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痕得了倩霞的死耗,十分伤感,本来病已离床,经了这刺激,又是昏昏沉沉,懒得起床。
鲁国香也知道尼庵里这桩命案祸从张禄而起,便把张禄送往官厅惩办,拘留了几个月,张禄忽在看守所里发狂自尽。
玉痕又得了镜清病殁的消息,不禁老大伤感。叔父虽然不仁,毕竟是自家骨肉,待要扶病去送他入殓,觉得头脑昏沉,挣扎不起,也只索罢了。
著书的顺便又要提及镜清的这笔捐款,凭据既落在县长手里,足见得吞赈非虚。那县长正要借这题目向镜清大大地敲一下竹杠,谁料镜清禁不起恐吓,得了这警告,只隔得一天,便伸伸腿走了。那县长见镜清已死,便也不为已甚,单把这笔捐款送入贫儿院,由院里出了领纸,作为完案。事后,葛公馆里另送了县长五百块钱,作为酬谢。
数年以后,阿锦堕落到勾栏院里。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
至于玉痕,论理呢,涵秋先生一支笔,把玉痕折磨得也够了。在下的继续这一部残稿,倘不在笔尖儿上告个奋勇,把玉痕援救出来,非但著书的存心太忍,便是阅书的也得感受不快。
前两回书中,在下竭力替郝道士补作一篇小传,无非替玉痕乞得一支得力的救兵,以便出奇制胜,把玉痕援救出险。果不其然,郝道士略施神通,鲁老头子便回心转意,巴巴地把玉痕嫁给尹雄伯,只待玉痕樱口里面轻轻道出一个诺字,这部《镜中人影》便不愁没有圆满的结局。然而玉痕的生平宗旨,已在那夜和绮秋联床抵足的当儿,明白表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玉痕这几天来,依旧抱定着这个宗旨,丝毫不肯变动。无论旁边做说客的说得唇焦舌敝,徒劳无功。硬是著书的写到这里,秃尽毫尖,也没法转移玉痕的心理。绮秋劝了好几回,都被她严词拒绝,便没的什么可说。鲁老头子便怂恿着大姨太太来做说客,大姨太太道:“好小姐,休使这牛性子,你便从了你干爷的主意吧。你说嫁了姓尹的,对不起你干爷。哼哼!你不嫁姓尹的,那便对不起你干爷咧。伸手抡指头,离着端阳节只有三个礼拜,阎罗大王不容情,你干爷尚有三长两短,这条老命岂不活活地被你害死了吗?”
玉痕道:“姨娘放心,那些江湖道士,无非是一味捣鬼,全然当不得真。义父的病体日有起色,断没有意外奇变。自古道:见怪不怪,其怪自止。包在我葛玉痕身上,待义父快快活活度那端阳,那时再去打那妖道的嘴。要是在这当儿,义父果有三长两短,我葛玉痕请先死在义父面前,以正我罪。”
大姨太太见没话可说,愤愤地回复鲁国香道:“这贱人不受人抬举,好好相劝,吃她拒绝。不如唤姓尹的备着一乘轿,用着强权抬得去,看贱人再有什么话说!”
鲁国香忙把双手掩着耳朵道:“你别混话,她是上界的玉女下凡,得罪了玉女,禁不起又有灾晦临头。”
大姨太太劝导无效,又请出陶姨来相劝。陶姨道:“大小姐,你这七曲八绕的心思,任是仙人也猜不出。道你和姓尹的无情,怎么那天的五千银子巴巴地替姓尹的去还债?道你和姓尹的有情,怎么现在鲁大人皇恩大赦,开笼放鸟,情愿赔贴嫁妆把你嫁给姓尹的,你又是执意不肯?”
玉痕惨声答道:“好姨娘,你也是这般说,无怪谣诼繁兴,谤言纷起,都说我和尹雄伯有了情愫。我哪有什么七曲八绕的心思?我只有一条热肠,替亡过的甘碧瑜姊姊解除困难。我得了人家五千银子,要是又嫁了雄伯,又骗了人家的嫁妆,我便是双料的女拆白党,还有什么颜面立于人世?我这一颗洁净的心,除得亡过的碧瑜姊姊,还有哪个知晓?”说着,把不住一阵心痛,眼泪便滚滚而下。
陶姨见话不投机,也只好搭讪着自回家里。一辈来一辈去的说客,直把玉痕这颗芳心说得千皴百皱,她虽没有什么大病,然而经这种种烦恼,只落得一天离床,一天又睡倒了,三好两歹,和病美人一般模样。鲁国香见玉痕这般地斩钉截铁、矢志不移,心里虽钦佩不已,然而长绳不能系落日,日子和飞一般快,眨眼睛早到了四月下旬。抡指算端阳,整整地只有十天光景。公馆里忙着裹粽子,画灵符,预备那端阳节景。
鲁老头子触目惊心,仿佛阎罗大王已下了勾魂票,丧门神在那里唱欢迎歌。病理和心理本有密切关系,鲁老头子镇日夜地心绪不宁,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不似一天,看来这端阳大限一定难逃。
大姨太太和几个妈子商议妥帖:“要是到了端阳日,老头子这条性命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便该捉住这个贱人,紧紧地用麻绳绑了,抽着粗藤条,精皮肤一顿痛打,直把那贱人活活打死。”
妈子们听得吩咐,麦秆当作了令箭,有几个加倍拍马的,四处去觅取粗藤条,预备端阳日把来使用。也有风声传到玉痕耳朵里,玉痕却不着慌,明知妖道谰言,断无丝毫价值,我义父一定可以安安稳稳度那端阳。待到过了端阳,我便要禀明义父,安置我在一个清净所在,长斋绣佛,度那一辈子的苦恼光阴。唉!玉痕玉痕,你哪里知道郝道士为了你的前途幸福,尽心竭力地所以在孽海中间要把你救拔到一条安乐的路上,你兀自妖道长妖道短地骂他。不但郝道士听得了定要气个半死,便是在下的写到这里,也要替那郝道士愤愤不平。
话休絮琐,再说郝道士连日到鲁公馆探听消息,兀自不能满意,北通州那边又雪片也似的电报打过来,催他回去办理教育。那时郝道士的来踪去迹已早向黄蕉影一一说了,蕉影自经挫折,一心归正,倩霞的那口棺材早已择地安葬,一切的葬费都是玉痕所出。临葬的当儿,蕉影尽哭了一场,纸灰化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说不尽的凄凉况味。蕉影葬好了倩霞,原拟随着郝大可到北通州去干教育事业,叵耐玉痕这桩公案还没有到圆满结果,只落得行期屡改,迟迟登程。郝大可以为玉痕纵然执性,经人家绝力相劝,总得有些活动,却不料越说越僵,竟是南山可移,此心不变,北海可摇,此心不动。
转眼端阳节又将到了,自己怎好在三圣观里耽搁,那乩坛上的几个离奇怪诞张韦四娘的鬼影,本是自己和蕉影两个串的鬼戏,要是过了端阳,鲁国香向我质问,怎么乩坛上的判语毫无影响,我把什么话来回答?况且玉痕现在已脱离了姬妾名义,我干的这桩义举总算有了一半的成绩。至于她和尹雄伯毕竟有缘无缘,我可没工夫来顾问了。打定了主意,便收拾行李,带着黄蕉影离却这座三圣观,径向北通州而去。
郝道士去了,这部书里还有一个小小疑团尚没打破。那天郝道士和黄蕉影合串的鬼戏毕竟用些什么法术,须得交代一个清楚。
阅者当该记得郝道士每到鲁公馆里,总在一间净室里和鲁国香谈话。那间净室又是大太太生前焚修之所,郝道士到了,先在净室里打坐,然后鲁国香出来会客。郝道士有这机缘,才觅得了串演鬼戏的材料。他见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太太的遗容,风鬟雾鬓,很是朴素。又私翻书架上的经卷,封面上都写着“信女子韦四娘盥沐谨诵”,他便知道大太太的闺名唤作韦四娘。一天,他私带了一具袖中摄影的装置,乘着左右无人,便把壁上遗容摄取一个小影,回到三圣观交给黄蕉影,悄悄地加些云烟布景,制成一张鬼的摄影。至于这几句俚俗不堪的乩语,也出于黄蕉影一手包造,更不费什么吹灰之力。
乘这补叙的当儿,著书的又要把这位悼亡感逝的尹雄伯先生提这一提。雄伯自从那天和玉痕邂逅相遇,回到家中,只是郁郁不乐。独坐在一间房里,对着一盏电灯,喃喃地自言自语:“唉!我尹雄伯怎么这般地糊涂?我从前和她相别后,满肚皮藏着许多感恩知己的话,以为他日倘有机会得与玉痕相见,我便要把满肚皮的说话倾筐倒箧,一古拢儿都剖诉出来。怎么到了相见的时候,我嘴上没贴着封皮,竟一句不能出口?唉!天许我以邂逅相遇之缘,天却靳我以从容谈笑之权,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偶然抬眼,却见壁上挂的这幅碧瑜小像兀自向他秋波凝睇,微微欲笑。因把这幅小像取了下来,仔细端详,隔着玻片,吻了几吻。又想到好好的一位贤德夫人,竟自舍我而去,鼻子里一阵作酸,把不住颗颗眼泪都打落在玻片上面。想到碧瑜生前把这一幅小影很珍重地交付与我,说:“这是无价之宝,你须好好地收藏着,别失掉了。”那时,碧瑜还没有病倒,操劳家政,和平日一般。我没有悟出言外微旨,只道是别无深意,不过一种爱情的表示罢了,因此含糊答应,不曾研究她的命意所在。到如今凤去楼空,人亡物在,我那最可爱、最可敬的碧瑜姊姊,一缕香魂早到了缥缈之境、虚无之乡,人天永隔,再没有相见之期。除得这幅小像,还从何处觅取她的深颦浅笑和那明眸妙睐?碧瑜说的无价之宝,言外微旨,才被我参个透彻。
那时玻璃窗上滴滴沥沥洒了一阵雨点子,院子里的几竿凤尾竹摇得飕飕地响,愁人听了,益发愁绝。面前这一盏电灯似乎也失了光彩,昏昏沉沉,只是不肯吐焰。其实却冤枉了这一盏电灯,只为雄伯的心灯不明,遂觉得电灯也失了光彩。再看玻璃照架里的碧瑜,也是盈盈欲涕,不胜凄怨。正在无可奈何的当儿,猛听得一阵阿妈阿妈的哭声送入耳朵,直刺到心坎里面,宛似万千把钢刀,把这整颗的心刺得粉碎。
那个保姆把铃官抱得过来,向着雄伯说道:“大少爷,怎么今天的小官官只是睡不沉重?翻来覆去,要向我讨还阿妈。好容易地百般抚拍,又呜呜地唱着山歌,引得他眼皮合了缝,沉沉睡去。忽又从睡梦里哭醒,连嚷着还我阿妈。我不知他要哪个阿妈,若说亡过的阿妈,叫我从哪里去还他?或者不是那个阿妈,是日间遇见的阿妈,这不是真个阿妈,益发没有法子把来还他。”
说时,嗅着铃官的小颊,问道:“好官官,你向我讨还哪一个阿妈?”
铃官却不说是谁,兀自乱喊道:“还我阿妈来!还我阿妈来!”大哭大喊,扯开着小口,哭得面孔都红了。
雄伯忍着悲痛,手捧那碧瑜小像,授给铃官瞧着道:“铃儿,你要寻阿妈,且瞧这玻璃镜架里面的,便是你的阿妈。”
铃官听说,果然止住了哭声,一手擦着眼泪,一手取这镜架,看了一眼,忽又大哭道:“这不是我的阿妈,我的阿妈会抱我,我的阿妈会和我讲话,我的阿妈会和我在今日里相见。还我阿妈来,还我阿妈来!”哭时把手乱摔,几乎把这面镜架摔去。亏得保姆抢住了,把来还了雄伯。
雄伯才明白铃官要的阿妈便是玉痕,益发回肠荡气,泪如雨下。
自此以后,铃官天天在家里哭闹,只要讨还那个阿妈,闹得饭食都减少了,好好的肥胖孩子,竟逐天逐天地消瘦起来,慌得雄伯延医调治,只是没甚效验。从来赤子之心,和那忠臣孝子义夫贞妇之心,一般无二。他牢抱着这个宗旨,无论怎么样,只是不肯改变。
雄伯瞧这情形,再有什么法子可想,终日里唉声叹气,乱搓着手掌,只在几间屋子里打转,喃喃自语道:“哎呀,我可活不成了。碧瑜身后只留着这一块肉,倘有三长两短,我只有拼着一死,免得挨磨这苦痛日子。”说时,乱跺着脚,跺得地板上腾腾地响。
保姆抱着这可怜孩子,赶得过来道:“大少爷不须焦躁,便是焦躁也没用的,心病必须心药医,小官官既然渴念着葛大小姐,我便渡江过去,把葛大小姐请得过来。要是葛大小姐不肯过来,我拼着磕头礼拜,把头皮磕破了,好歹总得屈她走一趟。小官官和她见了面,包管这心病可以医好,身体会渐渐发胖起来。”
雄伯听了,还没说什么,转是小铃官乐得什么似的,一迭连声地喊着:“好!好!快把阿妈请得来!阿妈来了,我快活!”说时,竟嘻嘻哈哈地笑将出来。可怜的小铃官,许久没见他的笑容,这番才博得他的开怀一笑。平时一笑,小颊上便有圆圆的两个酒窝儿,这番瘦得面颊上只有一张宽皮,任凭嬉笑也不会起着酒窝儿。
雄伯瞧这情形,又不免潸然泪下。
保姆渡江去请玉痕,雄伯陪着铃官在家里坐。这天的铃官比平日增添了许多兴致,一会儿说:“阿妈来了,爹爹须请她吃好茶。”一会儿说:“阿妈来了,爹爹须请她在房子里坐。”一会儿说:“阿妈来了,爹爹须把前后门紧紧关着,任凭一千年一万年,总不要放阿妈出去。”
雄伯虽然含糊地答应着,然而方寸里一阵乱搅,搅得脏腑都痛。想玉痕一入侯门,此身怎能自主?保姆跑这一趟,也不过徒劳跋涉罢了。她便肯来,姓鲁的或者不放她来,便是姓鲁的肯放她来,到了这里,也不过略略探问,道几句安慰的话,转眼便得归去。来时小孩子欢喜,来而又去,小孩子又要号天啕地,哭个不歇。似这般的空欢喜,欢喜煞也是有限,别时容易见时难,看来这条小性命能活不能活,只怕尚在镜中。
铃官又偎着雄伯要索取这镜架里的阿妈。雄伯道:“痴孩子,你说镜架里的不是你的阿妈,你又巴巴地要这镜架做什么呢?”
铃官扭头扭脑地说道:“镜架里的是我的阿妈,今天要到我家来的也是我的阿妈。我有两个阿妈,一个阿妈挂在壁上,一个阿妈会得从门外走来。一个阿妈不吃饭,一个阿妈会得说、会得笑。”小嘴里叽叽咕咕,和山歌般地唱起来。
雄伯纵然牢愁填胸,听这膝前雏凤一片清声,也不禁破颜一笑。小铃官一会儿瞧瞧镜架,一会儿又回头看看门外,一会儿隔着玻片把小颊偎偎镜架里的阿妈,一会儿又侧着耳朵听听门外的阿妈可来不来。
墙上的日光一寸一寸地移去,约莫五句钟光景,门外的足声兀自寂然。小铃官待人心急,不禁有些焦躁起来,恢复他的愁眉苦脸,眼眶里包着莹莹的泪,只是要哭将出来。慌得雄伯百般地抚慰他,叫他不要焦急,再等一会子便来了。铃官哪里肯信,只说阿妈再也不会来的了,扯开了小嘴儿,哇的一声,竟跺着脚放声大哭。哭声响处,蓦听得门外面一阵嘈杂,双扉推动,竟抬进两乘轿来。轿儿落地,一乘里走出款款盈盈的葛玉痕,一乘里走出的便是那个保姆。
保姆先自急匆匆跑得进来,一面跑,一面唤道:“小官官不要哭,葛小姐来了!”
铃官眼泪没有干,竟自嘻嘻地笑出声来。雄伯理一理衣襟,正待出接,玉痕已跑得入门,和雄伯略略招呼了,便把眼光注射到小铃官身上,唤一声:“铃官好孩子,你怎么消瘦得这般模样了?”说时,把不住两颗眼泪堕落衣襟。
铃官张着两手,跌跌撞撞地扑将过来,嘴里兀自乱嚷着:“阿妈!”玉痕迎步上前,双手捧住了,抱得起来,就近在一张椅子上坐定了。仔细瞧那铃官的面庞,禁不住心头疼痛。铃官擎起着两只小手,捧着玉痕的面庞,叽叽咕咕地说道:“阿妈到了这里来,我一定不许你回去,和你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爹爹房里有一张大床,床上挂一只大花篮,花篮里放着鲜花,阿妈可肯和我同睡这张床?”
慌得保姆忙来掩嘴说:“小官官,休得夹七夹八地乱嘈。”
玉痕嫣然一笑道:“管什么呢?小孩子的嘴,本来是百无禁忌的。”
又回头向雄伯说道:“尹先生,我想碧瑜姊姊身后只留得这个孩子,他既恋恋于我,我拟把他暂时携带回去,引逗他玩笑,恢复他的从前光彩。待得肥胖了,那时再送回府上,可好不好?要是尹先生不放心,可派遣保姆跟着我去。”
雄伯很局促地答道:“若得这般,很好,只是你家鲁老先生……”
话没说完,保姆早抢着说道:“好叫少爷得知,葛小姐已不是鲁公馆里的新姨太太,她依旧是冰清玉洁做那鲁大人的女儿。”
雄伯听了很奇怪,正待动问,那小铃官听得玉痕要带他回去,欢喜不迭,忙从玉痕身上扭得下来,连道:“阿妈带我去,我便跟着阿妈去。我还有一个阿妈,也跟着阿妈去。”
说时,急急地走到那桌子旁边,伸手去取那镜架里的阿妈。谁料一个失手,啪的一声,竟把那镜架里的阿妈跌落在地。保姆抢步上前,忙去拾取这个镜架,镜架拾了起来,里面这幅小像依旧脱落在地上。铃官小眼睛直射到这张照片上,失声喊道:“哎呀!这便真个是我的阿妈!”
保姆随把这照片拾了起来,也失声喊道:“哎呀!这不是亡故的大奶奶,却是现在的葛小姐。”
雄伯也凑身来看道:“哎呀!这是哪里说起?”
玉痕听他们称奇道怪,忙把这照片讨来看时,照片上的人影,明明是自己的最近小照,上面还写着几行字,认得是甘碧瑜的亲笔,心坎里一阵酸痛,点点眼泪直向这照片上打来。
这个闷葫芦且待著书的把来揭破了吧。原来这幅照片,两面都糊着小像,正面糊的是碧瑜小像,背面糊的是玉痕小像,中间只隔着一层硬纸,一向装在镜架里,只见正面,不见背面。所以碧瑜生前叮嘱雄伯珍重这幅照片,雄伯未识内容,竟会悟不出碧瑜的言外微旨。这番被小铃官一个失手,跌落在地,却把这背影豁然呈露,才知道碧瑜暗藏这幅玉痕小影,实存着一番深意。她自料不能永年,此身一死,雄伯这个家庭当然不堪设想。除得葛玉痕,谁也不能弥缝她身后的缺憾,因此在五个月前,曾向玉痕乞得一幅最近的摄影,悄悄把摄影从硬纸上揭下,糊在自己照片的硬纸后面。还在硬纸四围写着几行嘱咐雄伯的遗笔,写的是:
雄伯吾夫鉴:
吾握管时,自知离此躯壳无多日矣。我死君必悲怆,然悲怆亦殊无谓,死一碧瑜,而有才德十倍于碧瑜者,以弥此缺憾,则破涕为笑,君亦可以无恨。其人为谁?即镜中所藏之玉痕吾妹也。
我死之后,能整理我家庭者,唯玉痕吾妹。能抚育吾铃儿者,唯玉痕吾妹。能使君专心教育事业,绝无内顾之忧者,唯玉痕吾妹。
君苟发现此镜中人影者,亟掬热忱,乞婚于吾妹,并以此数行绝笔为绍介。幸而得请,则门户赖以支持,遗雏赖以覆育,吾夫前途之幸福正未有艾。瑜在九原,亦当含笑。
不幸而不得请,则尹氏门庭危乎岌岌,曙后孤星,何从托命?吾夫郁伊憔悴,长作伤神之奉倩,吾不永年,君亦可虑。嗟乎!嗟乎!长逝者之魂魄,永永不得宁矣。
碧瑜绝笔
阅者记取,自从发现此镜中人影以后,不到一个月,尹氏这座洋楼上面满布着温馨的空气,微风过处,隐隐有笑语之声吹度墙外。每逢三五良宵,月光如水,常有新郎新妇并倚着碧油栏杆,指着天边圆月,细语喁喁。蜜月中的种种欢喜,读者强半过来人,何待细表。
除得雄伯、玉痕夫妇俩,还有一老一小,也是陪着他们欢喜。小的当然是小铃官,老的是谁呢?便是增寿二纪的鲁老头子。毕竟增寿二纪这句话可有效验,著书的现在却不便判断,且待过了二十四年,再向诸君报告,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