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回书中说到葛镜清正在答复幻佛的那封信,至于五千元允与不允,一共还不曾揭晓,偏生外间报称象文大少爷和玉痕大小姐及阿锦二小姐都一齐回来。我知道读者诸君在这当儿,不免有些疑惑。象文、玉痕他们是和那鲁绮秋小姐一齐向庐山避暑的,如今双双地转回汉口,当然是意中之事。至于阿锦二小姐怎么会同他们闹到一处去的?委实叫人听了不大明白。
诸君且缓,既这样讲,我倒不能不将象文他们在庐山勾留的事迹先叙一叙了。
再说象文挈领着玉痕、绮秋,又加上熊仲奇、常月池这一对新婚夫妇,路上已觉得十分热闹。及至行抵牯岭,那地方全是些深林绝壑,身入其境,虽在盛夏,恍若深秋,别人还不大觉得,唯有玉痕身上有些寒浸浸起来,当下便催着金牛赶快觅了一所旅舍,住下来好加添衣服。原本定了三个房间,预备玉痕和绮秋在一处住,仲奇和月池在一处住,象文和金牛在一处住,布置妥帖。旅舍虽及不来汉口的壮阔,然而清净雅洁,别有一种风致,而且将窗子推开来,迎面便对着那一带峰峦,朝晴夕暄,时时变换。绮秋和玉痕非常惬意,日间向各处名胜地方去游玩,什么佛手岩、御碑亭、龙鱼潭、天池寺,都有她们的足迹。
到了夜深时分,仲奇有时贪恋着和象文狂谈,便不肯回转到房间去宿歇,常常地和象文抵足而眠。谁知那个常女士一夜也离不掉她这丈夫,因为瞧着象文的面情,不好使她的性子。这一晚她可忍耐不得了,先吩咐茶房去请仲奇,仲奇未及答应,她早大踏步赶过来,一把揪着仲奇的领衣说:“我们出来旅行,原是亲亲密密地度这蜜月,怎么你将我一个人冷清清掼在那边,你转和别人在这里有谈有笑?”
仲奇跺脚急道:“有话好说,你且将手放下来,我也逃跑不掉。这样子叫人瞧着怪难看的。”
月池怒道:“难看不难看,与别人毫没相干,管束自家的丈夫是我们女人的权利,谁来调停,我便和谁厮打。”
象文先前本想分解几句,听她这样口气,转吓得缩住了口,大气也不敢出。绮秋听见这边闹得很是厉害,急忙赶得过来,帮着月池批驳熊仲奇的不是。玉痕却大大不以那常月池为然,只坐在房间里,身子动也不动。绮秋这时候做好做歹,将他们夫妇劝转回房,才算将这一场小小风波告一结束。
绮秋见他们走后,又拿指头指着象文笑道:“你又何苦来呢?一点儿眼色都不懂。姓常的岂但将熊先生当作她的禁脔,而且内中恐怕还挟了些醋意。她见熊先生常常和玉痕姊姊亲近,其实玉痕姊姊哪里肯赏识这厮呢?”
象文被她说得笑起来,重又望着绮秋笑道:“安知常女士不妒忌你,我瞧你和仲奇也还谈得入港。”
绮秋笑道:“这个你又瞧不出神气来了。我是天马行空,不受羁绊,他尽管和我讲这件说那件,我却是指挥如意,从来不假以辞色。要晓得在今日社会上,做个女孩子,放荡固然不可,腼腆尤其不可,必先有一股侠气可以禁服得他们,然后这些安禅的毒龙才不敢兴风作浪。玉痕姊姊太怯弱了,叫她躲藏在闺阁里做个美人儿倒还使得,若讲到交际,她简直是个门外汉。你不知道那一班龌龊男子,你越发避他,他越发欺负你,所以那个常女士就免不得误会其意。”
象文笑道:“舍妹她的生性便是如此,如何勉强得来?比不得你是个泼辣货。”
绮秋笑道:“你休得将这泼辣货瞧轻了,泼辣货在大观园里还占着重要位置,宝钗、黛玉有谁及得她来?”
他们正在这里谈笑,其时玉痕已知道常月池离了她哥哥的房间了,方才慢慢地踱得过来,望着他们将手向外边一指,含羞带笑地说道:“我委实听不入耳,他们夫妻俩还在屋里嚷吵呢,说出来的话叫人听了怪惭愧的,我所以到这一边来避一避。”
象文笑道:“妹妹来得正好,她正在这里编派你呢,你替我问问她。”
玉痕冷笑道:“料想狗嘴里也迸不出什么象牙,由她编派去吧。倒是有句话要同你们商议,我们出来的日子已经不少了,目下天气渐渐凉起来,所带的衣衫又不多,恐怕学校里上课的日期也是时候了。依我的意思,不如赶在明天回去吧。”
绮秋刚躺在一张睡椅上,听见玉痕嚷要回去,她举起双手,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哎呀!天快要落雪了,还怕不把他活活冻死?像这样神仙境界,便叫我在这里老住一世,我都情愿。不想姊姊炒虾子等不得红,三十晚上送灶王上天,来既来得快,去又去得快。我本还待到森林局、黄龙潭、娑罗树那一带地方玩个尽兴。俄界那边还有一座浴池,几时我陪姊姊去沐浴。”
玉痕笑道:“羞人答答的,哪里好跑到外边去沐浴?”
绮秋将眼微微瞟了一瞟,笑道:“我说姊姊带着三分闺阁气,真一点儿不错。外国女士当这天气,谁不向海滨一天沐浴几次?她们不害羞,你转害羞起来了。不过我们沐浴却不许象文同去。常女士如若高兴,也约她一下子。”
玉痕咬着牙齿笑道:“你可饶饶她吧,她的足踝上现带着枪伤的疮瘢,脱下衣服来岂不露出马脚?”
绮秋笑道:“这疮瘢她也不曾瞒人,那一天在大庭广众当中,她还侃然宣布呢,难道她还怕吃我们瞧见?”
玉痕笑道:“你错会我的意思了,我觉得她的话未可全信。这疮瘢有没有,恐怕她是讲谎,所以说她要露出马脚。你想想世界上可有那样不顾廉耻的女孩子?”
象文笑道:“我们这妹妹到底书卷气太重,无论什么事,都有些少见多怪。别人有没有这瘢,你们也不必哓哓置辩。倒是回家这句话,我有个折中办法,明日动身也嫌太早,若依绮秋要玩个尽兴,于学业上未免也有妨碍,最好以三日为期,你们觉得怎样?”
绮秋跳起身来拍手笑道:“哎呀!只有三个日子快活了,照这样格外不能辜负,明天一定和姊姊到浴池那边去逛一逛。”
三个人当下又谈了一阵闲话,时候已经不早,方才各自休息。
第二天,大家收拾完毕,熊仲奇又踱过象文这边来。象文笑问道:“我替你很有些担心,昨夜可曾吃了尊夫人苦头没有?”
仲奇脸上一红,微笑说道:“她生成这样坏脾气,叫我也是没法。虽然闹了一会子,上床之后,也就言归于好了。”
象文听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笑,只不好拿话来打趣他。仲奇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很有些语病,也便搭讪笑道:“象哥,你休得这样轻薄,等你将来娶了嫂夫人的时候,才知道这闺房的法律是不容易触犯的。这些闲话我们且不去讲,但是今天做何消遣,可要再开一场茶话会?”
象文刚待回答,早见绮秋、玉痕和常月池一齐进来,金牛跳跳跃跃地跟在里面,忙着倒茶、拧手巾。他因为这一次玩得十分写意,心坎上再快乐不过,听见仲奇又提到消遣两字,他益发竖起两只耳朵,静静听他们说下去。其时绮秋提议说:“已经和常月池姊姊议妥了,我们一定是到浴池那边去浏览风景,顺便洗个澡儿,洁净洁净身体。”
象文望着仲奇说道:“她们既这样高兴,且自由她们去各便,我陪你到栖贤寺去随喜随喜,可好不好?寺里的那个普月长老,听人说很有些道行。上一次不曾会见,今天总好在寺里,同这些有意思的和尚谈谈,很有风趣。”
仲奇笑道:“这个自然,她们既去沐浴,我们万没有和她们一齐走的道理。”
不防那个金牛忽地嚷道:“小姐们洗澡,我也要洗澡哩,还是我跟着小姐她们走吧!”
他这句话才出口,早吃象文顺手刷了他一个耳光,笑着骂道:“混账东西!嘴里嚼的是些什么?你自己忘却自己了?”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金牛还解不来象文话里的用意,只觉得嘴巴上火辣辣地生疼,又不敢哭,把适才一团高兴都消灭得干净,噘着嘴,咧着牙齿,跑向半边去发怔。
这时,大家都出了旅馆,金牛赖在那里动也不动。象文笑道:“你难道还和我赌气吗,还不快替我们在前边引导?”
金牛这才一步懒似一步地随着象文出来,走向大路上,各自分散。象文和仲奇带着金牛先向别处游了一转,然后又到一处饭馆里用了午膳,等那日色略略挫了西,方才迤逦向栖贤寺逛去。只见那一带平原,两旁全栽着合抱不来的古树,从树荫里徐步,觉得凉风被体,毫不知道什么叫作暑热。远远地早露出四围红墙,那座寺门豁然显露,游人却不甚多。跨入甬道,听见檐牙上的金铃随风摇曳,方丈普月见象文他们一表不俗,当下也不敢怠慢,随邀入静室,由侍者捧上茶盘。象文的谈锋本来很好,和普月谈得甚是入港。普月又取出珍物数种,给他们赏鉴,一是许从龙绘的数十幅罗汉,笔势飞动。普月又告诉他们,曾有日本人出五千块洋钱要买这画帧,老僧未敢允许。
仲奇笑道:“老和尚,你这主意却错了,他们国里常常拿货物来骗我们的钱,难得他肯出这重价买这无用之物,你拒绝他岂非失着?要是我就许卖了给他。”
那普月将仲奇打量了一番,正色说道:“这画帧是敝寺珍宝,何得由老僧手里轻轻抛掷?不瞒先生说,敝寺自经洪杨兵燹,殿宇已经朽落不堪,老僧若爱金钱,早就设法出去化募,也不至到今日依然甘守岑寂了。中国古物为外人吸收而去者着实不少,不料先生的论调竟注重货贝而不注重国粹,老僧出献此画,倒未免失人了。”
一番话说得仲奇回答不得。还是象文笑道:“老和尚休得生气。敝友原是和你取笑的,他也是个爱国青年,岂有不知道保存古物的道理?”
普月这才转了笑容,叫侍者将画轴卷好,重行收入一座楠木盒子里。随即又取出一片风波铜、一粒舍利子,殷殷叙述这两件珍宝的源流,因为与本书没甚关系,在下却也不替他再絮絮表白。
晚凉如水,又坐了一会儿,忽然由山门外面送进一阵喧哗笑语的声音。象文惊诧地问道:“奇呀!我们先前来的时候,人迹很是稀少,如何这一会儿转热闹起来?”
普月笑道:“这又是他们跑来驰马了。先生不瞧见敝寺紧紧对着那一片广场,沙土又软,青草又长得葱秀,新近有一班少年子弟,每到日落时分,他们就得到这里来操演骑术。如今时势是改变了,读书的学生不专心研究文学,将来又不去当兵,便是学会了骑马,又有什么益处?”
象文和仲奇虽然听那普月这样说法,然而心里却动了动,觉得坐在这里和这和尚絮谈,转不如跑出去瞧这一班人是谁胜谁负,当下便站起来向普月告别,普月含笑将他们送至山门外面。早见远远地有许多人影,四分五落地丛聚在一处,内中也有男的,也有女的。普月指着笑道:“先生们若是会骑牲口,不妨赶到那边去试一试。”
象文点了点头,笑向普月说道:“老和尚请进去吧,我们望一会儿,也就要回寓了。”
普月这才退转身子。象文、仲奇便踅得近前,在一株大槐树底下立着。果不其然,那一带平芜浅草,再加上这帽影鞭丝,仿佛身入画境。夕阳衔山,那一点点血尖儿还露在峰峦外面。其中也有会骑的,四蹄嘚嘚简直和风驰电掣一般迅速。那些不会骑的,却才爬上鞍轿,早又喊着不好不好,兀自要挫跌下来。象文瞧了十分好笑。这个当儿,忽然从人丛里蹿出一个少年,锦衣玉貌,风度翩翩,生得甚是美丽,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跨入那一条甬道,命旁边的马夫备一匹好马来让他来溜它一个长道儿。马夫不敢怠慢,立刻从一株柳树上解下缰绳,送上一匹雪白的阿拉伯马,浑身看了去,想一根杂毛也没有。仲奇不禁喝彩说道:“好马!好马!”象文笑道:“你难道是伯乐,却知道这马的好处?”
仲奇笑道:“你瞧那马牵在马夫手里,它就鼓鬃扬鬣,可想跑起来必然又稳又快。”
他们刚在旁边议论,其时那少年已纵身跳上锦鞍,顺手将彩缰一拎,说也奇怪,那马只是不肯走,却在大路上团团地乱转,好像不服那少年骑跨似的。撩得那少年兴起,提起鞭子,使劲在马后股上刷了一下子。那马负痛,然后放开四蹄,豁啦啦一声,猛从斜刺里直蹿过来。站在那一边的闲人叫声不好,没命地向后面避让。象文和仲奇也退了几步,怕吃那马冲撞。但是有件事最为危险,因为那株大槐树本干不高,其余的枝叶都披披拂拂地横搁在道上,万一那马竟从这树下掠过,马纵然走得过去,人在马上却万万走不过去,若是触着那树枝子,怕不粉身碎骨?那少年也知道出了岔子,使劲想勒住那马,哪里勒得它住,不由喊了一声不好,拼命地将身子趴伏下来。叵耐任你这样,也是不济。众人瞧出这种形状,没有一个不替那少年捏一把汗,暗说:这一来可保不住性命了。
马夫见闯出这样大乱子,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赶,哪里追赶得上。说时迟,那时快,象文陡然抱着一腔义愤,想了想,见死如何可以不救?他便奋不顾身,穿出那槐树外边,那马已飞也似的卷将过来,象文挺身上前,将双手向上一竖。那马见面前有人,它也吃了一吓,蓦地将个头往旁边一让,那脚便停住了,象文趁势抓着它的嚼环。这当儿,四面八方像春雷似的喝了一声大彩,那马夫一面喘着,一面将嚼环接在手里骂道:“这畜生性子太劣,许少爷又不大会骑牲口,几乎闯出天大笑话。”
那少年按定心神,方才扶着那马夫肩膀跳落在地,知是象文救了自己性命。心里说不出来的感激,忙近前深深鞠了鞠躬,笑道:“适才多蒙照拂,心感无已。此地不是谈心的地方,愿借一步和先生叙一叙衷曲。”
象文笑道:“许先生休得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少年的本分,何况生死呼吸,若坐视不救,与禽兽何异?我们萍水相逢,不消道谢。”
那少年听见他喊自己作许先生,很是诧异,沉吟了一下,重又笑问道:“先生尊姓,敢乞明示。”
象文笑道:“我姓葛。”
又指着仲奇告诉他道:“这位姓熊。我们不能耽搁,还得回旅馆。许先生请自方便吧。”说毕,偕着仲奇转身就走。
那少年依依不舍,毕竟问了他们旅馆的住址,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两张小名片,递在他们手里。象文略瞧了瞧,只见上面印着几个小字,知道那少年叫作许浩,表字浩青,亦字景萍。随即接过来笑道:“兄弟因为今日出门匆促,名片也忘却携带,不便转奉了,后会有期,前途保重。”
他说完了这话,偕同仲奇大踏步便走。那少年无奈,也只好怏怏而去。所有赛马的以及瞧看热闹的人登时云消雾散,将一片白茫茫的平原都显露出来。仲奇在路上没口称赞象文的神勇,说:“若是我熊仲奇一个人在那里,道好白望着这姓许的遭劫,也没有方法去挽救。不信象翁竟有这样大胆,敢同那匹劣马放起对来。”
象文笑道:“这算什么呢?我也是一时冒失,万一吃那马踏成肉酱,也只好怨命。”
两人一路谈着,一路走着,却不觉得路远,眨眨眼已走近旅馆门首。象文便命金牛先跑进去,瞧大小姐她们可曾回来没有。金牛跑上楼望了望,又下来告诉他们说,大小姐她们并不曾回来。象文笑道:“她们真会取乐,到这早晚还赖在外边闲逛。”
当下上楼,开了房门,各自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才听见楼梯声响,绮秋一路笑得进房,见了象文,忙笑问道:“怎么你们倒回来得早?”
仲奇接着笑道:“鲁小姐,你问问象文,他在今天几乎出了岔子,和你们不得见面。”
玉痕吃了一吓,忙问怎样。绮秋笑道:“姊姊休得理会熊先生,他是拿我们取笑的。象文不是小孩子,难道怕他吃车轮碾了、马蹄踏了不成?”
仲奇拍手笑道:“鲁小姐真是聪明绝顶,一猜便着。”
仲奇尽管在这里叨叨絮絮,却触恼了他的夫人月池,正色说道:“我最讨厌人说话藏头露尾似的,我们又不来听你的鼓词,卖这样关子做甚?”
仲奇见他夫人娇嗔起来,不敢怠慢,随即将在栖贤寺门外的那件故事一一地和盘托出。
绮秋冷笑道:“哦,原来是这么一件玩意儿,这也没甚打紧,到了熊先生嘴里,便做出这样失惊条怪。”
玉痕抖抖地说道:“姊姊休得说这风凉话,万一那马勒不住缰,别人的性命还在其次,怕哥哥先免不掉吃那马蹄踏作齑粉,真是危险极了。哥哥下次第一要留心,这从井救人的勾当,便是圣人当日也不赞成的。”
月池拍手笑道:“好呀,玉痕又引经据典起来了,若再讲下去,一定还会翻倒你这书篓子。”
象文又笑道:“过去的事,大家何必争论?我转要问问你们那座华清池里的风味怎样?”
绮秋笑得弯腰屈背,指着玉痕说道:“她哪里敢下去沐浴哩,刚刚瞧见那水,她早吓得要哭。”
仲奇笑问道:“然则月池和你想必在那池子里洗过了。”
玉痕冷冷地说道:“你问她们咧,也只好和我一般,白在那里瞧看了一会儿。”
月池笑道:“叵耐那里的游人从早至晚,只是络绎不绝,哪里容得我们女人家脱了衣服下去洗澡?只就近在一家小茶社里吃了两杯清茶,后来还是绕到市镇上,觅了一家餐馆,勉强将肚皮混饱。”
仲奇望着金牛笑道:“早知如此,可是白累牛二哥吃了一记耳光。”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第二天,约莫有午饭时辰,他们都还不曾出门,蓦见那个许景萍特地上楼来拜访,由茶房先进来告诉象文。象文望着绮秋她们顿脚说道:“这厮真个缠绕得可恨,什么大不了的一件事,要这样殷勤则甚?”
玉痕笑道:“你这人真不近情理,你以为不要紧,人家感你救了性命,当然要过来答谢,横竖闲着没事,你便去会会他也罢。”
象文不得已,只才怏怏地迎出房外,在一间小客室里和景萍厮见。绮秋和玉痕也踅进房门侧首,仔细瞧他们的神情,只见景萍不住地打躬作揖,道谢昨天相救的恩惠。
象文一面让他上座,一面笑答道:“景翁休得闹笑吧,这也算不得恩惠,你越这样说法,越叫兄弟难受。”
景萍坐下来,重行笑问道:“还有一位熊先生,如何不见?”
他刚问到这话,熊仲奇也一路笑得出来。景萍便又请教他们的表字,象文和仲奇方才各从口袋里取了两张名片,递给景萍。又问景萍想必也是来避暑的,还是踽踽独行呢,还是另外有别的朋友。
景萍欠身答道:“兄弟本住在上海,家父在那边开设了一座药房,因为上海人烟稠密,消夏很不相宜,所以到这边来住了有一个多月。虽然结识了好些朋友,却都是初会。至于兄弟身边,只携了一个小妾。昨天小妾感激先生的义举,她也愿意过来求见,又不敢冒昧,派遣兄弟向先生介绍一下子。”
仲奇的为人,对于女色非常注意,此时听见景萍的如夫人要过来厮会,他早喜欢得心痒难挠,不等象文开口,忙笑说道:“这个再妙不过了,我们这里也有内眷,到这里来不愁没有人招待。”
景萍笑道:“小妾的举动很是文明,尊处便没有内眷招待也不妨事,何况……”
象文抢着说道:“兄弟也久仰上海那地方风气开通,男女最讲究个酬酢交际,如夫人当然是超群绝俗。”
景萍笑道:“然而不然,小妾却不是上海人,她却和先生们是同乡。”
仲奇笑问道:“如夫人贵姓?”
景萍笑道:“小妾黄氏,自幼也曾受过学校里的教育,不幸流落在敝地,境况很是窘迫,嫁给兄弟还没有多时,也算是蜜月中的旅行哩。”
象文嚷道:“可惜,可惜。既这样说,我们这旅馆里也很简亵,最好拣在今晚,我们在海国春餐馆里会吧。那边座位很洁净,做的西菜也还可口。”
景萍笑道:“好极,好极。兄弟原有这个意思,我也不下请帖了,务必偕同嫂夫人她们一齐过来。”
仲奇当下没口子答应,又回过头来望着象文微笑。象文羞得脸上通红,又不便说什么。其时绮秋她们站在门后,不由轻轻啐了一口,忍笑说道:“这厮说话全没知道轻重,吃那马掼死了也是活该。”
玉痕笑得咯咯地说道:“你怪这厮做什么?他只听见熊先生嘴里内眷内眷地闹得不清,所以把话说错了,人家哪里知道姊姊还是外眷呢!”
绮秋一把揪着玉痕的臂膀,低低骂道:“你嚼的什么舌头?瞧我有得饶你。”
玉痕吃她在膀子上掐了几下,又疼又急,两人便缠向床上搂抱在一处,又不敢大声叫唤,只是低低哀告着乞绮秋饶恕。幸喜外间那个许景萍已经告别,仲奇只送至楼口,至于象文却一直陪他走出旅馆门外。说也奇怪,景萍原坐着自己包车来的,那个车夫刚斜靠着身子等候,不防一眼瞧见了象文,那车夫叫了一声:“哎哟!”蓦地将车子掼下来,拔起脚来跳得不知去向,把个景萍急得什么似的,白望着车子没有人拉,又不能自己拉着车子走转回去。
象文十分诧异,含笑向景萍说道:“这车夫也太荒唐了,怎么和你主人也闹这样玩笑,难道这厮连尊卑体统都不知道?”
景萍急道:“一言难尽,算我撞见这样冤家。”
他们在这里嚷闹,早引了一班闲人站下来瞧看,都啧啧地说:“这加级记录的车夫,我们委实不曾见过。”
后来还是旅馆里的茶房替他另喊了一个车夫,硬和景萍敲了两元,景萍没口子答应说:“可以,可以。”一面又向象文拱拱手,说停会子在海国春厮会。
其时象文踱转上楼,便将适才这件笑话告诉她们姊妹听。绮秋笑道:“这个不消说了,一定这车夫和你认识,保不定还是你的好朋友。不防这当儿忽然撞见你,他自然害羞,掼下车子跑掉了,也是有的。亏你还自命聪明呢,这点点事体都悟不出个道理。”
象文笑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太藐视我葛象文了。我葛象文再不济些,道不得个和一个拉包车的车夫去攀相好。况且你这样奚落我,你也不见得有什么体面。”
绮秋正色说道:“你这话才说得糊涂呢。一个人在世上,谁保得自幼至壮都是富贵利达,假如在半途上堕落下来,拖包车还是造化呢,进一步便可以讨饭。我说你认识他,是在他拉包车以前,不是在他已拉包车之后,什么奚落不奚落,倒吃你批驳我这一顿?”说着,脸上便露出十分不高兴,尽把那手帕子团成一条儿,在手里扯来扯去。
他们说话的当儿,玉痕只不开口,侧着耳朵静听,到这时候忽地抽身进房,向象文招了招手,象文兀自跟着她进来。绮秋见他们兄妹做出这般形状,心里越发气愤,一个人独坐在外间,止不住暗暗地流泪。
玉痕见房里没人,低低向象文说道:“我瞧今天这件事很怪,那个车夫你可曾瞧见他脸蛋子没有?”
象文摇头说道:“哪里会瞧见呢,如若瞧见,我倒可以认出他是谁来了。”
良久,玉痕又说道:“哥哥,我们是自家姊妹,说话原没有什么顾忌的,我讲的是不是,你休得怪我。先前我听见那姓许的说,他娶的那妾是我们的同乡,我登时便吃了一吓,敢莫不是锦妹妹在上海闹出这些花样来了?”
象文听见议论,初则沉吟了一会儿,继而又笑说道:“不会有这样事,你通不听见景萍说他的小妾姓黄?”
玉痕笑道:“便是这一层有些叫人捉摸不定。”
象文接着说道:“还有一层,他这妾如果是锦妹,怕躲避我们还来不及,怎么口口声声要来和我们厮见?”
玉痕想了想,又问道:“我请问你,昨天那个姓许的可知道你叫葛象文不曾?”
象文忙道:“我叫葛象文,他这却不会知道,因为我们身上没曾带着名片。”
玉痕点头笑道:“可又来了,她只知道救她丈夫的是个少年,却猜不到这少年就是你。至于姓黄姓白呢,你能够禁止她不在外面扯谎哄人?”
象文吃玉痕说得将信将疑,一时委决不下,过了一会子,方才笑道:“罢咧,好在晚间我们都到海国春菜馆里吃酒,是阿锦不是阿锦,一见了面,怕不会明白。咳!如果是阿锦,她这闹法就太奇幻了,难不成她又将蕉影掼在上海,不去理会人家?”
象文嘴里虽这样说,一时又未免想起绮秋来,怎么我们在这里谈心,不瞧见她的身影?想到此,忙三脚两步跑出房外,一眼看见绮秋斜着身子躺向炕上呢。象文将她袖子扯了扯,笑道:“冷清清的,你独自坐在这炕上则甚?时候不早了,快起来收拾收拾,我们一齐去到餐馆。”
绮秋将手一撇,也不开口。玉痕走过来笑道:“哎呀,是谁得罪你了,好端端的会生起气来?”
绮秋见了玉痕,勉强笑道:“到底亲姊妹热闹呀,既然要瞒我,我也犯不着赶过来叫你们讨厌。”
玉痕笑道:“你这人好不讲情理,别人家的秘密,也有告诉得你的,也有告诉不和你说的。我们兄妹俩在背后谈句心,不见得便算犯法。”
这时,象文连忙望着玉痕使了一个眼色,重行向绮秋笑道:“你不要睬你姊姊,我们也没有瞒住你的勾当,你且起来,等我详细告诉你听。”
绮秋急道:“谁稀罕你告诉你们的秘密,我当然不能过问。只是你们何苦又约我到海国春呢?我若连这一点儿血性没有,跟着你们跑去吃这白食,叫我立刻……”
玉痕见她要发誓了,忙拿手帕子紧紧掩着她的香口,笑得咯咯地说道:“你敢瞎嚼舌头?好姊姊,算我不善辞令,得罪了姊姊,随后由我向姊姊赔个不是。”
绮秋推开她的手,冷笑说道:“我再不文明些,断不至跑来偷听你们的秘密。我若是不知道眉高眼低,适才早就跑进房和你们厮缠了。老实说,你们议论的事,一定关系着那个许景萍,海国春我是断断不去,这是我自爱的地方,并非和姊姊赌气,还求你们体谅我这意思。”
象文跺脚急道:“你又何苦来呢?放你一人坐在楼上纳闷,我们都跑出去开心,你若不去,我也不去。”
玉痕望着象文笑道:“人家约的是你,你如何可以不去?姊姊的牛性子,是我知道的,她说到哪里,便干到哪里,是再也折转不来的。你放心,让我在楼上陪伴着她,包不会有老虎将绮秋吃下肚腹去。”
象文到此,实在没法,便没精打采地跑来和仲奇夫妇接洽。仲奇有仲奇的心事,他因为景萍的如夫人在座,他早嚷着要去。月池也有月池的心事,她因为景萍这人倒还生得漂亮,也没口子嚷着要去。大家正在屋里磋商着,谁知海国春的请帖早又来了。象文忙吩咐茶房去告诉他,说我们立刻就到。又将手表望了望,见时候已是不早,便偕着仲奇夫妇一齐出了旅馆,并不曾携带金牛,叫他在屋里伺候两位小姐。金牛吃不到这一顿西餐,当然气得在旁边噘嘴。
再说象文照着那请帖上的房间到了海国春,走得进去,侍者把门帘一揭,景萍笑嘻嘻地直迎出来。象文抬头一望,只见坐在餐桌上另外还有两个人,是一老一少,却没有他的如夫人的影子,心里不由大失所望。熊仲奇也是大失所望,唯有月池却是若无其事。彼此先分坐下来,景萍又指着那个老者说道:“这位是吕先生,我们在这地方有座分行,请吕先生担任经理。”又指着那少年说:“这是敝行的会计先生冯振明,兄弟因为这里人地生疏,却不曾约着多客,特地请他们二位过来奉陪。”说着,又笑向象文问道:“这位女士是谁,可是嫂嫂不是?”
象文介绍说道:“这是我们熊先生的夫人常月池女士,兄弟还不曾授室,在寓处里的一个是舍妹,一个是女友。”
景萍忙道:“她们如何不一齐过来逛?”
象文笑道:“这个不消客气,她们已经用过晚膳了。但是如夫人到此刻还不曾光降?”
景萍皱眉说道:“可是不巧,偏生她又病起来,不然她是最开通的,一定要过来奉陪。我们人都齐了,就此入座吧。”
他才说出这话,偏生那个吕老头子十分古怪,他见这常月池飞扬浮躁的神情,不大瞧得入眼。况且他一生一世也不曾和女人坐在一处吃酒,登时站起身子向他们告别。景萍再留他,他也不肯,只得由他自去。
入席之后,景萍尽管拿一副眼睛去赏鉴月池,月池益发得意,便和景萍有一搭没一搭高谈阔论起来。其时只把个熊仲奇气得半死。象文心里是有事的人,一面端着酒杯,一面向景萍探问道:“今天景翁可是坐包车来的?贵车夫可曾寻着没有?”
景萍拍手笑道:“这件事还不曾告诉先生呢,别人总疑惑他是和兄弟闹着玩笑,其实冤枉他了。原来他是猝然腹痛,赶回去寻觅痧药,至今依旧病在旅社里,不能起床,兄弟今晚是骑着两条腿的驴子来的。”
象文笑道:“病得真巧,如夫人病了罢咧,这车夫如何也病起来?”
景萍笑道:“时气不正,谁保得平安无事?这也叫作没法。老实说,兄弟在上海几曾坐过这样包车?上海的包车,蹩脚的阿三才肯坐呢。可惜兄弟那辆汽车不能开到江西地方,否则又何至出这样笑话?”
仲奇坐在那里正没好气,听见他吹这样大的牛皮,便阴扎骨地故意问道:“哎呀,什么叫作汽车?我们长到这般年纪,倒不曾见过。”
景萍将仲文脸上打量了一会儿,忙笑道:“那汽车足足有一间屋子大,坐在里面,和驾云一样。旁边安着一管喇叭,轻轻拿手一捏,它便呜呜呜地怪叫起来,几十里外都得听见。马路上不管他行人再多些,好在撞死了人也不要偿命。”
仲奇冷冷地问道:“照这样讲,不坐汽车的人总是该死的了。”
景萍道:“怎么不是他们该死呢?他们如若果有造化,便该像兄弟这样有钱,大家都买一辆汽车去出出风头。告诉你熊先生还不相信呢,有一次由兄弟开那汽车玩耍,蓦不防撞死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后来闹到捕房里,硬逼兄弟罚五十块洋钱。兄弟气极了,第二天吩咐车夫替我在马路上专拣小孩子去撞。哈哈!兄弟再快活不过,这一次足足撞死五十六个孩子,还带上两个妇人、一个老者。我也不等捕房里科罚,立刻命人送去二千九百五十块洋钱,照依他们的价目,丝毫不折不扣。”
仲奇见他这牛越吹越大了,刚待拿话去驳诘,转是象文排解着说道:“这些闲话,我们也不必辩论。景翁既这样挥霍,不知府上的如夫人还有几位?”
景萍笑道:“小妾嘛,也不过是玩笑罢咧。兄弟有一种古怪脾气,爱上一个女孩子,不消几时就得生厌,一经厌了,由她们自便,走也好,嫁也好,却从不再行过问。所以舍间除得内人和带出来这个爱妾以外,却没有别人。”
象文笑道:“目下的这位如夫人,想还不曾到了老哥厌的时候呢。”
景萍还未及答应,座中早恼了那个常月池,气愤愤地冲着景萍说道:“原来许先生是没有良心的人,白枉我跑来扰你的酒。况且你也太蹂躏我们的女权了,天赋我们的五官百骸,不见得比你男人家欠缺一点儿。怎么你爱上她就做你的宠姬,你不爱上她又做你的弃妇?鄙人若不因为和你是初见,就得拿这玻璃杯子砸碎你这脑袋。”
那个冯振明见势头不好,吓得抖抖地忙搭讪说道:“常女士,休得和我们小东一般见识。他是说了取笑的,敢怕没有这等事。你们不晓得,我这小东和他新娶的这位如夫人,亲热得真是如胶似膝。”
景萍笑道:“这也难怪我爱她,以前买的那些小妾,左右不过堂子里妓女出身,除得会唱几支小曲、猜两套拳以外,没有丝毫本领,哪里及得她受过文明教育?我懂不来的那个西皮爱底,到了她嘴里却是滚瓜烂熟。不瞒葛先生说,内人从去年便得了一个血膨,一经等内人伸了腿,我立刻将小妾扶正。那时还得请诸位到上海去逛逛,顺便瞧兄弟行正式结婚的大礼。”
象文便趁势探问一句道:“然则如夫人有这样规模气度,可想家世不很微贱了。她可曾告诉过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景萍想了想,笑说道:“她有一个哥哥。”
象文听到这里,不觉暗暗好笑,肚腹里寻思说道:“这哥哥定然是我了。”
景萍接着道:“叫作黄干,便是昨天替我拉车,后来害病跑得回去的。”
象文到此方才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道:这哪里是阿锦呢?可是玉痕完全猜错,我也不必再往下追问了。当时便笑说道:“哎呀!妹妹已嫁给景翁做妾,她这阿兄,景翁应该提携他一下子,怎么转叫他充这贱役?”
景萍笑道:“谁不是这样想呢?叵耐小妾的脾气不好,不知为什么和她这哥子曾经翻了脸后,勉强留他在屋里,便算是另眼看待。拉车子这勾当也是小妾吩咐的,兄弟不敢违拗。好在小妾有时候出去逛游戏场呀,戏园子里瞧戏呀,有她哥子拉她东奔西走,我也觉得放心。葛先生你们住在汉口,不知道上海风气最坏,什么姨太太姘识车夫,是稀松平常的事,不足为奇。他们既是自家姊妹,这一层大可不必过虑。”
月池在旁边又怒起来嚷道:“你这人也太专制了,男人家准许三妻四妾,难道我们做女子的有了外好,便批驳我们不是。亏你还在上海厮混着呢,这一点点文明都理会不得!”
景萍冷笑道:“像常女士这样文明,这外好一定是不少的了。”
月池拿手将仲奇一指,正色说道:“鄙人当初不曾嫁给他的时候,和我打秘密交涉的,一时也说不了许多。如今我的这爱情既付托在仲奇身上,这交际公开的谈话且谈不到此。万一仲奇也像你许先生这等顽固,哼哼,我立刻能够和他提起离婚。”
一番话说得仲奇面红耳赤,勉强笑说道:“你又多吃了两钟白兰地了,便这样信口开河,也不怕别人听着笑话。”
月池急道:“我不醉,你才醉呢。这是光明正大的事,谁笑话我谁便是……”
象文见他们夫妇又待冲突了,忙拦着说道:“膳已用毕,我们坐一会儿也得各散吧。”说毕,便站起身子向景萍道谢。
景萍忙谦逊了几句。象文临走时候,忽然想起玉痕吩咐的言语,便笑向景萍说道:“舍妹她们很想过来和如夫人会一会,景翁回寓务必先行介绍。”
景萍笑道:“那是再好没有了,小妾本没有什么重病,令妹她们便不肯光降,她也得过去奉访的。既这样说,兄弟回去,一定叮嘱小妾专候令妹的大驾。”
象文回旅馆,心里还怀着鬼胎,深恐绮秋恼着自己。及至一脚跨入她们的房间,只见绮秋笑盈盈地和玉痕坐在一处。绮秋见了象文,兀自先笑起来,说道:“舅老爷回来了,今天这一席酒还算是会亲呢,还算是替他们补祝结婚的大礼?”
玉痕也笑问道:“你会见他的如夫人,究竟可是锦妹妹不是?适才我已将这番事迹详细告诉了姊姊,免得她怪我们严守秘密。”
象文笑道:“你们猜得一点儿影也没有,我说锦妹算她再放荡些,总不至肯嫁给人去做姨太太。”
玉痕惊问道:“这如夫人既然不是锦妹,那个拉车子的车夫可想也不是那个黄蕉影了?”
象文笑道:“车夫我也不曾看见,他这如夫人我也不曾看见。”
玉痕急道:“怎么好好地说那如夫人要来向你道谢,为甚你又不曾看见呢?”
象文笑道:“世上的事再没有这种巧法。他的如夫人病了,不能过来。偏生那车夫也病了,我便想认他一认,也没有这机会。”
这时候,绮秋猛向玉痕将手一拍,笑道:“他们这病也太病得奇怪,怕十有九分不出我们所料。象文为人老实,人说什么他便相信,还是依我们那个办法,姊姊明天给他一个冷不防,跑到他们寓里实地侦探,是阿锦不是阿锦,包管可以水落石出。”
象文忙笑道:“这个不消费心,我早就向景萍说过了,明天你们过去和他如夫人厮见,那时候自有分晓。”
他这句才说出口,绮秋不由望着玉痕急道:“这可糟了,一错便错到底,你们若是早给我知道,像这等事我必预先嘱咐了象文,也免出这样岔子。”
象文听了,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呆呆望了一会儿,他也急将起来,向玉痕嚷道:“这难道又是我错?你们既得去和人家厮见,也不合冒冒失失地跑了去。我先向许景萍介绍了一下子,这理由也很正当。”
玉痕笑道:“你不要着急,我猜到绮秋的意思,恐防许先生这姨太太如果真个是锦妹,她既得了这消息,如何还肯向我们会面?”
绮秋又接着说道:“岂但不肯和我们见面,而且恐怕要发生意外。”
象文怒吽吽地说道:“难道还怕她寻死吗?”
绮秋冷冷道:“寻死却未见得,不过她既做出这没廉耻的勾当,又怕别人戳破她这一层纸老虎,急则生变,她拔起腿来逃跑,也是意中之事。”象文嚷道:“这总怪你们硬将那个如夫人当作阿锦,所以才这样着想,如果竟不是阿锦呢?”
玉痕见他已气急脸红,忙安慰着说道:“但愿不是锦妹妹也罢了,我们哪里一定要瞧这笑话?”
绮秋怒道:“偏生姊姊也跟着他这样说,他到这时候还蒙在鼓里呢。世上再没有像他这样糊涂汉子。我请问你,如果不是令妹,她为什么要装作害病?你们若不相信我这话,可敢和我赌拍一个手掌?”
象文被她们姊妹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六神无主,赌气更不开口,转背着手踱回他的卧室。玉痕笑问绮秋说道:“不为这件事,我们明天倒好要回家去了,偏生又耽搁在这里,真是叫人烦恼。”
绮秋笑道:“姊姊究竟忙的什么?难道家里有好东西等你去吃不成?至于要说我们学校里的功课,平时都是马马虎虎的,去不去悉听我们自由,何争乎耽搁这几个日子?”
玉痕问道:“假如缺了课,岂不要扣你的分数?”
绮秋摇头说道:“这更不成问题,先前校里对着学生的积分倒还认真,自从换了这位新校长,一概取放任主义。他说我们做学生的,应该有自治的能力,若是处处实行监察,便不合近时新文化的潮流,所以我们这一班同学再快活不过。一座教室里,通共不过二三十个学生,每天出席的至多也只有十人八人,其余倒有一大半镇日价在外面闲逛。”
玉痕听了,皱眉笑道:“哎哟,照这样讲,先前承你的情,还想介绍我进那学校,转不如还让我坐在屋里读读教科书吧,没的白跑去挂这学生名儿。”
绮秋笑道:“这话你又说错了,不将这学生的名儿挂起来,任你各种科学研究得再精些,也是没用。老实说,我们在那里混来混去,也不过想混它一张花花绿绿的文凭。文凭到手,将来在社会上便称得起是一个毕业的女学生罢咧。”
玉痕听了一会儿,也不便和她去辩驳,只是拿手支着下颏,一声儿也不言语。姊妹俩当下收拾收拾,各自上床安寝。
第二天早晨,大家坐在窗子面前梳洗,又见象文踱将进来笑问道:“那件事怎么样办?你们可去不去?”
玉痕笑道:“如何能不去呢?是真是假,到底走一趟,方才放心。”
象文笑道:“要去便该去了,今日天气还是酷热,依我意思,出门逛逛还得趁这早凉。”
绮秋扑哧一笑说道:“你瞧你这哥哥说出话来有多么傻,我也不曾见会客的要赶这样清早,恐怕人家还没下床呢,至早也得等候吃过午饭。立秋已经好多日子了,再热些总不及三伏天气,很不用你替我们着急。”
她一面说,一面早把那万缕青丝解放下来,拿了一柄扇子,对着头发使劲地扇,又恨恨地说道:“这劳什子头发很是讨厌,几时引起我的性子来,拿剪子将它齐根一剪,短短地刷个博士头,何等爽快!不过我在家里刚刚提议这事,那几位姨太太死不赞成,百般地央告我不要闹这新鲜花样儿。其实什么叫作新鲜不新鲜?这全是各人的自由。比如象文他们呢,在前清时代,若是将这条豚尾去掉,好像便算大逆无道。后来一经光复,大家都把辫子光复掉了,也不见有人笑他们难看。社会上愚民太多,大都是可与乐成,难与虑始。如果有这么几个姊妹出来提倡剪发,包你不消一二年工夫,女孩子们一定没有这绿鬓蓬松、翠鬟倭堕,那些玩物的丑模样,也就可以一扫干净。姊姊你倘若和我同意,我们几时在这脑袋上也光复它一下子。”
玉痕笑道:“但凡你说的话都很奇特。你饶饶我吧,我可是不敢赞同。”
绮秋急道:“难不成姊姊甘心做男人家的玩物?”
玉痕脸上微微一红,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玩物不玩物,全关乎人的品行,与这头发又有什么相干?你白牵到它身上也是冤枉。照你这议论,那些当姑子的总该是冰清玉洁了,怎么莲慧庵里的月因小师太,据许倩霞告诉我,她们在背地里很有些不尴不尬呢?”
绮秋听了,也把不住扑哧一笑,重行将头发梳掠完好。象文站在旁边痴痴望了一会儿,笑道:“这些琐屑的事,也不在乎这一时争竞,请你们快快地收拾收拾,还是早点去为妙。”
绮秋因为他又来催促,正待拿话去驳诘,不防金牛笑嘻嘻地跳得进来,望着象文说道:“少爷快些出去,那个跌不死的许先生又跑得来了,开口便问少爷在屋里不在。瞧他那神情,好像有什么紧要的事一般。”
这时候,象文将双手一拍,笑向绮秋说道:“你可听见吗?只顾在房里磨延,他们等不及,倒又赶得来催请了。”
绮秋将脖子一扭,冷笑说道:“怪呀!这也犯不着来催请,听金牛适才的口气,恐怕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你不用尽和我们纠缠,倒是快去见人家一见。”
象文只是待信不信,没奈何,才一步一步地踱上那座客厅。这里绮秋便将玉痕袖子一扯,笑道:“我和姊姊也去瞧瞧热闹,姊姊你不相信,包管有大半不出我的所料呢。”
玉痕心里也怀着一种鬼胎,两个人真个携着手,轻移缓步地站在那屏风后面。只见那个许景萍张皇失措地和象文对面坐在椅子上,嘴里虽说着闲话,至于他的两只小眼睛珠子只是团团乱转,左顾右盼,仿佛寻觅什么似的。
象文不解其意,搭讪着问道:“景翁今天起身得早,在这辰光倒出来闲逛了。昨晚一切多扰,景翁回去的当儿,不知如夫人的贵恙可痊愈了没有?”
景萍怔了一怔,勉强说道:“她本没有什么大病,临睡觉的时候还吃了一碗莲羹、两枚鸡蛋。”
象文笑道:“舍妹她们停刻就得过去拜见,景翁总替她们介绍过了?”
景萍刚待回答,他忽见屏风后边隐约有女子的身影,早探起身子,伸长了颈项张望,含笑问道:“葛先生,这里除得令妹她们,可还有别的内眷?”
象文见他问得很是轻薄,心中老大不甚高兴,冷笑说道:“还有一个常女士,昨天景翁已经会过了。”
景萍又问道:“常女士以外呢?”
象文吃他盘驳得急起来,正色说道:“哎呀!我们这里又不曾拐逃女子,景翁这样查问,未免太觉得冒昧了。”
景萍又将身子欠了欠,赔罪说道:“兄弟没有这样大胆,敢来查问象翁,不过偶然问一句耍子。”
他说到这里,脸上神气越发难看,又不是哭,又不像笑。象文也十分奇诧,兀自追问一句,笑道:“然而不然,景翁此来或者另有别故。我们虽是萍水相逢,若能帮助你的地方,无不尽力。”
景萍讷讷地说道:“象翁的为人,兄弟异常感佩。我说象翁断断不会有这样事,总误在我那黄干嘴里,硬逼着兄弟到象翁这边来探听探听。”
象文惊问道:“探听什么?景翁快说出来,没的叫兄弟听见这藏头露尾的话,不急死也要闷死。”说着,便将耳朵侧转过来,似乎要听景萍报告。
偏生那个景萍说了半句,倒又缩回半句,一副小白脸,只顾一片一片的红晕泛将出来,好容易才支吾着说道:“今天小妾不知怎样竟独自逃走,一直寻到此刻还不曾寻着,这是很可羞愧的事。若不是因为象翁为人爽直,兄弟断断不敢跑过来薅恼。”
绮秋在屏风后面,轻轻向玉痕笑说道:“如何?这准是令妹阿锦无疑了吧!”
玉痕点了点头,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丫头才呆哩,像这样逃来逃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们正在这里窃窃私语,只见象文脸上也是一红,转按定心神问道:“如夫人逃去,固然不怪景翁着急,但据景翁的口气,简直硬栽如夫人在兄弟的敝寓。如夫人和兄弟非亲非故,从来又不曾会过一面,难道兄弟会将她窝藏起来不成?前日因为景翁性命呼吸,所以慨然相救,原出于一时义愤,道不得个借此来掠骗如夫人的。即此一端,便想见景翁太不将兄弟当作朋友看待。”
象翁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直把个景萍吓得手足无措,忙分辩说道:“我适才已经告诉过象翁了,这都是那个奴才黄干的不是。自从不见了小妾,他也很是着急,后来硬逼着兄弟说,小妾要是不逃则已,既然逃了,除象翁这边,再没有别处可以容她下落。兄弟一时糊涂,便白跑了一趟,不料又因此得罪了象翁,还求象翁体恤兄弟方寸已乱,暂行恕我一次。”
象文其时心里已经恍然大悟,只是脸上不好显露出来,转正色问道:“你这车夫也太荒唐了,他可曾告诉景翁说如夫人和我们这边有什么瓜葛?”
景萍忙道:“这却不曾听见他提起,他只逼着兄弟说到象翁这边,一定可以寻着小妾。”
象文躲脚急道:“这厮该死,景翁你快叫他进来,等我当面向这厮诘问,究竟何所见而发这种无理的论调!”
景萍也急着说道:“不知为什么缘故,我命他来见象翁,他死也不肯答应。他躲在敝寓里尽哭。我逃跑了小妾,不知他为甚比我还要伤心。兄弟此时也不能再耽搁了,还得赶回去另想别法。若在别的女孩子呢,便逃跑了一百个也不妨事,不过这小妾实在和兄弟打得火热,忒棱棱地飞了,我还有什么生趣?”他说到这一句,也就忍不住潸然泪下,登时起身告别。
这当儿,绮秋在屏后转焦急起来,好在她也不畏怯生人,立刻大踏步走到厅上,望着象文说道:“你何妨同这许先生一齐去走走?一者帮助帮助许先生向四下里追寻,二者到底会一会许先生这车夫,问他的令妹为什么一定下落在我们这地方。”
一句话提醒了象文,忙向景萍笑道:“横竖我也闲着没事,便陪景翁去走一趟,正不妨事。”
许景萍一眼瞧见了绮秋,觉她生得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一副玫瑰庞儿,似颦非颦,似笑非笑,比较自家的小妾,格外美丽得几倍,一时瞧出了神,转将寻人这件事置诸脑后。象文和他说话,他也不曾听见,一双脚好像钉在地上,身子动也不动。还是象文再三催促他走,他方才慢慢地移动脚步。
绮秋见他这色中饿鬼的模样,不由扑哧一笑,提起革履,叽咯地跑入后面,笑向玉痕说道:“姊姊,你可瞧见吗?这种没脑子少年,也亏令妹居然和他发生爱情,他在这时候似乎舍不掉令妹,其实也不消隔几多日子,便再不搁在他心坎儿上了。社会上像这种男子,金钱越多,他的爱情越薄,这也是一定的公例。”两人且说且走,依旧走入她们的卧房。
玉痕也笑说道:“这厮自顶至踵,要想寻出他一根雅骨来也没有,倚仗着家私富有,任意妄为,他死了我替他立个谥法,是社会之蠹。”
没多一会儿,忽见常月池匆匆地笑得进来,问道:“你们在这里又议论谁的长短?”
绮秋笑道:“还有谁呢?便是昨晚请你在海国春吃西餐的小许。”
月池笑道:“许先生别的倒还不怎样,只是将我们人格瞧得太轻一点儿,昨晚已给我严加申斥。我又不肯过于得罪他,因为他在我们这一班人当中,要算最阔气的了,嫁丈夫能够嫁给这位许先生,她这一生的衣服首饰、交际宴会,一些也不消愁的。我们那一个……”她说到这里,便轻轻拿手向隔壁房间里一指,缩着颈项笑道,“固然是蹩脚了,便是你们家的象文,也免不掉蝎蝎螫螫地没有多少钱给你们挥霍。”
玉痕听她这番议论,早气得索索地抖,将个粉脸脸掉转过去,一句也不来理她。转是绮秋笑嘻嘻地说道:“然则姊姊何妨同熊先生提起离婚,重行嫁给姓许的也是一样,况且姓许的那个如夫人如今正跑得不知去向,姊姊若过去和他打这交涉,他断没有个不欢迎的道理。”
月池惊问道:“你打哪里打听得来的?他的如夫人为什么要逃跑?”
绮秋笑得前仰后合,正待告诉她这事,蓦见房门帘一掀,从外边窜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锦衣珠串,背后松松地拖着一条长辫,左手拎了提包,右胁下还夹着一个小小锦匣子,走得气急脸红,两个小酒窝儿却微微含着笑意。因为玉痕背转身子坐着,她望了望绮秋和月池,却不认识,绮秋也不认识她,不过绮秋的为人最是玲珑剔透,触起那件心事,不免瞧科了几分,连忙向玉痕唤道:“姊姊,有人来访你了。”
玉痕回过脸来,却和那女孩子打了一个照面。那女孩子失声笑道:“姊姊,你们怎么高兴会逛到这地方来?这几个月里,我很是惦记你们,难得在这里碰着,说不出我心里的快活。”
玉痕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不迭地问道:“锦妹妹,你打哪里跑出来的?难不成当真竟有这等意外的事?”
阿锦一面将手里的物件全行搁在桌上,一面便抢近前握着玉痕的手腕笑道:“象文哥哥呢,如何不见他的影子?这两位姊姊又是谁?”
玉痕笑道:“你且坐下来休息休息,这是鲁绮秋姊姊,和我们一同来避暑的。那是常月池女士,她住的房间紧靠着我们隔壁。”
阿锦微微一笑,又望着她们弯了弯腰,似乎鞠躬的模样。绮秋心里已经明白,唯有月池摸不着头脑,咬着绮秋的耳朵问长问短。绮秋觉得她很是讨厌,便轻轻将她袖子扯了扯,笑道:“我们且到那边房里细细告诉你。”
月池吃绮秋拖得走了,这里玉痕才向阿锦说道:“哎呀!锦妹妹你也闹得太不成模样了。你哥哥此时已随那个姓许的到他寓里,先前我还不大信,疑惑你断然不会这样胡闹。怎么你既嫁给他做妾,这一会儿又背他逃走,我也猜不出你打什么主意。”
阿锦将两个小眼珠子一棱,嚷着说道:“姊姊,你休得乱嚼舌头,我几时嫁给景萍做妾的?我们在上海发生恋爱,后来他开口向我乞婚。他又不曾娶过妻子,我兀自答应了他,不久还在大东旅社正式行的婚礼。我委实记挂阿妈得很,却好听见你们也在这里,所以打定主意,想和你们一齐回去。”
玉痕急道:“你们既是正式夫妇,你要归宁,他也没有拦着你的道理,如何又鬼鬼祟祟担着跑的名儿?叫别人听见怪难受的。”
阿锦笑道:“你又来这样迂阔了,我因为近来有些不满意那厮,久想脱离这夫妇的关系,悄没声儿地一走,省得将来许多纠葛。这行动是我们女孩子的自由,他管不得我,姊姊你难道能够管得我?”说着,又点头拨脑笑了一阵,重行仰起脖子笑问道,“今天早起,那厮可曾到你们这里来寻我没有?”
玉痕笑着点了点头。阿锦拍手笑道:“我这一卦是打得稳稳的。这厮虽然想不到这里,旁边还搁着一个歪嘴薄舌的黄蕉影呢,一定告诉他说我和象文是嫡亲兄妹。”
玉痕听见她提起“黄蕉影”三字,正待问她这蕉影为什么替你们拉车,不防绮秋早笑嘻嘻地打从外边跑得进房,凑近阿锦脸上望了望,笑道:“哦,原来这位姊姊就是许先生的爱宠。”
玉痕笑拦着说道:“你又来提这话了,我这妹子何曾嫁给他做妾?他们原是正式结婚的,叵耐那厮拿这样话来诬蔑她。”
绮秋将个粉脸一扬,笑道:“做妾不做妾,也不过是名义上一种分别,原不要这般分青理白。比如你姊姊,若不亏我,到今日也做了人家好几个月的如夫人了。”
阿锦忙笑着向玉痕问道:“恭喜,恭喜,原来姊姊已经嫁了姊夫,这姊夫究竟是谁?”
玉痕吃她这一问,羞得夹耳根子通红,指着绮秋笑道:“哪里有这样事,你休得相信她这张贫嘴。”
阿锦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是呆呆地瞅着她们发笑。绮秋笑道:“我来告诉你,这事很险很险。你的姊姊几乎做了我的姨娘,费了我九牛二虎的气力,好容易才夺回了她这姨娘头衔,重行做了我的姊姊。”
绮秋于是将前番那件事迹大略说了一遍,阿锦听了,不觉气愤愤地骂起来说道:“我们阿爹可是越老越糊涂了,中国那些买卖式的婚姻,我已经不肯赞同,何况又将姊姊当作一件赠品。像我们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比如一枝花,刚在那里结蕊,便是有赏识这花的,也须瞧他可配不配,为甚和这头童齿豁的老头子做起伙伴来作践我们?比较作践什么贵重东西,罪还大些。姊姊,你休得去理我们那阿爹,谁是你心爱的人,你就和他在一处耍耍,庶不负老天赋给我们的这样自由。”
玉痕红着脸笑道:“妹妹,像你这样自由,也太自由得过分了。我请问你,既然自由嫁给黄蕉影,为甚又自由嫁给许景萍?”
阿锦冷笑说道:“提起这嫁字,我就知道你不曾彻底觉悟。这嫁字究竟怎生讲究,我们做女子的为什么要嫁?恐怕这理论在现在时代万万不能成立吧。不瞒你们说,起先我原和那个黄蕉影打得火热,只是我碍着我们爹妈,他碍着他那黄脸婆子,我便打了一个主意,除得我身上穿戴的衣服、首饰,又悄悄在妈橱柜里取了一千多块的钞票,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了下水轮船,向上海一溜,过我们安稳快乐的日子。初到上海那两个月,着实出了好些风头,只恨那钞票用得太快,不多时已经告了消乏。后来当衣服卖首饰,便是冤姊姊偷去的那颗钻石戒指,也吃我换了几百银子,都把它花费得干干净净。蕉影瞧这势头不好,也拼命作了几篇小说,想售给各书局里,津贴我们两人的日用。莫说他的那小说不大高明,至多一千字卖了几角小洋,也不够我们西风一浪;便算卖得起价钱吧,然而你们想想,这样卖文为活的穷鬼,可能靠着他养活我这女朋友吗?我委实有些不耐烦了,渐渐不大去理他。说也好笑,姊姊编派我先嫁黄蕉影,后嫁许景萍,其实你还不知道,在这中间,我另外还嫁了好几个人呢。只是嫁来嫁去,这银钱上面总不能叫我称心满意。后来巧巧地碰着这位冤大头,他的家私很是不错,只恨簿籍出入,这权柄还操在他那阿爹手里。他那阿爹又生得肥头胖脑,虽然生得一种哮喘老毛病,偏生吃两剂药就完全好了。眼见得这老鬼去死还远,我若耐心等下去,恐怕我的头发等白了,这老鬼依旧新鲜活跳,我还和这姓许的卷馄饨似的老卷在一处干什么呢?好在我们家里也不是没有饭吃,在外面玩得厌了,也该回去瞧瞧爹妈。”
玉痕笑道:“可想你若不是碰见我们,你一时还不想回去。”
阿锦笑道:“目下这件事说起来也很奇怪,第一次听见景萍回来告诉我,说有这么两个少年救了他的性命,一个姓葛,一个姓熊。其时我虽然听见姓葛这句话,也万万猜不到便是你们。一时高兴,我打算借道谢的名儿会会这两位少年,究竟脸蛋儿生得怎样。不料景萍第二次回寓取出两张名片,那个熊仲奇我可是不大认识,至于这葛象文的字样,触入我的眼帘,我一阵心酸,几乎要哭出来。一个转念,便在肚腹里打了主意,准备走这条道路。当时便假装作有病,在不知道的,疑惑我怕和你们见面,其实一经见了面,此刻便容不得我和你们一起逃走。”
玉痕笑道:“啧啧啧,瞧不出你这小心眼倒是诡计多端。”
阿锦也笑道:“假如做妹子的没有这本领,还能够东奔西跑,将那一班臭男子玩诸股掌之上吗?你姊姊只知道坐在闺房里读书写字,便向世上活到一百岁,也没多大出息。”
她们刚在房里说得热闹,不防门帘一揭,象文直蹿进来,劈头瞧见阿锦,不由吓了一怔,嚷道:“你怎么真个跑到我们这里?”
阿锦笑嘻嘻地说道:“不跑到你们这里,叫我跑向哪里呢?我又不曾犯法,难道你做哥子的还得驱逐我不成?”
象文急道:“哪里便好讲到驱逐,但是我先前对许景萍说的那番话,简直是替你编了了不起个大谎。万一你早来一刻,包管会吃景萍撞着,不显见得我们无私有弊。”
阿锦笑得咯咯地说道:“你放心,这些关系早吃我料个正着,所以我向别处打了一个磨陀,然后才来同你们厮会。姊姊刚才告诉我,说你前去瞧那黄蕉影,蕉影可曾和你嚼什么舌头不曾?”
象文叹道:“蕉影也委实很可怜了,见了面的当儿,他早羞得抬不起头来,也不敢向我招呼。我揣度这光景,他一定怕景萍识破他的形迹,我当时只装作和他并不认识,故意埋怨了他两句,兀自别了景萍回来。为今之计,这地方我们再不便多耽搁了,明天清早便行动身。”
玉痕掉转脸向阿锦笑道:“话虽如此,黄先生那里还得递给他一个消息,悄悄地带他一齐回去。你不知道我们还弄了一个累赘在莲慧庵哩。”
于是又将许倩霞的话告诉了阿锦。只见阿锦忙不迭地连连摇手,笑道:“我讨厌蕉影,比讨厌景萍还要加得十倍。景萍我尚且和他脱离,难不成无辜地还挈带这厮回里?”
玉痕冷笑道:“妹妹你也太狠心了,当初和他那样亲爱,今日又和他这样疏远,怕在情理上也讲不过去。”
阿锦恶狠狠地说道:“痴男怨女,偶然结合,还有什么情理可讲?我生是一种怪脾气,但凡心里不愿意这人,一经瞧见他,便像眼钉肉刺。姊姊如果舍不得他,便让他在这里和姊姊住在一处,可好不好?”
玉痕吃她这一顿抢白,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转是象文排解说道:“罢罢,这么办也使得,省得惊天动地,将这风声传出去,恐怕许景萍知道了,还要发生别的[插图][插图]。妹妹自从你偕同蕉影私逃,妈的眼泪都哭干了,又怕吃亲友们笑话,想出法子来特地买了一口棺材,停放在莲慧庵里,说你得病而死。”
阿锦又气又笑,望着象文啐了一口,喃喃地说道:“这是谁想的主意?我不死也得给你们咒死。自由恋爱,像妹子这玩意儿,社会上也不计其数,若是你也买口棺材,他也买口棺材,不白便宜棺材店里发财,还得叫我们同志的骂这一对老夫妇顽固。哥哥你也算是个时髦人物,对着他们这样举动,为何不去阻拦,转让他们胡行乱做?”
象文笑道:“以往的事,尽埋怨我则甚呢?以后妹妹如若再有这等事发生,我一定记着,断不许他们再买第二口棺材。”
说得绮秋拍手大笑。阿锦细细将绮秋打量了一番,忽地扯着象文衣袖,附向他耳朵旁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象文含羞带笑地举起手来要拧阿锦的小嘴儿。
绮秋十分诧异,便问象文道:“令妹又编派谁,你这样好笑,可告诉给我听听?”
象文摇头笑道:“这话可告诉你不得,我劝你还是不要追问的好。”
绮秋恍然大悟,轻轻向地下一啐,便走过一边,帮着玉痕料理什物。当晚,熊仲奇夫妇也知道这事的底细,月池因为和阿锦初会,不便拿她取笑。
第二天,大家掳掇掳掇,依旧向九江进发。到了九江,象文又和他们夫妇告别,然后才乘轮遄返汉口。绮秋自回她的公馆,玉痕瞧着妹妹情分,所以陪阿锦一齐来见葛镜清夫妇。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