅逼得急了,落后彼此大骂了一顿,再也不许刘瞎子夫妻俩进他的大门。你道刘克仁这当儿打点什么主意呢?他打听得过病蝉死后,他家里的人曾经做了一件白布孝袍子,预备给雅芸的阿侄穿起来,充作病蝉的孝子。后来发生冲突,这件白布孝袍如今还搁在过太太家里。克仁便和雅芸商议,要借这件袍子来暂用一用。雅芸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情不可却,遂向过太太那边将白布袍子借来,交给克仁。克仁大喜,拣一个僻静地方,将那孝袍子向身上一披,但是尺寸短了些,只遮得一个上半截身子。另外买了一根草绳、一双麻鞋,悄悄地渡了过江,一直抢入他舅舅店铺门首,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他舅舅刚坐在柜台里面,劈头瞧见克仁这个形状,不由吓了一大跳,便问他是谁死了。克仁满意要装作假哭,只恨急切没处寻这副急泪,勉强苦着脸哀告道:“不瞒舅舅说,我妈昨夜得了一场吊脚痧,天明就咽了气了。家中境况是舅舅知道的,衣衾棺木一无所有,不得已,特地来求舅舅,瞧我死去的母亲分儿上,多少帮助几两银子,免得我妈死在床上白睁着眼望那屋梁。”

他舅舅原是个老实经纪人,听见这话,虽说平时和他们夫妻不睦,然而当这时候,在理不忍坐视。况且又有这外甥来报丧,料想不是假话,随即在抽屉里数了二十块现洋,哽咽说道:“这点点款子,你赶快拿回去收拾你妈的死尸吧,只恨我店里不能分身,不然也得过去行个礼才是道理。请你替我向你妈灵前祷祝,叫她在阴司里休得怪我这做兄弟的寡情。”说着,便也流下几点眼泪。

克仁将洋钱接得到手,跳起身子笑道:“多谢舅舅,舅舅千万不要过去。这吊脚痧最会传染人的,靠近了她便没有活命,我一定替舅舅祷祝好了。”

他舅舅忙点了点头,克仁得了这样彩头,欢天喜地转回汉口,连忙将孝袍子脱下来,卷作一束,挟在腋窝底下,草绳麻鞋都抛在路旁不要了。他一面寻着雅芸交还她的孝袍,一面陪雅芸到酒馆子里大吃大喝,整整乐了一天,当晚又手挽手向洋货铺里买了许多东西,剪了一身衣料。

到了次日,依旧赤手空拳,一贫如洗,依旧打起饥寒来了,愁眉不展地坐在屋子里纳闷。却好雅芸过来访他,见他这样没精打采,便问他又有什么心事。克仁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有别的心事吗?只不过这穷字叫人难受。”

雅芸冷笑道:“你也太没志气,汉口地方遍处是钱,你只没有本领去拿罢了。我且告诉你一件事,你可晓得,葛家二丫头新近已和人家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小厮,名字叫作葛兴。”

克仁笑道:“人家结婚不结婚,与我们有什么干涉?况且不提起结婚两字也罢,提起结婚来,我便觉得有些对不住你。几时能够发一注横财,我们也来玩玩这样把戏,也不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怕我爱笑话,鄙人近来的际遇,越发一步一步地走入窘乡里去了。一个母亲只骗得二十块洋钱,也不过救了一时之急,这玩意儿也不是可以耍得的。我爱,你也该可怜可怜鄙人,真是日坐愁城,一筹莫展。政府里的诸大伟人,虽说穷困,然而他们还有大借款可借,只是我刘克仁呢……”

他说到这里,便使劲握着雅芸的手腕,表示他一种亲爱的意思,接着就要流下泪来。雅芸其时将缺嘴一噘,望着他笑道:“哎哟!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为甚要装出这阘茸样儿,叫人听着心里难受。我适才不是说过的,外面满地都撒着金豆子,只是你不会去捡拾罢咧。光这样蝎蝎螫螫,长吁短叹,也叫作没有志气。老实说,我告诉你阿锦结婚,原不是一句闲话。他们的事,已吃我打探得清清楚楚。原来他们干的这把戏,是瞒着她父亲和哥子的。你若能够吃趟辛苦,跑至富兴集,向他们开口借个三百五百,他们断断不敢打你的扁担。况且阿锦的私蓄何止万金,区区款项,也不过和拔她一根汗毛似的。你去敲她,不为伤廉;她拿出银子来应酬你,也不为伤惠。一经达了我们目的,手头活动起来,我们的婚姻也就可以借此热闹热闹。事不宜迟,休得再吃别人捷足先得。你过这愁苦日子,不但你自己着急,便是我这颗小心坎里也替你十分凄楚哩。”

克仁听见这话,乐得直跳起来。他也顾不得什么叫作商量,拼命将雅芸向旁边一推,站起来就待向富兴集飞跑,嘴里乱七八糟地嚷道:“有这样好机会,你何不早说?等我捞了他们的银子回来,再陪我爱到九华楼去吃晚饭。”

雅芸笑得咯咯的,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你这人真是冒八冒九的兄弟转世,听见风就是雨,你也不看看日头差不多已经挫西了。从这里到富兴集,至快也要走得大半天的路程,难道还趁这黑夜里跑去和人家打劫不成?你且将心神定一定,明天起一个清早,赶到他们那里也不为迟。”

克仁搓手顿脚地沉吟了一会子,说道:“我爱此话虽然不错,但是我得了这样好消息,你再拦着我,不要把我急坏了,怎生好好地挨过这一夜哩?”

雅芸歪着脖子笑道:“这也不难,今晚我也不回家去了,陪你坐谈一夜,可好不好?”

克仁笑道:“也好,也好,但是清汤寡水,怎么好留我爱在这里过夜?等我来设法买点酒菜回来,和你消遣消遣这长夜吧。”

克仁虽这样说,再伸手摸摸自己的衣袋,连半个铜钞都没有了,好容易踱来踱去,两只贼眼直望着屋里盘算主意。冷不防趁他母亲在厨下烧火,他见神座面前还搁着一座乌光漆黑的锡香炉,悄悄地挟入腋窝底下,出门押了几百文铜钱,买了些熟菜,还带了两包瓜子、核桃糖、五支大英牌的香烟。雅芸却毫不客气,早拈了一支香烟,放在缺嘴里氤氤氲氲抽个不住。好在他们的老规矩,停会子端上两碗薄粥,两人对面喝一个不亦乐乎。至于晚饭以后,他们两家头是否坐着清谈,著书的不曾身当其境,却也不敢替他们妄下断语。果不其然,天色才亮,克仁早跳下了床,连脸都没工夫去洗,苦苦地向雅芸借了几文盘费,拔起两条狗腿,一直赶向富兴集来会阿锦。

再说阿锦住在那个穷乡僻壤,虽说是新婚燕尔,然而却沉闷得要死,鼻子里闻的是些猪尿牛粪,耳朵里听的是些犬吠鸡鸣,眼睛里瞧的是些麦垄秧田,心坎上也就满储着是些酸甜苦辣。挨了几天光景,赛过挨了几年。除得葛兴小厮在面前替她开开心,其余更没有丝毫乐趣。她原是一个天马行空、放荡不羁的女孩子,哪里受过这样委屈?几次三番埋怨葛兴,说他不争气,白累自己在这里受罪。葛兴到此也就没法,正不知道怎生叫这位小姐快乐快乐才好。

这一天吃了午饭,阿锦正闷得慌,勉强把她置的那座风琴哆咪嗦啦地在房里捺着玩耍。左右邻居也不曾看见过这样好东西,倒有一大半披头散发的男女围拢在门口,侧耳静听。刘克仁虽然赶到这地方来,正愁一时觅不到他们的住处,蓦地顺风吹过来这一阵一阵的风琴声音,满心大喜,料定这村庄里不会有别人弄这玩意儿,不是葛家二小姐是谁呢?更不怠慢,分开人丛,直挤进去,大声吆喝道:“二小姐好乐呀,我是特来替你们贺喜的,怎么不出来迎接我呀?”

其时蔡茂昌正在猪圈里喂猪,听见天井里有人说话,他忙赶过来询问。一眼瞧见克仁穿的衣服很是褴褛,他早有些看不起他,兀自拿出他做舅舅的身份,呵斥着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这些人大呼小叫?”

刘克仁见面前站着一个大胖子,忍不住好笑,忙道:“你快替我去禀明二小姐,你认不得我,他们见了我自会认得。”

蔡茂昌见他这等大模大样,心里好生不快,正待开口,不防房里的琴声戛然而止,第一个便是葛兴直跑出来,笑着招手说道:“原来是刘先生,你来得正好,我们二小姐正苦没有一个熟人陪她消遣,请你到屋里坐吧。彼此畅谈畅谈,二小姐一定是欢迎你的。”说着,便将克仁带入他们住的那座房间。

克仁和麻雀子似的跃起,斜签着身子,见了阿锦,便就地大鞠其躬,笑嘻嘻地说道:“恭喜!恭喜!二小姐,你们做这件大事,怎么不早把个信儿给我们,好让我们来扰一杯喜酒?你们贤夫妇眼睛里太瞧不起人。这是应该要罚多少?”

阿锦素来大不满意这刘克仁,因为他和那缺嘴奚雅芸相好,鄙薄他没有长进。况且他父亲刘瞎子常常跑至她们公馆里去讹诈,阿锦也是知道的。此番见克仁满嘴里似乎要敲自己竹杠,听了格外不大愿意,当时便冷言冷语地说道:“耳报神好快呀!你怎生会打听出我们的事,打从老远地跑来讨喜酒吃?你可知道我们的喜期已经过得好久了,倒不曾见你没送贺份,反来责备我们的不是?”

克仁见阿锦说出来的话十分强硬,不由也就生起气来,放下脸色说道:“我也打算送你们的贺份呢,只可惜小姐办这件喜事,瞒得人紧腾腾的,恐怕令兄他们都还蒙在鼓里。你若是个懂得事的,应该想出法子来,运动我刘克仁,替你们严守秘密,不该再这样扬威耀武,开口闭口得罪我们斜对门的乡邻。”

阿锦听他这口气,直羞得脸上通红,使劲拿手向桌子上一拍,喊道:“哎呀!你敢是要出首我?你仔细出去打听打听,我葛阿锦生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我愿意嫁谁就嫁谁,是我的自主之权,道不得个乡邻能够来干涉我?”

葛兴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两下冲突起来,只吓得自己把不住活抖,正待近前去扯劝,不料克仁早换了一副嬉皮赖脸,笑着说道:“笑谈了,笑谈了,我不过和小姐闹两句玩话,大家借此开开心,怎么二小姐竟自认起真来?总怪我拙口笨腮,赶来拍马屁的,转拍到马腿上去了,带累小姐生气。我们有话好讲,谁再提什么秘密不秘密,叫它立刻变作癞头鼋,叫打鱼的穿起鼻子来带入城里去游街示众。”

原来刘克仁原先打算拿几句话诈一诈阿锦,万一阿锦害怕,便可借此敲她一笔竹杠,不承望阿锦不但没有畏惧自己的意思,说出来言语比生铁还硬。他也是个混江湖的朋友,随即见风转舵,换了一副口气。叵耐阿锦生成骄倨,无论软硬她都不受,凭你刘克仁再说得婉转些,她益发板起面孔,大声呵斥道:“姓刘的,你如若强硬到底,我转佩服你这人是个好汉子。你既这样脓包似的和我闹这样胡哨,我这绣房里却不能容你坐地,快替我滚出去!若再在这里撒泼,我定然将你送到区里去当光棍惩办。”她说完这话,早斜着身子,依旧去捺她的风琴,把个克仁直掼下来,羞得他要死不活。

还是葛兴见他这阘茸模样,委实有些过意不去,背地里悄悄将他袖子扯了扯,笑道:“这屋里闷气得很,我且陪刘先生到外面广场上去坐坐,那里空气很是清洁。”

克仁无奈,只得将计就计,跟着葛兴一步一步踱出房门。此时他的神气却不像麻雀子了,简直是一个斗败公鸡,低头垂翅走到那个大天井里,和葛兴并坐在一张白木板凳上。葛兴埋怨着他说道:“我道先生跑来可以替小姐散散心,不料你转触了她的霉头,连我面子上都很不好看。我猜着先生此番到来,定然另有一种用意,绝不是专为贺我们的喜事。你不妨明白告诉我,如若能够替你帮忙,我没有不尽力的。我们小姐的性子,她是连娘老子都要让她几分,你何苦跑向这老虎头上来拍这苍蝇呢?”

克仁到此,已是哭笑不得,听见葛兴的话还说得婉转,他只得老着面皮将雅芸叫自己来借贷的话说了一遍,引得葛兴拍手笑道:“哎呀,刘先生,你真是一个黑漆皮灯笼、冬瓜撞木钟。大凡仰面求人的人,谁不要虚心下气?总得叫人听着可怜你,方才可以达你的目的。我不料你好像带着底契来成交似的,一开口就得罪了债主,便算这债主银子堆出大门,她也没有丝毫撵出来给你去使用呀。我也知道先生的景况不好,既然老远地跑到这里,白叫你空手回去,也吃你那贵相知笑话。我们小姐那里是不消去说项了,便说了,她也绝不肯答应。我这里却好还藏着五百文铜钞,如今先借你拿回去挥霍挥霍,你却不要嫌弃。”

克仁将舌头一伸,哭丧着脸说道:“不瞒老哥说,我一路赶到这里,船价车资,以及路上吃的干馍馍,花费了也不止五百铜钱。与其这样,我倒不如不吃这一趟辛苦了。”

葛兴扭头笑道:“这也难说,你是愿意来的,我们又不曾下帖子去奉请。你若不领我这情分,我也没法,只得由你再和小姐去告贷,可好不好?”

克仁忙不迭地摇了摇头,死也不肯进去再向阿锦开口。后来磋商了好一会儿,还是那个蔡茂昌做好做歹,另外掏出三百文来交给克仁。这一夜克仁便在猪圈旁边蹲了一夜,第二天日头尚未出山,他早一溜烟跑回汉口去了。他这一去不打紧,由此便闹出掀天波浪,这叫作小人可远而不可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滴之波,可成江河。阿锦这一班人原不足责,然而士大夫立身处世,稍涉疏忽,则祸机可以立至,你道可怕不可怕呢?

克仁转回汉口,挟着这一肚皮的闷气,第一件要事便赶去寻觅雅芸,把以上的事迹原原本本告诉了雅芸一遍,不无还装点了许多谎话,说阿锦怎生骄倨,怎生看不起你,以为我这世家子弟和你们开店铺子的女郎结婚,不免折了身份,因此她的银子再多些,也不肯把来供给我们挥霍。我爱也不必生气,照这样看起来,我虽然白跑了这一趟,却并非我的本领不济,内中情由恐怕还受了我爱的影响呢。

克仁此时只顾说得好玩,不防把个奚雅芸嘴都气瘪了,白睁了一会儿眼睛,重行拿手指着空中破口大骂道:“好一个不识羞耻的浪蹄子!她还拿话来编派我?我哥哥是个经纪本分人,又不做龟做鳖,如今的时势,无论什么重要事件,我们商界里都得占着一大部分的势力。比如政府里有了非法举动,只消各处商会集合起来,打个通电,他们还得退让几分。阿锦平时也自命开通,怎么转鄙薄我们商家女孩子起来?她休得在我面前嘴犟,她老子左右不过是个高等游民,仗着积蓄了几个造孽钱,别人也就洑上水儿顺口喊她作一声小姐好了。小姐加级,渐渐要变作大姐了。她若是肯替她老子保全体面,便不该偷偷摸摸地嫁给一个拎水烟袋子的小厮。她既无情,我也无义,总要叫她认得我奚雅芸的手段,委实不是一个好惹的主顾呀!你这混账行子也太没志气,要换上我,早该将这八百文劈面掼向她的脸上,也不该领她这情分,才是道理。”

克仁哭丧着脸说道:“你说得倒还轻巧呢,我也知道不该拿她这区区款项,但是拍拍腰包里,一文也没有,难道打从富兴集还一路讨乞回来不成?如今也剩得有限了,便给你拿去买一瓶雪花膏,可好不好?这总算得是我敲竹杠的一种纪念。”

雅芸把个紫猪肝色的面皮涨得通红,不住地摇头说道:“你留着用吧,我不稀罕这个,我便是没有雪花膏,自会和我嫂子去啰唣。”

克仁乐不可支地笑道:“也罢,你既不愿意拿这钱,我便去买升半糙米和我爹妈喝一顿饱粥,度过今天再说。为今之计,总不甘心白饶了这一对贱人!等我去觅着葛象文,好揭开他们的黑幕,让他们家庭里闹一个天翻地覆,我和你坐在云端里看厮杀,倒是一件极有情趣的好玩意儿呢。”

雅芸沉吟了一会子,冷笑说道:“不济,不济,象文也是一个假文明家,万一他听见这事,不甚介意,我们不是枉费唇舌?我倒有个计较在这里,你也不必来管我,由我去相机行事,大约不走这一着儿,决然不会激起他们的风潮。”

克仁听了,便不敢往下再问,只笑着说道:“我原是个粗心浮气的人,凡事及不来你的老谋深算,这出好戏,你既肯担任了去,我只好躲在你背后唱唱双簧吧。”雅芸也只笑了一笑。

过了一天,她便去寻觅绮秋。原来绮秋每逢闲暇的时候,都在公园里和人家击网球取乐。有时雅芸也和她在一处比赛过的。这一天,绮秋正和几个女孩子在那里比赛,雅芸走过来便要加入。绮秋正忙得娇喘微微,抬头见了雅芸,便笑道:“姊姊来得正好,我便让给你来,且容我在旁边休息一会儿也罢。”

雅芸兀自冷笑了一声,说道:“好呀,怎么瞧见了我,你便要闪开去了?我原不配和小姐在一处戏耍,兀的不要折了你的身份。”

绮秋本是一个胸无城府的女孩子,她哪里会猜到雅芸是有心寻衅来呢?忙笑着分辩道:“我因为已经玩了好半晌工夫,觉得有些困倦起来,并非是有心奚落姊姊。请姊姊稍待一待,我再来陪姊姊也不为迟。”

雅芸见她说的话很是婉转,一时又翻不转脸,只得勉强和别人击球,然而她却处处留心瞧着绮秋。只见绮秋亸了身子,躺在一张睡椅上,取出手帕来拭她额角上的香汗,身上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纱衫,丰容盛鬋,楚楚动人,比较自己的衣服,越显得郊寒岛瘦,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妒忌。说也可笑,大凡缺嘴的人,那鼻子里鼻涕也别比人容易出来些。她拍球拍到分际,不知不觉,那一搭儿黄脓鼻涕差不多要流向她嘴唇旁边来了。别的女孩子也有些憎嫌她,只是说不出口。雅芸将鼻孔向上边凑了两凑,叵耐那鼻涕依然嗅不进去。说时迟,那时快,她腾出一只手来,向嘴边抹了一抹,哗嗒一声,不偏不斜,却好把那搭鼻涕直抹向绮秋衣襟上,吓得绮秋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嚷道:“哎哟!姊姊也太不仔细,你瞧我这衫子吃你弄腌臜了,怎生是好?”

雅芸掉头一望,不慌不忙,冷笑说道:“这又打什么紧呢?拭去就完事了。”

她说完这话,依旧若无其事地拍球。众人见她这大模大样,都替绮秋很抱不平,赶拢过来不去理会雅芸。绮秋生性非常爱洁,瞅着这一搭黄脓鼻涕,哪里肯拿手去拭?几乎连吃下去的午饭都要吐出来,急得只是要哭。幸喜旁边走过一个侍者,先用一张纸将鼻涕抹净,然后又递过热手巾来,让绮秋自己去慰那痕迹。绮秋一面慰着,一面埋怨道:“活该是我晦气!这件衣裳今天才穿上身,不承望便遭了这污点。这衣服我也不要了,回去赏给叫花子去穿,只是这当儿叫人瞧着难受。”

雅芸正把那球击了过去,抬头一望,见众人都跑得干净,心里正没好气,又听见绮秋嘴里叽里咕噜,她忽地将那球拍往下一掼,噘起她的那一张缺嘴,恶狠狠地望着绮秋,冷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要你急成这个模样?我们不提起闲话来也罢,若提起来,你姊姊身上的污点正多着呢,这点点鼻涕也不见得就糟蹋了你。”

绮秋经她这一激,格外气得面红耳赤,回头向大家说道:“诸位姊姊可听见吗?她冒冒失失地污坏了人家衣服,兀自不肯认错,还枉口赤舌地编派我的不是。我鲁绮秋一生清白,从来不曾干过什么不尴不尬的事体。雅芸姊姊,你若不当着大众还出我一个污点的证据,你便损失了你自己的人格,从今以后,我们就休得在一处玩耍。要晓得含血喷人,在寻常没有知识的妇女还不肯随意出口呢,何况你雅芸姊姊勉强也受过文明教育?似乎不至这样对着姊妹们任意诬蔑。”

一班女郎听了,都赞成绮秋的说话,相与笑问道:“是的呀。雅芸,你有什么不满绮姊姊的去处,不妨老实说出来,让大家评论评论。这件事确与我们没有干涉,然而公道自在人心,若容你含糊下去,恐怕绮姊姊心里也不肯甘服。”

雅芸其时不慌不忙,歪着脖子,冷冷地向绮秋问了一句道:“绮秋,你是不是要和葛象文结婚?”

绮秋急道:“和象文结婚不结婚,难不成便吃你捉着这样把柄?无论结婚这事我们还不曾开着正式谈判,便算将来我愿意嫁他,他愿意娶我,这全是我们的自由,你指摘我的短处,想必就在这上面了。哼哼!男女交际,是法律所许,与当初那些逾墙钻穴的劣迹大不相同。雅芸姊姊,你须得放尊重些,不要叫人笑话你头脑顽固。”

别的女郎听到这里,也异口同声地笑将起来,都说道:“哎哟,像我们在座的诸位姊姊,谁没有几个男朋友?若照雅芸的话,好像大家都因此受了污点,真算得是奇谈了!我们也打听得那个刘克仁,他和姊姊也很亲密呢,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就姊姊这番议论揣测起来,想必姊姊和那刘先生背地里定然有不可告人之隐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喧哗笑语,还有拍着手喊好的。因为这件事动了公愤,雅芸处于孤立的地位,她们便成大伙儿地奚落她,顺便替绮秋出这一口闷气。雅芸拿定主意,却不和她们分辩,等她们说完了,她方才阴恻恻冷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讲得完呢,哪里跑来这一群驴子,拼命价在这里放屁?刘先生虽则境况贫寒,然而他却家世清白,举止纯良,不失为一个守身如玉的好青年。我奚雅芸将一片至坚至洁的神圣爱情托付给他,这才可以算得男女交际的正轨。绮秋姊姊将来嫁给了象文,我请问诸位,那个阿锦是不是她的小姑?诸位试猜一猜,她的这姑夫是谁呢?说出来恐怕要吓你们一跳。原来她这姑夫,便是起先替她老人家拎水烟袋跟在轿子背后充当三等小厮的那个葛兴。咳!一个鲁大人公馆里的小姐,平白地跑来和那三等小厮认作亲戚,究竟可是污点不是?”

雅芸说话的当儿,将舌头一伸,又长长地竖起一个大拇指,表示她一种轻薄绮秋的态度。大家在先原也知道阿锦有下嫁葛兴的消息,总以为她未必遂成事实,因此便拿话驳着雅芸道:“这也不过是阿锦姊姊一种理想罢咧。阿锦原是一个好闹玩笑的女孩子,她左右是说说罢了。你也不可竟把来当作话柄。”

雅芸到此方才急着说道:“你们道我是捕风捉影吗?哈哈,你们还一共蒙在鼓里呢!等我来告诉你们,也叫你们知道社会上竟有这种不识羞耻、只贪恋爱的女郎,把她父兄的体面都剥蚀殆尽了。”

雅芸一面说,一面指手画脚,将阿锦如何带领葛兴躲向富兴集结婚,蔡茂昌如何替他们料理婚事,只把刘克仁跑去借钱的话却一共不曾提起。末了又笑着拍手说道:“不怕她娘老子再管得紧些,你有你的关门计,她有她的跳墙法。若不是我奚雅芸多管闲事,把他们的这重黑幕揭得通光透亮,怕要等到他们生下小娃娃来,方才请你们诸位姊姊吃喜蛋哩。”

她这一顿话把大家说得目瞪口呆,虽然有人在里面似信不信,然而听见她说得这样原原本本,也料定她不是全然捕风捉影的了。内中尤以那个鲁绮秋又羞又气,光坐在半边发怔,一句也不开口。众人恐怕绮秋脸上没趣,便将她扯过一边,拿别的话来向她解释。至于雅芸已经遂了她的计策,心里十分快慰,飞也似的出了公园,寻到刘克仁谈笑去了。绮秋勉强和大家周旋,众人见她没精打采,各人也就悄悄散走,剩下绮秋独自坐在一块太湖石底下,暗暗发恨。

这个当儿,却好象文打从外面进来。他们原是约定在公园里聚首的,在网球场上寻了一会儿,只不见绮秋影子,他重行分花拂柳,向四下里来寻觅她,一眼瞧见绮秋正坐在石上呢,满脸堆着娇嗔,不似平时的模样,见了象文,也不抬身招呼。象文不免有些狐疑起来,忙赔笑走得近前,低声问道:“怪呀!好端端的,为甚又烦恼起来?一定是网球又输给人家了。这也算不了一件重要的事,随后等你练习好了,有赢她们的日子呢。”

绮秋见他说的驴头不对马嘴,格外生气,重行将身子扭转,拿脊背朝着象文,也不回答他什么。象文好生慌张,又绕转她的前面,笑道:“我们刚才会面,自问又不曾有什么得罪你的去处,你无故和我做这嘴脸则甚?便算你心里有什么委屈,也该明白说来,好叫人死心塌地。光是这样,我便立刻死了,也是一个糊涂鬼,总得等待你将这事宣布,然后我才可以超生。”说着,满脸上便露出一种凄惶样子,像是要哭光景。

绮秋到此,这才万无可忍,立即站起身子,走着说道:“你也不必和我闹这把戏,你们家里干的玩意儿,自然心里明白,左右不过瞒着我一个。从今以后,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路,我也不承认你做我的朋友,省得人家谈论起来,连我都拖入浑水里,怪难受的!”

她说完这话,兀自扬长走去,将象文整掼下来。可怜象文一些也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站在一株蔷薇花底下,细细猜测绮秋的语气,正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或者妨害了自己的名誉,以致绮秋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可想那个婚约益发无望了。平时相处,我们虽然也小有冲突,总不像这一次决裂得厉害。况且绮秋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她虽说系出名门,却从不曾拿出贵族身份,若非受了极大的刺激,何至气成这个模样?越想越急,心下仿佛有十五只吊桶在那里七上八下,头顶上又像轰轰地劈着焦雷一般。先前要哭,还有一半装作,到了这地步,想起将来的婚姻幸福,真个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了。又恐吃人瞧见笑话,尽着提起袖子来在那里揩抹。

事有凑巧,却好远远地走过一个女郎来,这女郎先前原和绮秋在一处击球的,奚雅芸说的那番话,她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瞧见象文这样神情,知道绮秋便为这件事一定质问过他了,所以他才躲在这地方发怔,于是走近了几步,笑着道:“咳!你们那个令妹,却也太放荡了些,不怪人家把来当作笑柄。绮秋姊姊素来心高气傲,她既和你要好,你想她听见别人含讥带笑,她有个不惭愧的道理吗?你若因这个再和她赌气,她有九分不是,你便免不得占着十分。”

象文听到这里,心里方才明白了一半,顿脚说道:“好呀!你便有什么不惬意的心事,也该向我说出来,好让我有个解释的机会。”

那女郎笑道:“这有什么解释呢?令妹有没有这样劣迹,你总该彻底晓得,你不去阻止令妹,便想出一百句话来解释给绮秋姊姊听也没中用。”

女郎说着,又将奚雅芸怎生奚落绮秋的话详细告诉了象文一遍。急得象文双脚跳嚷道:“我若知道舍妹一点儿消息,叫我立刻出了公园便被人拿手枪打成七八个透明窟隆。”

那女郎笑道:“哦,原来你还一共蒙在鼓里呢。这也不是赌咒的事,家庭里发生这样丑历史,你和你们尊大人不免总担着一个昏聩糊涂的罪名,不但你不能怪绮秋姊姊,就是雅芸有意挑唆,这也是木腐虫生,苍蝇不会抱没缝的蛋。老实说,文明世界,这阶级主义虽然不妨铲除,然而以令妹这样人才,一定要下嫁这葛兴小厮,还是他的学问足以叫令妹折服呢,还是他的品行足以叫令妹倾佩呢?我恐怕别人议论起来,总得耻笑她是专于肉欲,不一定为情义结合的吧。绮秋姊姊正在气头上,你此时也不必再去和她纠缠,得着空儿由我们替你去疏通疏通。你倒是赶快跑回公馆,调查这件事究竟是虚是实。万一是奚雅芸信口开河,那就不谈了。如果实有其事,你们若再没有解除他们婚约的方法,哼哼!不但绮秋姊姊不肯和你认作朋友,便是我们这一班人,随后见了你也只得背道而驰,做个尹邢避面的了。”

这一番话说得象文如痴如醉,更答不出一句话来,尽管把他手里握的那根司狄克死命在湖石上击了几下,脚底下好像抹了油似的,随即奔出公园,大约是转回他的公馆去了。

若论象文的心理,对于阿锦身上的事,他却毫没成见,至于她嫁葛兴不嫁葛兴,另是一种问题,似乎与他做哥子的无甚关系。不过他此时一心一意正专注重在绮秋身上,两人又打得十分火热,巴不得绮秋允许他的婚约,他这美满姻缘也就畅心遂意了。叵耐绮秋忽然因为阿锦不惜名誉,牵累到他自己,眼见得这番好事全要误在阿锦身上,所以把一腔的无名孽火提高到三十三天,气喘吁吁地走入公馆,跑上了楼,正遇着他父亲和他母亲一齐坐在烟炕上闲话。他也顾不得什么叫作父子名分,登时放沉了脸色,冲着他父亲问道:“阿爹,你只顾终日价躺在这里抽烟,我却有一件事要责问阿爹,你可知道锦妹妹如今已嫁了人了?这件婚事还是阿爹主张的呢,还是锦妹妹实行解放?你休得和我推聋装哑,纸里包不住火,无论再秘密些,只瞒得我葛象文,却瞒不得外人的耳目,委实可耻极了!人都晓得葛兴做了阿爹的爱婿,像这样的玩意儿,也只有我们家里干得出来。阿爹,你可以老着这面皮出去见人,只是我葛象文呢……”

他还待往下再说,其时直把个袁氏吓得面如土色,只顾挤眉弄眼,望着象文做手势,似乎拦阻他不要多管这样闲事。

再说镜清蓦地将烟枪向下一掼,大翻着白眼,乱嚷道:“象文,你敢是吃醉了?大清早起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梦话?你锦妹妹好端端地坐在屋里,几曾有嫁人的消息?”

袁氏忙接着说道:“可是的呢。阿锦昨天还在我面前讨了五十块钱,她说要到马路上去购买衣料,便是嫁人也没有这等飞快。你休得听别人乱嚼舌头,白糟蹋我们家的好儿好女。”

象文拍着手掌,大笑说道:“日头已是挫了西了,阿爹嘴里还说是大清早起,我不曾做梦,恐怕你们老夫妻的大梦都不曾醒呢。阿锦昨天还和你们讨钱,我只知道她的身子还在富兴集,你们瞧见的一定是她的灵魂。可怕呀可怕!其实阿锦嫁人不嫁人,却不干我的屁事,但是因为她没长进,破坏了我和鲁小姐的婚约,我捞不着她,只和你们老两口子算账!”

镜清听见“富兴集”三字,他已经有些彻底明白,忍着一口愤气,冷冷地掉转脸向袁氏问道:“这富兴集不是蔡妈的老家吗?他们鬼鬼祟祟跑去,干这样败坏门风的事,管许也是有的,象文不见得冤枉他们。好在你将实话告诉了我,我不生气就是了。万一连我都蒙在鼓里,你们岂不是罪上加罪?”

象文听到这里,他的手掌益发拍得厉害了,笑得咯咯地说道:“好了,第二剂药吃下去,真个醒转过来了。阿妈你从直供招吧,若有半字虚言,谨防老人家拿出家法来,使劲地将你十个指头着实拶你一拶。”

袁氏瞧那镜清脸上神气,觉得他很是和颜悦色,万分无奈,刚待说出详细,又想了想,只不晓得怎样启齿才好,一句话说了半句,重行咳嗽了两声,迟迟移移,像是鬼挨磨似的。偏生这个当儿,那蔡妈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步一步地上楼,耳朵里分明听见他们议论这事,她老实便上前来,自告奋勇,笑嘻嘻地瞅着镜清说道:“老爷,你听我说。”

镜清冷笑道:“好好!你说你说!”

蔡妈扭头扭颈,将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比给他看,笑道:“提起这件事,大少爷便不来报告,我和太太偷着闲空儿总得要叫老爷知道的。一家有一个主,一庙有一个神,瞒得过老爷一时,终究瞒不得老爷长久。小姐如今已人大心大了,她既然爱上这个人,我们一定违拗了她,也就过于固执了。我在背地里便和太太商议,说小姐毕竟是太太生的,她也能够做一半儿主,不如委屈将就由他们混在一处去吧。我哥子蔡茂昌,他虽说是一个黄泥腿的乡下人,然而却素来热心,对着小姐的喜事没口子赞成,特地腾出房屋来给他们结婚。哈哈哈,老爷权瞧我们分儿上,饶恕小姐这一次罪名,不但小姐感激你,便是我……”

蔡妈原仗着镜清平时十分怜爱,又见袁氏坐在这里受窘,她所以撒娇撒痴,故意耍这一出花脸儿,将这事索性说明,省得藏头露尾,随后破露出来,大家反担待着不是。料定镜清万拿不下这面皮,肯和自己翻脸。谁知镜清对着他这爱女无论在外面拈花惹草,身败名裂,他倒反若无其事,唯有彰名较著嫁给葛兴,他死也不肯允许。既怪袁氏和蔡妈妄自做主,适才又无辜地吃了象文这一顿抢白,立刻心头火起,不等她的话说完,跳下炕沿,也不问青红皂白,提起右脚来,直向蔡妈踢去,踢得蔡妈杀猪似的喊叫,趁势往地下一倒,滚来滚去,和个花绣毯一般,煞是好看。镜清又顺手捞着那根烟枪,赶着袁氏便打。袁氏眼快,早躲入房里,将房门关得紧腾腾的。合该那根烟枪晦气,足足在房门上捶了有三五十下。象文见这势头来得汹涌,他也防着老头子拿他出气,冷不防从热闹里提着他的司狄克,如飞下楼,跑得一个无形无影。楼底下众多仆妇,听见上面闹得沸反盈天,不约而同地赶上来扯劝,只见蔡妈还赖在地下哀哀哭骂呢。众人兀自畅快,假意劝着镜清。论他们心上,巴不得镜清再踢她几下,才出得她们这一班平时的胸中恶气。镜清见仆妇们都一齐上楼,他又恨又急,随即披了长衣服,一迭连声命外面家人替他预备轿子。家人们没口子答应着。不多一会儿,镜清大踏步坐入轿里,吩咐轿夫抬至警察公所。

警佐陈佐庭原和镜清相好,接见之下,见他满脸堆着泪痕和怒意,便笑问道:“又是谁得罪镜翁了,为何气成这个模样?其实也不消镜翁亲自光降,只要将一张名片来,叫兄弟办谁,兄弟就得办谁。我们多年老朋友,是不拘形迹的。”

镜清一面摇手,一面待要开口,只苦气堵塞着喉咙,一时说不出话来。佐庭忙从仆人手里端过一盏茶来,让他吃了几口。他将心神按定,然后望着佐庭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兄弟委实是再忍耐不得了。这件事务恳老哥鼎力帮忙,替兄弟多派几名警士,赶至富兴集,将舍间使用的那个小厮葛兴捕捉到署,严行惩办。”

佐庭惊问道:“这贵管家是不是偷窃了贵处珍宝卷包逃走?镜翁是几时得信的?如果这厮还在富兴集,我派了警士前去,一定可以手到擒来。但怕日子多了,他已闻风远扬,那可就大费周折了。”

镜清凝神想了想,觉得他女儿的事委实有些不好意思出口,既是佐庭误码认作盗窃,不如就将计就计,马马虎虎随口答应道:“这厮决计躲藏在富兴集,兄弟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他拐逃的东西,如果不甚要紧,兄弟倒不来麻烦老哥。实在因为这东西万一寻不回来,兄弟的脸面和性命就没有了。事不宜迟,老哥就打发人快去吧,只消觅到这厮,无论如何,便拿一根铁链子将他锁回贵署。随后再由兄弟到县长那边去递一份公函,虽然不将这厮办成死罪,也得办他一个无期徒刑,永远监禁起来,方才泄兄弟胸中一口愤气。”

佐庭当时见他所说的话有些没头没脑,若论小厮们偷窃主人物件,也道不得个便定成死罪,这其中显见另有暧昧。但是他既不肯说出口来,我又不便询问,好在我只替他捕获人犯,一经捕获到手,还不是交代给他,由他自去向县署里接洽,死罪也好,活罪也好,与我便没有相干。好在我总算替朋友尽了心力,留着这份人情,将来我若有什么事要求他的地方,想他也不能回绝我哩。

当下又敷衍了镜清几句。镜清起身告别,又作了几个揖,坚嘱他赶紧派人前去,不要给这厮得了消息,闻风逃遁,切托切托。佐庭满口答应,一直将镜清送出门外,转身入内,方才唤过两名警士,吩咐他如此如此,将镜清的话又复述了一遍,那两名警士得了这样好差使,心里再快活不过。他们久知道葛老爷富有资财,如果将这事干妥当了,不愁他没有重重酬赏的,于是收拾收拾,等到第二天清早,一直赶向富兴集而来。

再说镜清当晚出了警署之后,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份家庭糟到这步田地,委实有些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回去和袁氏她们会面。当时赌了一口气,便命轿夫抬自己到一家大旅馆里宿歇。好在那里饮食起居非常顺便,而且鸦片烟也可以设法,不愁没有过瘾的机会。家人们不敢违拗,竟将这位葛老爷送入旅馆里去住下了。

再说袁氏躲在房里的时候,后来听见镜清预备这样、预备那样,愤愤地坐着轿子出门,她然后才敢开了房门。那蔡妈已吃众人劝住了哭闹。袁氏第一件关心的事,很不放心镜清,还深恐他出去寻死觅活,立刻差遣着别的家人,随在镜清轿子后面,打听他的下落。袁氏将蔡妈望了一望,见她闹得披头散发,好像一个活鬼模样,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勉强拿了几句话来安慰她。蔡妈将手一拍,说道:“太太,这事怎么好呢?我做梦也料不到老爷这一次会如此地决裂。他向来疼爱小姐惯了的,小姐要上天,他就得去掇梯子;小姐要月亮,他就得爬上梯去摘那月亮下来。这葛兴小伙子,也不知前世里和他老人家是什么生冤家死对头,小姐已经嫁了他了,老爷依旧饶恕他不得。我挨老爷打,倒没有什么羞愧。世界上男女既然混在一处,谁没讲究个打情骂趣,踢几下子也不过表示老爷的一种爱情罢咧。为今之计,倒是小姐的事,太太不可不留一点儿心。老爷这一来,气得出去,包管是想出法子来和葛兴作对。他再不济些,官场里总有一大半是老爷的熟人,只消老爷告诉他们说小姐被葛兴拐逃走了,他们一定帮着老爷去捉人,那时闹出大乱子来,不但小姐他们有性命之忧,这一来我们这份人家也就休想安稳过日子了。”

袁氏吃她这一番话提醒了自己,登时吓得面如土色,索索地抖着说道:“这个怎么好呢?那个小冤家现今已弄得不尴不尬,这个老冤家又居然硬头硬脑起来,内中只难为了我一个人。罢咧!劝你你也不听,劝他他也不听,活该要倒霉了!死不息事的那个小畜生,无巧不巧,偏赶在这会子跑来嚼这舌头,如果老爷不晓得阿锦他们的下落,还可以另想别法。小畜生又告他这富兴集的地名,他按着这地方去捉获这一对小夫妻,还怕他们飞得上天吗?我已打发葛贵他们暗暗跟在老爷轿子背后,去探他的行动,只好再等一等,得着确实消息再说吧。”

蔡妈平素最是诡计多端,到了这当儿,也就束手无策。大家只静悄悄地白眼对着白眼,再也开口不得,连饭都没心肠去吃。好容易等了一会儿,葛贵他们方才匆匆地跑回公馆,也等不及叫仆妇传话,自己便大踏步抢了上楼,报告袁氏说:“老爷向警察局里走了一趟,如今赌气住向旅馆里去了。”蔡妈忽然听见镜清赌气去住旅馆,止不住一阵伤心,那眼泪和断了线珍珠似的滚滚滴滴湿透了半边襟袖,冷冷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咳!好狠心的老爷,你竟舍得抛下我走了。”

袁氏对着这件事倒不介意,唯有听见镜清到过警局,她知道一定是捕获她的女儿、女婿,格外吓得牙齿乱战,一时想不出主意,只拿眼呆呆地望着葛贵。葛贵笑道:“事体很是危急了,太太光是害怕也没中用。家人倒有一个计较在此,说出来不知太太可还赞成?”

袁氏急道:“好好,你们有什么法子,尽管把来教导我,再不要这样规规矩矩地闹这主仆的身份吧。我此时已和没了头苍蝇似的,简直不知道怎样办法才好呢。”

葛贵正色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老爷既决意和小姐们作对,便是挽回也挽回不来。太太若是可怜小姐,也没有别的方法替小姐们打算,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好在警局里派人去捉葛……”

说到这里,他忙改口说道:“即使派人去捉徐姑少爷,至早也得等到明天清晨,方才可以上路。我们趁这当儿,给他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连夜地跑到富兴集,告知小姐,吩咐徐姑少爷将小姐带往别处去躲一躲。警士们捕获不到人证,也只索罢休。随后等老爷消一消气愤,再由太太和蔡奶奶劝慰劝慰他老人家。虎毒不食儿,难道老爷便不能够回心转意不成?照这样办理,若在兵法上,便是一条缓兵之计。太太什么事情不曾经历过?不过一时惶急无主,想不到这里罢咧。”

袁氏听一句,点一点头,还未及开口,蔡妈早从旁边跳起身子,指着葛贵笑道:“你葛大爷真是一个鬼灵精,这条计是再好没有的了。你不说出来,我也得劝太太照这样去办呢。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你葛大爷既想得到,便做得到。这一趟辛苦,老实便累你跑向富兴集去告诉小姐他们知道吧。”

葛贵也望蔡妈回眸一笑,接着说道:“我们吃的是太太的饭,当然替太太吃这一趟辛苦,正不消你蔡奶奶推荐。但有一层,家人的两条狗腿跑来跑去原不足惜,而且断不敢领太太的重赏。不过凡事必算万全,须得和太太斟酌一下子。太太想小姐这一次在富兴集结婚,手边料想没有多钱,逃向外方居住,又不是一天两日可以回来的。你叫他们拿什么东西去使用?万一我去见了小姐,小姐再向我问到这一句要紧的话,家人便是飞毛腿,也来不及再回来向太太筹款。到那时候岂不有误大局?家人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到哪里,便应该说到哪里。太太若疑惑家人怀着什么歹心,家人便立刻拔步就走,只算在楼上多放了几个挺尸屁。”

袁氏到此,方才拍手说道:“阿弥陀佛,你这人真是我们母女的救命王菩萨,无论什么事,都被你筹划得详详尽尽。委实不错呀,锦丫头那里所有的不过是些衣服首饰,以及粗重什物。若在平时呢,还可以变出价来做他们的用度。目下的事真是急如星火,还能容得他们从从容容地去布置一切?身边若没带些现钱,一出了富兴集,两小口子便该上街去讨饭,变作叫花子了。姑少爷还在其次,我那娇生惯养的一块肉,倘若走到这步田地,叫我做娘的这心坎上岂不像是刀剜斧削一般地痛苦?罢咧,她父亲前天交给我一千块钱的钞票,当时还笑着告诉我,说是本省的督军生日各机关送来的贺份。那位督军大人收是虽然收下来,都支派到各处去做善举。这一千块钱是她父亲运动得来,面子上说是资助贫儿院的学款,其实贫儿院哪里能够得这实惠呢?左右给她父亲存放在银行里去生息。事不宜迟,我权且拿出来暂为济一济急。随后等她父亲问到这笔款子,我再来向别处设法弥补这亏空,毫不为难。咳!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葛贵你去见了小姐,便告诉她一句,以后这款子如若用完了,只要他们暗暗报告我一个住址,我一定可以常常寄钱接济他们的。”

袁氏一面说,一面匆匆忙忙抢入自己房里,开了铁柜子,取出一大叠钞票,也不暇点清数目,直向葛贵手里一递,那眼泪便直流下来。

其时葛贵早义形于色地说道:“太太,千万不用愁坏了身子,家人既担任这事,是绝不会稍有差失的。趁这时太阳还没有下山岗,家人便急急地赶得去,连夜便该赶到,至迟在明天早饭时候回来报给太太的喜信。”

说完这话,将钞票向腰里一塞,随即转身下楼。蔡妈笑着说道:“葛大爷,路上仔细些,你拿着这许多洋钱,不要撞着瘟强盗,吃他们捞得一个干净,那时不但连累小姐,恐怕你的性命还很危险哩!”

葛贵笑道:“出门总得图个吉利,蔡奶奶你哪里来的这些晦气话?我不见得便遇着强盗。倒是老爷回来,要送掉你的性命。”

两人打了一起诨,就此分散。葛贵便独自一人去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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