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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兴教育乔扮黄冠 警痴顽高谈玄理

从来造恶的人,终不信头上顶着这一块湛湛的青天,只道一辈子横行不法,天老爷害着目疾,终古不会睁开眼睛瞧这一瞧。哼哼!真个天老爷终古不会睁眼,只怕早化作了妖魔世界、豺狼乾坤。莽莽四海,哪里再找得出半个人影儿?俗语道得好,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这两句虽是老生常谈,直到如今,却依旧颠扑不破。诬人盗贼的恶侦探,他的结局便是死于身做盗贼。把人暗算的阴谋派,他的下场便是死于受人暗算。这不是著书的硬拉杂凑,向诸位谈着些迹近迷信的因果,这都是信而有征的。诸位但看一年的报纸里面,总有几桩大快人心的新闻,使大家信着天老爷的眼睛兀自炯炯地张着。

本书中圆净这般结局,阅者诸君料想也该拊掌一回,唤几句“死得好,死得好”。三面受逼,躲避不得,圆净上楼,早抱着一个死字。诸位不待看到这里,料想早已瞧科了八九分。圆净死后,少不得也是两个徒弟打开了房门,去解放她的尸身。莲慧庵里闹得乌烟瘴气,众人盘问根底,月因她们便把那一夜威逼倩霞,闹出命案,没奈何,借着阿锦小姐的空棺材盛放尸首,以图掩人耳目,一一地说了。

蕉影听着,直痛得双泪直流,呜咽说道:“我得了这一首新体诗,原知道事有诧异,急急地跑来,痴心未死,还想和吾妻会面,谁料……”

说到这里,苦痛塞住了咽喉,思前想后,都是自己不成才,生生地把倩霞折磨到这般田地。吾虽未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越想越悔,越悔越痛,便倩着道婆做个引导,引导到当初停放阿锦灵柩的小客室里。那室里蛛丝尘网,满目凄凉,中间端端正正地搁放着一具棺材,钉得紧紧的,完风不透。薄幸人良心迸现,便伏在那一口阿锦灵柩上面,号天啕地地哭那柩中人许倩霞。

原来,那一口棺材早经着人家三次挥泪。第一次,袁氏哭阿锦,一声儿一声肉,这叫作假哭;第二次,过病蝉扶病入莲慧庵,在灵柩前栖栖惶惶哭玉痕,这叫作误哭;第三次,才有黄蕉影来哭倩霞,抚棺一恸,泪竭声嘶,便那是个真哭了。倩霞死于非命,死得可怜,却能够安安稳稳享用这一百三十三块钱的棺材,还能够赚那薄幸郎的一副眼泪,也算是不幸之幸。只可叹倒运的葛贵,迟死了这几天,好好的棺材被倩霞占了去。这不是叫作捷足先登,却该唤作捷尸先躺了哇。

鲁公馆里的管家连连嗟叹了几声,自回公馆,向玉痕小姐那边复命。葛公馆里的几名轿夫都喊了一声晦气,也向自己公馆里去报信。唯有那黄蕉影,兀自伏在柩上,哭个不歇。哎!蕉影,蕉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便哭断肝肠,著书的也不来瞅睬,尽放着你在尼庵里哭柩。

著书的且抽出余闲,把上文不曾叙清的事交代一个明白。今天莲慧庵里的一场哄闹,除得公馆遣人运柩,上文已有了线索,不得复叙。怎么鲁公馆里的新姨太太又恢复了小姐资格?怎么张禄手里的仿真钻石会到玉痕手里?怎么身在囹圄的黄蕉影会得跑向庵里来?怎么倩霞的一首绝命诗会到了蕉影手里?其间头绪繁多,著书的便要一桩桩补叙出来,也须寻得了一根线索,才好下笔。

这根线索在哪里?便是第十四回书的结尾,大姨太太和詹妈在鲁国香面前媒孽玉痕的过失,国香兀自将身子坐得起来,对着她们哈哈大笑。涵秋先生写到这里,却卖起一个关子来,竟不说明国香大笑的缘由,而下着两行批评道:“不独大姨太太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连读者到此,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涵秋先生这个批评,实在敏妙之至。这葫芦里的药,除得涵秋先生,再没别人知晓。也许是涵秋先生纵笔至此,聊作停顿,留待以后发生文字,葫芦里卖什么药,便连涵秋先生自己也不得知晓。可惜他老人家一瞑千古,这个闷葫芦带到阴司去,永远不会披露。单苦了小子,只得搜索枯肠,猜测这闷葫芦里的药品。

诸位诸位,鲁国香因甚大笑,是否和前次中风不语一般模样?却是老大的不然。鲁国香那时早已大彻大悟,从人生观上得了一种透底的见解,觉得生平障碍涣然冰释,方寸之间融融泄泄,自有一种忘形的快乐,因此哈哈大笑,笑得嘴都合不拢来。大姨太太兀自诧异,定要问个水落石出。鲁国香便和她斗机锋地参起禅来,尽拿着手指指大姨太太,又弯转回来指着自己,其间包蕴着几句哑谜,叫作“尔为尔,我为我,尔有尔的心思,我有我的见解;尔不能强我从尔,我也不能强尔从我”。鲁国香这时自命为苏东坡,却把大姨太太当作朝云看待。着个朝云女居士,佛桑底下共参禅。

鲁国香自思:这几句浅近禅机,看她可能参透我的意思,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转语。叵耐大姨太太是个涂脂抹粉的猪猡,除得饮食男女,理会得什么来?要她参透这禅机,真叫作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鲁国香对了这蠢如鹿豕的大姨太太,益发意懒心灰,索性给她一个老不开口。大姨太太见鲁老头子如痴如呆,只道是中风疾又将发作,怎敢再来絮聒?

却不料鲁老头子心地清凉,早已悟得了一种祛病延年的秘诀,他想生平的病根,都在这食色两个字上。只为食欲上太讲究了,才吃那粱雪蛆的冰洋獭髓膏,弄成一场大病,险些送了老命。只为色欲上太认真了,既得陇,又望蜀,欢欢喜喜地金屋藏娇,想在温柔乡里度这一生。谁料锦被未温,罡风遽起,白白地把这虚名儿耽误了人家冰清玉洁的好孩子,想起来真是何苦?老头子自怨自艾,恨不得立把那莺莺燕燕的群娇一古拢儿都解放了,拼着一个蒲团一个磬,消遣这桑榆晚景。然而一个转念,又受了食色两字的包围,难不成这个颓唐病体永没有霍然告痊之日?要是一旦病好了,那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的快乐,毕竟胜过了蒲团清磬。想到这里,清凉的心地又复蓬蓬勃勃起来。似这般的天人交战,不知战过了多少回合,有时天理得了胜仗,有时人欲又唱起凯歌来,只落得互有胜负,到底不能有个最后的解决。

鲁国香是个迷信神权的人,他的彻底透悟,却也仗着神权的力。古来有个以毒攻毒的方法,鲁国香的豁然梦想不是以毒攻毒,却是以迷信破他的迷信。提起这段事,却不得不把三圣观里的郝道士表明来历。

三圣观里的郝道士,仅在奚雅芸嘴里说得活灵活现,毕竟郝道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因甚来到这里画符治病?只怕雅芸这张缺嘴里面说来,总有些残缺不全。

提及那个郝道士,却不是个江湖道士,却是一位教育大家。他单名一个奇字,别号唤作大可,原籍北通州。前清时代是一名拔贡生,曾任七品小京官之职,光复以后,这七品小京官便变作了一品大百姓。他在本籍无事可为,便组织了一所小学校,倒也生徒济济,声誉鹊起。他既无志出山,落得把全副精神都用在教育事业上面。十年以来,学校里的生徒逐年增多,学校里的程度也是逐年加高。初办时是国民小学的性质,后来添办了高等小学,再隔几年,又添办了中学。郝先生不但牺牲了全副精神,便是祖传的几百亩良田,也都牺牲净尽。然而这颗办学的热心兀自达于沸点,只为规模阔大,经费浩繁,个人财力上面不免有些左支右绌。只得备了几份乞款兴学的副启,持向京津一带的势要人物那边登门乞募。叵耐这些大人物只懂得揽权纳贿,造洋房,讨小老婆,要他们助些学校经费,谁也不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郝先生枉自赔贴了许多旅费,跑来跑去,一个鹅眼钱都没有募化到手,郝先生怎不气恼?

一天,某要人的门下有两个募捐的人,一个便是募学费的郝先生,另有一个却是募修吕仙庙大殿的邯郸道士。那要人和郝先生无缘,和邯郸道士却是有缘。募捐的结果,郝先生依旧空空两手;邯郸道士的捐簿上面,大书特书地写着大人捐洋五千元,太太捐洋三千元,姨太太捐洋二千元,少爷小姐合捐洋一千元。邯郸道士不费什么气力,却募得了一万一千块的钱。

郝先生垂头丧气地回去,几乎要气出一场大病。后来打听得这位要人是吕仙坛下的弟子,平日为着老师分儿上,早花了好几万银圆,区区一万一千元的修殿费算得什么?郝先生得了这个消息,气愤尽消,反而哈哈大笑。他想:原来要人的金钱只肯花在迷信上面,不肯花在教育上面,我何妨如法炮制,用着迷信的名义骗些钱来,用在教育上面。这叫作悖而入者义而出,借这不正当的金钱,归作正当之用也,是教育史上破天荒的佳话。当下打定了主见,便把校里的一切职务委托了几位教务主任,只说到江南去调查学务,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一定可以遄返原籍。

摒挡行李,匆匆就道,除得著书的,便是郝先生的至亲好友也不知他在三圣观里做道士。他在光复以后,自托先朝遗臣,原不曾剃去发辫,现在改扮道装,很是便利,更不易看出破绽。他本熟谙医理,还参考些旁门左道的符箓秘诀,果然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却把江夏县里的许多绅富人家,没有一个不称奇道异,崇拜那一位仙风道骨的郝道士。他的治病药方都借着乩坛披露,无论患什么疑难杂症,只要详细周密地写一张得病理由书,交给郝道士过目以后,向香炉里焚化了,那时乩坛上判出的药方无不对症发药,效验如神。四方远近,不知医好了多少人。遇着贫病相连的,郝道士不索分文。唯有达官富绅来疗病,乩坛上判出的酬金不是一千定是八百,大大地被他得了一笔教育基本金。

便是那天玉痕奉了鲁老头子的命,到三圣观里乞求仙方,也曾详细周密地写了一纸得病理由书,却由玉痕执笔,怎样地择期纳宠,大排筵宴,怎样地厨子献媚,特进佳肴,怎样地新婚宴尔,变生意外,怎样地撑肠拄腹,积食不化,怎样地事机破露,牛皮作祟,这理由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郝道士看了一遍,把鲁老头子的病源看得洞若观火,开出的仙方当然加倍灵验。还另赐了七八粒仙丹,说这仙丹有起死回生之效,非同小可。其实这仙丹治不得病,治病的良药全仗这一剂对症发药的仙方。但是鲁老头子哪里知晓,衔恩感德,只说是仙丹的效力非同小可,这笔酬费也曾孝敬了郝道士二千多银子。风声传布,远近皆知,落到缺嘴姑娘嘴里,便说每粒仙丹足值二千多银子,鲁大人一共报效了郝道士一万多银子,未免言过其实。著书的不喜撒谎,须得代为更正。

郝道士扶乩时候,也曾用着几个助手,但是都不甚得力。自从鲁国香从了玉痕之请,把黄蕉影荐入三圣观,郝道士便异常得用,视蕉影如左右手一般。唉!这位青年小说家黄蕉影先生,只为一念之误,堕落到这般田地,从小说家一变而为车夫,再变而为瘪三码子,他的人格可算是堕落得至矣尽矣的了。偏生这位小报馆大记者连幻佛先生兀自在报纸上和他开玩笑,说什么风闻青年小说家黄蕉影氏,抛去三寸毛锥子,慨然有封侯之志,曾任庐山车骑将军,现又升任汉口伸手大将军,热嘲冷骂,把蕉影挖苦得不留余地。其时蕉影正在饥寒交迫的当儿,再没有闲钱买报纸看,所以这篇挖苦文章没有被他瞧见,要是被他瞧见了,怕不和幻佛扭个你死我活,再也不会和幻佛到沙家巷去访黑翠,落这圈套。这是余文,表过不提。

再说郝道士既把蕉影做个得力的伙伴,见面以后,未免要动问蕉影的身世。蕉影却也不瞒着人,一是一,二是二,把生平的经历倾筐倒箧,讲个透彻。郝道士很具着一片救人的热肠,便再三告诫蕉影,说:“少年不慎,一朝堕落,这是常有的事,不足为病。唯有堕落以后,力自振拔,洗心革面,把已失的名誉一一恢复起来,重做一个有名的人物,才算是大丈夫的举动。你现在已得了振拔的好机会,倘能斩断邪魔,不向脂粉场中行走,再把这口劳什子的乌烟戒绝了,怕不轰轰烈烈做起一番事业?”

蕉影听了,把不住连连点首,说一句:“小子愿安承教。”

郝道士又从蕉影那边得闻葛玉痕的许多惨史。怎样的叔婶不仁,卖作姬妾;怎样的绮秋仗义,奋臂相救;怎样的碧瑜相会,订为同志;怎样牺牲一身,以纾友难。原来这许多话都是倩霞告诉蕉影,蕉影便把来告诉郝道士。郝道士听了,竟失声地夸赞道:“不道恶劣社会中竟有这般的好女子,正所谓天下之大,未尝无人,但不幸而未彰于世耳。”

他又想到那天鲁国香的得病理由书,明明说是结婚之夕,尚未归寝,便害起这一场怪病。照此说来,这位葛玉痕女士还是无瑕的太璞,都只为天鉴其忱,才有这一番变端。粱雪蛆的一味冰洋獭髓膏,虽无功于在席诸君,而实大有造于玉痕者也。放着我郝大可在世,无论如何,总得把葛玉痕援救出险,总得把尹雄伯、葛玉痕二人判合而成夫妇。

鲁国香饮药以后,泻去了腹中的冰洋獭髓膏,病势日有起色,当然要感谢这位郝道士。郝道士也持着缘簿上门来见这位鲁大人,两人相见以后,谈得十分入港。鲁老头子虽是个腐败官僚,胸中也有几本书册子。郝道士生平博览,也曾读过《道》《藏》诸书,谈吐中间,援引出许多仙人来,什么纯阳子、正阳子、钟离子、赤松子、思真子、妙素子,滔滔汩汩,讲个不辍。讲得鲁国香津津有味,兀自扯开了这张笑口。

鲁国香病中不见客,唯有郝道士上门,也总得扶病相会,研究《道》《藏》中的原理。相会的地方,是在一间净室里面,这间净室是从前鲁国香的结发太太诵经之所,太太殁后,一向封闭,现在要接待这位有道之士,除得这一间净室,其他的都不甚相宜。郝道士来时,鲁老头子便令人开了净室,先请郝道士到里面打坐,自己坐在藤椅里,吩咐两名家丁把他抬入净室里,和郝道士促膝对坐。两人谈话,总得屏退了从人,一心一意地研究那玄妙功夫。

郝道士道:“你老人家若要灾退身安,恢复从前的原状,须得在食色两个字上做一番克制功夫。旨酒珍馔者,伐性之戈矛也;淫声美色者,破骨之斧锯也。你老人家爱在戈矛刀锯里讨寻生活,没怪要害这一场重病。悬崖勒马,未为晚也。你若听从我的劝告,还是趁此洗手,以涵养天和,葆其令名,不知你老人家以为然否?”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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