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小姐和葛兴在富兴集那边度蜜月,不到半个月,这蜜月的蜜竟改变了滋味,宛比大大的一颗黄连丸,外面包着薄薄的一层糖衣,上口的当儿,觉得滋味甜津津的,舌头才轻轻地搅得一搅,那一层糖衣早已化为乌有,满嘴里都是苦,不晓得苦到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能罢休。还加着这个冒失鬼刘克仁气吁吁地跑来敲竹杠,虽没有给他分文半钞,然而自己的面子总觉有些下不过去。她想:我本是个喜捧场面的千金小姐,无论跑到哪里去,总有三三五五的漂亮男子排队也似的欢迎我这文明女郎,大家还得祝颂我一声社会之花。不料近来只是搠霉头,卑田院里死不完的瘪三码子,偏生跑来惹我薅恼。一个瘪三早被我弄到监狱里去,却另行跑出一个瘪三来。哎!瘪三横行,还成了什么世界?若要南北统一,共和巩固,除得把这些没出息的瘪三码子一古拢儿绑到法场里,噼噼啪啪地都枪决了,此外再没有第二条的治国良策。
阿锦气愤的当儿,随手把一面象牙框子的小圆镜子使劲地向着桌子上一掼,镜框里很脆薄的玻璃,怎样禁得这一掼,早已掼出了一条裂缝,不偏不倚,不歪不扯,恰恰把这面明月也似的圆玻璃划分了两半,敢怕玻璃店里的伙计量着米达尺、用着金刚针,也没有划得这般地凑巧。这一掼不打紧,直把那位新姑爷葛兴小厮吓得一跳,忙道:“小姐,何苦呢?没来由和这面镜子斗什么气?我们好好地在这里度蜜月,总得讨个团圆的口彩,你把这面镜子掼破了……”
话没说完,阿锦早冲口说道:“掼破了镜子便怎样?你又要婆婆妈妈地说出什么迷信话来?我讲给你听吧,当初我家老子娘参天拜地洞房花烛的当儿,闹房的亲戚朋友挤满了一屋子,人多手乱,误把镜台上的一面芙蓉宝镜碰落在地,砸个粉碎。众人见了,都吐出了半个舌头,以为大非佳兆。直到如今,他们老两口子依旧好好地活着,这些迷信之谈有什么凭据?要是有了凭据,这很惹厌的老两口子早该呜呼哀哉了。那不遂了我们的心愿吗?要怎样便怎样,也不会躲到这田头村脚憋着这一口闷气。”说着,眼圈儿一红,险些要淌下这几颗鲛泪来。
葛兴笑嘻嘻地说道:“小姐,你不用忧虑咧,你道他们真个把你抛撇在这里吗?你是他们亲生的女儿,自己的肉自己疼,看来不出十天八天,老爷太太一定雇着全班军乐,备着花花轿,欢迎我们小夫妻回去。”
阿锦把脖子一扭,冷笑了几声道:“好!好!你连个岳父岳母都不会唤,却唤起老爷太太来了,你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份,你真是奴才的根、奴才的性,妍皮包着丑骨头,三句不留意,露出马脚来。你敢再唤着老爷太太,我便给你尝几下很松脆的耳刮子。”
葛兴歪着头颅,把面皮送得过去道:“好小姐,费你的金手,赏我几下耳刮子吧。我挨你这几下耳刮子,面皮上便觉得异常舒服,比着六月里把热手巾擦面爽快得万倍咧。”
这几句话才引得阿锦扑哧一笑,轻圆流利地骂了一声俏冤家,说:“你这吹弹得破的嫩脸蛋子,打了也叫人心疼。”
小两口子正在调情的当儿,外面早三三五五地跑进了一队村姑子,论她们的名字,无非是长姐短姐、金妹银妹,著书的也不细细交代。她们趁着田功余暇,一轮赤玉也似的落日还没有匿入云屏深处,便呼姊唤妹地跑得过来,嬲着葛小姐捺那腊沙腊沙的风琴。
著书到此,先有一段补叙文章,顺便做个交代。
阿锦那天在婚筵上面叽叽咕咕地一阵演说,乡间妇女听了,个个摇头吐舌,暗地里都说:“这位葛小姐,敢怕是酆都城里放出来的人妖,当着大众说出这不要脸蛋子的话,人家听了,谁也不起着满身的鸡皮疙瘩?”
然而以上的批评,都出于中年以上的妇女,她们和阿锦的感情很淡漠,平日疏落不大上门。至于中年以下的妇女,却另换了一种心理,她们觉得很冷僻的富兴集里,来了一位浓妆艳抹的葛阿锦小姐,宛比小鸡窠里飞来了一只五彩羽毛的凤凰,便不可思议地崇拜起来。少年人都富于模仿性,对于阿锦的一举一动,当然要十二分地注意。
那天婚筵上的一席话,果然句句入耳,只是阿锦嘴里夹杂着许多新名词,她们总有些理会不得,过了几天,便上门来向阿锦请教。阿锦好不起劲,便利用这个时机,传布她的文明自由,一是一,二是二,交际公开是怎么讲,男女的秘密交涉是怎么讲,滔滔汩汩,讲个彻底。讲到末了,还竖起一个指头向着这个鹰嘴形的小鼻准头上一指,道:“你们要讲究文明,但把我葛锦姑娘做个榜样,见着男子不要蝎蝎螫螫,存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心里爱着谁,便和谁去亲热,接一回吻也不妨,握一回手也不妨。须知接吻和握手,都是天赋女子的自由。你们也不用害什么羞,须知做女子的抱着一个羞字,便倏地降低了自己的人格。男女公开社交,女子见着男子,非但用不着害羞,并且要使做男子的对着我们文明女子,反而羞羞答答不敢抬起头来,这才叫作文明达于极点咧。”
乡间妇女自经这位葛小姐灌输文化,直闹得乌烟瘴气。王二瘸子的娘子在田岸上碰见了前村的张小哥,不问情由便捧着小哥的面和他接吻,恼得王二瘸子愤火冲破了天庭,抡着木杖一瘸一拐地来打娘子。他娘子冲口骂道:“天杀的,你敢打人?这是葛小姐传授我的文明自由。”
卖鱼娘许翠姑,平日卖鱼回来,每每带些酒肉教敬她的哑巴老子。这一天翠姑竟文明起来,把她的老子推推搡搡逐出大门,嘴里喃喃讷讷地骂道:“你这老厌物,人人都会说话,你出世以后,一共不曾说过半句话,你怎配做人?只算是个下等动物。”
左右邻居见翠姑变了常态,都赶得过来好言开导。翠姑阴扎骨地冷笑道:“你们理会得什么?这是我的文明自由。”
你也文明自由,我也文明自由,瞧不出这阿锦竟有移风易俗的绝大能力。这些都是近数天内的事。
这一天,长姐短姐、金妹银妹一辈女孩子,都来嬲着阿锦捺风琴。阿锦正觉得心头烦闷,谁耐烦弄这玩意儿,把这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葛兴涎皮赖脸地劝道:“好小姐,你便瞧我分儿上,捺一曲《秋之夜》给她们听听也好。”
阿锦冷笑道:“弹琴要觅知音,没的对着一群矮克生叫我弹起琴来!”
葛兴曾在阿锦那边读过半本泼喇吗,他晓得矮克生便是牛,把不住地扑哧一笑。长姐他们懂什么矮克生、矮克死,依旧在新房里面嬲个不歇。
阿锦道:“也罢,你们要听音乐,还不如听演说,今天左右没事,我便把许多文明的道理讲给你们知晓,也好使这乡村里面多几个彻底文明的新学家。但是房里面地方浅狭,空气又不充足,要讲到大天井里去讲,可好不好?”
众人都一迭连声地唤好,霎时间一哄出房,忙忙地到大天井里去预备开会,搬板凳的也有,掮桌子的也有,只要人手多,牌楼抬过河,不消五分钟,早把这临时会场安排得井井有序。许多小姊妹挨挨挤挤地坐在板凳上面,专候这位文明女士葛锦姑出席演讲。葛兴格外会讨好,阿锦出房,他便跟随在后面,手里还提着一柄纹银茶壶,预备阿锦讲得口干舌燥,便把这龙井茶来解渴。
阿锦才跨到大天井里,那白木板凳上坐着的七八个乡下姑娘都噼啪噼啪地鼓起掌来。她们怎懂得鼓掌?也是葛小姐传授之力。阿锦听得这一阵鼓掌声,宛比吃了一帖兴奋剂,不由她不十二分起劲,皮鞋咯噔噔跳上一只圆形的讲台。这只圆形讲台是何时建筑的?阅者诸君料想还记得阿锦结婚的那一天,有许多观礼的来宾,都猴在石碌碡上瞧热闹,这块石碌碡当时充得观礼席,现在改作演说台。石碌碡上还安着一张小小的白木方桌子,阿锦跳上石碌碡,葛兴便在石碌碡旁边一站,手里兀自捧着这柄纹银茶壶。
阿锦道:“几天前讲的是女子家要打破一个羞字,今天讲的是女子要打破一个贞字。什么叫作贞?便是世俗所说的一马配一鞍,一女配一夫。这两句荒乎其唐,误尽了古今来多少女同胞。今天也是你们小姊妹有缘,遇着我这文明女郎,唤醒你们的迷梦。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管叫说得这个贞字连半个鹅眼钱都不值,这叫作一拳头打破贞节问题。”
说到这里,便捏着一个搓粉也似的嫩白拳头,向着空气里一扬,激得金钏珠钏叮叮当当地响。小姊妹听得这般很激烈的开场白,以为今天定有轰轰烈烈的大演说,谁也不是伸长着耳朵听个仔细?谁料东边黄土墙上探出一个花白胡须的头颅来,瞧了瞧板凳上的女郎,喊道:“长姐、短姐,你家妈妈正在四下里找你们,说有很紧要的事情须得和你们相商,快快回去吧。”
长姐、短姐不高兴回去,叵耐墙外的张老头儿一味催逼,没奈何,只得走了。这时,葛兴正高举着这柄纹银茶壶,送到阿锦樱唇边。阿锦喝了一口,漱着嘴,正待要往下讲去,又谁料西边黄土墙上探出一个鹤发鸡皮的头颅来,口口声声喊着:“金妹、银妹回去烧晚饭。”
金妹、银妹哪里肯回去?叵耐墙外的老祖母紧紧相迫,没奈何,也只得走了。
这么的两番挫折分明是两勺冷水,把阿锦的文明热度浇得和死灰一般冷。大天井里只坐着三四个黄毛小丫头,有些在那里咬指甲,有些在那里挖鼻涕干。又听得黄土墙上面一阵叫唤,索性把这三四个黄毛小丫头一古拢儿都唤了出去。大天井里,光光地只剩着几条白木的板凳,饶你这文明女郎有满肚皮的新鲜道理,一句都不能出口。
阿锦没精打采地从石碌碡上跨得下来,自回绣房。葛兴知道小姐不起劲,跟踪到房里,挨着阿锦坐了,托着茶壶,喂给她吃。阿锦骂道:“你这没出息的崽子,她们要向外跑,你合该从中拦阻,一个也不许跑,也好捧捧我的场面。怎么这般没出息,光提着茶壶向人家呆瞧?”
葛兴涎皮赖脸地说道:“小姐,你莫道提茶壶的没有出息,不提大茶壶,哪有督军做?小姐,小姐,你难保不是将来的一位督军夫人。”
这几句俏皮话才引得阿锦回眸一笑。大天井里的板凳桌子兀自纵横地放着,倒累那大胖子蔡茂昌费尽手脚,一一搬归了原处。胖子不耐劳苦,早已是额汗涔涔,喘得和吴牛一般。偶然抬头,却见黄土墙上面有一个半老妇人向他招手。茂昌认得是东邻张大嫂,急忙赶得出门,踅入东隔壁屋里。张大嫂已在天井中等候,喃喃地向茂昌说道:“蔡大叔,今天亏得你通知得早,我们老头儿才爬上墙头,把这妖怪演说吹散了。唉!我们村庄里来了这玉面狐狸,把富兴集里的风水都弄坏了。这妖怪端的哪一天可以离开这里?要是一天天地住得下去,我们村庄里再能够寻出一个黄花闺女吗?请你蔡大叔赶快催逼他们动身。他们肯走,自然没话说,倘然不肯走,那么敬酒不喝要请他们喝罚酒,我家老头儿便要筛动小锣,召集全村的男男女女,把这小厮和这玉面妖狐轰出富兴集,永远不许再来,免得妖言惑众,害人不浅。”
茂昌赔着笑脸说道:“请大嫂不用着忙,包管在这几天内催逼他们上道。”
当下又道些闲话,茂昌自回家里。吃过了晚饭,便和他老婆儿女钻入猪圈里,在稻草铺上度夜,翻来覆去,只是睡不沉着,暗暗地嚼念:“这位葛小姐再不动身他往,难保不惹动众怒,闹出乱子,却不是个儿戏。待要劝她动身,葛小姐又不是好惹的,敢怕话没出口,早吃她叽叽咕咕狗血喷头的一顿臭骂。乡绅家里的小姐,又不敢得罪,东邻西舍的说话,又不能不依。中了山客,不中水客,这便苦煞了我蔡茂昌也。”正在盘算的当儿,猛听得村庄里的几条狗叫得怪响,茂昌心里一动,深更半夜,村狗乱吠,敢怕村庄左近有什么举动。想到日间张大嫂所说的话,不禁栗栗畏惧。偏生这狗叫得益发响亮,接着一阵脚步声愈逼愈近,还夹着嘈嘈的人语。茂昌唤声“哎呀”,推醒了老婆说:“你听你听,这是什么声音?敢怕要到我们家里来?”
果不其然,两扇白板门竟砰砰地敲得和登闻鼓一般。茂昌慌得什么似的,一面唤老婆点火,一面忙忙地披短衫。说也稀奇,两只手穿入袖里,这个脑袋再也钻不出来。老婆点着一段半明不灭的残烛,把丈夫照得一照,不禁扑哧地好笑起来:“你这冒失鬼,怎么把我外罩的一条夹裤当作短衫穿?”忙乱了一会子,夫妇俩才出得这个猪圈,紧走两步,赶到前面。老婆掌着马口铁烛台,茂昌便问叩门的是谁。门外人答道:“我是琵琶庙里的小道士,同着庙祝都在这里。蔡大叔快快开门!”
茂昌暗想:今天是琵琶大王的圣诞,我们夫妇俩都曾进庙去烧香,又不曾少给了香金,半夜三更来打门做甚?正待要动问,门外的小道士兀自等得不耐烦,连连声唤道:“蔡大叔,怎么还不开门?外面又没有打家劫舍的强盗,你怕他做甚?”
茂昌满肚子疑惑,开出门来看时,却见琵琶庙的灯笼照得雪亮,门外一共三个人,除得小道士和这五十左右年纪的庙祝都是本村人,还有一个外来的面皮白净小伙子,急忙凑着这灯笼光一看,认得是葛公馆里的小当差葛贵。原来茂昌常向葛公馆里探望他妹子蔡妈,因此和葛贵相识。三个人一哄而入,茂昌随手闩上了门。茂昌的老婆已引着三个人到里面坐定,明晃晃的两碗琵琶道院的灯笼在破纸窗上挂着。茂昌随后进来,正待要动问来意,葛贵早嚷着:“我家二小姐和这个徐大少在哪里?怎么还不出来?没的大祸临头,兀自睡得稳稳地做那交颈鸳鸯?”
茂昌大吃一惊,忙问这话怎讲。葛贵道:“快去请了二小姐出来,便有话讲。”
茂昌的老婆听了,早急匆匆地跑到里面去敲阿锦的房门。这里茂昌又问着葛贵端的是什么祸事。葛贵含糊回答,只不肯便说。又问着小道士,小道士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今天小庙里逢着老爷的千秋圣诞,音乐款神,闹了半夜才散,正待要关闭庙门,却见葛公馆里的当差哥哥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前,问我蔡茂昌住在哪里,立逼着我做他的引导。我因葛太太也是小庙里的施主,公馆里的当差哥哥,我怎敢得罪他。又因深更半夜,陪着他走,也有些胆怯,便拖着庙里的香工同走。三个人一伙儿行,打着灯笼,才觉得不害怕。偏生半路上又蹿出几条狗,不问情由地向人乱吠。”
小道士说话的当儿,蓦见那灯光照耀,从里面直射出来。茂昌的老婆捧着新房里一碗白瓷罩的保险灯,一面走,一面唤道:“二小姐出来了。”
葛贵他们都一齐站将起来,早从灯光里面照见这位阿锦小姐,云鬓蓬松,星眸饧涩,身上这件衣衫还没有扣得整齐,下边只穿单衩裤儿,手扶在葛兴肩上,软塌塌地从里面出来,分明和酒醉的杨妃一般,见了葛贵,便问道:“你半夜里敲门打户,跑来干什么?”
葛贵忙禀道:“小姐,不好了!小姐在这里结婚,不晓得哪个耳报神报与老爷知晓,老爷勃然大怒,登时坐着轿子拜会警察公所里的警佐老爷,声请这位警佐老爷明天派着通班警察,带着一条胳膊粗的大铁链子下乡来捉人。太太得了信息,哭得死去活来。转是家人想出主意,好歹总得向小姐那边给一个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好叫小姐带着徐姑少爷到别处去躲这一躲。太太听了,便打发家人连夜赶到这里来报信。”
把阿锦听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樱唇里面连迸出几个呸字:“呸呸呸!这老畜生的胆子比着磨盘还大,怎敢撩蜂挑蝎,欺侮我葛阿锦?警察下乡来捉人,待捉谁去?我们小夫妇堂堂正正地结婚,须不犯什么法,这是天赋我们的自由。我葛阿锦偏生不走,明天坐候着他们来捉人,看他们敢也不敢!老畜生!老畜生!你便是个刑事犯,又是吞没赈款,又是私抽大烟,吃我葛阿锦告发了,你便两罪俱发,敢怕这条大铁链子须得锁上你的头颈,推入死囚牢里,一粒卫生丸断送你这一条狗命!”
阿锦夹七夹八地混骂,却把这位徐姑少爷葛兴小厮吓得屁滚尿流,扑通地跪在阿锦脚边,抱着阿锦的一双小腿,索落落地抖个不住,鼻涕眼泪成串地挂得下来,嘴里还哭喊着:“小姐救命!”把旁人都瞧得呆了,又觉得可怜,又觉得可笑。
阿锦道:“你哭什么?有我在这里呢,怕他们怎的?”
葛兴垂着眼泪说道:“小姐是金枝玉叶,他们奈何你不得。我是个低三下四的人,被他们捉到官里去,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休想再有命活。小姐你听着葛贵哥哥的话,快快收拾行李,明天大清早带着我同走,才能保全我这条狗命。”
茂昌他们也从旁相劝说:“小姐休得固执己见,明天警察到来,你果然不要紧,却是害了徐大少受苦。”
葛兴又号天啕地地哭个不歇,鼻涕眼泪黏黏地滴落在阿锦脚背上面。阿锦方才匆促下床,只赤脚穿着皮鞋,没有套上丝袜。情人的涕泪点点都沁入肌肤,却把这颗芳心皱得百皱,没奈何,只得拖着葛兴起立说:“你不要害怕,明天便带着你同走。”
葛兴才苦着脸从地上站起。茂昌探听葛贵说哪个耳报神在老爷面前兴风作浪,葛贵不敢说是象文大少爷,只推托不知,免生口舌。
阿锦扭着头道:“我也没工夫来盘问谁搬的唇舌,只是明天动身,最要紧的是一笔旅费。葛贵,你带来的银洋有多少?没的打发我们动身,却不把银洋带来使用!”
葛贵把手在脖子里一摸,失惊条怪地唤道:“哎呀!家人怎么这般糊涂?一奉了太太的命令,拔腿便跑,却不曾在这层上打算。便是太太也哭得泪人儿似的,怎么意乱心慌,也不曾把银钱交给家人带来做使用?亏得小姐把来提理了,待过今夜,家人便起个大清早,跑回公馆里取盘费,小姐你要多少银钱?只要有了银钱,便可走到天边。小姐还得向太太索个三千五千,多带些钞票在身边,便在外面住个一年半载也没紧要。料想太太疼爱小姐,绝不在银钱上斤斤计较。”
阿锦还没有说什么,葛兴却急得要死道:“好小姐,这是不行的,我们坐候着银钱,只怕银钱没有来,大铁链子早向我脖子上紧紧套住。好小姐,银钱事小,我的性命事大,明天动身时,只好暂时把首饰充作盘费,待到我们的住处有了着落,然后悄悄地派个得力人向太太要钱,也不为迟。”
葛贵把手掌一拍道:“着啊!亏得徐姑少爷想得周到,若照家人方才说的办法,险些又要误事。小姐,你连夜收拾收拾,动身以后,有了着落的地点,你只吩咐徐姑少爷他通个信给家人知晓,家人便禀明太太,赍着银钱,不论路远路近,前来供给小姐的费用。家人吃了主子的饭,便忠于主子的事。小姐在患难中,家人不出些死力,要我们做奴才的何用?”
这几句话说得阿锦连连点头,旁边蔡茂昌夫妇也没口子地称赞,说:“葛贵这小当差,端的是忠肝赤胆,不愧义仆。”
琵琶庙里的小道士和老香工都催促着葛贵快走,原来葛贵来时,曾和他们说定今夜在庙里过宿。葛贵便向阿锦他们告别说:“今夜在庙里过宿,这琵琶庙算得是乡间的旅馆,常有过往行人在庙里借宿,家人胡乱过了夜,明天再来送小姐和徐姑少爷动身。”
小道士和老香工取下纸窗上挂的灯笼,弹了弹烛煤,照着葛贵出门。将出未出的当儿,阿锦忽又把葛贵唤得回来,问道:“真个太太没有把银钱交给你带来?”
葛贵把手向上一指道:“小姐,头上有天咧,家人有几个头颅,敢做这昧良的勾当?”
葛贵他们去后,茂昌夫妇闩上了大门,自回猪圈里度宿。葛兴把房里的细软东西掳掳掇掇,准备明天动身。阿锦兀自喃喃地骂那老畜生。著书的且略过不提。
回转笔尖儿,再说葛贵。他们到了琵琶庙里,小道士引入一间客房,请当差哥哥在里面度夜,点上了一支残烛,床上放了一副干净被褥,说:“时候不早了,当差哥哥跑了大远路,躺一会子歇歇力吧。”
说着,含笑出房,临走时还拽上了房门。小道士自和老香工去归寝。葛贵哪里就肯安睡,瞧了瞧这间客房,倒也还算洁净,六扇纸窗,有四扇是新糊的,靠边两扇,纸条破碎,风吹着窗纸忒棱棱似蝴蝶扑翅。张眼在纸缝里望这一望,外面仿佛是个院落,黑魆魆瞧不见什么,只有摇摇的几个影子,料想是树影不是鬼影。那时约莫子尽丑初,人声都绝,只觉得这间屋子里有些气象阴森,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烛台上这支蜡烛又是昏昏地不吐火焰,便把指尖儿弹去了烛煤,寻得一根门闩,把门紧紧拴上了。照了照窗,五扇都有搭纽纽住,只有一扇失落了鸡骨。他便把烛台放在沿炕的一张桌子上,然后从怀里掏出这一叠钞票,暗暗地嚼念:我葛贵合该要发财了,凭你这二丫头玲珑乖巧,毕竟也着了我葛贵的道儿。你们私逃在外,我隐藏这笔钱,再也不会破露,便是将来二丫头写信来索费用,这封信也得经我的手,只要我轻轻捏住了,这桩事依旧不会破露。当下便把钞票数这一数,都是汇丰、麦加利十元、五元的票。数到中间,却夹着一张黑字朱印的文件,方方地折着,暗暗奇怪道:这是什么文件夹杂在里面?正待要打开一看,叵耐这支残烛已烧到了油干心尽,窗纸缝里又透进一阵冷风,闪得那烛跋化作惨绿色,摇摇欲坠。葛贵便把这一叠钞票塞在枕头底下,和着衣上炕睡倒。这支残烛也就灭了。葛贵自念:这是什么文件?且待来朝看个明白。登时睡思沉沉,不到五分钟,早已睡个沉着。哎!葛贵,葛贵,你没有瞧见窗外的情形,所以抚头便入睡乡。要是你瞧见了,你哪里便敢安睡?
原来葛贵检点钞票的当儿,院落里早立着一个鲜黑眼睛的汉子,凑着破窗纸,把里面的情形瞧个仔细。这个鲜黑眼睛的汉子是谁,列位想该记得当年莲慧寺盗棺,一脚踢死呆狗的郭雀。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