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幻佛坐在办事室里,一会儿拿剪子,一会儿拿笔,忙得汗流浃背,好容易才把一天的稿件敷敷衍衍,杂凑起来。然后站起身子,擦了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支大英牌香烟,衔在嘴里,在那边休息。延挨了好一刻工夫,只不见他那学生孙大福的身影,心里焦躁非常,纸烟已经变成了雪白的灰,还剩了二三分长的尾巴,他还舍不得搁入痰盂里。重行寻出一支竹笔管子,轻轻插入里面,又呼吸了半晌,伸出左手,不住地在头发里乱抓,把五个指甲缝吃那发垢塞得满满的,搁下竹笔管,便去剔出发垢,搓成了一个团儿,差不多比梧桐子还大,权且借这个玩意儿消遣。
一轮暑日渐渐地堕向地平线下去了,这才见孙大福腋窝下夹着一束报纸包儿,笑嘻嘻地进来。幻佛正没好气,便冲着他说道:“你通不知馆里事忙,转跑出去撞魂,你再不回来,我总得疑惑你在路上发了急痧呢。”
孙大福此时对待幻佛已不及前番拍马屁了,他见幻佛对着自己发话,竟不相让,便也正色说道:“先生,你凡事也该打听打听,我不能像你终日困坐在这馆里,我自然有我的公干。自从春间我学作了那一篇短篇小说,外边那些大文豪没有一个不佩服我的著作,今天你也强我作一首谐文,明天他又逼我作几条笔记,弄得我应接不暇。如今又有一班朋友发起结一种小说社,邀我去入会。我实在逼于情面,推辞不得,只好勉强答应了。不瞒先生说,适才便在那里开了一场茶话会,议论进行事务。学生斗胆,已经替先生将名字加入,料想先生一定是愿意的。”
幻佛笑道:“哦,小说社吗?这个当然少我不得的了。我只不相信,你是个末学新进,小说子的程度离得很远,怎么他们糊里糊涂竟把你算进去了?岂非笑谈!”
论孙大福的为人,没有别的本领,至于讲到好胜这一层,要算是他一生的惯技。这时忽然听见幻佛说出这败兴的话,急得黑脸皮里咕嘟咕嘟都冒出红光来,外面又不敢公然和幻佛反对,只见他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想是气急了,虽然没开口,已将那幻佛恨得切骨,背转身子,去脱他身上那一件半新不旧的华丝葛长衫。
幻佛不知就里,忙笑说道:“且缓,且缓,趁这时候还早,你快将这稿子送至印刷所,给他们去排印。”
大福将袖子一甩,狠狠地说道:“先生请别人去吧,我不敢预闻这事。”
幻佛怒道:“奇呀,每天不都是你担任这事,怎么我才不过和你闹了几句玩笑,你就认起真来,不服我的调度?你通记不得你当初的光景,我将你提挈在社会上做了一个正经人时候,还不曾隔久,你眨眨眼就和我翻脸,未免也太没良心了。”
大福冷笑道:“你弄错了,你弄错了,这当儿还提不到和你翻脸。我因为昨天在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他说我们欠的印刷费差不多离三四十块洋钱不远了,限我们今天至少要缴一半款子。你先生还是赤手空拳,叫我怎生和人家去开口?”
幻佛一听,不觉爽然变了颜色,踌躇了一会儿,也没有方法,随手将那一团发垢向地下一摔,央告着大福说道:“好弟弟,还是累你去辛苦一趟,替我说好看些,请他们瞧着一年多的情分,宽限我个日子。好在耽迟不耽错,就说本报馆里的营业一经发达,当然跑去和他们清理账目。”
大福笑得咯咯地说道:“连先生,我作小说的程度虽然不济,至于这几句话,程度却是很高很高,用不着你先生的教导。不瞒你说,像这种回债的论调,我都念得滚瓜烂熟,早经和他们说过了,不然还能够敷衍到今日?他们也有他们的话呢,说长此迁延下去,比如老鼠拖秤锤,越拖越重。”
幻佛明晓得他这话也是不错,然而也猜他不免故意留难,只得勉强换了一副笑容说道:“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平时挥霍惯了,以致弄得所入不敷所出。你若能替我尽力,明天不至于弄到停版,少不得我也要酬谢你的。喏喏,今天晚上有一台花酒,是个朋友约的,我因为心绪不佳,当然不愿去热闹。不过既经答应下来,爽约那是不兴,我便请你替我代表,可好不好?”
孙大福平时惯喜欢讨小便宜,没出风头地方,他也寻觅着去出风头,见幻佛托他做这吃花酒的代表,他的肚脐眼子都要笑出声来,依旧将长衫纽子一一扭好,笑嘻嘻地取了桌上那一叠稿纸。临走时候,回转头来望着幻佛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我替你将事干妥,你便过河拆桥,取消我的代表资格。那个我可不问什么师生不师生了,简直和你拼命。”
幻佛笑道:“岂有此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连幻佛再惫懒些,道不得个和你抢吃这一台花酒?”
孙大福走后,幻佛坐在屋里,越想越不高兴,暗念像这样支持下去,怕也支持不到一月半月,眼见要坍台得快了。叵耐葛象文又跑向庐山去避那瘟暑,可以通融的此外竟没有一人。在这当儿,能够先弄得这么三五十元济一济急才是正办,但是到哪里去筹划呢?当下没精打采踱出报馆的门,一步懒似一步地转回他的公馆。至于他这次回去闹出这么新鲜把戏,我且缓表,倒是那个没脑子的孙大福,有几句闲话要替他交代一下子。
最好笑的,他们师生两人说了半天吃花酒,在幻佛这边,始终也不曾告诉他吃花酒的地点,偏生那个没脑子的在那时候欢喜极了,也不知道将地点问一问,这请客的主人是谁。及至从印刷所里出来,忽地跺了跺脚,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好,不好,我向哪里去撞魂呢?南城公所地方又大,牢瘟窑子又着实不少,我总不能沿门靠壁跑去询问,这不晦气吗?眼见得这一台镶边有些在嘴上晃了晃,保不住没有把握了。趁时间还来得及,只有再跑转报馆,向连先生追问一句才是道理。”
主意已定,拔起腿来就跑。叵耐道途上又挤,把一件长衫水淋淋地汗湿了半截,七喘八吼,跨上楼梯,抬头一望,叫声苦也,除得几张桌椅放在那里纹风不动,翻转过来也寻不出连幻佛的影子。孙大福这一气非同小可,把他那张臭嘴噘得起来,比鼻子还高,一屁股向椅子上一瘫,提着自己名字,暗暗嚼念道:“大福,大福,命里注定你吃伙食房里的饭菜,还是臭虾子酸豆腐,将就些吧,料想那一碗清汤鱼翅也不配你的口味。”
说也奇怪,天无绝人之路,他正在那里急得汗雨交流,蓦不防那个守门的茶房一颠一簸,送上一纸请客单来。大福抢过来一望,上面可不是注得明明白白,主人的名字和吃酒的地方一丝也不讹错。大福乐得手舞足蹈,先将那单子靠近嘴唇亲了一个香吻,然后四四方方地叠成一个方胜儿,把来夹在小皮夹子里,头也不回,飞也似的赶到那个所在。我替他声明一句,像这吃花酒的玩意儿,孙大福总算得自出娘胎破题儿第一次呢。毕竟是他一灵不昧,会认得几个字儿的好处,那窑子居然不曾摸错,走进大门,说明来意,便有人将他引入一座客厅。其时席上的客已是不少了,笙管嗷嘈,衣香鬓影,正在热闹。大家见了他这巍巍身段,不由都吃了一惊,主人便走出来问他的高姓大名。他使劲将胸脯子一拍,侃然说道:“我乃连幻佛先生代表是也。”主人听见这话,当然让他去上座。他也不客气,兀自猴上首席,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地动都不动。众人因为他咬文嚼字,吐属不凡,却不敢来藐视他,少不得要请教他的大号。大福将脸色一沉,冲着他们说道:“哎呀!我的名字,诸君如何会不知道?报纸上现刻着兄弟的大著,但凡眼睛珠子不曾瞎掉的,总得如雷贯耳。”
众人吃他这一顿臭骂,方才有些不大高兴,笑道:“汉口的报纸实在不少,便是有大著作刻在报上也很多很多,我们如何会查得这般清楚?”
孙大福这才没法,叹了一口怨气,拿起筷子蘸着杯里的酒,在桌上写了八个字,是笔花词人、绿痕外史。又道:“喏喏,但遇着小说上安上这名字的,便是兄弟。”
他说完这话,座中有个少年,撇着燕尾胡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冷冷地望着那主人说道:“我说连幻佛的那报近来怎么没有好稿子的,不但句调顺不下去,而且别字连天,这就不怪了,原来便是这位缠夹二先生的手笔。”
众人都点头微笑,转把大福蒙住了。因为那少年说出话来,全是闽粤一带的口音,他虽然听入耳朵里,简直和聋子一样,除得把二颗大白果子眼睛在那里翻来翻去,一句话也分辩不得。再望望他们,早又每人带上一个婊子,在那里有谈有笑,将大福搁下来,更没有人来理会。幸亏大福的宗旨只注重在那清汤鱼翅,每逢送一件菜上桌,他的筷子和雨点仿佛,吃得一个畅快,咂嘴咂舌,得意扬扬。瞧看那许多的名花,他兀自在肚皮里盘算,预备送他们一篇论赞,赠几首小诗呢。他又懂不来规矩,别人带的局,他在得意当儿,竟想和人家去动手动脚,座中没有一个人不觉得讨厌。主人格外不大高兴,便搭讪问道:“外史是连幻翁的什么人?他怎么请你来替他代表?”
大福忙不迭地说道:“论兄弟和幻佛名分,幻佛却是兄弟的家师,老实说那也不过是骗人玩的。论幻佛的文字,离兄弟还差得远呢。这小说便是凭据,那报纸上如何没有他的手笔呢?兄弟不久道好要和他开一开谈判,叫他将那份门生帖子交还给我,另外再补一份送过来,那才算得是名正言顺。为什么缘故呢?幻佛和兄弟在民国里都是布衣,哪里及得家父是前清宰相。哈哈!”这一句话不打紧,把在座的客人不约而同地都吓了一跳。
便有那些善拍马屁的调转风来,想和孙大福拉拢拉拢,因为他是宰相的儿子,清室虽然推翻,然而像他们这种世臣故家,一定在政府里很有些权柄。他若早说出来,我倒也不敢这般将他冷落了。当下便追问了一句,说:“孙阁老如今可在不在了?”
大福正色说道:“怎么会不在呢,家父精神还很健旺。”
众人益发害怕,流水般地来捧大福,主人便命撤了这桌席,再另换一桌来,替孙少大人洗尘。
他们刚在这里闹得乌烟瘴气,还是那燕尾胡子促狭摇着头不肯相信,趁势向大福问道:“瞧你是湖北口音,至于这湖北地方,几曾出过什么孙阁老?你休得在这里招摇撞骗,吃我们查出来,那是要办你一个冒充长官的罪名。”
孙大福被他这一驳,夹耳根子羞得通红,幸亏他胸有成竹,忙接着笑说道:“兄弟的话本来还不曾说得完呢,谁叫他们这样乌乱,我原说家父是宰相的根苗呀。家父是前清秀才,这秀才不是宰相的根苗是什么呢?”
众人听到这里,方才哄堂大笑,不约而同地说道:“不错,不错,近来的秀才原很出风头,你们通不瞧见我们中国里一南一北,不都是顶呱呱的秀才在那里大掀波浪吗?”
其时座中便有一两个妓女交头接耳,指着大福笑说道:“瞧不起这孙大少,说出话来委实叫人发松,若是天老爷叫你变作我们,单凭你大少这一张嘴,还不把我们饭碗都夺了去?”
孙大福正色说道:“你们休得拿这些话来挖苦我黑脸皮子。在先我当你们这样年纪,何尝不又白又胖,在拆白党里也称得起是一个滑头。那时候便有人劝我去学花旦,我觉得唱戏这件事,虽也算得是一种通俗教育,但是远不如作小说可以移风易俗。汉口这局面太小,怕安插不得我这文豪,不久我还想到上海去走一趟呢。”
众人见他吹起牛皮来,着实讨厌,又不便上前拦阻,还是那主人忍不下去,忙搭讪问道:“连先生好端端地为甚不来,转请足下跑来代表?其实他来不来也没要紧,转闹出这代表来则甚?”
大福也不省得人家这话里含着讥讽,他转笑吟吟答道:“幻佛这两天穷忙得紧呢,牢瘟报馆既然没有本钱,便闭歇起来有多少不好,他偏生要打起脸来充胖子,东挪西借地向前死挨。”
众人笑道:“平时瞧幻佛的光景倒还不怎么样,便是到堂子里吃台把花酒,他的一件长衫倒也十分漂亮,这又打从哪里说起?”
大福急道:“你们知道什么?幻佛除得那件长衫,你要想在他身上寻出第二件没有缝补过的褂子,比登天还难。不是我们小说家说句促狭话,诸位都坐在这里呢,内中却总有几个长衫脱不下来的,你们摸一摸良心,觉得我孙大福这话可冤枉诸位不成?”
他只顾在这里七搭八搭地信口开河,真个有好些朋友吃他说得面红耳赤,把手缩到裤裆里,死命揪着那几个破洞。那些妓女笑得点头晃脑,有将桌上酒杯子泼翻了的,有躲向旁边去揉小肚子的。孙大福好生得意。我且由他在那里讨厌,倒要叙一叙连先生幻佛。
幻佛出了报馆之后,他的老规矩,依旧在米铺里量了二升白米,回去煮晚饭。平时走到自家门前,那两扇门都是虚虚掩着,只消手一推便侧身而入,今天偏又关得紧腾腾的。他正没好气,使尽平生之力,在那牢门上像擂鼓似的擂得震天价响。一会子便觉得走出一个人来开门,幻佛抬头一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身老父,他心里已经不大快活了。偏生他那老父不知道轻重,将门开放,兀自转身便往里踱。幻佛更忍耐不得,吆喝着道:“连璧,你为甚不替我将门关起来?”
连璧冷冷地说道:“你随手关了不是一样?又巴巴地派遣着我。”
幻佛一听,怒发冲冠,跺脚骂道:“你这老不死的奴才,你在福兴润铺子里,难道开门关门不是奴才的职任?一经回转家里,转想做起太上皇来了,你休得做梦。”
连璧见他声色俱厉,早吓得战兢兢地赔笑说道:“我关,我关,你且先请进去吧。总怪我口齿不大伶俐,容易得罪了你这东宫太子。咳!别人揭我的短处罢了,我的儿子也来揭我的短处,我这条老命可是真苦。”
他一壁拿手去关门,一壁便哽哽咽咽地要哭。幻佛格外生气,指着他骂道:“你说话仔细些,谁是你的儿子?你又是谁的老子?你也生着两个耳朵呢,向社会上去打听打听,可有个清道夫养出儿子来能够在报馆里做主笔?你再这样对着我没高没低,瞧我兜脸刷你两个耳光子,谅你也不敢到官厅里去告我的忤逆。”连璧这时哪里还敢开口,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走入堂屋。
他母亲孔氏见他们父子俩倒又冲突起来,连忙过来跳个花脸,望着幻佛笑说道:“好儿子,你是个办大事的人,何必同这老奴才一般见识?我告诉你一件事,叫你听了欢喜。你父亲如今不再在外边辛苦了,他向福兴润经理前业已辞了他的职务。”
幻佛听见这句话,一把无名恶火倒好冒穿屋顶,顺手将那一包米手巾向半窗里一摔,手巾散了,那米纷纷洒洒泼将出来,好比撒了一屋子的白雨,双脚齐跳,拼命地喊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不是跑回来要我的命?他一个人在外边,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虽然没有多钱回来,毕竟还累不着我。如今益发闹起辞职来了,请问他这看守大门和打扫街道是算作什么屁职?你老奶奶还和我闹这官话辞职呢,辞他妈的……”
这一句话未完,连璧早埋怨着孔氏道:“你是炒虾子等不得红,孩子刚刚回家,你就告诉他这些不兴会的话,也不怪他生气。”
幻佛冷笑道:“告诉我不告诉我却不算什么,难道不告诉我,你躲在屋子里,我便不驱逐你不成?”
孔氏因为自己闯下这样大祸,也不晓得怎样解说才好,重行颤巍巍地说道:“你且缓着生气,我的话还不曾告诉你得完呢。”
幻佛将双眼一瞪,冲着孔氏骂道:“你那些婆婆妈妈的话也不必说了,我也不愿意听,左右不过拿那些古书上的二十四孝来骗我。想骗我拿出银子来,白养你们这一对搭拉苏,这也不怪你们。近来外间讲究的那些新学说,你们做梦也不会领略得到,我略微说几句给你们听吧。像我们这班青年,是国家的国民,不能容你们霸占着的,一经过了二十岁,当然由我们去自立,你也顾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比如你们若是有财产,尽管由你们的意思,把来去做公益也好,把来去赠亲友也好,我连幻佛断断不想承受这份遗产的。老牛他的遗产在哪里呢?哈哈,他的遗产只有你呻吟床褥的老蟹。谢天谢地,我但情愿老牛和我赌气,请个顶呱呱的大律师,做个证人,画个花押,将你这老蟹给别人去承受,我每年也还省得好一笔衣食赡养费。”
幻佛越说越气,将双手插在腰裤里,摆出一座花瓶势子。孔氏见他说出来的话十分刺心,也不敢再在他面前厮混,只得战战兢兢地去掳地上的米,借势躲入厨下去煮粥。连璧更不必说了,呆在那里半晌,大气也不敢出。
有人读我的小说,读到这里,不由扑哧笑起来,批驳作者形容太过。便算连老头子没用,道不得个连老子都不会做,竟由得幻佛这样无法无天,他就不能拼这老命,申饬他几句?吓得像鬼呀似的,在文字上面未免就露出漏洞来了。咳!这话我又何敢批驳诸君说的不是?不过世界上尽有这一种人,平时恨着自己不争气,不能在社会上充一个伟大人物,难得生了一个好儿子,光大门闾,不但犁牛变作骍牛,而且雏凤清于老凤,论他这颗心里,早经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由纵容而生爱怜,由爱怜而生畏惧,所谓履霜坚冰,非一朝一夕之故了哇。
过了好半晌,连璧方才和颜悦色堆着满脸笑容,向幻佛哀告道:“这辞职的事,算我一时糊涂,但是挽回也来不及了。好儿子,你有什么法子可想?我都依你。”
幻佛见他说得可怜,这才将怒气捺下一半,冷笑说道:“好呀,你辞了职,转叫我来想法子,这不是和我开心。说不得委屈了,要打发你这棺材出门。还是我来在本报上送你一条告白,上面用四个大字叫作‘老奴待聘’,底下便说,‘今有老奴一名’……”
说到这里,又问道:“你在福兴润叫作什么名字?”
连璧忙道:“他们都喊我作连二。”
幻佛又道:“你的年纪呢,我也不记得清楚,你益发说了吧。”
连璧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已枉活到七十二岁了,可怜我在四十五岁上,你妈一共还不曾生育,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求神问卜。好容易托人在上海买了一副妇人必孕丹,那一晚逼着你妈吃下去,算是万分侥幸,随即受了胎,在第八个月上便养下了你,居然是个肥头大脸的男孩子,我和你妈嘴都笑得拢不起来,光是喜蛋足足还送了一千多个……”
幻佛兜脸给他一口吐沫,骂道:“这些辰所卯年的旧话,亏你还说得出口,我如今还恨得牙痒痒的呢。要不是你们这两口子兴妖作怪,凭我连幻佛就不能投到鲁大人屋里去做大少爷,再不然便降生到葛镜清那边,也还巴结得和象文做一个嫡亲兄弟。”
连璧笑道:“这些长话短话也不必谈了,懊悔究没中用,你老实往下写吧。”
幻佛想了想说道:“今有老奴一名,叫连二,并不是连幻佛的父亲,活到七十二岁年纪,虽然老迈,精力却还健旺,无论看门、守夜、挑水、煮饭、爬灰、倒粪、洗前、浆裳,听凭驱遣,薪金并不计较。如有合适者,请通信至本报馆第一号信箱。不误。”
连璧皱眉苦脸地说道:“哎呀!请你将挑水这一条取消了吧,这几年我的肩膀是不中用的了。”
幻佛虎吼了一声,拍着桌子喊道:“中国便误在你们这一班脓包身上。大凡一个人既要在社会上做事,总须埋着头去前进,火里火去,水里水去,这才不负这竞争两字。”说着,又拿手在空中画着圈子说道,“竞争者,遇见人家便行打架之谓也。你不能打架也罢了,难不成连个挑水都要推三阻四,这就无怪乎弱肉强食天演淘汰了。”
连璧见他这样高谈阔论,自己听了去,虽然不大省得,然而总觉我这儿子发出来的论调,断断是不会错的,忙不住点了点头,说:“就是这么办也好,就是这么办也好。”
幻佛见老头子非常循谨,那一半气也就消灭了。却好孔氏端粥上来,胡乱吃了两碗,垂头丧气地跑入自家房里,倒头便睡。
可怜他这一夜翻来覆去,始终也不曾合上眼睛,老在那里打算借款,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一个法子。自言自语地叹道:“怪不得政府里那些大佬,单单为这大借款的事把他们弄得走投无路呢。我们办报的,只知道拿一支笔杆儿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批驳他们长短,万一叫我们身当其境,怕也免不得棘手的了。咳!处于旁观地位,谁还不说得嘴响?他们握着最好机关,尚且如此困难,那就无怪我连幻佛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哇。”
他踌躇了一夜,末了打了一个主意,还是跑到葛公馆里去打听打听象文几时回家,能够再打听出他避暑的地址,或是写一封信给他,做个将伯之呼,或者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主意已定,清早便跳下床沿,趁他们老夫妇还不曾起身,早一溜烟赶到葛公馆门外。谁知葛公馆的家人一共也不知道他们少爷的踪迹,便告诉幻佛说:“少爷近来常常住在我们大小姐那边,至于什么避暑不避暑,不独家人们蒙在鼓里,怕就是老爷太太也不会去干涉他的行动。”幻佛听见这话,不由呆了一呆,随即问他们大小姐的住址,家人们指点了她的所在。他丝毫不敢怠慢,嘀笃嘀笃,像小驴子似的,又向玉痕这边走来。鲁德因为屋里没有正经家主,他落得偷懒,日头晒到这个辰光,他老人家刚在门房里弯下腰来抹脸。一眼瞧见连幻佛的名片,触起上次连璧那件事,一肚皮没好气,叽咕着说道:“这不活活见鬼吗?又是一个姓连的,敢不是那个老死鬼又来打抽丰了。”他将脸抹好,跨出房外,抬头一望,见这人并不是福兴润的那个老死鬼,才微微换了一副笑容,有气无力地问道:“我们这公馆里没人,你是来寻谁的?”
幻佛欠身笑道:“不敢,借问一声,葛象文葛大少爷他们到庐山去避暑,管家可晓得他住的地址不曾?”
鲁德见幻佛身上穿的衣履不很华丽,心里老大便不很高兴,况且他也实在不明白象文在江西住的地方,忙放下脸色,将个脖子使劲摇了几下,说:“不知道,不知道。”又低低叽咕说道,“好笑嘛,那个姓连的骗去葛少爷五十块滴大溜光洋钱,你这厮一定来想告贷了。大清早起,谁也没有这闲工夫和你们嚼这些舌头。”
幻佛耳朵猛触进那五十块钱的话,其时他并不嗔怪鲁德说话得罪自己,转低声下气追问了一句,笑嘻嘻地说道:“请问管家,哪个姓连的和葛大少借钱?”
鲁德冷笑说道:“说出来想你也该知道,便是替福兴润看守大门的那个老王八蛋,他和你可是同族不是?”
幻佛连忙分辩道:“不是,不是。我姓黄连的连,他姓害连疮腿的连,算得是同姓不宗。惊动,惊动,请你将门关好了吧,恕我不能奉陪。”
你道连幻佛如何发出这一种滑稽论调呢?原来他得了他父亲借钱的消息,喜得心花怒放,暗暗笑道:“我好呆呀,放着现钟不扛,倒巴巴地跑来炼铜。怪道呢,我说那老头子怎么好端端地会辞起职来,原来他是发了财的人,当然看不起每月那几百文的薪水。可喜,可喜,活该我连幻佛要转运了。”
他说到这里,依旧撅转屁股,跑向自己住宅,将大门轻轻一推,侧着身子踱进来,蹑手蹑脚,走近他爹妈的房门外面。不防有一种敲击洋钿的声音,叮当丁零,直刺刺地钻入耳朵里,十分清脆好听。这也是老夫妇俩一时高兴,因为多年不曾和这洋钿打过照面,此番把整整五十块捞到手里,不但舍不得浪用,而且捧出来互相赏鉴赏鉴,赏鉴到得意的去处,便你拿一块,我拿一块,和小孩子掼钱一般,在那里弄得十分响亮。刚在得趣,猛听得外边脚步声响,吓得老两口子藏放不迭,房帘揭处,早见幻佛恭恭敬敬地直踱进来,双手垂得笔直,走近他父亲身旁,提高了喉咙,喊了一声:“阿爹!”
连璧大惊,好像这一种称呼还是幻佛在地上学走的时候曾经消受过他这样荣宠,于今将近二十六七个年头,对这“阿爹”两字久违得很了。你想连璧受宠若惊,他还疑惑坐在屋里做梦,连忙站起来,哈着腰笑问道:“不敢,不敢,少爷请上坐地,休得折了老儿的寿数。”
幻佛不暇回答,掉转身向他母亲喊了一声妈。他母亲到底爱子心重,却不曾和他客气,兀自答应了,又笑问道:“怎么你今日还不曾到报馆里去办事?”
幻佛怡色柔声地说道:“儿子不曾到上房里来替二老请安,如何敢擅自到外间去走动?儿子这颗孝心,也没有一时一刻能够将爹妈放下,所以能多一刻侍奉,心里便多一刻快活。他老人家忽然和儿子闹起客气来,叫儿子如何禁当得起?”
他在那里说一句,连璧便将舌头一伸,暗自叫苦道:“不好!不好!敢是我这老家伙要死了,怎生一个耀武扬威的忤逆孩儿,忽地变成了二十五孝上的孝子。事体反常,绝不是家庭中的幸事。”
连璧虽然这样踌躇,幻佛好像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一般,忙笑着分辩道:“爹,千万不可记着孩儿以前的事迹,这都是你老人家爱子心切,平时将孩儿纵容惯了。孩儿说出话来,所以有些没高没低。像这种道理,爹不该埋怨别人,还该埋怨自己。”
几句话将老两口子都说得笑起来,一霎时那一座小房间,凭空地充满了无限太和元气。咳!世界上的父母没有个不爱怜子女的。连璧见幻佛这样乖巧,绝不疑惑他有什么用意,真个有谈有笑,快乐得了不得。
说话当儿,又笑着向幻佛问道:“昨天晚上你替我想的那一条告白,可曾送到报馆里不曾?倒是快些发表的好,没的再被别人抢了先去,那个真要把我急坏了。我这句话并不是矫情,实在因为你越这样孝顺,越叫我过意不去,趁我筋力还支撑得起,帮你们一天忙儿,这一天我心里便觉得安慰。老实说,在昨天我还有些不大高兴,如今我却是心悦诚服的了。”
幻佛忙正色说道:“爹说的是哪里话,我是一时将脂油蒙了心窍,今天说不出来的心里懊悔。哎呀!人家要儿子做什么的,不寻出钱来给老人家享用,还累爹这样大年纪去吃辛受苦,孩儿简直比畜生都不如了。爹莫要以为孩儿醉心新学,那新学上的理论如何能够成立?在社会上或者偶然随波逐流,至于家庭之中,孩儿要依旧尽我的孝道。”
他母亲越听越乐,自己又巴巴地跑到街上买了好些点心,给他们父子嚼吃。幻佛下死劲地推让,连璧吃不下,他也硬逼着他吃。老人家又却不过他这番盛意,勉勉强强,那点心虽然不大,倒好吃了二十多个,像他上了这般岁数,脾胃虚弱已极,吃下东西去是再不会容易消化的,只听见呼啦放下一个臭屁,忽然将眉头一皱,接二连三没命地嚷着要出大恭。幻佛见这模样,掩着鼻子,忍不住好笑。孔氏忙着赶过来扶了连璧,请他去坐马桶。幻佛再机灵不过,这个当儿,他早顺手将马盖揭起,拦腰一抱,恭恭敬敬伺候得十分妥帖,又不肯轻易离开。亏他竟蹲下身子,吩咐他爹将一双手搭伏在他脊背上,取个安稳爽快。弄得连璧不知所以,挣着说道:“孩儿,你快走过一边去,这里腌臜得很。暑天六月,你如何禁受得起?如若弄出病来,叫我怎样放心?人家说起来,又该笑我只配儿子忤逆,一经孝顺了,我又没福消受。”
幻佛一面弯着腰低着头,一面哼哼地说道:“古人还有替父亲尝粪的呢,他不是这样,如何能够流芳百世?儿子不过闻闻粪的臭味,怎么敢怨天恨地?爹放心,尽管屙出来好了。”
说也奇怪,不但连璧这时候吃他一阵鸟乱,弄得六神无主,便是那个肚腹也有些受宠若惊,所吃的点心丝毫吓得不敢出来,把个老头子急得挤眉扎眼,白坐了一会儿马桶,只得央告着他说道:“好,好,你放我起来吧。”
幻佛这才站过一旁,又替他系裤带、理衣服,闹得一塌糊涂。他心里见时机已熟,暗想道:要开口,便得在这时候开口了,迟恐生变。于是故意咳嗽了两声,正待提起借款,蓦不防堂屋里已蹿进一个人来,嘴里不住地喊道:“先生!先生!怎么这会子你还不到馆里去发稿子?累我好找,像没头苍蝇似的,各处都寻遍了,断断不料先生还在屋里厮缠。幸亏碰着卖冰淇淋的王灶鸡子,他说先生清早出去跑了一趟,这会子又转回来,我所以跟寻到这里。好先生,我和你错一步说一句要紧话。”
幻佛见是孙大福,恨得咬牙切齿,冲着他吆喝道:“我不懂你到今日还是这样冒冒失失,我办事又没有一定钟点,迟去早去,干你什么屁事?偏又献起殷勤来,要你东钻一钻西钻一钻,倒不曾钻入赤练蛇洞里,吃他咬你一下子。”
大福笑道:“如若没有事,我又何必这样着急?因为刚才得了一个消息,你那个朋友过病蝉呜呼哀哉了。”
幻佛怒道:“病蝉又不是你的老子,要你匆匆地跑来奔丧则甚?”
大福仔细将幻佛脸上望了望,嘻嘻地笑道:“先生敢是才出了被窝,这被窝气厉害得很呢,开口就骂人,也不成个体统。”
幻佛跳脚说道:“便算是我骂了你,你待怎样?”
连璧见他们在外边活嚷乱吵,忙拦着幻佛说道:“人家既然有话和你讲,你便陪他去讲讲也好。我身边有你妈照应呢,你依我的话,比孝顺我我还欢喜。”
幻佛其时正假充着孝子,听了这话,当然不敢违拗,只得换了口气,将大福带入对面自己住的那间小房里,叫他坐下,愤愤地问道:“你说你说,病蝉死了,你又打什么主意?”
大福笑道:“病蝉死不死,原与我们没有相干,不过他这小学教员一定是出缺了。我知道先生和劝学所长尹雄伯是至好,可能替学生去运动运动,如果能达目的,学生当然买一双缎鞋子送来做个酬谢。学生平素的脾气,先生是知道,说一句便是一句,断断不会讲谎。”
幻佛道:“人家才咽气,你们就去想谋他的位置,也太没良心了。这件事我总得替你尽力,却不能忙在这一时。”
大福急道:“喏喏,你老人家又来闹迂阔了,大凡谈到运动这一层,如何可以迟得一时片刻?万一吃别人占了先着,那时岂不叫学生空劳盼望?我也知道你老人家脾气,只要听见酬谢两字,便叫你去淘茅厕缸,你只消掩紧鼻子,死也不嚷嫌臭。难道学生允许送的这双缎鞋还不能满你所欲?”他说到这里,便拍手哈哈大笑。
幻佛吃他这一顿排揎,又羞又气,刚待分辩,不防连璧弯腰曲背地打里面走得出来。幻佛吓了一跳,站起来赔笑问道:“这大毒日头,爹向哪里去走动?受了暑,很不方便。”
连璧笑嘻嘻地说道:“本来有个朋友约我在华景街一座小酒馆里吃饭,这会子差不多快十一点钟了,我须得赶去赴约。”
幻佛无可奈何,只得勉强说道:“爹和朋友吃饭不打紧,如果有人和爹借钱,千万不要答应。外面歹人多着呢,借钱的当儿,都说得天花乱坠,及至将来和他讨索,他翻转脸来,又是一副声口了,弄得不巧,还会和爹结下深仇大隙。儿子说的全是有经验的话,爹千万记着,早去早回,我和爹还有紧要的事体商议。”
连璧笑道:“你也太过虑了,莫说他们未必和我借钱,便是借钱,我是一个精穷的穷人,哪里会有钱借给他们去使用?”
他们父子俩在这里谈心,大福只是大咧咧地坐着,动也不动。幻佛吆喝道:“你怎么见了太老师都不请叫一声儿?你瞧不起我爹,便是瞧不起我。”
大福非常惊异,笑问道:“怪呀!你平时和我提起来,都说这清道夫没有做你父亲的资格,关照我们如若会了面,不必同清道夫去讲客气。这句话我牢牢记在耳朵里,怎生今天你又对我学生大大训斥起来?你还是闹着玩呢,究竟是认真?”
幻佛脸上一红,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为清道夫则清道夫了,彼为太老师则太老师了。你总须得听我的调度。”
大福笑道:“这个还不容易?我此时正要借重你老人家的鼎力呢,看你分上,便叫他一声太老师有何不可?”
说着,便提着喉咙喊道:“太老师!”
其实那个太老师早出了大门好远,料想也不曾听见。大福便借这事重行说道:“太老师算是喊过了,便请你老人家替学生勉力进行。”
幻佛叹道:“大福,你抚着良心仔细想想,你以前托我替你运动的事还少吗?指到哪里,我便做到哪里,从不曾打过一句哑声儿。你如若是个有良心的,想总不能够怪我。教员这件事,怕又是个极难题目,我请问你可曾在师范学校里毕过业不曾?可曾受过检定不曾?目下外面的小学教员还少,尹雄伯巴巴地聘你这米店里倒尿壶的小官?”
大福怒道:“笑谈了!笑谈了!你嘴里不知说的是些什么?大家在外边混世,都得你鼓吹我,我鼓吹你,方是做朋友的道理。怎么当面和我闹起倒尿壶来?老实说,若不是有借重你的地方,我使起性子,可许请你吃这家伙。”
他说这话的当儿,便将拳头对着幻佛一伸。幻佛冷笑道:“哎呀!你难道还要打我?”
大福道:“有什么打你不得?”
幻佛气得只是拿手揉肚子,嘴里嚷道:“反了!反了!学生居然要打先生。”
大福将双臂叉了叉,冷笑道:“不要活见鬼吧,师生师生,原是闹了玩的,你便认真起来,我也替你害羞。”
他一边说,一边愤愤地依旧跑回那所报馆。
幻佛见他已经走了,也没有话说,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他父亲回来,心里便想到病蝉,大家总算得是至好朋友,既然得了他的死信,也不能不去行个礼,左右在屋里闲着没事,借此消遣消遣,也很合算。于是将长衫重行穿好,将门带上,一直便向马路上行去。
不曾走了多远,只见道旁蹿出一个少年,手里还提着一陌纸钱。幻佛起先在病蝉那边也和这人会过的,知道他是刘瞎子的令郎刘克仁,走着哭着,比他自己家里死个人还要沉痛。幻佛暗暗好笑,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问道:“刘克翁,你敢也是到病蝉那边去的吗?我们一路结个伴儿可好不好?”
刘克仁穿的那件夏布长衫早已陈丝如烂草了,碰也不能一碰,不防幻佛手劲太猛,呼啦一声,袖子口早已裂开一条长缝,吓得幻佛十分慌张。幸喜克仁倒不介意,将袖子重行卷了一道上去,说:“不妨事,不妨事,我这衫子原不结实,与连先生没有相干。不过连先生是遇见兄弟,算你造化,万一遇见家父,哼哼!怕你这件长衫保不住会在身上了。连先生,你瞧可伤心不伤心?昨天我在那边,病蝉还是好端端的,会说话,会吃饭,怎么隔了一夜,他就伸了大腿?我同病蝉是至好,得了这消息,至今也不曾干着眼泪,我怕他阴间没钱用,拼命同妈闹得二十个铜板,买了这物事跑去烧化,也不枉我们在世相好一场。”
幻佛心里深感激他,又觉得他说出的话难免呆气,然而倒是发于天性,和那些忘恩负义的不同,不由望着他点了点头,又道:“人生在世,委实没趣得很。谁料一个活跳新鲜的过病蝉,不曾病得半年,竟自化为异物。”
克仁跺脚急道:“连先生,你道过大哥他肯死吗?都是吃了那个葛小姐的亏,同他好的当儿,两下常躲入旅馆里,干那鬼鬼祟祟的不堪的把戏。后来葛小姐嫁给鲁局长做姨太太,便不大理会过大哥了。你叫过大哥如何不气?咳!朋友们相好,讲究个势利也还罢了,我只不信男女的情爱也要瞧有钱没钱。过大哥不幸穷了些,不防将性命都穷得送掉。”
幻佛笑道:“你休得嚼这些舌头吧,我打听得葛小姐和病蝉并没有什么尴尬,你又何苦污蔑人家的名誉?”
克仁益发急得要死,说道:“这些事迹都是过大哥亲口告诉我的,如何会假?他在前两天已经动弹不得,还巴巴地伏在枕头上,拿笔写信给葛小姐呢。要没这事,葛小姐也不会承认。”
幻佛似信不信,便微笑说道:“有这事也好,没这事也好,好在与我们毫没相干。至于目下的男女,情爱还在其次,第一这金钱却是要紧,比如我连幻佛到今日还不曾娶亲,在不知道的,或者疑惑我是缺少财产。其实我也因为女人家不大好惹,所以宁可守独身主义。”
克仁沉吟一下子,愣着眼睛说道:“这话却又不然,瞧来瞧去,我那母亲就与葛小姐这一种人不同。家父的穷,可算是穷得极顶了,然而我的母亲依旧和家父恩恩爱爱,也不曾见他跑出去嫁人。”
幻佛扑哧笑了一声,知道他的呆性又发作了,如果再和他谈下去,怕还有别的话要谈出来,因此不再和他开口。
两下埋着头走到病蝉那里,只见大门通同开着,静悄悄的,并没有多人,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穿了一件白布袍儿,欢喜跳跃,蹲在一个瓦钵子旁边,在那里一张一张地烧化纸锭。右首厨房里,哧啦噼啪地有些煎炒的声音,却是病蝉的姊姊金兰揎拳捋袖地忙着弄菜。堂屋里坐着一个少年,是个生意人模样,一眼看见幻佛和克仁进门,他便起身迎接。幻佛便问他的名姓,少年答道:“不敢,在下姓奚,贱字茂兴,茂盛之茂,兴隆之兴。病蝉是在下的内弟,不久还在小号里欠了半斤洋油、二百张草纸,怎么几天工夫,他便一病而亡?这也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肯留人到五更。不过小号本短,将来这笔账目怕还不能够打个七五折收入呢。”
他刚在堂屋里谈病蝉的苦情,猛不防尸床旁边有个二十来岁女子掩面哭将起来,嘴里还唠唠叨叨地数说不了,听上去仿佛是哭自家的苦命,说是刚刚由嫂子替我们提起婚姻,怎么你这短命亡人便将奴家孤零零地丢下来了?今生虽然不得成为夫妻,来世里总得要求阎王,好遂我们的心愿。正哭得十分起劲,却好她哥哥进来,茂兴吆喝说道:“你快让让,有客来了,好叫人家到死尸前去行礼。”
那女子听见这话,方才放下手,忸忸怩怩地站过半边。幻佛留心将她望了望,原来却是一张缺嘴,鼻孔底下就白花花地露着两颗牙齿,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远远地对着病蝉勉强鞠了鞠躬。再瞧那个克仁,早虎也似的抱着病蝉的死尸,放声大哭,还不住拿嘴凑过去和他接吻。幻佛急得了不得,忙下死劲地连拖带拽,将克仁拖到外边,冲着他说道:“哎呀!你这人好生胆大,他是害肺病的,最易传染,我们躲避还躲避不及,你还赶去和他接近,这也不是卫生的道理。”
克仁糊里糊涂,他听了也没话回答。转触怒了房里那个女郎,将一张缺嘴噘得高高的,叽咕说道:“谁该死,谁不该死,总是前生注定。苦鬼这痨病,哪里就会坑害了你们?你们早知道如此,也不该向这里来吊孝呀!像我呢,一直打苦鬼咽气之后,也不曾离着他半步,怎么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也不见得便传染了伤风咳嗽?”
幻佛听了着实好笑,也不好分辩,便向那奚茂兴问道:“这位小姐是谁?在先却不曾见过。”
茂兴忙欠身答道:“不敢,这是舍妹二姑娘,绝不敢当小姐的称呼。因为这边没有多人,是家岳母接她过来帮忙的。”
幻佛见他提到岳母,忙笑问道:“正是呢,今天是个要紧的时候,如何不见令岳母的影子?”
茂兴又将身子欠了欠,正色说道:“不敢,内弟停尸在床,家里又很拮据,有几处欠家岳母的银利,家岳母到各家讨债去了。论理在下该替他们想法,不过实在因为时局不好,南北还不晓得在什么时候统一,银根周转不灵,洋厘已经弄到七钱一分六。”
他们正在那里闲话,早见大门外面跑进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进来劈头看见幻佛,她忽然儿天儿地大哭起来。哭了半晌,赶入房间里,开了那面抽屉,拿出一封信函递给幻佛,淌眼抹泪地说道:“喏喏,这是一张纸条儿,死鬼在前几天头里便写得齐齐整整,眼巴巴地望你连先生到来。他说有话要叮嘱连先生,谁知你连先生好像死了一般,今在也不来,明天也不来,死鬼伏在枕头上只是提着你名字叫唤。他姊姊见他这样着急,倒想叫我去奉请,我因为瞧死鬼的神情也还不至于就会过世,所以一天两天地耽搁下来,哪里想到短命苦鬼便在昨天晚上阎王老爷拿帖子来请他去吃酒呢?”
她说到这里,早又拍起床边,大哭大喊道:“短命的苦鬼呀!你眼巴巴盼望的连先生,这时候活跳新鲜地站在你面前呢,你有什么话,为何不开口和他讲一讲?苦鬼若是有灵有圣,最好将连先生也请到阎王老爷那里,和他在一处去吃酒。”
幻佛无辜地吃她一顿臭骂,也不好分辩,只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没奈何假装着笑了笑,把那封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原来这是他寄给玉痕的一封绝命情书,上面写得很是沉痛,末了缀了一行小字,大旨是拜托自己替他刊登在报纸上,好叫外人知道他们当初这一番秘史,借此可以泄一泄心中愤恨。
再说连幻佛他也是个促狭不过的少年,此时忽地打了一个转念,外边丝毫不露声色,随即将那信依旧放入信封里,折叠整齐,轻轻向口袋里一塞。刘克仁却是一个浑虫,老向幻佛追问病蝉究竟写的是些什么。幻佛一时想不出来回答,便随口答了一句说道:“他这信里叙述的左右不过向我们这班朋友托孤,以外却没有瞒着人的勾当。”
克仁又直着喉咙叫起来说道:“连先生你可不要拿这话来欺人,病蝉在世,连堂客还不曾娶,哪里有孤子来托给你们?便算你们办报的专会造谣,也不能连一点儿影儿都造得没有。”
幻佛见他驳得很是有理,总怪自家说得大意,刚待再拿话来搪塞,可巧病蝉的母亲听见这“托孤”两字,忽地止了哭,跑出来向克仁说道:“刘少爷,你休得说死鬼没有儿子,我们正代他商议这件事呢。可怜死鬼今年也有二十外岁的人了,不过因为家寒,至今不曾替他娶得一房堂客。我做妈的想起来,很是对他不起,如何忍心眼巴巴地望着他这灵牌子上连个奉祭孝男都没有?将来逢七做佛事,叫和尚瞧了也得发笑。”
幻佛听到这里,满心快活,觉得病蝉的母亲竟会无故地替他圆了这一大篇谎,登时瞅着刘克仁笑道:“如何?我可曾欺负你没有?”
克仁抿嘴笑道:“奇怪,奇怪,不曾娶堂客的人也有养儿子的指望。这一来我刘克仁也不消拼死拼活和老两口子闹着要他们替我结婚的了。阿弥陀佛,将来我这灵牌子上也不愁不会热闹。”
病蝉的母亲还待往下再说,不防奚茂兴插嘴说道:“那可不行吧,舍间是三代单传,目下只生了这个小孩子阿戆,平白地过继给病蝉,他的灵牌子当然是热闹了。将来我自己的灵牌子上岂不是冷冷清清,转叫和尚们瞧见了笑我,你替你的儿子打算,难道就不替我女婿打算?”
病蝉的母亲听他这话,早已十分愤怒,拍着桌子骂道:“死没良心的东西,我女儿可怜我,亲口允许阿戆过给死鬼,偏生你在里边百般地阻挠。老实说,我们不过少几个钱罢啦,若是有几百亩肥田,有几十幢房屋,不怕你们不洑上水,硬把儿子送出来,好承受我们的遗产。连先生他们是在外边办理大事的,请你替我们评评这个理,外孙子阿戆虽说是姓奚,他这身子里,道好也有我女儿的一半骨血,今天便替他舅舅披一披麻、戴一戴孝,将这官司打到高等审判厅,大约也不见得便输给你。”
她一面说,一面便恶狠狠跑过来,意思想揪奚茂兴的衣领。这时候,她女儿金兰和她那缺嘴二姑娘也都拢得近前,做好做歹地从中解劝。阿戆放下纸锭,也不烧了,笑嘻嘻地牵着他外祖母的衣角跳跃。幻佛感激病蝉的母亲替他圆谎,遂笑向奚茂兴说道:“罢咧!打不断的亲,骂不了的邻,你凡事也得看破些。病蝉他是死了,再不会有养儿子的造化。你呢,依旧跳钻钻地在世上活着,出了好心,一定会有好报,不消隔一年半载,包管会养出第二个令郎。不怕茂翁笑话,目下的男人,别的本领或者推扳一点儿也是有的,至于讲到制造国民,谁不是一等等的拿手好戏?今日凭着我和克仁在这边,不如请茂翁爽爽快快地写一张过继纸交给令岳母,也好叫她老人家心里欢喜欢喜。”
病蝉的母亲拍手嚷道:“青天菩萨跑进屋子里来了,世界上也有肯说公道话的,像我们这位连先生。我只保佑连先生长生不老。”
幻佛只顾侃侃而谈,其时只把那个缺嘴二姑娘瞧得呆了,暗想:这位连先生真是漂亮得紧,口齿又伶俐,面孔也还生得不丑。我若能够和他自由恋爱,也不枉白生在世上。当下心里转了几个念头,正待开口想和幻佛搭讪说话,不料她的那个不做美的阿兄忽又冲着幻佛说道:“先生,你这人实在不达世务,我再呆些也不能将现成的儿子送给人,倒转过来再去忙养儿子。这不是现钱不讨,倒反去赊账?”
幻佛不及回答,缺嘴姑娘狠狠地瞅了他一眼,含笑望着幻佛说道:“连先生,你理他则甚?他的生意经熟得很呢,开口闭口,跑不掉现的、赊的这些讨厌口角。贵报馆在哪一条洋街上?我想抽点闲工夫过来奉访,连先生若不弃嫌,我们结一个朋友交情,可好不好?”
奚茂兴怒道:“什么话?一个女孩子,如何没规没矩地向外间乱跑?”
缺嘴姑娘将个脖子一扭,冷冷地笑道:“我们间壁邻居巫大嫂子,她不是个女教员?我平时冷眼替她数着朋友,足足有三五十个。她常劝我放开通些,我只恨有妈和你压在头上,不然早就和他们入伙去了。此番难得会见连先生,你又来百般地阻挠,我们哪里算得是兄妹,简直是生冤家死对头罢了。”
幻佛深恐他们因此冲突,忙劝着说道:“搭朋友也不是一件歹事,奚茂翁总该让舍妹去自由。”
缺嘴姑娘笑道:“好呀!这自由便是我的性命,唯有连先生能够知道我的心事。”
他们正在这里高谈阔论,其时把个刘克仁瞧得眼红起来,再也忍耐不得,也伸手扯了扯缺嘴姑娘的衣角,冒冒失失地说道:“二姑娘,你要搭朋友,须得带上了我,我便住在葛善人葛公馆的斜对门,包你一寻便着,不比他那小报馆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缺嘴姑娘见他这呆头呆脑,芳心里很不愿意,刚待去呵斥,恰巧外边吆五喝六抬入一个白皮棺材进来,接二连三的候殓的和尚道士也到了。病蝉的母亲和金兰一齐放声大哭,缺嘴姑娘也不便再谈闲话,只得跟在里面也号起丧来了。幻佛向刘克仁使了一个眼色,从热闹里也不告辞,早如飞地跑出门外。不曾走了几步,刘克仁伸出一只大拇指,望着幻佛冷笑道:“啧啧啧!不想你这熊样子,竟有姑娘们瞧中了你。老实说,见财有份,你们若是撇下了我,那个我是不依的。”
幻佛哈哈大笑说道:“你爱她吗?我将她让给你好了。如果这姑娘实行来访我,我一定竭诚推荐,哄你的便不算人。”
这几句话乐得刘克仁打躬作揖,嘴都笑得歪过来。叵耐幻佛心中有事,哪有这工夫和他厮缠,穿过两条马路,遂撇了克仁,径自赶回他的公馆。
再说连璧早就回来了,夫妻俩坐在房里,商议措置那五十块洋钱的方法。依老奶奶的章程,便想零碎放给人做利债,光是利息这一项,不上半年,包可以加上一倍的进款,比较做生意又稳妥又划算。连璧正色说道:“这盘剥重利,像我们这本分人家,如何可以干得?我想先拿出些钱来,你买几只母鸡,我买两口小猪,左右闲在家里,喂养喂养,一者消遣,二者这利息也很不薄。儿子今年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娶媳妇这一件事也不能再延挨下去,我打算这媳妇便出在这鸡和猪身上。你瞧我的主意怎样?”
孔氏笑道:“钱是你的,你要怎么还不由你?不过幻佛这孩子变换得太好太快,恐怕他不怀什么好意,我们总得留他一点儿心,免得后来懊悔。”
连璧急道:“喏喏,你又来瞎疑心了。儿子忤逆呢,你又在我面前尽挑剔他的长短。如今他刚刚学做好人,你不替我欢喜,反说出这等屁话,到底妇人家没有见识。”
他们刚在房里絮絮叨叨地谈体己,不防被幻佛窃听得一个畅快,不由伸出舌头暗暗说道:“好厉害的老婆子,他的见识竟比连二高得许多。照这样讲,这房间却不是谈心之所了,不离开老乞婆,这目的又何能达?”
想到此处,故意咳嗽了一声,吓得老两口子连忙将话咽住,悄没声地响也不敢再响。幻佛弯腰屈背走入里面,笑道:“爹回来了,孩子久想和爹叙叙家常,何不到我那房里去坐一坐?”
连璧见他儿子这样殷勤,委实是情不可却,随即笑道:“好,好,当得奉陪。”
说着又回头向孔氏说道:“你到厨下去预备晚饭吧,我带回来的那副鸭架子可以放在锅里,煮出一锅稀饭,大家尝尝这烧鸭风味。”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跟随幻佛出来。
幻佛将他扶坐到自家床上,他才笑逐颜开地和老头子提起谈判。至于他这谈判有效无效,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