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连璧进房的当儿,幻佛忙得颤巍巍地左手端了一杯半冷不热的白水茶,右手又将老头子平时吸的那根长旱烟袋顺便带入房里,将茶杯搁下,随即在烟袋上装好了一袋旱烟,又擦了一支火柴,将烟嘴子向老头子唇边一凑。
连璧忙不迭地嚷道:“得罪!得罪!你让我自己来点吧。我知道你最讨厌这烟袋腌臜,原及不来你们那些纸烟,又文明又漂亮。”
幻佛一面点火,一面正色说道:“爹说哪里的话?做儿子不伺候父亲,爹养我这孩儿有何用处?以后孝顺你老人家的地方多着呢,何况这区区装烟倒茶。”
连璧听见这话,浑身骨头都乐得痒将起来,抽着烟忍不住眉开眼笑。幻佛搭讪着笑问道:“午间是谁约爹在酒馆子吃饭?可曾提起借钱的话不曾?”
连璧不住地摇头说道:“没有这事,没有这事。这两位朋友原是我的老同伙,一个叫作邱荣,他是在本店厨房里打杂;一个叫作高二,力气蛮大,推车子向各处运款,都是他的责任。也因为我辞职不干,他们不很放心,觉得我的境遇一天是赋闲不得的,承他们盛爱,说有这么一处公馆,想雇一个年纪大些的老人照应照应门户。”
幻佛忙接着问道:“爹可答应没答应?”
连璧含笑摇了摇头。幻佛心里老大不愿意,外边却不露声色,笑道:“好呀!爹便答应他们,我也不依。儿子再不济些,道不得个爹妈都养不活。”
连璧笑道:“我也是这般想,所以一口便回绝了。好儿子,你有这样孝顺心肠,我便坐在家里喝口白粥,比较在外边拾金豆子还乐。我适才出门的当儿,你那个学生孙大福不是和你坐在一处谈心?暑热天气,想必他有要紧的事向你接洽。”
幻佛这时候正苦路转山遥地没有机会提起那话,难得他父亲问到这里面。他登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先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苦着脸说道:“还有什么事呢?总怪我办的这报馆发达得不好,那些有钱的富户,眼睛珠都瞧红了,你也要来买股票,他也要来买股票。也难怪他们着急,既可以按月付息,又可以坐享红利,谁也不肯落在人后。我因为本馆也不需钱用,差不多都给他们一个严行拒绝,偏生他们会想出法来运动我那学生,没日没夜地跑来和我啰唣。孙大福又不是呆子,他若非得了那些富户的好处,如何肯在这毒日里不顾性命地替他们来央求孩儿?其实我嘴里还不曾吐出一个允许的字样。”
连璧笑问道:“你这股票是多少钱一份?”
幻佛道:“多也不算多,每股五十块洋钱,十股便是五百块。我猜不出那些没脑子的简直好像和洋钱有仇,开口闭口至少总得一百股起码。”
吓得连璧将烟袋搁过一旁,伸出舌头笑道:“想必买这股票到手,获得的利着实可怕呢。我在福兴润怪不得听见他们今天想买这种股票,明天又想买那样股票。其时我因为手里没钱,也不去注意。这当儿听见你谈起来,大略也明白这里面的利益,可惜你不肯收外股,否则我倒想……”
他的话未完,幻佛知道这时机已熟,忙说道:“这却不然,与其把好处给外人去得,倒不如调剂调剂自己的生身老父。”
连璧心里动了一动,又追问一句道:“比如我要买一股,几时可以付息,几时可以还本?还得请你说一说。”
幻佛正色说道:“本报的股票是有章程的,一股五十块钱,先让你扣去五块钱的利息,只要净拿出四十五元,按月再付五元,不消十个月光景,本钱便到手了。其实你这五十块钱依旧是纹风不动,几时要几时拿票子去支付。便是愿意卖给别人,别人也可拿一百块钱来买你的。爹不信,再向外边去打听打听,凡各处的股票,也没有本馆的这样优待。什么养猪养鸡,凭你辛苦一世,也捞摸不着半毫的好处。”
连璧独自沉吟了一下子,暗想:他的话虽然说得过于好听,然而将银子放在孩儿身边,总要比别的地方稳妥,不如就这样办了吧。于是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我新近却得了一笔意外财帛,买你一份股票,倒还不多不少。你可怜我辛苦了大半世,不如将这好处让我享受享受。别人买你的股票,须得运动,我却老实不客气,当面要求你答应。一经答应,我便双手捧出来给你点清数目。”
幻佛故意装作吃惊模样说道:“哎呀!父亲是几时得了这款子的?孩儿为何丝毫都不明白?既这样讲,孩儿少不得昧了一点良心,把这好处让给爹吧。爹先将利息五元收下,其余由我带到馆里去,交给会计员收账。过一天也由我将股票交代给爹可好不好?”
连璧连珠价地喊了一大串“好”字,兴冲冲地跑入自家房间,瞧那孔氏还在厨下烧火哩,更不去惊动,悄没声地将四十五块洋钱的钞票拿出来,当面交给幻佛。幻佛并不曾过目,随即向衣袋里一塞,掉转头对准连璧脸上噼啪一声打了一个耳光,打得连璧额角上火星直冒,嚷着说道:“怎么?你打我!”
幻佛笑道:“我何尝打你,适才见你额角上叮了一个大花蚊子,我怕他吮你的血,所以我连忙扑了,蚊子吃我的打,与你毫没相干。”
连璧觉得他这话也很有理,怏怏地退得出房。幻佛咬牙骂道:“白让你这老鬼快活了一天,这个耳光算是泄一泄我胸中闷气。”
当晚胡乱和老两口子吃了晚饭,他母亲孔氏也不知道他们父子俩适才在房里干的甚事,当时也不便向他们追问。及至收拾完毕,夫妻才点着灯火进房,连璧更忍耐不得,方才将那洋钱买了股票的话一一告诉了孔氏。孔氏听毕,脸色都变成白纸模样,一句也不开口,彼此解脱衣服上床。孔氏气得颤巍巍地向老头子枕边爬得过来,连璧不知死活,还疑惑老奶奶想来和他亲热,他忙侧转身子让孔氏睡下。孔氏咬牙切齿地在他身上掐了一把,垂着眼泪骂道:“你这糊涂老鬼,天老爷原想叫你发财,不想老鬼没这福气消受,转双手捧去给你儿子快活去了。他办的那个小报馆,早上起来便愁到晚上,眼看不能支持下去。不瞒你说,我有几件整齐些的衣服,通同吃他借去卖了当了,没日没夜地还百般地向我絮聒。你想想别人也不曾瞎了眼睛,如何肯拿着白白银子跑来买他的股票?他编谎骗人的本领是再好没有,不料竟有你这老鬼中他的圈套,什么利息呀、分红呀,老实说全是些梦话。怪道呢,我刚疑惑他为何转变得这样快,原来他是打的这种主意。好好,鸡也没喂,猪也没养,四十五块洋钱,我们白看了几天,到这会子,依旧还了我们这一份穷命。”
老奶奶一面说,一面泪如雨下,把个破枕头都湿得透了。可怜连璧只是大张着嘴,待信不信地安慰孔氏说道:“你素来多心,凡事都不肯往好一边想。他既变作了一个孝顺儿子,断断不能够欺负我们夫妇。”
孔氏使劲将连璧一推,冷冷地说道:“你还袒护着他呢,他如果真个孝顺,你明天再向他将这洋钱讨过来吧,就说这钱我们别有用处,他肯答应你,算我今夜的话是白冤枉了他。”
连璧恍然大悟,当下更不肯迟缓,随即披好了衣服,下床就跑。孔氏问道:“这时候你还向哪里去走动?”
连璧道:“我就依你去和幻佛讨钱。”
说毕,早跨出房,走入对面屋里,见幻佛已经睡得像死狗一般。连璧将他摇了几摇,幻佛从梦中惊醒,吆喝问道:“是谁?”
连璧低声笑道:“是我!”
幻佛听见他父亲的声气,勃然大怒,立刻坐得起来,便问连璧的来意。连璧没奈何,只得央告着他,叫他退还那笔洋钱。幻佛冷笑道:“谁拿你的洋钱的?你的洋钱有多少数目?”
连璧见他口气不大对,又恨又怕,战战地说道:“本来是五十块,我取去五块钱的利息,还有四十五块,先前亲自交给你手里。你可怜可怜我,我也不想发财了,让你爹妈将就买两口棺材防防老。”
幻佛怒极,就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吐沫,复行将一只手向外边一伸,说道:“凭据在哪里?你拿来我瞧。”
连璧拿手擦干了脸上吐沫,赔笑说道:“你又来和我闹玩笑了,我们是嫡亲父子,你拿了我的钱,如何还肯叫你写凭据?”
幻佛冷笑道:“父子!父子!这当儿我们依旧取消了。世界上也没有借钱给人不要凭据的道理,将来到了官厅上,既然没有凭据,便是索诈。料想你这清道夫断不会有法律的知识,我也没有工夫陪你闲谈。”说完这话,他早向床上一躺,闭起眼睛来装作打鼾。
连璧到此,真是没有法想,白瞪着幻佛一会儿,转身走入自家屋里,抱着他老妻呜呜咽咽地痛哭。孔氏其时已听得清清楚楚,晓得已经着了幻佛的道儿。她并不怪儿子狡猾,只恨老头子不争气,越想越怄,也就伤起心来,我望着你流泪,你望着我雪涕,足足闹了半夜。
连璧想到沉痛的去处,便解下裤带子来要向床柱子上自缢,又吃老奶奶拦着,哭道:“你这一死不打紧,掼下我来,更要受他的凌折了。若是要死,我们都得一齐死。”由此,孔氏便不敢合眼去睡,只防着老头子短见上吊。
挨到天色大亮,幻佛再快活不过,早经收拾收拾,揣了那一叠钞票,跑出向一家茶社里去用早点,将钞票放在桌上,点了点数。自己筹划了一下子,暗想:黑翠那边所欠的酒席和下脚钱着实不少,近来很不好意思跑去走动。目下先在这里面划出二十五元来搪塞搪塞。今晚又可以在那里打一场茶围,场面上岂不觉得光鲜些?其余便是印刷所的问题。停刻打发大福送给他们二十元收账,随后便不至停版。哈哈,一个人要走上运气,真是山挡不住,这区区进款不过算是九牛的一毛,那一件公案可就多了,多则五千,少则三千,拿得稳稳的。仔细想想,是打哪里说起呢?这不是我的造化?”
想到高兴去处,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只是忍不住地发笑,登时将肚腹吃得饱饱的,见时候已经近午,才跨出茶社,坐上一辆人力车,飞也似的直向报馆而来。
刚走得上楼,抬头一望,只见孙大福伏在桌上鼾呼不醒的,睡得正畅快。不过你道孙大福如何这样瞌睡呢?原来他这些时无意中却碰着一段艳史,等在下替他稍叙个大略。
幻佛这报馆,连楼连底不过只有两幢,楼后边幸喜有一座凉台,算是报馆里的一个退步。大福脸蛋子虽然长得不十分美丽,叵耐他自待却是不薄,常常拿面镜子在手里照了又照,像煞潘安再世似的。可巧那一晚又替他先生做了一任花酒代表,在他眼睛里算是大开色界,一颗心格外把持不住,弄到几个钱,兀自去买香水和雪花膏,搽得浑身扑鼻子喷香,兀自顾影自怜起来。
那个报馆,幻佛轻易也不在里面坐地,全行交给大福去看守。暑热天气,屋子里再暖不过,他一经挨到日落,少不得便跑向那凉台上去乘凉。也是孽缘相凑,隔壁有一份人家,住的却是一个蹩脚姨太太。姨太太便姨太太罢了,我为何又加上她一道蹩脚头衔呢?因为他们老爷本是一家洋行经理,不上两年,便行失败。
这姨太太名字叫作洪美凤,本是么二出身。这当儿明知她这老公养活她不起,然而一时又没有别法可想,只好将将就就,住在这小房子里挨命,所有些衣服、首饰,全行典卖罄绝,想跑出门去逛逛都没有这种机会。闷极无聊,也只有向凉台上来闲坐,当下和大福打了照面,好在彼此是紧邻,免不得搭讪说话。先前倒还客客气气,后来越谈越是入港,不晓得他们在哪一天上,两下便凑拢在一处去了。在孙大福自然非常得意,以为是生平的奇遇,巴不得逢人便行告诉,说这汉口偌大的地方,竟有这么一个标致姨太太瞧中了我这印度阿二。在洪美凤也明知道大福没钱,不能达她逃之夭夭的目的,然而拿他开心解解闷,未尝不是权宜之计。
老实说,女人家既拿着这身子去交结朋友,多少总得骗人家的银钱到手,至于那些倒贴的话,全是那一班少年不要面孔,妄自吹牛,轻易没有的事。所以那个孙大福自从结识这位姨太太以来,皮里刮到肉,肉里刮到骨,无论这钱在油锅里,他都得想法捞出来送给洪美凤,好博得美凤一个欢心。眼看看地有些捉襟露肘,叫苦连天了。偏生昨天夜里两家头又混在一处,美凤趁势敲了他一柄大大的钉锤,吩咐大福明天替自己买一条纱裙、一件纱褂,又限他在二十四小时内答复,否则便将他驱逐出境。大福这一听,好像有许多大雷轰轰地打入耳朵,登时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几乎晕倒在那一张半新不旧的铜床上面,然而外边又不敢露出丝毫神色,只得咬着牙齿,连连答应了几个“是”字。
天色一亮,他便从凉台上爬到这一边来,没精打采,仿佛害了一场大病,伏向桌上便酣呼不醒,实做那人逢喜事精神爽,恼闷愁肠瞌睡多的俗语呢。梦中忽然听见幻佛向他叫喊,他蓦地跳起身子,揉着眼睛喃喃地说道:“我买,我买。”
幻佛听了丝毫不懂,开口便问他:“你买什么?”
大福这才恍然大悟,不由自己也失笑起来,忙分辩道:“不是,不是,学生是在这里做梦。”
幻佛啐了他一口,笑道:“大清早起也不图个顺遂,你不知道我目下已经发了财了。”
说着,早将那一叠钞票全行向桌上一放。大福见这样花花绿绿的洋纸,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若不是怕吃官司,一定伸手将幻佛打倒,好夺了这钞票就走,板着面孔只见在旁边呆望。
不料幻佛忽然将那五块钱一张的取出四张,递向大福手里,含笑说道:“这款子累你至印刷所,请他们行行收账,余款随后再算。”
其时大福的一张嘴几乎笑得要裂开来,又恐怕幻佛瞧出破绽,死命地忍着,故意笑问道:“先生,你这票子是打哪里弄得来的?真是造化,连学生都替你老人家欢喜不过。”
幻佛正色说:“这就算数吗?我还有一笔巨款,早晚就得到手。那时不把你吓得魂飞天外,我也称不起是一个堂堂主笔。你且再等一等,我还有一封要紧的信,请你顺便带至葛公馆,比较邮局里似乎稳妥些。”
他说着这话,早向桌上取了一张信笺,拿起笔来就写。不防大福因为有二十块钱在自己手里,巴不得立刻跑向马路,拣那大衣铺子去买纱裙褂,偏生这不解事的连幻佛又吩咐他在这里稍等。他急得心坎上只是乱跳,没奈何,伸着头,踮着脚,瞧幻佛在那信纸上究竟写的是些什么。幻佛一面写,他便站在后面念道:
镜清老伯大人尊鉴:
久不来替老伯请安,心中挂念得很,总因小侄报务羁身,轻易不能越雷池一步。乃者昨日忽有人寄侄一函,上面全叙的是令侄女儿玉痕暧昧事迹,另外还有一封情书可以为证,料想不是假话也。侄因为与老伯名誉有关,权行捺下,一时未便在报纸上发表。当时便替老伯向前途接洽,意欲少与微资,弥补此事。再三申说,前途瞧弟薄面,已经认可,索价五千元,一边交款,一边将情书交给老伯焚化。事关重要,万勿轻视。
专此布达,敬候好音。
侄连幻佛立正
孙大福念到这里,把一颗脑袋几乎乱点得掉下来,暗暗喝彩,说道:“怪不得他这样得意,原来敲到这无大不大的竹杠。人生在世,这新闻事业却不可不办,其中尽有偌大好处。我孙大福若是一朝得志,无论怎么,总得怂恿几个股东,开他一爿报馆耍耍。”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幻佛又在信尾上缀了一行小字:
前途虽索五千,在小侄看来,老伯如能出三千块现洋,掼给小侄包办,可望不至决裂。此系实情,彼此意会。
匆匆又及。
孙大福的脑袋,这时更点得又多又快,不觉信口喊起好来,说道:“这退步站得尤妙,到底先生的手段比学生高得一筹。若是我缺一个铜钞,也答应他不得。”
幻佛一面将信封得完固,一面回头望着大福笑道:“你省得什么?这样的把戏,不带活动些,那就行吗?好在我们是白手求财,弄一个便是一个,又不花本钱,又没有人来分润。”
大福到此也是忍耐不住,随即嬉皮涎脸地笑道:“哎哟!见财有份,先生你老人家弄得这许多元宝,难道不许做学生的啃一啃元宝边儿?大将军不遣饿兵,我替你奔走这一趟,随多随少,悉凭你老人家吩咐吧。”
幻佛吃了一吓,正色说道:“奇呀!这事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凭空地和我来开这谈判。”
大福央告道:“罢咧,大家不过取个欢喜的意思,好在随你老人家赏赐,我又不争多竞少。”
幻佛被他缠得没法,沉吟了一下子,只得勉强说道:“既是你想来染批,我也少不得破一破悭囊,同你先讲明了。如若五千元满满到手,我赏你五元,如若只有三千之数,我赏你三元,总叫你不得落空好了。”
幻佛说出这话,总以为大福定然喜出望外,不料大福只将一张嘴噘得高高的,一句也不开口,拿了那一封信,又摸摸怀里的二十块钱,转身就走。幻佛瞧他这神情,觉得不怀好意,又深恐他在其中作祟,忙将他唤转来笑道:“你我是自家师弟,简直和骨肉一般,难不成还分什么彼此?你在这银钱上倒不用和我掂斤拨两。至于你谋的那件小学教员的事,我早晚便代你去说项,也算如了你的心愿了。”
大福这才换了一副颜色,趁热说道:“事不宜迟,我去送信,带还印刷所的款子。这趟差使也很辛苦,你若瞧彼此情分,须索趁这当儿过江去会一会那尹先生,回来我听你的消息。”
幻佛将指头在头上搔了几搔,笑道:“今天怕没这闲工夫,老实说,我身边还剩得二十五元,想去报效黑翠子一台花酒。你既着急,等我到了黑翠子那边,打电话去约他过来吃酒,当面拜托他是再好不过的了。”
大福点了点头,各自去干各的正务。
大福知道这封信很是郑重,倒也不敢大意,当真亲自送入葛公馆里,交代了门房里的大爷,还着实叮嘱了几句,叫他立刻送上去,不要误事。然后折转身子,跑入衣铺,衣服也买了,还剩得五角多小洋,他便欢天喜地地在小饭馆里饱餐了一顿,兴冲冲地赶回报馆,爬上凉台,轻轻敲了几下窗子。这是他们的暗号,美凤将他接入房间,大福像波斯献宝似的把衣裙取出来,当面一一交割。美凤自然欢喜,这且不在话下。
再说幻佛也不曾等到日落,早如飞地跑向沙家巷来会他的贵相知黑翠姑娘。黑翠见他有好几时不曾来,着人和他去讨账,他又不理,这时见了面,当然是待理不理。不料幻佛一屁股才坐下来,早将那一叠钞票向桌上一搁,说也奇怪,再望望黑翠粉脸上忽地滚下两行珠泪,指着幻佛哽咽道:“我把你这没良心的,我恨不得咬下你一块肉,我知道你是抛弃我了,可怜我们全拿痴心待人,也没有一时一刻不把你这没良心的放在心坎上。谁稀罕你的钞票,便是你没钱,也该常常跑来看看我,免得我提着你的名字挂念呀!”越说越是伤心,把一方汗巾都哭得湿透了。
幻佛见她这样多情多义,说不出心里的感激,正待近前去温存她一番,却好鸨母也得了消息,没命地奔入房里,和幻佛瞎三话四。她们的语气,大都和黑翠说的有些仿佛,我也不必再来絮聒。
登时春生满室,再热闹不过。幻佛又打发人出去替他约了几个朋友,当下想到尹雄伯,便借了这边的电话,亲自打到劝学所里。幸喜尹雄伯正在劝学所里办事,听见是幻佛约他过江去吃花酒,他连忙回得一次决绝。幻佛只得罢了,准备明天亲自去和他接洽。
一宵无话,到了第二天午后,他因为想起那高徒孙大福替自己送信,以及对付印刷所的功劳,少不得要去会雄伯一趟,事之成否,悉凭大福的命运,至于我连幻佛总算得是竭尽心力。主意妥定,随即搭了渡江小轮,径自向汉阳门行来。好在尹雄伯住的地方他曾经去过的,离阅马厂不远,有一处小小洋房,便是雄伯夫妇的住宅。他不消通报,跨入内里,半芜浅绿,是一座排球的球场,倒有四五亩的广阔,左首安放一副秋千木架,右边一排是沙发椅子。上面却好有几株梧桐和榆树遮盖着。清风徐来,日色不透。
再巧不过,尹雄伯夫妇正并肩坐在那椅子上乘凉,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子,由保姆带领着,拿一柄芭蕉大扇,在青草地上赶扑那些蜻蜓玩耍。他夫人甘碧瑜女士斜睃着媚眼,望着她孩儿眯眯地笑。
幻佛远远地咳嗽了一声,惊动了雄伯,忙迎得上前,笑道:“幻翁是几时过江来的?我们倒有许久日子不见了。昨天承爱约我吃酒,我委实因为这些时各处学校纷纷忙着开课,一时一刻也不能分身,你我是至好朋友,料想总能体谅我这方命的罪,不致见怪。”
幻佛冷笑道:“罢咧,我能有多大的面子可以委屈你的大驾,你把手来摸摸我这额角上看,吃你打这一下子老大的扁担,这时候还隐隐地有些作痛呢。”
雄伯大笑道:“笑话,笑话,幻翁又来挖苦我了。改一天罚我来奉请如何?”
幻佛正色说道:“请我呢却不敢当,倒是像你这样假道学家的脾气,总该要改良改良才好。拘执鲜通,物而不化,目前的时势是万万行不去的。”
雄伯赔笑说道:“幻翁的教训极是,只是兄弟生性很难改移,随后若得幻翁常常地指教,或者可以勉强圆融一点,也未可知。秋暑未净,屋里恐怕燥热,我们便在这院落里坐坐可好不好?”
幻佛点点头,两人便走近那沙发椅子旁边。他夫人碧瑜女士见有客来,忙站起来向幻佛鞠了鞠躬。幻佛笑望着雄伯说道:“这位想就是嫂夫人了。”
雄伯笑道:“正是,正是!”
当下又将幻佛的名姓介绍给他夫人。碧瑜笑道:“原来是连先生,先生的大名,我们在报纸上是常常瞧见的。况且先生办的那份小报,尤其短小精悍。”
幻佛见尹夫人给他这等荣耀的奖语,欢喜得无可不可,只见他两边肩膀一耸一耸地摇摆不定。自家刚和雄伯坐下,碧瑜也坐在半边。这个当儿,幻佛便侧着眼睛对她上下打量,觉得碧瑜女士弯眉秀目,容貌清癯,两边颧骨微挺,略高一点儿,年纪比较雄伯似乎还长得一两岁,望了去,差不多有三十左右光景。身上穿的衣服虽不甚华丽,却清洁异常,随着晚风送过来,似乎还有些莲蕊的气息。幻佛一时不便提起大福的事来,兀自搭讪问道:“咦!这所洋房去年还不曾造得成功,不想目下转焕然一新了。雄伯,你平时口口声声都嚷着差使不好,没有钱趁,然则你这巍巍华屋和这方偌大的地皮又打从哪里弄得来的呢?兄弟虽穷,却是一介不与,一介不取,又不来和雄哥借钱。像你这大兴土木,又何至对我们老朋友讳莫如深呢?”
雄伯被他说得脸上通红,勉强笑说道:“一句话到了幻翁嘴里,便数数落落,一味批驳我的不是。其实这不是冤枉煞人。”
说着便拿手指他夫人说道:“这房子全出自拙荆竭力经营,我从来不曾过问,所谓‘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这句古诗,大可为兄弟解嘲。若说地皮呢,还是先人遗泽,并不曾拿钱去买。”
幻佛扭头笑道:“这话我却不信,尊夫人的积蓄想必很是丰厚,不然怎么会这样地咄嗟立办?”
雄伯笑道:“这事却非一言可尽,好在幻翁既已过江来见访,今夜便在舍间下榻吧,我们这荒园后边还种了好些山蔬野蔌,便累拙荆替我们预备点出来下酒。但是及不来你在江那边豪竹哀丝、金迷纸醉的快乐。”
幻佛笑道:“使得,使得,兄弟近来在那些西菜馆里,委实吃得腻烦了,转是这么一来,反觉得别有风味。唯最不可过于破钞,叫兄弟心下不安。”
雄伯笑道:“哪里有什么破钞呢?不怕你笑,我们这小家庭里,饮食宴会都有定例,久经列入预算表的。多支一角小洋,那报钞簿子上也不好填写。不过因为幻翁要询问我们这起造洋房的缘由,借这小酌当儿,好让拙荆发表出来给你听听,将来你那报纸上也好多添一点儿材料。”
碧瑜见他们谈得津津有味,不觉笑说道:“这算什么呢?吃有钱的富翁听了,还要将牙齿笑掉,免不得议论我们寒酸。难不成还把这些琐屑事在报纸上发表?”
雄伯笑道:“我同幻翁原是闹着玩的,他那贵报如何肯载这些没要紧的闲话?”
碧瑜这时见她丈夫留客晚膳,自己也不再坐,当下便掳掇了衣袖,大踏步径自走入后面去了。幻佛四面望了望,见没有别人在座,趁势便将替孙大福运动小学校校长的话低低地和雄伯商议。雄伯听了,早将眉头一皱,劈口就说:“这事怕不行吧,自从过先生出缺之后,那纷纷的荐信已如山积,而且暑假中师范又毕业了许多学生,没日没夜地跑来和我要求位置,粥少僧多,我正在这里十分为难。再加上幻翁这委托,我待拒绝你呢,你又要怪我不讲交情,若是勉强答应下来,万一无从设法,仍旧要受你的责备。幻翁这令高足,想一定是高明的了,贵报馆也还需人很多,何不请他帮着你办办笔墨?”
幻佛将手一拍,笑道:“好呀!我荐给你的人,你转而来荐给我了,哪里派这样狡猾。单就这句话而论,便该罚你多少?你若不将小徒安插一处地方,明人不说暗话,兄弟在报纸上有的和你捣蛋,请你仔细留些神吧。”
雄伯吃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转想不出话来分辩。幸喜那个保姆跑过来请他们到家里去用膳。
幻佛走进去,留心向四下里望了望,只见那小小堂屋,结构非常精密,所有的陈设虽不十分华丽,然而却是应有尽有,觉得另外有一种楚楚风致。中间一张餐桌,瓶里也插了几朵鲜花,一股清香直向鼻观里扑进来,自己不由喝了几声彩。雄伯的夫人碧瑜嫣然一笑,说道:“连先生不要笑话,儒素家风,只许有这个模样,比不得政界里那些伟人,服御起居,都得讲究个特别精致。”
幻佛听见她这吐嘱,温婉而有风韵,比较黑翠她们一味的淫啼浪笑截然不同,不觉从心坎里发生出敬畏的意思,慌慌张张地答应了几声:“不敢,不敢!”
其实他还不曾听得明白,还疑惑碧瑜是称赞自己,所以拿这不敢两字谦逊了一下子。他们夫妇免不得都笑起来,趁势便请幻佛入座。碧瑜坐在对面相陪,雄伯开了一瓶香槟酒,远远地在主席座上坐了。这时候保姆已将小官官哄得睡觉,随即一样一样地将菜端到餐桌上,内中的素菜却占着多数。
碧瑜笑向幻佛说道:“我们原不懂得什么叫作卫生,但当这夏末秋初,觉得饮食上总该清洁一点。连先生随意吃吧,不要笑话则个。”
幻佛忙道:“女士说哪里的话。承女士不弃,亲手在厨下忙出来,赏给我大啖而特啖,若再批驳一声不好,天老爷在头顶上呢,怕不遭雷打我这脑袋。”
碧瑜见他说出来的话着实粗鄙不堪,自己遂不便再同他多讲,转将个粉颈低垂下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只拿眼向着雄伯斜睃。
雄伯搭讪说道:“幻翁办的那报,近来销数如何?”
幻佛一面端着玻璃杯子喝酒,一面笑说道:“告诉你要将你吓死呢,敝报虽然及不来上海那些大报的销数,至于每天各处来认售的,足足地有七八万份。不过销数愈好,蚀本愈多,哪里及得雄翁坐在屋里拿钱?你在学界里混了十多年,这腰包里总该塞得满满的了。不讲别的,单就这一所洋房而论,没有二三千银子,也砌造不成咧。”
雄伯笑道:“幻翁又来拿兄弟取笑了。劝学所仿佛是尽的义务,每月只有三四十元,其余在一处中学校里担任了几点钟功课,所入也很有限。家用还敷衍不够,哪里谈说得到什么腰包?”
幻佛将脖子一扭,露出不然的意思,冷笑说道:“照雄翁这口气,然则你这一处住宅,想必是偷摸和打劫得来的了。兄弟此来并非同雄翁借贷,雄翁又何必装出这穷抖抖的样儿,把来欺负老友?”
雄伯又羞又急,待要分辩几句,因为气堵塞着喉咙,一句也说不出,转期期艾艾的,简直和哑巴子一般无二。
碧瑜更忍耐不得,遂侃然向幻佛说道:“连先生你要问这砌造洋房的原因,我家雄伯却是坐享其成。至于一切费用,却全出自鄙人的私蓄。”
幻佛惊问道:“这不消说了,一定是女士的妆奁丰厚,所以才能这样大兴土木。”
碧瑜将脸一沉,正色说道:“连先生这种揣测,却未免过于藐视鄙人了。鄙人自幼便持独立主义,莫说家父是一个寒儒,对于女孩子身上没有多少赔送,便算家父怜爱鄙人,鄙人也断断不肯承受的。不瞒连先生说,鄙人今年已是三十一岁,嫁给雄伯刚有五个年头。结婚那一天,谁不晓得我甘碧瑜是只身而来,恐怕除得一衾一枕而外,别无长物。”
幻佛接着笑道:“哎哟!哎哟!既是这样,这所洋房一定是女士不知敲到谁的一笔大大竹杠了。”
碧瑜气愤愤地说道:“敲竹杠吗?那也不是人干的事,或者那些无知识的狗彘肯施展这样龌龊手段,名誉何轻?金银何重?稍有见解的,他断不致如此倒行逆施呀!”
幻佛见她说得声色俱厉,不觉毛骨森耸,暗暗笑道:“不好,不好,我连幻佛无辜地却被这婆娘骂得去了,怎么丝毫也不替我留点儿余地?”又听碧瑜说道:“鄙人一生虽没有依赖性质,却有储蓄性质。自解知识以来,一直到临嫁的当儿,但凡父母亲戚所赏赐的,以及自己薪俸所入,逐年都把来存在银行里,将近有三千几百两银子,取出二千来盖造这所房屋。雄伯他一切都不曾过问,所以连先生问他,他当然回答不出。”
幻佛此时已将舌头吓出来有三四寸长,暗暗地失惊打怪,想这婆娘好大的魄力,活该是尹雄伯的造化。如若我能够娶这么一个堂客,三五千银子也不消去敲人家的竹杠了。他尽管在席间沉吟无语,又听见雄伯笑道:“便这件事,我心里非常抱歉。所以我自从去年便打了一种主意,除得劝学所里的薪金把来敷衍每月的家用,其余的款项均纹风不动,一笔一笔地向银行里存放,务必达到能够偿还碧瑜的目的。”
碧瑜扑哧一笑,望着幻佛说道:“连先生,你听听他这口气,我们是自家夫妇,还分什么彼此?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若这样斤斤计较,岂不反觉得生分似的吗?偏生他这牛性子,我左说右说,他都不肯相信。”
幻佛其时不暇理会碧瑜说话,只骨碌骨碌翻着他两只老鼠眼睛。原来他听见雄伯将银子存放银行,心里不由得动了一动,冲着雄伯笑道:“哎哟!好险!这银行靠得住吗?万一倒闭下来,雄翁岂不白辛苦了半世?我替你设想,还不如买他二三十份敝馆里的股票,利息又厚,红利又多,又倒闭不掉。像兄弟这等经理,外间提到我的大名,没有一个不从心坎里信仰的。因为我和雄翁是总角之交,所以才肯将这好处让你去享受。”
雄伯笑问道:“这一份股票要多少洋钱?”
幻佛忙道:“有限得紧,一份五十块,二十份不过一千。”
碧瑜瞅了雄伯一眼,转脸向幻佛冷笑道:“连先生,再休提股票的话,我们是最不相信这种事体的。像那些交易所的股票,闹得何等厉害,愚夫妇始终不肯去冒险。银行再不济些,它毕竟有实在的资本,与那些买空卖空、设局骗人的不同,请连先生不必替我们担心。”
幻佛脸上一红,讪讪地说道:“信不信还不是由你,我不过说一句耍耍罢咧。”他说到这里,又将个脑袋晃了几晃,低低笑道,“这才叫作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了哇!”
雄伯已知道他夫人的用意,这时对着幻佛说的这几句话故意装着不曾听见,勉强将饭吃得完毕,又约幻佛到草地上去纳凉。碧瑜带着那保姆掳掇干净,也就坐到园子里来。幻佛因为她破坏自家的好事,很不愿意再和碧瑜去款洽。
大家说了些闲话,一直谈到二更时分,碧瑜先自上楼去安睡。雄伯将幻佛引入那座客房,现成的床帐,齐齐整整陈设着,靠窗另外有一张藤榻。雄伯便躺在上面,陪幻佛在客房里过夜。
幻佛笑说道:“这个如何使得?雄翁当然到楼上去陪嫂夫人,不消同兄弟讲客气的。不怕雄翁笑,兄弟因为不曾娶亲,尝遍这孤衾况味,那也叫作没法,像你们应该是双飞双宿。”
雄伯哈哈大笑说道:“幻翁又来取笑了。我们的小孩子已经有了三岁,与新婚宴尔不同,怎么一夜都离开不得?况且拙荆目下又怀着身孕,这胎教也不可不守,还是陪幻翁在一处的好。”
幻佛冷笑道:“原来嫂夫人倒又珠胎暗结了,这也可喜。但是她的那张嘴太刻薄了一点儿,殊非载福之相,保不住临产的当儿还会发生危险。”
雄伯同他夫人异常恩爱,此刻忽然听咒诅她,好生不悦,便闭上眼睛装作要睡,懒懒地不再和他攀谈。幻佛觉得没趣,翻来覆去,又不甚睡得沉重。一会子又将雄伯唤醒,雄伯问他有何询问,他一时又回答不出,想了想说道:“先前听见嫂夫人说是极爱读兄弟那份报纸,但不知这报每天在什么时候送来?兄弟今天不曾在报馆里发稿,由着小徒胡乱去干,恐怕闹出乱子,很不放心。”
雄伯答道:“我们这里也定了好几份报纸哩,那送报的人因为贵报销场不多,死拉活扯地每天总丢下一份,至迟明早九点钟该可以瞧见了。”
幻佛笑道:“一经送得来,务请雄翁将敝报查出,交兄弟阅看。兄弟最爱看自己的报,因为材料丰富,消息灵通,别人家万万及不来的。那送报人的屁话,如何雄翁竟肯相信?”
他说这话的当儿,雄伯模模糊糊倒又睡沉重了。幻佛没奈何,也只好一声不响。
睡到第二天近午时分,他才醒转,再望望雄伯,早已不在榻上了。保姆送入盥洗的水,幻佛收拾收拾,便问保姆:“你们先生呢?”
保姆笑答道:“先生一清早起就出门上课去了,他吩咐我请连先生在这里用过午膳再行渡江。”
幻佛笑道:“你快去和你们奶奶说一句,请她将我的那份报拿进来,让我瞧看。”
保姆点了点头,不曾隔了一会儿工夫,重行转来,手里的报纸倒着实捧得不少,把来放在幻佛面前。幻佛翻腾好半晌,唯有他的贵报,左寻也寻不着,右寻也寻不着,急得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匆匆地跑出房外,亲自问碧瑜。
碧瑜笑道:“据那送报的说,先生办的那报今天并不曾出版,他虽这样说,但不知可确不确。”
幻佛拿手擦着脸上的汗嚷道:“不确!不确!这准是爱读敝报的人多,不知给谁抢买去了。送报的没有法儿,只好拿这话来和嫂夫人搪塞。”
碧瑜冷冷地说道:“但愿像这样才好。”
幻佛这时候委实有些心慌意乱,也不暇再和碧瑜多谈,只说了一句:“雄伯回来,请嫂夫人替我道达鄙意,我拜托他的那件事务,必能满我的期望,此刻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说完这话,随即大踏步出了雄伯的住宅,跨上人力车,飞也似的出城。跳上渡江的小轮,东张西望,见那些人多有拿报在手里瞧着的,却发得誓没有他办的那份贵报。越想越不相信,暗暗嚼念说道:若在平时,我缺少印刷所的欠款,或者会发生这样变故,断不至于我的钱送了给他,他们转反过脸来不肯替我印刷,世界上也没有这种道理。除非我那报馆被一把天火烧掉了,为何昨晚在江那边又不曾见有火警?
幻佛正在轮渡上胡思乱想,没有一会儿,早抵码头。好歹他这馆址离码头不远,不消几步,早抢入门首,早见那个看守大门的汉子坐在半边发怔。幻佛劈口就问他:“我们的报纸怎样?”
那汉子见是幻佛,哭丧着脸说道:“连先生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缘故。适才那个印刷所的老板巴巴地跑来和你厮见。我告诉他先生还不曾来,他只笑了一笑,说:‘既是这样,我便在楼上等他一等吧。’你如不相信,赶快上了楼,准许明白。”
幻佛十分诧异,又喝问道:“孙先生可在楼上不在?”
那汉子又说:“什么孙先生?我怕他是孙猴子变来的,大清早起,分明瞧见他在楼上坐着,怎么眨眨眼,我送那老板上楼,忽然瞧不见他的影子?我又不曾离这门首,料想他是一定翻筋斗云逃走了。”
幻佛因为心中有事,也不暇和他辩论,三脚两步跳得上楼,已见那印刷所的老板起身迎接。幻佛怒冲冲地向他拱了拱手,冷笑道:“姚老板,你来会我有什么交涉?你很对不住我,今天我吃了你的老大亏苦了。”
那个姚老板声色不动听他说话,一直等他说得完毕,然后阴扎骨地笑说道:“连先生,且请坐下来歇一歇吧。先生办这贵报,也是混嘴,我们帮着先生效力,也是混嘴。老实说,彼此都要关顾着,方才可以持久。你先生凭心想想,已经有好两个月不给我们印刷费了,人工伙食,我们逐日都要开支,每逢来和先生讨索,先生都是推三阻四。不是说这一笔款可靠,便是说那一笔款归还,其实连一点影儿都没有。我们查了查账,新账旧账一共积欠得有五十多块洋钱了。你先生若是懂得事体的,至少也得先给我们一半,慢慢敷衍下去,也不至弄成彼此决裂,不料先生依旧将这事搁在脑袋背后。不瞒先生说,小店那一班工人,因为小店开支不出,昨晚便实行罢工,我也想替先生将今天的报印刷出来呢,只是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
幻佛听他这冷言冷语,头脑子都气破了,跳起身子嚷道:“姚老板!你满嘴里嚼的是些什么?昨天送给你们的二十块钱,难道抵不得一半的数目?你这人也太狠心了,收了我的银子,转来拿我取笑。”
姚老板素来晓得幻佛的话不能作准,此时虽然听见他有这二十块钱的话,哪里肯去相信,转放下一副温和面孔,笑嘻嘻地说道:“哦?二十块洋钱,请问连先生这洋钱还是铁打的,还是铜浇的,还是纸糊的?你先生敢是从被窝里才爬起来,仔细想一想,恐怕还是昨夜做的大梦。你们这些敲钉锤的玩意儿,只可以和那些不尴不尬的人玩耍。我们做的本分生意,规规矩矩,千万不可闹这样把戏。”
幻佛见姚老板拿这话冤枉他,急得双脚齐跳,不是楼板结实,几乎吃他跳成两个大洞。姚老板觉得这情形不见得是说谎了,随即问道:“连先生,你这款子是交结谁送到我们小店里去的?可收着小店的收条没有?”
一句话提醒了幻佛,又喊起来:“我的学生孙大福亲自送去,那还得讹错吗?”
姚老板又笑道:“可是那个黑巍巍脸皮,年纪约莫有二十来岁?不错,他还是在这半月以前,曾经替先生去讨情,到过小店一次。以后发得誓,我们不曾撞见他的灵魂。”
幻佛嚷道:“怪了!怪了!偏生他又不在这楼上,不然我也得问他一问,还是他不曾送去呢,还是姚老板拿了我的钱又跑来图赖?”
姚老板并不动气,只是笑着说道:“先生说的这话真好,我们开着一爿铺子,专靠着和人家图赖过日。连先生,不是我说一句压迫你的话,小店生意虽然算不得局面,然而每天出出进进,却离不掉百十块钱,倒不曾有人加小店图赖的字样。你是在气头上,我并不同你计较,如果这钱还在令徒身边,请他早点儿送给我们也是一样,明天还可以照旧替贵报效劳。”
他说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也就不辞而别,拎着长衫的角儿,一拐一拐地下楼。
幻佛除得乱喊乱跳,也没有别的方法,又没处去寻孙大福和他询问,急得只是在楼板上团团乱转。不料这当儿,后面凉台上一声响亮,跳进一个人来,幻佛仔细一望,不是孙大福是谁呢?幻佛对着他已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劈口便向他问道:“原来你这厮还活在世上呢,并不曾死掉。我和姚老板闹得这样惊天动地,你如何躲在后面响也不响?我请问你,这时候在那凉台上干什么?”
大福虽然生性顽皮,然而心里总怀着那二十块钱的鬼胎,胸坎上不由得有些扑通扑通乱跳,见幻佛冲口问到这里,一时又不曾打算编谎来回答,脸皮子急得通红,只得随口回了一句说:“刚才我在后边纳凉赏月的。”
幻佛对他啐了一口,骂道:“日头快近午了,你是赏的什么月?纳的什么凉?这些闲话我也不暇和你辩驳,我只问你那个二十块钱究竟送给姚老板去不曾?”
大福一想,我若是说送了去,这话他断断不会相信,因为姚老板是个证据,不如直说了吧。打定主意,于是对着幻佛只把个脖子使劲摇了几摇。
幻佛恨极,才知道姚老板的话果然不错,不能冤枉人家图赖。到此也没有别法,只好将手向外边一伸,冲着大福吼道:“不曾送去也罢,你还是交代给我,让我亲自去和姚老板算账。”
大福听到这里,晓得事体不妙,随即向幻佛面前一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把幻佛吓了一跳,问他哭的为甚缘故,他又不肯说,唯有像号丧似的,越哭越是沉痛。
幻佛急道:“你这样伤心则甚?二十块钱非同小可,哭了也不能算数。”
大福勉强忍住眼泪,哽哽咽咽地说道:“二十块钱是学生用了,但是学生用这款子也不是嫖,也不是赌,也不是抽鸦片,也不是买然券。实在因为我的妈和我要求替她做两件衣服,我手头一时又没现款,好在先生不久便有三千五千的大宗进款。这区区几张钞票,学生便斗胆买了一件纱褂、一条纱裙,给我妈穿起来光辉光辉。我久经仰慕先生是个孝子,料想学生做的这件事,以孝及孝,先生听了一定赞成。”说毕,眼泪几乎又要落将下来。
幻佛听见他这样的口气,一时倒转拿不下脸来责备他的不是。又听他提起那五千两银子的话,心里一欢喜,把适才满肚皮的怒气不知不觉地已消除了一半,重行慢吞吞地说道:“话虽是这样说法,然而这款子你都得要设法来赔偿我,不然那就不怪我的手段太辣,立刻跑到你妈那边将买的那衣衫和裙子一古拢儿索得来,由我典质或是去变卖。”
著书到此,我转要在这当儿说两句闲话。到底孙大福做人粗鲁,你既编这样的大谎,那哭的声气也该放轻一些,不要吃别人听见才好,谁叫你像黄牛般地蛮喊呢?其时早惊动了一个人,将这边一长一短听得清清楚楚,又羞又恨,随即打发了面前的娘姨,赌气将衣衫和纱裙从后面凉台上直送过来。幻佛瞧见那娘姨很有些面善,想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那娘姨也好,声色不动地将衣裙放在桌上,转身便走。
幻佛说不出来的心里快活,忍不住哈哈大笑,望着大福笑骂道:“好好!你妈果然将衣裙送得来了,再也不消我过去啰唣,你真是个孝子,比我这孝子要高得几倍。”
说完这话,大声将那守门的汉子喊得上楼,命他将衣服挟到典铺去质当。又笑说道:“好朋友,你千万可放争气些,切不可像我们这孙先生,再打我的偏手。”
那汉子答应了一句,这新买的两件衣服,不知不觉竟跑向典铺里睡觉去了。这时候只把个孙大福气得面红耳赤,噘起一张臭嘴,比猪八戒还要难看,老坐在旁边,一句也不开口。没多一会儿,那汉子已经走得回来,当面缴呈了一张当票,另外是十六元五角,光滑滑向桌上一搁。幻佛倒也非常慷慨,所缺的这三元五角并不来埋怨大福,由自家腰包里掏出来完成二十元整数。料想大福再不肯替他干这粗活了,他便亲自出马,欢天喜地地送给那印刷所的姚老板。姚老板见了银子,早又换了一副声口,忙不迭地说:“这不要紧,这不要紧!连先生,你家又何必巴巴地送得来呢?今天的贵报出版是万来不及了,以后小店断不误事,请你家尽管放心。”
幻佛又叮嘱了几句,果不其然,在第二天上,那报依旧发现。至今汉口地方还留下一句俗语,称他那报叫断头报呢。
闲话休提。再说幻佛心里只是挂念寄给葛镜清的那封信,约莫也有了十多天光景,一共还不曾接到他答复,一时焦急起来,又深恐大福误事,不曾替他送得到地。大福急得只是赌咒发誓,又要牵着幻佛到葛公馆里去询问。
幻佛笑道:“你向来说话是没有凭准的,总归叫我不敢相信。但是这件事于你也有些好处,大约总不该再和我开着玩笑。老实我们再等他几天,如若再没消息,那第一着手续,我却要在本报上略略宣布了。”
大福忙道:“宣布这句话是万万使不得的,先生敲竹杠的本领,究竟离我还远。比如你一经宣布,前途便想弥缝,已是不及,弄得两败俱伤,这又何苦来呢?我替先生打算,不如再写一封信,去打个催牌,仍由学生替你送去。”
这时候,幻佛一任他在半边乱嚷乱说,自己却不动声色,转闭上双眼,像似筹划什么计策。停了半歇,忽地拿手将大福一拍,跳起身来说道:“有了!有了!”
大福惊问道:“有在哪里呢?难道银子已经送来不成?”
幻佛摇头说道:“不是这样讲,写信是再不会中用的。我常常在报纸上瞧见那些运动大家,无论什么事,想达目的,其中必须请出一个人来运动。刘晓初和葛大人既是近邻,又系至好,若得他在里面替我接洽一下,包管这件事十有九分可望。”
大福问道:“先生和这姓刘的认识吗?”
幻佛笑道:“认识却不认识,然而他的令郎却是我要好的朋友。我此刻便先去会克仁。你不知道,我为这件事,心里说不出来的焦急呢。眨眨眼,这八月节的难关如何渡法?若不得这大宗的进款……”
大福不待他说完,早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驳着说道:“先生近来吹牛的功夫益发扩张起来了,凭先生这小小报馆,哪里要这许多开支?第一个我这做学生的便不能相信。”
幻佛正色道:“你懂得什么?像我们这样青年,这希望是万万不可少的。款子一经到手,将来砌洋房、娶姨太太、买汽车,哪一件不需钱用呢?”
大福点了点头,笑说道:“罢咧,这话说得还有些像,刘先生那边,还是你独自去呢,还是学生陪你去跑一趟?”
幻佛当时想了想,他晓得大福近来的举动很和那些流氓仿佛,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他向上一靠,随后这竹杠子有得缠绕不清,忙拦着说道:“你还是在馆里坐着吧,这事与你没有相干,我去去就来。”幻佛说毕,便提了手杖,戴上草帽,出门去访那个刘克仁。
好在刘克仁的住宅与他的尊府不相上下,又浅又狭,门口叫唤一声,连上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克仁见是幻佛,早堆着满脸笑容,直迎出来。幻佛才跨入里面,瞧见左首那个小厢房里有个女子背面坐着,面前放了一张方杌,算是她们的餐桌,餐桌上一堆菱米、两包油炸蚕豆瓣子,还搁上一把马蹄铁的乌光漆黑酒壶。原来克仁这当儿正和他的情人小酌,他心里原想这种艳福可惜没有人瞧见,若是给人看在眼里,还不是又羡又妒,也不枉我刘克仁这么一个风流名士。所以他听见幻佛在门外呼唤,当然是特别欢迎,两只手像舞叉似的,只管让幻佛望厢房里去。那个女子倒也十分洒脱,立刻欠了欠柳腰,对着幻佛喊了一声:“连先生!”幻佛大惊,再仔细一望,忍不住失声大笑,向那女郎说道:“奚女士,我们倒有许久不见了,你上次曾说要到敝馆里来见访,怎么一直等到今日,也不曾见玉趾下降,如今转和我这朋友传杯弄盏?”
那女郎忽地将缺嘴一噘,指着克仁笑说道:“连先生,你替我问问他吧,那一天我原想到贵报馆去奉访,也是冤家路窄,偏生打从他这门首经过,他便死拖活扯,硬生生逼我到屋里来闲话。他又告诉我说,贵报馆已经关闭,连先生因为躲债,逃得不知去向,我只不信可有这事没有。”
幻佛气呼呼地对着克仁说道:“你和奚女士结交,是你们的自由,我当然不敢来干涉,但是你不该拿这些话糟蹋我。”
克仁听见他这样责备,自家的脸皮子红都不红,转嬉皮赖脸地笑道:“我是哄骗雅芸玩的,你何必同我认真?老实说,我们青年既想在情场里厮混,这些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玩笑,一件都欠缺不得。我和雅芸此刻已是形影不离了,凭你的本领,料想也不能夺我所爱。休得生气,这里还有一杯冷酒,请坐下来吃一杯看是怎样?”
幻佛见他这不尴不尬的模样,忍不住只得呵呵的,便随意坐下来,说道:“这雅芸两字新颖得很,想必是克翁替她取的名字了。”
克仁得意非常,将头向腔子里缩了缩,咂嘴咂舌说道:“先前奚女士原只有一个小名儿,那小名儿异常难听,我也不好意思替她表白。可怜费了我三天三夜的脑力,七凑八凑,然后才凑成这两字雅芸,随后你就唤她作雅芸好了,省得女士女士,觉得生分似的。”
雅芸却是微笑不语,尽管拈那豆瓣儿向嘴里去送。幻佛暗想:别的事我都见识过的,唯有这缺嘴吃东西,生平倒不曾领略。于是便细眯着一双眼睛,没命地对着雅芸赏鉴。不料克仁大起疑心,脸上便露出不以为然的形状。
幻佛知道他是误会,忙解释着说道:“克翁,你请放心,我便一世觅不到女友,断断不敢来和雅芸接洽。我是因为她这一点小小樱桃,不幸被翠鸟啄了一下子,啄成一个漏洞,这豆瓣子却不大要紧,不晓得雅芸万一吃汤是否从嘴角里流露出来,那便如何是好?”说罢,又拍手大笑。
雅芸素来最恼人提她这副缺嘴,不想幻佛轻薄口角,转替她形容尽致,登时勃然大怒,跳起来破口大骂。哪里晓得雅芸越骂,克仁越是欢喜,这才拿得稳稳地在情场里占了优胜。
幻佛一句也不分辩,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于刻薄,若再和人家一般见识,岂不是自讨没趣?再瞧雅芸越骂越恼,简直无休无歇,骂到分际上,使劲将那酒壶一推,赌气跳起来就走。她这一走不打紧,直把个克仁急得暴躁如雷,也不暇和幻佛去打交涉。说时迟,那时快,雅芸刚跑出大门,他也赶出大门,越赶越远,不知赶到哪里去了,将幻佛独自一人搁在那座破厢房里。
幻佛懊悔不迭,暗想:我原是来干正经的,怎么因为和雅芸取笑,转闹成这个局面?待转回去呢,万一误了那件事,这竹杠如何能达目的?正在胡思乱想,不防房门外边,有个汉子将头向里面伸了一伸。幻佛一眼望了去,只见那汉子在这新凉时候,依旧赤着上半截臂膀,一条短裤裤脚直齐着大腿,腰里插上一柄又粗又硬的大芭蕉扇,两只脚也没穿袜,张了大嘴的一双破鞋,有好几个脚趾头伸出头来,吸收外间的空气。幻佛见有人进来,欢喜极了,连忙吆喝着说道:“呔!你们老爷可在屋里吗?”
那汉子笑道:“你问哪个老爷?”
幻佛笑道:“你们这里老爷难道还有几个?”
那汉子又嬉皮赖脸笑道:“老爷怎么没有几个呢?喏喏,家堂上供的佛老爷,厨房里坐的灶老爷,大门外边还有一个土地老爷。”
幻佛大笑道:“休得闹笑话吧,我问的是刘晓初刘老爷。”
那汉子挺身说道:“你先生早说咧,老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的确确不会假冒的刘晓初便是。”
幻佛仔细一望,见他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不由暗暗好笑,想道:适才跑掉一个缺嘴兔子,此刻又进来一条独眼龙,这地方哪里是个什么公馆呢?差不多算得是个残废局。当下装出一副正经面孔,向晓初微微欠了欠身子,笑道:“原来就是老伯,这个再巧不过了。小侄原是特来奉访的,有一件事要想奉烦。”
晓初听见这口气,乐得无以复加,忙道:“坐下来谈,坐下来谈。我这刘晓初,先生是知道了,但是我还不曾知道先生的尊姓大名。”
幻佛随即通报了姓名,又将这番来意详细告诉了晓初一遍。你瞧那个刘晓初因为碰着这样机会,眼睛鼻子连耳朵都笑得大动起来,先伸手将胸脯子扑通拍了一下,然后大着喉咙说道:“哦!葛镜翁吗?他和兄弟最是莫逆,言听计从,我叫他东,他不敢西,我要他左,他不敢右。莫说这区区五千银子的交涉,任是再加一倍两倍,兄弟走过去,包可以手到擒拿。但有一层,兄弟那件香云纱长衫渐渐地破败不堪了,赤着膀臂,如何能去见人?先生拿出点款子来,兄弟将这长衫另置一件。那时到葛公馆去走动,庶不至叫那些势利大爷们瞧着指东画西地嘲笑。”
他说了这话,便将那只乌黑的一只手向幻佛一伸。幻佛心坎里吓了一跳,忙欠身笑道:“八字还不曾见着两撇,老伯在理不能向小侄需索这许多洋钱。我们虽是初会,然而老伯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连幻佛四海得很呢?做事从来不肯虎头蛇尾,老伯若能帮着小侄将这事办得妥帖,莫说一件香云纱长衫,便再添上十件八件,小侄一定将款子送过来,誓不皱眉。”
刘晓初听了,却大大不以为然,忙冷笑说道:“哎呀!朝廷还不能差遣饿兵,我姓刘的吃饱了自己的饭,转跑来跑去干你的事,世上也没有那种情理。老实说,这款子原是预先放了一个定儿,恭喜先生将来能达目的。至于那笔酬谢,一千八百也听便,三百五百也听便,兄弟断不计较。来来来!先生既然照顾兄弟这件勾当,难道还弄得决裂了不成?我再让一点儿,你再添一点儿,须索让我这打前敌的先锋心里高兴些,那事断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幻佛这时候转被他缠得没法,伸手在口袋内掏摸了好半晌,约莫摸出有七八个小银角子,笑嘻嘻地送过来说道:“这点点薄敬,老伯先拿去将长衫赎出来,将就些穿着吧。一经等小侄银子到手,那时自然另有办法。”
刘晓初将银角子放在掌心里掂了几掂,要待退还他,委实有些舍不得,答应呢,又觉得这竹杠敲得太轻了。他想了想,扭头说道:“既是这样,我若再不领先生的情,先生应该骂我这人拘而不化了。罢罢!贵报馆里印的报纸很多,可否每天匀几十份给兄弟,让兄弟上街去卖,卖出钱来,便收先生的账,将来在谢仪里扣除,谅还使得。”
幻佛没口子答应说道:“使得!使得!明天就请老伯到敝馆里去领报。我那报销行是最快的,一走上街,包管吃人抢得干干净净。”
两人这才将一场交涉办得停当。幻佛也不等克仁回来,自家便告辞走了。
刘晓初也没有工夫送客,欢天喜地地捧着那小角子,笑得走进堂屋。不料他们所说的话都被老奶奶听得清楚,当下不由分说,便和晓初大闹,要拿过来赎裤子。晓初一定不肯,意思想买二斤猪肉润一润这许多时不曾开荤的馋吻。夫妻俩你争我夺,闹得落花流水,不可开交。好容易勉强议妥,晓初拿去四角,他的妻子拿去四角,由各人自行支配使用,两下不得过问。
这当儿却好克仁也匆匆地回来,大约赶缺嘴不曾赶得到,跑得满头大汗,将他那餐桌上的东西拿气摔了又摔,又直着喉咙问道:“那个活畜生跑掉了吗?早不来,迟不来,偏赶在这时候来寻魂。我疑惑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原来是白嚼舌头根子。”
晓初听见他儿子发话,忍不住笑说道:“谁说他没有正经事的?这份财气该是我的造化。”
克仁忙问这缘故,晓初又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克仁笑道:“哦!原来他想发这一笔大财,所以巴巴地来寻我们。爹既得了他这小洋钱,谅必要替他去和葛老伯接洽一下子。”
晓初正色说道:“你这孩子才糊涂呢,葛老伯久经不许我进他的大门,你叫我怎生去接洽?岂不是白碰老大钉子?”
克仁急道:“爹既不能担任这事,你却不该允许他才是道理。”
晓初大笑说道:“民国时代做个人,还能够讲究道理吗?道理,道理,休想吃米柴也,没得烧水,也没得洗。我已拿定主意,和那姓连的耍个花胡哨,他的钱如若拿得到手,我便自居其功。如若不能够到手呢,于我却丝毫无损。好孩子,你们年纪还轻,将来在社会上少不得要和人家共事,你须得将我这教训牢牢记住心坎上,包你不得会错。”
这一番话,听得他那个老妻点头拨脑,不住地啧啧叹羡道:“克仁,你可听见没有?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凡事都有些呆头呆脑,难得遇见你这阿爹肯拿这金玉般的言语随时随事感化你。什么叫作家庭教育?这就是家庭教育了哇!”
克仁听了,虽然不再开口,至于那个刘晓初,经他老妻这一夸赞,笑得他那一双眼睛里挤都挤得出水来,登时挺胸叠肚,格外拿出他做阿爹的身份。
再说幻佛一心指望刘晓初的回信,谁知一连隔了几日,只知道他跑来拿报,却不曾一见他上楼一递个信息,有时跑去和他询问,他只是含糊答应,始终也没有一种决断。幻佛心里焦急得什么似的,坐在办公室里,除得抓耳挠腮,便是大踏步在楼板上乱踱。又因为避着他爹妈的啰唣,镇日价躲在报馆里宿歇,轻易也不敢回家去走动。
这一天,刚躺在椅子上纳闷,忽然那个守门的汉子上楼来报告,说有这么一个人前来和先生求见。他想了想,猜是刘晓初有了什么喜信了,忙不迭地叫快请快请。及至那人走上楼,原来不是晓初,却是他的生身老父。他立刻放下脸色,冲着问道:“连璧,这地方你配走出走进吗?在先我们这里原挂着两扇虎头牌的,上面写着‘报馆重地,闲人莫入’。因为光复之后,方才撤除。不料你连璧竟有这样大胆。”
连璧哭丧着脸,颤巍巍地说道:“我哪里愿意跑来见你呢?委实经济困难,家中的日用渐渐有些支持不住。我也体贴你的困难,不敢要求还本。这一个多月的利息,请你算了给我,让我和你妈勉强度几天性命吧。你哪里不做点好事,难不成望着我们老两口子活活饿杀?”
幻佛气急脸红,指着他说道:“你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谁曾看见你的钱?什么叫作还本?什么叫作付息?不想你年纪虽老,这敲竹杠的本领倒还名功,快替我滚出去!若再在这里瞎三话四,我一定去唤警察办你一个讹诈罪名。”
连璧此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明知那一天交钱的时候,又没有证人,又没写凭据,便和他打官司,管许直输到底,不如还是央求的好。他想着,便微微屈了屈膝,苦苦地说道:“你可怜我则个。那天在葛大少爷那边取了五十块洋钱的钞票,因为你妈说这票子没有洋钱好玩,我随即又赶到钱铺里拿五元一张钞票换了现洋。当时和你妈在房里叮叮当当地敲着好玩,其余的四十五元钞票可是一古拢儿亲手交代给你。这是活口对活口做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外边的闲人不晓得头绪,还借这事驳了我一下子,说我取来的全是钞票,不是洋钱,疑惑我另外还有积蓄,这不是冤枉吗?天老爷在头顶上,你图赖别人的款子还可以,总不能图赖你的阿爹。”
幻佛越听越怒,叉手舞脚地喊道:“谁是我的阿爹?世界上也没有配做我阿爹的人。你这厮不但讹诈我的钱,而且讹诈我做你的儿子。”
说着,顺手捞着他的那根手杖,举起来就对着连璧的脑袋劈下。吓得边璧抱头鼠窜,连爬带滚,下了楼梯,走至门侧,不禁放声大哭。
幻佛再也不去理会,心里只盘算那五千银子的事,暗暗着急道:“万一得了这款子,我便把这老牛的四十五元还他也罢。其实赖债的也是情非得已,这叫作不怕索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眼见得那刘晓初是不中用了,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
一面嚼念,一面提起笔来,打了一个稿子,交代给印刷所,叫他们用极大的铅字,印刷在自家报上。是几个什么字呢?却是:
赎回情书者鉴
下面又用双行排列着道:
限三日内将款交出,否则即将原书披露,
免贻后悔,切切此谕。
第二天一早,又深恐葛镜清看不见这报,特拣了一张字迹最清楚的,用一个顶大的信封将那报封入信里,封面上写明了“葛镜清先生亲启”的字样,命看门的那汉子送到葛公馆,掼下来转身就走,休得向那些大爷们扭搭。
那汉子走后,幻佛十分得意,以为这一来可拿得把稳了。他们现干着差事的人,第一件名誉要紧,他又不是没钱的,还敢拿他的卵来碰我这石头?越想越是有趣,登时笑得拢不起嘴,盘算这样,盘算那样,依他的主张,那五十银子差不多倒要花完了。喃喃讷讷,嘴里仿佛是谵语一般,不知他说的是些什么。
孙大福虽然坐在一旁,却只拱着臭嘴赌气。因为这件事,幻佛并不曾叫他经手,又恨幻佛硬逼他将衣裙拿出来,以致在那个姨太太面前坍了台。自是以后,那姨太太便不大和他亲近,他对着幻佛已是仇深似海,以前提拔的好处,一概抹杀得干干净净。这时候巴不得幻佛在这五千银子上大大失败,好让他称心满意。
再说那个葛镜清,自从头一次接到幻佛的那封信,他本来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什么事不曾经验过,况且官场里的人物,听见报界两字,便没有这等举动,头脑子还觉得生疼,所以他只大略看了一遍,早扯得粉碎,吩咐人向字纸篓里一搁。背后偶然和他夫人袁氏谈及,袁氏胆子最小,没口地劝着镜清,不如送他些银子,将这案子捏合了吧。你亲生的女儿跟人逃走,外面已渐渐露了风声,如今再加上一个侄女儿,又弄出这些不尴不尬的故事,外人不要笑你龟贵相连?大凡伤风败俗的勾当都出在你这公馆里面,便是上司听见,也得责备你家教不严。
镜清将脸色一沉,冷笑说道:“你这不贤的婆娘,怎么开口出来,一毫不知道轻重?银子是什么东西做的,容容易易说送给人就送给?咳!这也难怪你们只知道坐在家里享福,哪里体谅我这老头子辛辛苦苦挣得这一份家私?比如他们既开出这盘子,若是去弥缝他们,至少须得三百五百。我有这三百五百,倒好又买得两处市房,按月还可以得着二分利息,何苦白交给他们去快活?锦儿的事,莫说我们也还布置得精密,便算吃别人晓得,我却要说一句文明话,他们两家头的恋爱,是他们的自由,我做老子的也没有干预的道理。好在如今只要戴上这文明两字的头衔,谁笑话我们,谁便是顽固。”
袁氏笑道:“好呀,你忽然也文明起来了,这可怪不怪,早知这样,你平时又何必同你那儿子斤斤较量?”
镜清扑哧了一声笑道:“当腐败就腐败,当文明就文明。我们这种人,若再没有这随机应变的本领,如何能够在官场里混这一碗饭吃?这是一层。至于玉痕这孩子,格外与我没有相干了,莫说她偷上一个人,便偷上十个八个,我也没曾生着耳朵去听,也没曾生着眼睛去看。”
袁氏见他说得这样透彻,也就明白过来,不再向他去絮聒。日子隔了几天,大家都渐渐忘记了。
不料这一天午饭光景,镜清正躺在炕上抽烟,忽然见那蔡妈蹑手蹑脚地上楼,见旁边没有别人,她一倚身子便倒入镜清怀里,将手里那一封信使劲地在他胡子旁边擦来擦去,擦得怪响。蔡妈忍不住咯咯地笑,又怕被人听见,那声气只在喉咙里或上或下。
镜清也不敢大声儿说话,只悄悄咬着她的粉耳朵,低问道:“这封信是打哪里寄来的?”
蔡妈也低低答道:“我怎么会晓得呢?上面又不曾写着寄信人的名字。”
镜清一面抽烟,一面笑道:“你便替我拆开来吧。”
这一句话不防说得高了些,袁氏便赶得出房。蔡妈连忙跳下炕沿,故意叽咕说道:“人家将信送进来,还要逼着人替你拆开。”
袁氏忙问道:“难道又是报馆里送来的不成?老爷你也太马马虎虎了,抽烟有什么打紧?放着正经事不去瞧看。”
镜清这才跳起来,抢入手里一望,冷笑道:“果不其然,这厮居然在报纸上和我闹起来了,这倒不可不敷衍他们几下子呢。”
袁氏抖抖地问道:“你要敷衍他几多银子?”
镜清又笑道:“他先需索的是五千银子,漫天要价,着地还钱,你替我斟酌斟酌看。”
袁氏听见他这口气,毕竟有些肉疼,然而事到其间,也只索咬着牙齿承认了,便劝着说道:“罢咧,只当我们生灾害病,也要花费银子的,老爷看破些也好。”
镜清笑道:“谁还不是这样讲呢?等我来先给他一封回信。”
说着,便走入房里,拿起笔来,呼呼地写了几句,重行交给蔡妈,叫她打发大爷们送到报馆。蔡妈刚接到手里,忽听见楼底下一阵喧哗,说大少爷和大小姐、二小姐都一齐回来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