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镜清负气不回家,住在这一家大旅馆里度夜。他本是个久病之躯,怎禁得起这胸头闷气?昨夜大嚷大闹,骂袁氏,打蔡妈,接着坐轿子拜会警佐,都仗着这一股怒气在那里用事,才能发奋这一回最后的精神。待到身进了旅馆,躺在一张铁床上,早已上气不接了下气,除得哮喽哮喽的声音,再也没有半句话说,连得这支翡翠嘴的鸦片烟枪捏在手里,也觉得有千钧之重,烟斗不对了火门,索落落抖个不住。亏得带来的两名随身小厮,一个替他装烟,一个替他揉胸,才觉得胸膈间略略宽展,然而千愁万虑奔上胸头,精神上兀自万分痛苦。他在这张铁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沉重,却见两名小厮倒在旁边一张炕床上睡得和死鼠一般。他叹了一口气,暗想:我葛镜清做了一世人,直落得如此结局,儿子是这般,女儿是这般,妻子和那姘妇又是这般,看来我吞没了许多赈款,天老爷并没瞎眼,罚我受这孽报。哎!从此以后,我当改过自新,洗心革面,力图晚盖,做一个乡里善人。想到这里,数十年处心积虑的罪孽,果然吐了一线的光明。
恍恍惚惚的,似梦非梦,却见他一个老年的哥哥迎上前来,唤一声:“兄弟,你把我的孤儿寡妇照看得怎么样了?”他不禁心头一跳,吓出了满身冷汗,睁眼看时,哪里有什么哥哥,原来是两个小厮一纵一横地在炕上打鼾。
那时,玻璃窗上已露着熹微的天光,旅馆里昼夜莫测,不闻人声,只听得马路上面辘辘辘的车轮声响,大约是洒水车和垃圾车在那里洒扫街道。镜清见时候还早,重又沉沉地睡去。这一忽何时醒觉?醒觉的时候,早已是红日满窗。瞧了瞧烟盘里放着的这只金表,约莫是巳末午初。镜清向例兀自不起身,今天约的是陈佐庭警佐在这里相会,商量处办葛兴的方法,因此不敢耽搁着,忙忙地漱洗完毕,仍由那个小厮装了一会子的烟,还没见佐庭到来,镜清有些焦急。
小厮道:“警察下乡捉人,一来一往,至快也要下午一二点钟才能到局子里销差。”
待到下午二句钟,佐庭依旧没有来,镜清益发忐忐忑忑,这颗心在腔子里七上八下。
约莫又过了一点钟光景,才见小厮跑来禀报,说陈佐庭陈老爷到。镜清道了一声请,又吩咐另一个小厮把烟具藏匿了。这是官场中掩人耳目的勾当,镜清吸烟本来不瞒人,然而旅馆里摆设着烟具,请这位警佐老爷相见,生怕和佐庭的面子有关,因此吩咐撤去了。布置才毕,早见佐庭揭起门帘,大模大样地踱将进来。镜清慌忙站起相迎,不由得身子晃了几晃,几乎栽倒在地。
佐庭忙道:“熟不拘礼,镜翁不须劳动。”便叫镜清仍在床沿上坐着,自己拖了一张椅子,靠近床沿也坐了。
镜清正待唤茶房送茶,佐庭乱摇着手道:“不用送茶,兄弟有桩重要事件和镜翁商议,休说茶房不用进来,便是尊价也得暂时回避。”
镜清心头几跳,料定阿锦的丑历史给他知晓了,两片面皮和火烧一般热,向小厮们做了一个手势。小厮们会意退出,却把耳朵贴在板壁上,窃听这桩新鲜奇闻。
房里坐的佐庭皱着眉头,手捻着菱角髭须道:“镜翁,这事真越闹越糟了。”
镜清搭讪着答道:“穷遮不得,丑遮不得,家门不幸,出了这个不肖女,真丢尽了兄弟的脸面。种种仰仗老哥,快把这奸夫送到县长那边,判个重罪。至于破坏家声的不肖女,兄弟自有家法处置。”
佐庭冷笑一声道:“镜翁,你在这些上却不须着忙,自由恋爱已成了近世青年的公例,俗语道得好,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只装痴作聋便好了。唯有……”说到这里,便沉吟不语,似乎万分为难的模样。
镜清摸不着头脑,颤巍巍地问道:“难不成其中还另有别情?”
佐庭又把眉头一皱道:“琵琶庙闹出命案来了,这件事很和镜翁的前程有碍。兄弟虽谬附知己,却也智尽能索,爱莫能助。”
镜清慌慌张张地问道:“什么琵琶庙?什么命案?兄弟却一些儿不知晓,怎说和兄弟的前程有碍?”
佐庭瞧了镜清一眼,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便道:“兄弟也知镜翁还瞒在鼓里咧。兄弟倘把这事报告出来,不免要惹起镜翁的懊恼,但是懊恼也没用的,总得想个方法,赶快把这事弥缝一下子,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作没事,才是好呢。”
镜清益发着急,气喘吁吁地说一句:“请……道……其……详!”一共四个字,却分作了四起说。
于是佐庭不慌不忙地报告道:“兄弟受了镜翁的嘱托,连夜吩咐两名警士,挨着今天大清早,便下乡去捉人。警士怎敢怠慢,天色未明便动身,赶到富兴集蔡茂昌家里,约莫在巳正时分,却扑了一个空。令爱和这葛兴早已预得了消息,高飞远引,不知去向。听说隔夜去报信的却是尊府的管家葛贵。”
镜清老大诧异,唤了一声“来”字,门外跑进了一名小厮。镜清怒道:“昨天葛贵还好好地在公馆里,谁差他到富兴集去报信?”
小厮不敢隐蔽,便把太太吩咐葛贵赍着一千块钱的钞票,连夜下乡的话说了一遍。又说:“葛贵临动身时,亲口叮嘱小的说,这是太太瞒着老爷的事,千万不要走漏风声,因此不敢告禀老爷知晓。”
镜清气得面色铁青,大翻着两只白眼,一迭连声地说:“该死!该死!”
那个小厮依旧退出了房外。佐庭又续说道:“单是连夜报信,不把银钱带去,还没有事件发生,这祸根都在这一千块钱上。葛贵昨夜报信时,存心吞没这笔银钱,并未交给令爱,径向琵琶庙里去借宿。却给歹人露了眼,五更时分,翻窗进去,攫取这一千块钱的钞票,从枕头底下掏得到手,却把葛贵惊醒了,大喊有贼。歹人着了慌,拔出凶器,把葛贵结果了性命,挟着赃款便逃。庙里人听得喊声,知出了乱子,筛着小锣报警,齐声捉贼,亏得天已向明,这歹人逃不到二三里路,却被前面的乡民截住,人赃俱获,解到县公署来审问。兄弟派的两名警士赶到富兴集时,乡间人早已三三五五传播这桩新闻。警士们怎敢怠慢,赶回局子里,从实报告。兄弟知道这桩命案和敝局派警捉人的事有连带关系,忙忙地去拜会县长,探问底细。县长见了兄弟,提起这桩命案,便唤着镜翁的名字一顿痛骂。”
镜清气急败坏地问道:“他怎样辱骂兄弟?”
佐庭捻着髭须道:“说了怕镜翁生气,然而又不能不说。这位县长口口声声,只说镜翁办的善举不实不尽,说镜翁是个伪君子,说镜翁吞没的赈款委实不在少数。说话中间,还夹杂着许多丑诋之语。兄弟忙替镜翁声辩,县长一阵冷笑,取出一件东西给兄弟看,说这便是吞赈的真凭实据。兄弟揭开看时,原来是本省督军的一纸公文,明明白白地写着寿筵费一千元,拨充贫儿院常年经费,上面还盖着一颗督军关防。据县长说,这纸公文从琵琶庙行凶的犯人郭雀身边搜得。这一叠钞票,表面的一张也盖着督军公署副官处的小钤记。可见这一千元钞票确是督军大人补助贫儿院的款子,大人的寿诞已过了一个月,怎么这笔赈款还没有交付贫儿院?这不是葛某吞赈的确据吗?听说明天县长下乡验尸以后,还得将这事禀告督军,究个水落石出。这不是和镜翁的前程有碍吗?命案事小,吞赈事大,镜翁须得早早弥缝,才是道理。要是不想法弥补……”
话没说完,忽听得镜清道一句:“吾命休矣!”登时两眼反插,向着床上便倒。
佐庭忙唤着葛氏管家快来施救。两个小厮便都跑得进来,揉胸脯,掐人中,镜清才回转这口气来,只是嘴里哮喽哮喽,不会讲话。佐庭连连嗟叹,自回局子里去办事。
那时袁氏已得了消息,忙唤着大轿,把镜清接回家去医治。镜清已不会坐轿,却由小厮们把他抬上藤榻,两名轿夫前后扛着回公馆。中西医生同时请到,却都乱摇着头,谨谢不敏。袁氏到此田地,才懊悔自己忒煞鲁莽,昨天开铁柜子取钞票不曾检点一下,竟闹出这般的乱子。
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葛贵的母亲平氏得了凶耗,披头散发,跑入公馆里,要和袁氏拼命。亏得蔡妈从中劝住,许她一笔抚恤费,而且备着一具价值一百三十三元的上等棺木,明日用船载往富兴集,收殓她儿子的尸首。平氏擦着眼泪,才没话说。
且住,棺木尚没购备,蔡妈怎知道这具棺木的价值,不多不少,恰是一百三十三元?列位读过第十五回,想该记得,葛兴曾向阿锦说过,“莲慧寺里那一口棺材是我替你买的,价钱是一百三十三元”。现在蔡妈提起的便是那一口棺材。她以为与其搁在庵里空着不用,何如做个人情,给葛贵享用了。当下便吩咐小厮快到莲慧庵圆净师太那边通知一声,说这具空棺材,明日大清早便要装载下船,到富兴集琵琶庙里去收尸。
著书的写到这里,便该借此过渡,把莲慧庵里的圆净提起。圆净自把许倩霞威逼致死,心里不免怀着几分鬼胎。过了几天,晓得黄蕉影并未出狱,玉痕又害着小恙,不出绣房,便暗暗侥幸,念一声观世音菩萨佛法无边,神通广大,包管这桩事永远不得破露。
那天张禄上门来闹了一阵,吃圆净几句抢白,把张禄轰退了,心中好生得意。除得鲁公馆里的新姨太太,再也没有第二个敢向我要人。便是新姨太太向我索起人来,我只说这一天黄大奶奶进了你公馆,并没回庵,料想是新姨太太把她留住了,因此不曾把她寻访,我只消如是这般几句话,便可以推却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负责任。
匆匆又过了数天,蓦地里来了一个管家,说是奉了鲁公馆里小姐的命,来见师太。圆净知道是绮秋那边差来的,怎敢怠慢,合着掌,笑盈盈地出来相迎。那管家见面以后,便道:“我家小姐遣我来通知师太,那天黄大奶奶进公馆来访问小姐,曾经丢掉了一粒仿真的钻石。小姐当时打发众仆妇们点着灯火向房里房外寻一个遍,也没见点儿影响。小姐好生过意不去,今天无意之中却得了这粒仿真钻石的下落,小姐本想把原物亲自送到庵里,交还黄大奶奶,也好叫她放心。只为病体新痊,我家大人不放小姐出外冒风寒,才把这粒仿真钻石交给与我,另外还有洋三十块、书信一封,一共送上黄大奶奶。请大奶奶亲写一纸收条,我便好回公馆里去销差。只因为认识黄大奶奶,所以先见着师太,请师太到里面去通知一声,把黄大奶奶请得出来,以便当面交付。”
圆净听着,心坎里扑扑扑地乱跳,正筹算把什么话来对付,又因那个管家口口声声只是小姐长、小姐短,心里老大诧异,便道:“管家的说话有些不明不白,那一天黄大奶奶进公馆,是拜会新姨太太,不是拜会你家绮秋小姐,便是黄大奶奶回到庵里,也不曾向我说……”说到这里,把话缩住了,知道出了一个漏洞,却又没法把来修补,只有干咳了几声嗽。
那个管家笑道:“师太的说话真有些不明不白呢。你道我是绮秋小姐差来的吗?那便驴唇不对马嘴了,我是玉痕小姐差来的。玉痕小姐便是我家大人的义女。”
圆净扑哧一笑道:“孔夫子不说隔年话,从前的玉痕小姐是鲁大人的义女,现在的玉痕小姐是鲁大人的新姨太太,你管家怎么还说是义女?”
那管家道:“这桩事讲来话长,缓日再向师太细谈。现在这‘新姨太太’四个字是取消了,公馆里上下人等都唤她一声小姐。要是再提起‘新姨太太’四个字,我家大人便大发雷霆,取出家法板来重处。你师太也得留意留意,倘到公馆里,莫把新姨太太混叫了,便是讨打,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跑咧。”
圆净哈哈大笑道:“阿弥陀佛,不当人花拉子,闲话少说,我有正经事问你,端的这位玉痕小姐因甚的取消了新姨太太的资格?”
那管家焦急道:“谁有闲工夫和你讲家常?你快请黄大奶奶出来,把这东西交给了,这便是我的正经事。”
圆净被逼不过,只得支吾着说道:“管家你又来了,这位黄大奶奶还是在你们公馆里呀。她那一天拜会你家的玉痕小姐,直到今朝,一共没有回过庵里来。你要寻黄大奶奶,却不向公馆里寻。”
那管家跺着脚道:“师太,你是吃素人,怎么这般说话不当真?你方才还说黄大奶奶回到庵里,怎么又说一共没有回过庵里来?”
圆净被这一驳,正急得没有话说,忽听得道婆唤道:“师太,有人来瞧你咧。”
圆净回头看时,进来的恰是黄大奶奶的丈夫黄蕉影。圆净待要逃避,早吃那蕉影跑得上前,劈胸脯一把扭住,喝一声:“贼尼!再休想躲避,你把我的娘子交了出来,再放你走!”
圆净明知冤家路狭,今日里再也不得过去,然而祸到临头,却还有几分急智,可以勉强对付。她便向蕉影一声冷笑道:“姓黄的,谁告诉你说我把你的娘子藏起?佛殿上面,把我出家人拉拉扯扯,成什么体面?你要娘子,我便交给你一个活活的娘子。”
蕉影听得圆净的口子很硬,自想:莫非娘子不曾死,我误会了?当下把手一松道:“只要你交给我一个活活的娘子,我便没话说!”
圆净把衣领整理一下子,且整且说道:“黄大奶奶不过卧倒在小楼上,无力下床,你们要和她厮见,我便去搀扶她下楼。”说罢,转身便走。
蕉影却也机警,追上去一把扯住道:“且慢!且慢!待我们把这前后看守住了,再放你上楼。”
圆净只得钉住了脚不敢走。忽然一阵脚步声,跑来三四个轿夫,说奉了葛太太之命,前来搬移那一口停寄的空棺材,搬到庵门口,以便明天大清早容易下船。
圆净到此田地,便知道最后的日期到了,苦着脸说道:“你们要看守前后门,只管去看守,我把黄大奶奶搀扶下楼,再和你们讲话。”
蕉影却也老实不客气,回头向鲁公馆里的管家说道:“费心大哥把前门守住,休放这尼姑逃走,我自去守后门。”
那管家见圆净这般藏头露尾,正自诧异,便道:“我不见她把黄大奶奶搀扶下楼,也不放她出门。”
小尼姑月因、月喜,还有那个道婆,都和圆净有些恶感。月因、月喜暗道:“这一会儿,她该命尽禄绝了,她跑到藏经楼上去做甚?难不成观世音菩萨变化了一位黄大奶奶,跑下楼替她来解围?”道婆肚里转念:“今天这老光头可是说嘴不响了,看她可有闲工夫稀里哗啦喝这碗平肝火的淡菜猪肚子汤?”
葛公馆里的几名轿夫乱七八糟地嚷道:“师太不要上楼,先把那一口空棺材指给我们看,再上楼去不迟,我们没工夫守候,抬了空棺材,还得去抬轿!”
圆净气吁吁只向楼上走,蕉影和那管家把前后门紧紧守住,几名轿夫嬲着月因她们指点这停棺的所在。月因道:“你们忙什么?停一会子,师父便下楼,自有空棺材指给你们看。”说时,捂着嘴只是好笑。
良久良久,只不见圆净下楼来,众人都等得心头焦急,便催着小尼姑上楼去看动静。月因、月喜上得楼来,却见这间藏经楼紧腾腾地关着,连唤几声师父,不听得半声答应。月因、月喜知道有些不妙,忙从窗槅子里瞧。这一瞧,不瞧犹可,瞧了时只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原来这位圆净师太也在那搭儿飘飘荡荡,打着秋千耍子,那一种死眉吊眼,一条舌尖子向嘴唇外边露出半截,与倩霞上吊的光景一般无二。
月因、月喜哭喊着:“不好!不好!师父上吊死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