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雄伯他是个性情洒脱的人,平时对于他的职业却勤勤恳恳,非常注意,便是在学校里教授学生的功课,丝毫不肯松懈,恨不得将他全副本领都把来灌输到学生的脑筋里。所以当中有几个学生国文很是高明的,却全受的尹先生指导。
但是一层,大凡一个人在文字上感着特别的兴味,若叫他周旋世故、体贴人情,是再也不会指挥如意。古语道得好,这就叫作“予其角者夺其齿,两其翼者二其足”了哇。雄伯不但在社会上有些格格不入,便是他自家的那座小小家庭,什么琐屑米盐、料量薪水,他也从不曾偶一过问。好在他有一位贤惠精敏的夫人甘碧瑜能够替他操持家政。他也落得置身事外,干完了公务,进门便径引着他那个小儿子谈谈笑笑,真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要算是再快活不过。
最可笑的,像他府上这份门户,每月开支大约至少也要得百元左右,偏生雄伯除去劝学所里的三十五元交给他夫人使用,其余学校里的上课薪金,他兀自送入银行里去存放,好像他的进款是再阔绰不过,这薪金是不消携入家用的。他有时也向碧瑜询问:“我们所有的支入,抵消所有的支出,还是盈余呢,还是亏蚀?”那碧瑜都告诉他说:“我们省吃俭用,轻易又不添置首饰、衣服,你这劝学所里的三十五元,尽够敷衍的了。你只打叠起精神来在外边干事,至于家中的勾当,正不消你烦心,一切都有我担任就是了。”
雄伯听她的这些议论,心里好生欢喜,格外优游岁月,随遇而安,享受他的家庭幸福。背地里也猜到碧瑜很有些私蓄,便算我的款子交代给她不多,然而她自会掏出她的腰包来贴补贴补,所以他们夫妇之间感情是异常亲密,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勃谿诟谇。
不料这一年夏末秋初的时候,觉得碧瑜日渐消瘦。碧瑜的身体素来怯弱,先前雄伯却也不大介意,又因为三伏天气,他们夫妇久经分床而睡,及至新凉入牖,冰簟银床,窗外的一株梧桐树渐渐有些叶子脱落下来,将那新秋一轮明月和筛银镂玉似的照入他们两人的卧室,雄伯便趁这当儿要求他夫人同宿。碧瑜哪里肯答应,一天一天地支吾下去。
又过了些时,委实吃雄伯逼迫不过,方才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欢分蝶枕,春满鸳衾。雄伯才靠近他夫人的肌肤,不觉失惊条怪起来,问道:“哎呀!你怎么剩了这瘦骨一把了?而且手心足心也是这般滚热,这是为甚缘故?你觉得哪里有什么不舒齐的地方?”
碧瑜含笑说道:“你这不是瞎操心,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又不曾害病,哪里会不舒齐?你好好安歇吧,明天还得早起去上课。昨天我替你买了好些百合、山药,这秋深天气,便吃一点补品也不要紧,你在外间事体很忙,倒不要大意损坏了身子。”
雄伯这时便握着碧瑜的手叹道:“咳!你劝我不要操心,然则你替我操心的地方还少了吗?比如这补品,该是你吃才好。我瞧你近来神气很不充足,脸上的血色简直又白又淡,哪里像当年的娇艳和一朵玫瑰花仿佛?其实我们是多年的夫妇,并不要你妆饰得好看,不过久而久之,像这样憔悴下去,很觉得可怕。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不妨把来告诉告诉我。”
碧瑜听到这里,不由轻轻啐了一口,笑说道:“瞧你这人说出话来,真是没轻没重。我们又不愁衣食,又不愁儿女,在社会上也算得是安乐的了,还有什么解不来的心事?我身子不结实,你是知道的,加着近来眼看离分娩不远,一个女人家怀着胎气,哪里会养得肥头胖脸呢?”
雄伯咂嘴咂舌地说道:“胎气这话也不很确,若说养孩子便该消瘦,怎么那一年小铃官出世,你也不曾有这形状?”
碧瑜被他说得有些急起来,眼泪汪汪地说道:“罢咧,你休得再啰唆吧,像这样编派人,没病还得吃你编派出病来呢。我便病死了,与你又有什么益处?”
雄伯见他夫人娇嗔满面,方才不敢再行开口,随即和衣倒在碧瑜脚边,一夜也不曾好生睡熟。有时坐起身子,伸手去摸摸她的额角,约莫有五更时分,觉得碧瑜身上湿淋淋地出了些透汗,四肢便不大发热。雄伯这才将心上一颗石头放落,第二天依旧出去干他的事务,心里总觉放碧瑜不下。平时下了课,都得在外面和朋友多聚一会儿,必须等到傍晚,方才回家。此时却不肯耽搁,约莫有晌午光景,便推门进来。匆匆忙忙走得上楼,四面一望,只不见碧瑜的身影,好生着急。又赶下楼去问那个女仆,女仆笑道:“少奶奶吃完了饭,将铃官交给保姆,她便出门去了,不久总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雄伯忙问道:“她可曾告诉你们说到什么去处?”
仆妇又摇头说道:“少奶奶不曾说,我们又不敢问。况少奶奶像这样走动是常有的事,也不止一次,不过少爷不曾撞见过罢咧。”
雄伯听了,好生纳闷,没精打采地向楼上去坐地,躺在一张睡椅上,手里取了一本书消遣。谁知越瞧那书越不高兴,又走近窗侧,捺了一会儿批霞娜,依然没见碧瑜回来,顿时狐疑起来,暗暗说道:“奇呀,怪道碧瑜近来心神恍惚,便是吃饭睡觉都有些惊惊恐恐,见了我格外有些畏惧,好像怕我瞧出她什么破绽。一般女人家若不是因为在色欲上淘空,这身子断不会容易这样虚怯。自由自由,解放解放,难道甘碧瑜忽地换了一个人不成?”
想到这里,重行拿指头掐着数了一遍,说道:“不错!不错!自从那个连幻佛来过之后,她的举止动静就入了这诡秘状态。我是在外时多,在家时少,幻佛便不亲自到来,至于私下里寄递函札,这也是料不定的。”想到这里,登时把不住心头上突突地乱跳。正不知道怎么才好,一眼瞧见橱柜旁边桌上安着一个小金漆皮箱,原是碧瑜常常搁放东西用的,随即拿手去开箱盖,却好那箱子并没锁上,揭开来一看,只有两支戴旧了的珠花,以外便是些信封笺纸,拣了拣也没有字迹在上面,几本残败的小说,颠倒价乱叠在旁边。雄伯不由扑哧一笑,暗暗说道:“我可是又来瞎操心了,她如果有瞒我的秘密文件,以她的为人那般细心,如何肯明公正气地放在这里,难道不怕吃我瞧见?若叫我尹雄伯充当一个私家侦探,恐怕连一碗白饭都混不到嘴。”
他正在这房里胡思乱想,猛听见楼梯上长裙窸窣,猜到是碧瑜脚步声音,不觉转嗔为喜,跑出房来笑嘻嘻地上前迎接。耳边只听碧瑜笑说道:“哎呀,你们少爷今天为何回来恁早?我真是意想不到。”
雄伯接着笑道:“我回来你意想不到,你出去我也意想不到呢。你也不惜护你的身子,这时候还赖在外面,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干?”
碧瑜劈头撞着雄伯,忍不住脸上一红,觉腮颊旁边火辣辣地起来,低着脖子也不去答应。幸喜那保姆手里抱着铃官跟随自己上楼,她便将铃官顺手接过来,向椅子上一坐,拿铃官这小身体遮掩着自己脸上的羞晕,又亲亲热热和铃官亲了一个额,搭讪说:“你爹独自在屋里,为甚你不进来陪你爹谈笑?”
保姆笑道:“我原要抱小官官上楼,他只是不肯,赖在院子里要等候阿妈。”
碧瑜含笑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简直离开你们一步不得了,万一我死了呢,看你这糊涂小东西怎样?”
碧瑜说到这里,那声气便把不住有些颤巍巍的。雄伯见她这可怜模样,心里转有些不忍起来,笑道:“你又何苦来同这点点小孩子赌气?死呀活呀,叫人听着怪不高兴。我不过只问了你一句,你能够告诉我呢,便告诉我,若不肯告诉,也就罢了。我再固执些,也不能束缚你这自由行动。”
碧瑜这时依旧将铃官递给保姆,冷笑了一声,向雄伯说道:“我的行动几曾瞒过你的?左右爱这深秋天气不凉不热,特地过江去访一个女友,不料吃她们留着谈天。及至进了汉阳门,天色已经不早了,在往日这时候,你也不曾回家。”
她一面说,一面便起身进房,脱换衣服。雄伯明知她这些话全是搪塞自己,虽不便和她驳诘,却不住留心窥探她的举动。只见碧瑜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揭开那金漆箱盖啪的一声向里面搁进去。雄伯转停了脚步,假装着不曾看见,彼此又谈了几句闲话,便催着碧瑜去预备晚饭。碧瑜和衣向床上一躺,笑着说道:“我委实觉得很困,让我休息休息,吩咐仆妇她们去替你料理吧。”
雄伯笑道:“便叫她们料理去也是一样,好在我对于饮食上也不计较。”
说着,他早凑近床边,挨身坐下,轻轻地拿手在碧瑜胸口上按了按,埋怨着说道:“你何苦又跑过江那边去玩耍?你可觉得心坎上扑通扑通地乱跳,像你这身体,论理便该在屋里静养呢。”
碧瑜使劲将雄伯一推,笑道:“你怎生这样婆婆妈妈的?静养便能够叫身体结实吗?我也略解得卫生,像出门去走走,这便叫作野外运动。”
雄伯冷笑道:“运动,运动,都要等到运动出乱子来,那时你才佩服我这好话是拿金子买不来的呢。比如三五十年前的那一班老太婆,可怜闺房都不许她们跑出一步,也不曾见她们都做了一些短命女鬼。”
碧瑜明知他这话里很有寓意,一时脸上又止不住红晕起来,连忙掉转身子向里而睡,也不拿话来回答。雄伯好生没趣,只站起来长长叹了口气。不多一会儿,仆妇上来请他们晚膳,碧瑜也恐雄伯生疑,只得勉强陪他一同下楼,到餐室里坐定。自己对着这碗饭,不大吃得下去,命仆妇倒了小半杯茶,撕了一点野鸭腿子,将就把那饭吃完。一眼瞧见雄伯没精打采,又怕他心里闷出别的变故,只得有一搭没一搭想出话来和他攀谈,先笑着说道:“我今天过江,倒打听得一件新闻,告诉你也应该发笑。”
雄伯见他夫人这样和颜悦色,心里又高兴起来,也笑问道:“什么新闻,又是谁闹出来的?”
碧瑜笑道:“还有谁呢?便是你那个朋友连幻佛。”
雄伯听她提到“连幻佛”三字,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嘴里虽不便说甚,至于这一肚皮的疑云重新触起,冷冷地问道:“然则你今天是和连幻佛在一处的了?”
碧瑜哪里猜到他的心事,觉得这一句话也不过是个玩话,忙笑说道:“谁愿意去和他厮见?我只是从别人口里打听得来的。江那边有一个女孩子叫作葛玉痕,你可认识她不认识她?”
雄伯冷笑道:“这葛玉痕是谁?我素来对于女人这方面不大注意的,及不来你们专讲究个交际,女人家也是朋友,男人家也是朋友。这件新闻想必一定关系着这位葛玉痕了。你且往下说,我听着呢。”碧瑜叹了一口气说道:“总而言之,社会上的程度日见其高,社会上的人品也就日见其坏。据玉痕亲口告诉我,连幻佛原同她哥子相好,他哥子是她叔父生的。论她叔父的财产,倒也着实去得,只是过于悭吝一点儿,往往招人的忌嫉。幻佛办的那个报馆,左右是靠着敲竹杠度活,不知打哪里得了一封信,上面很有些事迹关系着玉痕。幻佛得了这样机会,便先通知了她的叔父,意思想叫她叔父出三五千块钱,将这封信收回。”
雄伯将个舌头伸了一伸,笑道:“哎哟,好大口气,一封信便值得这一笔代价?”
碧瑜笑道:“你可记得那一天他在我们这里吃晚饭,谈吐之间不是隐隐地告诉你,他指日可以发迹?”
雄伯笑道:“我哪里记得这些闲话?倒是葛小姐的叔父接到那信之后,怎生发付呢?”
碧瑜笑道:“告诉谁也不能相信,原来她这叔父对于玉痕久经视同陌路,加着他爱财如命,最妙不过,当时便回了连幻佛一封信,大略说玉痕侄女儿不守闺训,鄙人久思严行惩治,先生如果得了她的劣迹,务恳鼎力,赶紧在贵报上发表,能够使舍侄女儿身败名裂,鄙人感激不尽,所有印刷费用,鄙人愿担任半数。随后当命小价送番佛十尊,聊资津贴云云。”
雄伯听到这里,不由拊掌大笑说道:“妙!妙!冷隽极了!这简直套的汉高祖分我杯羹那条计策,瞧不起葛小姐这位叔父,于历史上的故事倒很透熟呢。”
碧瑜笑道:“他又何曾懂得什么历史?起先这人原是善棍出身,目下充当着税卡上的税员。”
雄伯凝神想了想,说道:“哦,你说的便是那个葛镜清吗?他这差使是钻的鲁国香的狗洞。我们学界里提到他,谁不是嬉笑怒骂?幻佛和他弄这手段,无怪要大碰其钉子了哇。”
碧瑜笑道:“连先生得了他这封信,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在第二天上,老老实实便将诬蔑玉痕的那封函札在他贵报上全行登载出来,每一句底下还用了括弧,加上按语,末了又乱七八糟地叙了一大篇,总不外对着玉痕身上发泄他的气愤。”
雄伯叹道:“技止于此了,目下办报的人,大率依仗他这支笔杆儿,颠黑倒白,易春为秋,其实于人也没大损,他不晓得自己早堕落了自己的人格。不怕你生气,幻佛原是我的老朋友,自从他在报馆里当了编辑,我委实有些避若蛇蝎,何以故呢?被蛇蝎咬一口,搽一些玉树神油,便可以止了疼痛;吃他们咬一口,就得叫人引为终生之憾,是再没有药可以医治的。”
碧瑜扑哧一笑,瞅着雄伯说道:“你这人说话,真有些不尴不尬。你不大愿意姓连的,好端端地要生气则甚?而且你这番话也未免是有激而谈。国度愈文明,报纸愈发达,不见得凡是办报的都和那敲竹杠的连幻佛一样。”
雄伯点头笑道:“你的话也很有见地,报馆里尽有高尚的人格,不过祥麟威凤,可遇而不可求罢咧。比如幻佛干的这玩意儿,堂堂正正的报纸上可有这种笔墨没有?报纸天职,或是监督政府,或是促进社会,几曾见满篇满纸不是攻讦这个,便是诽谤那个。便算葛小姐行动上有些不大正当,这是她个人的私德,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所谓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何况别有用心,借此觊觎人家的黄白呢?”
碧瑜将脚跺了跺,急道:“你说玉痕行动上不大正当,这才冤枉人呢。她有一个兄弟,先前在一处国民学校里上学,这教师过病蝉不知怎生爱上玉痕,很想玉痕嫁给他。其实玉痕一点儿也没有这意思。后来病蝉死了,没来由留下这封情书,叙述他有愿未遂的心事,意思是想玉痕见了,体谅他用情深挚。他哪里会想到连先生拿来当作把柄?”
雄伯笑道:“该死!该死!这么说起来,一点儿不错了。你知道幻佛那一天跑来干什么的?原是因为病蝉身故,他的那份遗缺,幻佛叫我替他一个学生叫作孙大福的设法,始终我不曾承认,难保他心里不和我发生芥蒂。以后我劝你对着像幻佛这一干人,总宜远着些好。”
碧瑜笑道:“谁还肯和这厮们去打交涉?我是在一处地方无意中碰着那个玉痕,彼此虽系初见,不料愈谈愈觉得亲密。几时我约她到我们屋里来,你见一见她,就知道她与寻常脂粉不大相同。”
两人谈笑了一会儿,雄伯瞧他夫人的神态,觉得自己疑惑她的地方未免错误,转笑着催碧瑜上楼去安歇。
雄伯睡到半夜时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见碧瑜已经睡熟,他便悄悄地起身下床,将电灯扭开,径自去揭那小金漆皮箱的箱盖,因为先前见碧瑜匆匆地搁了一件东西在里面,难保不是和人交换的什么赠品。及至翻检了一下子,除得已经看见过的笺纸和小说以外,却多了一个小手折儿。雄伯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纵纵横横地写着按月的利息几元几角,仿佛业已涂抹了,成了废物,不由哑然失笑。这时忽听见碧瑜在床上咳嗽起来,似乎在那里翻转身子,雄伯连忙将那手折向箱子里一摔,将盖盖好,重行挨入被窝。碧瑜被他唤醒,低低问道:“你又下床则甚?”
雄伯忙道:“我因为要解手,向房外走了一趟。”
碧瑜点头说道:“外间凉气很重,你既出去,也该多披一件衣服。我觉得喉咙里干燥得紧,不知茶壶里可有茶没有?”说着,便想拗起身子,伸手向旁边一张小桌上去倒茶。
雄伯将她按着,说道:“你不要动,等我替你倒吧。”
于是雄伯又拔了鞋子,将茶倒了一钟,递给碧瑜。碧瑜吃了两口,又漱了漱嘴,吐入痰盂里,然后倚向枕上,闭目养神。雄伯见她这病体恹恹,想起适才偷窥她的秘密,心里免不得十分抱歉。比如我尹雄伯一生不善治家人生产,全亏她一人料理,办得井井有条,不但造了这所房屋,不曾使用我的银钱,而且她还有这余资可借给别的人,生出利息来,贴补逐日的用度,箱子里那个折子,一定是她向别处收回来的利钱。她既瞒着我,我也不便去问她。有这么一个善权子母的女人,也算是我尹雄伯一生的幸福了。
自己只顾思前想后,不知不觉错过了宿头,要想合上眼睡一会儿,再睡不着。秋夜又长,眼睁睁地盼不到天亮。约莫有五更光景,碧瑜蓦然哼哼唧唧地嚷肚腹里有些疼痛。雄伯猜到她是要分娩,便问她觉得怎样。
碧瑜忍痛说道:“你休着慌,等一会儿再说吧。”
雄伯见电灯业已熄灭,窗子上微微透进一派清光来,更忍耐不得,立刻跳下床沿,向楼底下唤醒了保姆和那仆妇,一面命仆妇去招呼稳婆。幸喜铃官并不曾醒,保姆拿幅锦被将他裹得紧紧的,便到厨下去烧水。一会儿稳婆已到,瞧了瞧碧瑜,觉得时候还早。
没半晌工夫,旭日东升,依雄伯意思,便预备打电话到学校里去请假。碧瑜一定不肯,说:“我是第二次分娩,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必累你误了职务。况且生产的事,与你们男人家毫没相干,快休得这样婆婆妈妈的。你依我的话,我反欢喜。”
雄伯无奈,只得收拾收拾,他自到学校里上课去了。至于他心里哪里放碧瑜得下,虽然站在讲台上讲说,只把不住心坎上扑通扑通乱跳,勉强挨到午后。有一课还不曾到了钟点,偏生走过一个校役,请他到电筒那边去接电话。不知为什么,雄伯听到这一句,格外慌得手足无措,从电话里听见是保姆口气,告诉自己说少奶奶胎不曾下,已晕厥了好几次,请少爷快点回来。雄伯掼下电筒,飞也似的跑到教务室里说明这事,别人也劝他赶紧回去,这里的课毫不妨事,将课程调换一下子,明天由尹先生来补授也是一样。雄伯道谢了两句,出了校门,立刻跳上人力车,赶入家里。早见保姆他们愁眉泪眼,大家拥在房里发怔。雄伯急得搓手顿脚,也不暇和他们询问,立刻抢近床前。见那碧瑜粉颈低垂,双眉紧蹙,平时脸上本没多血色,到此格外面同黄蜡,问了问稳婆,又说不出缘故。雄伯向碧瑜安慰说道:“你休害怕,我替你去请西医,可好不好?”
碧瑜微微点了点头。雄伯便在自家电话室里打了电话到那所同仁医院,说明了病势。果然不到二十分钟工夫,医院里早来了一位女医士,到房里去诊察了一会儿,出来向雄伯说道:“这孩子横在肚腹里呢,由于稳婆施行手术太早了一些,以致酿此变故。我们来想个方法,但是孩子的命是保不住的了。”
雄伯忙道:“内人可有碍没碍?”
那女医士皱眉说道:“尊夫人身体太弱,怀妊时期又未免受了些焦急,以致血不能养胎,便不出这岔子,临产当儿,也着实危险。事已至此,只好力求尊夫人的安稳吧。”雄伯听了,向那女医士着实叮嘱了一番。女医士笑了笑,将众人都推出房外,带来的一个助手,两人在里面足足忙了一点多钟的工夫,才将胞胎取下。碧瑜又晕了过去,女医士取出药水,给她服下,方才慢慢地苏醒,又吩咐保姆他们好生伺候,这一月里,总不可再让产妇受了别的委屈,要紧要紧!医生走后,那个稳婆吃了这场老大没趣,连谢仪都不敢要,抱头鼠窜,逃之大吉。雄伯命仆妇将死胎拿去埋葬,又轻轻地问碧瑜心里觉得怎样,碧瑜有气无力地不能多和自己说话。雄伯见这情形,说不出来心里的悲痛,接二连三地在楼上陪伴,学校里有好几天不曾去上课。三日以后,碧瑜渐渐恢复了神气。雄伯有时候还和她谈到生的这孩子不育,很是可惜。碧瑜苦着脸冷笑说道:“像我们这份家庭,儿女多了,负担上也嫌吃力,这点点血包子,死了倒还干净。”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两口气。
雄伯笑道:“你想是中了山额夫人的流毒了,如何又限制生育起来?我们经济上再不充足些,便是添上两个儿女,道不得便养活他们不起。你凡事总是过虑,所以这身体弄得不大结实。”说得碧瑜微笑了笑。
自是以后,尹雄伯依旧办理他的职务,但是碧瑜自从产后亏弱下来,益发形容憔悴,病体恹恹。医生吩咐她须得着实调养,她又舍不得浪费,差不多贵重些的补品不愿轻于尝试。好容易挨到满月的辰光,才勉强能吃一碗半碗粥饭。有时闲得无聊,除得和铃官消遣消遣,这一个多月以来,也不曾出着大门一步。雄伯早出晚归,已渐渐将疑惑碧瑜的心全行消灭。
也是合当有事,星期这一天,雄伯在外边逛了半日,终觉得没精打采,不如还是赶回来瞧瞧碧瑜,免得她独自坐在屋里纳闷。说也奇怪,刚刚走进大门,忽见那个仆妇在那里张望,一见雄伯的身影,掉转脚步,忙向院落里直奔,嘴里和放连珠爆一般,只顾使劲地咳嗽。第二重阶沿石上,便是保姆在那里把风,铃官站在旁边戏耍。保姆得了仆妇的咳嗽声音,她吓得将铃官一推,飞也似的奔上楼梯,不住喊着:“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这分明是递个消息给碧瑜知道。
雄伯见她们这慌张形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生铃官离了保姆,他哇的一声又哭起来。雄伯震怒非常,握着铃官的小手,哄骗了他几句,遂也不肯怠慢,放下铃官,大踏步赶得上楼。却好在楼梯上和保姆撞个正着,便发话道:“我回来不回来,有什么打紧?你还不快下去带领小孩子去,跌坏了他,瞧你可还得了!”
保姆也不敢分辩,只扑哧一笑,她自下楼去了。这当儿,雄伯分明听见房间里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音,像是躲避自己,及至揭起门帘进房,只见碧瑜独自坐在床沿上,鬓云缭乱,虽竭力地掩饰,然而她那脸上一朵一朵的红晕,兀自只顾向鬓角旁边滃起,见了雄伯,转把个脖子掉转过去,似乎怕吃雄伯瞧见她的脸色。雄伯从无意中撞出她这样的破绽,真个瞧科出十分,一把无名孽火止不住要从额角上冒穿屋顶,依他性子,恨不得立时发作,叵耐瞧着碧瑜这瘦骨珊珊,又着实叫人怜悯,捺着一股愤气,尽管拿眼睛向房里四下地张望。碧瑜毕竟有些心虚胆怯,勉强赔着笑面,问道:“你今天向哪里去逛的,倒还回来得快?”她虽然说这话,那一种声音越显得颤巍巍的,上气不接下气。
雄伯已是恨极了,扑通一声向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冷笑说道:“你嫌我讨厌,将来我便死在外边,让你一个人在这屋里享受清福可好不好?”
碧瑜哽咽说道:“何苦来,你又白白地和我淘气?我又不曾干错了事。我这一颗心久远下去,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总算我没有亏负你的地方。”
碧瑜哽咽说道:“何苦来,你又白白地和我淘气?我又不曾干错了事。我这一颗心久远下去,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总算我没有亏负你的地方。”
雄伯听到这里,暗暗说道:“房里藏着汉子,还说是不曾亏负我。我待和你辩白,万一闹起来,彼此颜面都不好看。况且当这文明时代,她能够翻转面皮,说他们这等举动,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咳!什么叫作夫妻?只要这一点爱情不肯把来托付在你的身上,任你再会监察些,监察得她这身子,也监察不得她这颗心。罢!罢!比如我到今日还不曾娶亲,这独身主义也是免不掉的。我与其坐在这里叫她受窘,不如退让一步,省得再闹出别的岔子。”
主意已定,也不再和碧瑜说甚,随即拿手扑了扑衣服,站起身子来就走。走入院落里,只见保姆和那仆妇指手画脚地在那里窃窃私语,见了雄伯,大家都站起来。雄伯将她们瞅了一眼,出了大门,跑入他的那个劝学所。好在所里也安设着床铺,他老实在那里歇宿,一共不肯回来。
还是碧瑜放心不下,打发仆妇来探视,知道一时拗他不转,也只好由他自去。因为天气渐冷,将他应用的衣服什物一齐送入所里。隔不了三天五天,又拣雄伯喜欢吃的饮食亲手弄妥帖了,叠叠地往这边送,弄得雄伯茫无头绪,想不出一个缘故。要说碧瑜有了什么外遇,她对着我如何还这样地用情?但是一层,你如果坦白无私,为什么那一天支派仆妇她们替你巡逻?见我进门又流星探马地上楼去报告?我分明不是错误,那楼板上的脚步声音,和碧瑜那一种张皇形状,简直是无私有弊。便算是我冤枉了你,这几日以来,你尽可将你的隐情叫人告诉我,或是写信给我知道,那也未尝不可。怎么依旧含含糊糊地将前番那件事全不提起?照这样看来,这些殷勤作用,恐怕还是碧瑜施展的一种手段。碧瑜,碧瑜,在这女权发达的当儿,你如果不愿意和我结合,大可向官厅方面提起离婚,免得鬼鬼祟祟地转玷污了我尹雄伯的名誉。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心酸,又触起当初夫妇间的爱情何等亲密,怎么眨眨眼弄成这样变局?可知世界上的事,全是空花幻影,再也保不住能够持久的。雄伯其时似乎大彻大悟,转觉得心地非常洁净,于是摆脱一切,连他那个心爱的儿子小铃官都不愿意回去瞧一瞧了。又因为湖北财政吃军阀搜刮得不少,至于学校里的薪水,接二连三地发生恐慌。
这一天接到县里的公事,说是业已向银行里借了一笔款项,委任劝学所所长过江向行主接洽。雄伯哪里还敢怠慢,立刻往赴汉口,刚刚将这款子磋商妥帖,便出了银行,走至马路上,忽然在人丛里瞧见他妻子碧瑜的身影,并不曾坐车,手里只提着一个极小的小皮包,情形很是匆促。雄伯这才恍然大悟,暗自沉吟道:可是呢,我不回家,倒反给她这巧当儿,任凭她东奔西跑,这一次定然又是来访她的好友了。
雄伯一面想,一面便悄悄地跟随在她后面,约莫离得有一箭多远。初则还疑惑她往访幻佛的报馆,谁知却又不是,左闪右闪,直向后城马路一带行去。雄伯格外诧异,一直追踪到那地方。只见一带树荫里,露出半截红墙,迎面有一座庵门。碧瑜将手推了推,随即进了那庵。雄伯暗笑道:“我不信佛,她素来也不信佛,怎么会同和尚打起交涉来了?我偏去撞破她,瞧她拿什么话来对付我。”当下便也赶至那庵的门首,抬头一望,见上面的匾额刻着“莲慧禅寺”四个蓝字,雄伯才知道这是尼姑的住址,与和尚没有交涉,把自己的疑团又消去了一半。只不过觉得碧瑜从来不曾和我说过她同这尼姑来往,此番突然到这庵里,倒叫我着实可骇。况且这些三姑六婆,好人很少,坏人极多,以我们这份办教育事业的人家,平白地迷信释教,也未免贻人口实。雄伯想到这里,一脚已踏进门,穿过那条甬道,眼见得佛教并没多人,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尼姑斜倚在栏杆旁边,嗑那瓜子消遣。蓦不防瞧见雄伯进来,她兀自笑吟吟地说道:“尹先生,你怎么肯到小庵里来随喜随喜?”
雄伯见她劈口称自己尹先生,益发奇诧,也就笑说道:“我不曾和师父见过,你怎生会认识我的呢?”
那尼姑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大意,脸上红了红,忙搭讪笑道:“难得先生光降,便请向佛殿上坐一坐。”
雄伯摇头说道:“坐倒可以不必,我是进来访一个人的。师父既认识我,便请你引导,让我和内人见一见。”
尼姑假作失惊说道:“哎呀,先生这从何说起?少奶奶并没曾见她来呀!”
雄伯听见她这样支吾,老大不甚愿意,早放下脸色说道:“你们休得狡赖,我是亲眼看见她进门的。任凭你再掩饰些,我也不信。”
雄伯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早惊动后面那座净室里老师太圆净,她望着碧瑜跺脚道:“不好,你们尹先生撞得来了,你快向后院子里去避一避,让我出去打发他走。”
碧瑜起先也觉得有些畏惧,后来一个转念,向圆净摇摇手笑道:“既已吃他撞破,便让他进来不妨。若再遮遮掩掩的,转显得我们无私有弊了。”
碧瑜说完这话,她早挪动脚步,从殿后迎得出来,笑望着雄伯说道:“这才算得巧遇见呢,在路上为甚不招呼人一声,偏这样蝎蝎螫螫地窥探别人的行径?”
雄伯见她这落落大方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又叫自己很有些惭愧,只得也笑说道:“我也是无意和你在路上碰着,一直跟寻到这里。你近来身子想是结实了,走这么长的远道儿,倒还不觉怎么辛苦。”
碧瑜尚未答话,那个老师太早嘻天哈地地来请雄伯到净室里去休息。碧瑜在前面引导着说道:“我先不是告诉过你的,我便在这庵里常常和几个女朋友厮会,今天因在屋里闲得难受,是以又过江来散散心,不料竟和你碰个正着。”
雄伯刚走入那座净室,一眼早看见有个少年女子,见他们进来,她站起身子迎接,身上穿了一件布袄,面皮黄瘦,两只深眍眍的眼睛差不多合了缝似的,对着雄伯只顾细眯着双眼瞧望,大致还未必瞧得清楚。雄伯心里估量着道:“这一定是碧瑜所称许的那个葛小姐了,然而论她这品貌,碧瑜就免不得言过其实,至于她的学问,也就可想而知。怪道外间那一班名士在纯盗虚声的当儿,往往叫人闻声相思,及至晤对起来,也只是个平淡无奇。”
彼此分坐下来,圆净又忙着递茶递水。雄伯趁势向碧瑜笑道:“你的贵友芳名叫作玉痕的,可是这位不是?我们倒很幸会。”
那女子听见雄伯将自己当作玉痕,不由扑哧一笑。碧瑜也笑起来,介绍说道:“玉痕并不在这里,这是许倩霞女士,是黄蕉影的夫人。”
雄伯觉自己的话说得冒失,不免有些惭愧,勉强笑说道:“哎哟,蕉影黄先生我是久仰他大名的,报纸上多登他的大作,可惜不曾会过一面。”
碧瑜冷笑道:“你再也休提这黄先生吧,这位黄先生如今已堕落了人格。便是许女士栖身寺院,也算是出于葛玉痕的义气,虽然暮鼓晨钟,免不了凄凉况味,然而比较辗转死于沟壑,总还差强人意些。”
雄伯失惊问道:“哎呀,黄先生也是一个须眉男子,怎么连一个可怜的妇人他都不能负保护的责任?”
碧瑜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世界上有几个须眉男子能够体贴我们妇人的苦处呢?不是我说一句奚落男子的话,越是肚腹里装了文字,他的品行就越发不堪闻问。转不如那些乡里老儿,一夫一妇,倒可以终身偕老,半路上不至出什么变故。比如乡里老儿,他又何尝知道一夫多妻违反法律,我恐怕这法律还是为懂得法律的人而设的呢。黄先生醉心自由,至于他的夫人自由不自由,他就不暇顾及了。”
当下遂将蕉影和阿锦的事迹略略告诉了雄伯一遍。雄伯也就义形于色地批驳了蕉影一顿。
他们夫妇正坐净室里交头接耳地谈论,早把外边那个月因小尼姑瞧得呆了,一颗芳心里说不出来的妒羡,暗想:同是一个人,怎么尹少奶奶刚才到我们庵里,他们少爷兀自放心不下,巴巴地寻来和她亲热?不比我们当尼姑的,朝也看经,暮也念佛,说起来都为的修修来世。其实在今世守这活寡的罪也就够人消受了,哪里管他什么来世呢?月因想到这里,觉得腮颊上很有些火辣辣地发热,不由而然地捧了一杯茶,送至雄伯身边。雄伯忙欠身说道:“得罪,得罪。”
月因将个粉颈一扭,嫣然微笑道:“少爷休得客气,这是小尼的一点儿敬意。”
说完这话,她便斜躲着身子,站在碧瑜背后,望着雄伯眉来眼去,在那里一闪一闪地打无线电报。碧瑜背面固然没生着眼睛,瞧不见她的神态;许倩霞又和瞎子一样;圆净老师太这时候早走入她的禅房,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敲着算盘,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地在房里盘算她放出去的利债,还有替别的公馆里少奶奶、姨太太经手的账目,所以没有工夫陪碧瑜她们闲话。
若在别一个浮荡少年,既然撞着这多情旖旎的小尼,当然要学一学那窃玉偷香的公子,我这一部小说大可以装点装点,叙这么一篇尼庵艳史了。叵耐尹雄伯的为人再糊涂不过,他一生的爱情除得交给在碧瑜身上,至于以外的女郎,不但没有这思想,而且做梦也不曾做过这样好梦。任凭你月因在这里施展出浑身的本领,他好像不曾瞧见一般,依旧絮絮叨叨地和他的夫人说长道短,他的眼光始终不来光顾月因一下子,直把个月因气得半死,没精打采地退出室外,使劲向地上啐了一口。
再说雄伯听见玉痕救援许倩霞这番义举,心里很发出一种钦佩,随口便向碧瑜问道:“你今天出门,可是来访葛小姐的不是?她怎么并不曾来?”
碧瑜笑道:“我原是打算访她的,这里既不曾会着,你如若高兴,我们便一齐到她住的那个所在,和她去谈谈也不妨事。”
雄伯还未及答应,倩霞忽地笑说道:“葛小姐已经不住在那里了,你们便跑了去也会不见。”
碧瑜惊问道:“怎么?怎么?我刚有一个多月不曾出来,外间的事简直不大清楚。她好好地住在那里,有人替她供应房饭用度,为甚又搬了家呢?”
倩霞叹道:“凡事仰仗人的鼻息,哪里能持久呢?我原想将这件事报告姊姊,不料你们尹先生来了,打了一个岔儿,便忘记提起你。你不是知道玉痕姊姊的景况?鲁大人虽说勉强看待她,都只因为她那爱女绮秋逼迫不过,到后来便一天一天地淡薄下来。玉痕和绮秋发生了什么冲突,及至转回汉口,绮秋对她便不似以前的亲密,处处憎嫌她过于拘谨,及不来女学生活泼的身份。这也罢了,偏生事有凑巧,这一天绮秋替她在学校里报了名,叫她进去求学,玉痕也有不是,她劈口便批驳那学校风纪不好,不肯前去。口气之间,大约不无又激烈了些,因此触了绮秋小姐的怒,登时拍桌揎台,说玉痕姊姊不识抬举。玉痕姊姊受了这番刺激,哪里能够再行容忍,随即将姓鲁的替她办的衣服、首饰一古拢儿交代明白,孑然一身,挈着她那姨娘和一个小兄弟,搬向别处居住。不过银钱上拮据一点儿,然而倒落得脱然无累,不受人家的欺压。绮秋原有些小孩子脾气,见这模样,她又懊悔起来,也曾央求玉痕姊姊复归于好。无如玉痕执意不肯,也只索罢了。她也常常提到姊姊,很有些放你不下,要想过江去访问,又丢不掉她兄弟和她姨娘。依我意思,不如打发人去将她请到这里来,你们可以叙叙心曲。”
碧瑜很诧异地说道:“到底有钱人家的小姐,举动都出人意外,以爱始者以仇终,我替鲁绮秋很不值得。但是打发谁去请玉痕呢?”
倩霞笑道:“等我去招呼佛婆跑一趟,她是认识玉痕姊姊住址的。”说完这句话,她便站起身来向外面走。
雄伯笑拦着说道:“这个大可以不必吧,有我这陌生的人在这里,彼此见了面,怕不很方便。”
碧瑜笑道:“你几曾见今日的女孩子怕起陌生的男子来了?还有我和倩霞在一处哩,很不用你这样蝎蝎螫螫。”
这时候,倩霞已跨出房外,走到前面殿上,低下头仔细一望,只早见那个佛婆坐在阶沿石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她自己的那件破棉袄。倩霞向她招招手,叫她去请玉痕。谁知那佛婆正眼也不瞧她,听见好像不曾听见一样。倩霞急道:“难道你的耳朵聋了不成?”
那佛婆冷笑了笑,阴恻恻地说道:“黄奶奶你歇着些吧,我也不曾吃着你的茶饭,像这样扬威耀武则甚?外边仆妇丫头多着呢,你要人使唤,就得拿银子出来。”
说到这里,又自言自语,低低嚼念道:“这几个月来了,谁曾瞧见你赏过一块半块纸锞锭子。”
倩霞吃她奚落得差不多要哭起来,掉转身子便走,意思想进去告诉圆净师太,好来申斥那佛婆一顿。不妨在这个当儿,那佛婆忽地将手一拍,笑道:“才说曹操,曹操就到。喏喏,那不是葛小姐进来了?阿弥陀佛,又省得我这两条狗腿,委实行动很有些吃力咧。”
玉痕右臂上刚套着一件小小包裹,走至佛婆身边,笑说道:“好呀,你在这里又编派我什么,吃我听见了,你瞧可有得饶你?”
佛婆将棉袄放在篮子里,拍拍身上灰垢,站起来笑道:“谁还敢编派小姐呢?适才黄奶奶叫我去请小姐,她的气性很大,等不及我答应,就赌气到里面去了。”
玉痕点头笑道:“不怪她着急,连日北风很是厉害,没有一件两件棉衣服,如何搪得这寒气?你瞧我这包裹里是什么?特地为她送得来了。”
倩霞其时刚刚转入观音佛龛背后,隐约听见玉痕的声音,她又缩回身子,果然见是玉痕,她早满脸堆下笑来。玉痕伸手将她臂膀捏了一下子,忙道:“哎呀!你怎生还穿着这布夹袄?冻出病来,不是耍子。我替你带了两件衣服,是我穿过的,你不嫌旧,权且挨过这一冬再说。”
倩霞谢了又谢,重行咕哝着说道:“好姊姊,你在先给我的那几块洋钱,昨天已经用罄了,请你怎生再替我设个法才好?”
玉痕听她说到这里,忙伸手在怀里掏出十几枚小银角,低低向她说道:“目下我也艰窘得很,这个你先拿去使用吧。但是我们的景况虽说不济,总还比甘碧瑜宽裕一点儿,她不是肯坐在屋里的人呀,如何这地方倒有许多时候不见她来走动呢?”
倩霞将小银角子接在手里,又取过那个包裹,向肢窝底下一夹,重行笑说道:“你瞧我这人有多么糊涂,打发佛婆去请你,原是为的碧瑜要和你厮见,怎么谈谈话便将这事撇向脑后,一共不曾提起?”
玉痕听见碧瑜在这里,欢喜得了不得,也不暇再和倩霞谈论,三脚两步地跨入那座净室,笑道:“碧瑜姊姊,你简直和我恼了,怎么眨眨眼倒有三十多天你不过江来逛逛?累我想念得好苦。”
她正说得高兴,蓦不防抬头一望,瞧见雄伯和碧瑜并肩坐在一处,不由吃了一吓,将脚步停住发怔。碧瑜连忙上前,携了玉痕的手,指着雄伯说道:“这是我家铃官的父亲,你们通不曾会过,由我来介绍介绍,可好不好?”
雄伯趁势向玉痕鞠了一躬,玉痕也还礼不迭,微笑说道:“久仰尹先生的道德学问,只恨无由晋接,难得在这里遇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了。”
雄伯见她谈吐不俗,心里也暗暗佩服,只是急切想不起什么话来回答,转期期艾艾地谦逊了几句,反将自己的脸蛋子涨得通红。
玉痕笑了一笑,转过头向碧瑜问道:“姊姊近来益发消瘦了,这些时身体可还结实?”
碧瑜笑道:“一月以来,几乎和姊姊不得相见,目下才算能够出门行动行动,只是走多路,终究有些气喘。”
当下便将分娩危险的事告诉了玉痕。玉痕这才恍然大悟,又搭讪向雄伯说道:“我这姊姊病体还不曾复原,尹先生总得延请医士替她料理要紧,万一迁延下去……”说到这里,又咽住了。
雄伯不好说出和碧瑜赌气的话,只得拿别的言语来敷衍玉痕。两人又谈到教育上去,玉痕便问省里办的女学是哪几处办法完善。雄伯在教育事业上再熟悉不过,随即滔滔滚滚,说得十分详细。碧瑜见他们谈兴正豪,她却趁势走了出门,悄悄地来会圆净师太。只见圆净坐在她自己卧室里靠窗一张桌子旁边,耳边夹着一支毛笔,手里嘀嘀嗒嗒地在那里拨算盘珠儿,袖口上套着一串一百单八颗乌木佛珠,眼见着碧瑜进来,她的身子动也不动,微微嘴一噘,似乎叫碧瑜在侧首椅子上坐下。她嘴里仍旧叽里咕噜一千八百八、二千四百四地价念,然后将耳朵上的毛笔取下,正色向碧瑜说道:“大奶奶,你总得和你雄伯先生说明了才好,光是这样累下去,如何说法?笑谈了,我没有个不相信你的地方。但是马姨太再精灵不过,深恐我们念佛的人将来受累。俗语说得好,老鼠拖秤锤,越拖越重。像这一百块钱,不知费了我的多少唇舌,不幸你又病了一个多月,以前的利息,一共还不曾缴得清楚。我适才拿算盘算一算,在这款里扣除了,只该找给你八十八块,你可愿意不愿意?你若不愿意呢,好在洋钱是纹风不动,我仍拿去还结马姨太也好。”
碧瑜这时候忙堆下满脸笑容,说不迭地愿意愿意。圆净点了点头,方才慢哼哼地开了橱柜,取了一叠钞票,夹七夹八,两下点明了数目,又将那支笔递给碧瑜,叫她亲自写了凭据画好花押。圆净拿在手里,又说道:“趁尹先生在外边,我们也来请他添个花押吧。”
碧瑜使劲扯着圆净的大袖子央告道:“这个可使不得,务请师太原谅则个。”
圆净诧异道:“你这位大奶奶真怪,你全为的正用,又不是赌输了,一肩重担子不让你们先生分扛着,是何用意?即如那一次月因回来告诉我,说躲在你的楼上,几乎把她吓死了,险些吃你们先生瞧出破绽。我当时还劈头骂了她一顿,骂她太不济事,你便挺身出来,难道还怕尹先生将你当作奸夫不成?”
碧瑜急得通红了脸,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太,你不知道,可怜我们先生终日辛辛苦苦地在外面办事,他又不大理会得家中琐务,我忍心拿这米盐酱醋饮食日用一点半点地向他纠缠?万一将他纠缠出岔枝儿来,老实说,像我们这份寒士人家,死十个甘碧瑜毫不打紧,死一个……”
她说到这里,止不住那泪点子和断了线珍珠一样,扑簌簌地直滚下来。圆净见她这可怜模样,不觉也替她有些伤感,随即笑说道:“罢咧,你既这样说,我也不能苦你所难。你将钞票揣好了吧,若再耽搁久了,恐怕尹先生要起疑心。”
碧瑜十分感激,忙提起手帕将泪痕揩净,重行走入净室。雄伯见时候已是不早,望着碧瑜说道:“我还有公事缠在身上呢,不能在这里久坐了,你也该打算过江,家里仆妇她们是靠不住的。”
碧瑜笑道:“你几时回家去走走?铃官子很记挂你。”
雄伯道:“总在早晚,我一定回来看望你们母子。”
说罢,便起身向玉痕告辞。玉痕向他也欠了欠柳脚。
雄伯走后,玉痕笑望着碧瑜说道:“你们贤夫妇是一齐到这里来的?”
碧瑜笑道:“他和我恼得好久了,舍间那座大门赌气不肯进去。偏生冤家路窄,今天在马路上忽然吃他撞见,一直跟踪到这庵里。足见我们女人家不能做亏心的事,凭你再秘密些,都得露出马脚。”
于是又将月因那一天躲在楼上,引起雄伯疑心的话告诉了玉痕。玉痕很替碧瑜叹息了一会儿。转是那个许倩霞笑得点头拨脑,指着碧瑜说道:“这个也不怪你们尹先生疑惑,他哪里晓得这光光头是尼姑不是和尚呢?”
碧瑜也不去理会倩霞,搭讪着向玉痕问道:“怎生这样巧,你也到这里走动?”
玉痕指着倩霞说道:“我是为的我这姊姊,替她送了两件衣服过来,好让她度过这冬天再说。”
碧瑜听见这话,不由怔了一怔,携了玉痕的手说道:“我们一路走吧。”
玉痕点点头,别过倩霞,彼此都走出庵外。那时天色渐暮,四面彤云密布,仿佛有雨雪的意思。围场外边一带树木,被北风吹得猎猎地响。碧瑜停住脚步,向玉痕低低地说道:“你手头也很拮据,只顾关切着倩霞,这年残岁底,怕免不得要打饥荒,你也该筹筹款子才是道理。”
玉痕惨然说道:“过到哪里再说到哪里,谁及得你这样苦心孤诣,东挪西凑,将来怎生结局?好在我们除得霆儿学费以外,也没有多大的费用。”
碧瑜忽地打开手帕,在里面拣出二十元钞票,递给玉痕说:“姊姊权且拿去用吧,等到年底下,我若能够借到大宗款项,你再到我这里来,我替你设法。”
玉痕哪里肯拿手去接,说道:“姊姊,你这才是从井救人呢,好容易你想来的法子,我怎生可以拿去使用?快别要如此,快别要如此。”
碧瑜见她这样严声厉色,不觉好笑起来,说道:“这又算什么呢?你若过意不去,等你有了钱再拿来还我,由我还圆净师太,也是一样。如果你再拒绝,便是瞧我不起。”
玉痕不得已,在里面只取出十元一张的钞票,其余仍交还碧瑜。碧瑜觉得在这旷地上站得久了,一阵冷风钻入衣领,登时打了一个寒噤,浑身便有些发抖,忙将脖子缩了缩,说:“我们快走吧,几时我再来看你。”
玉痕也道:“横竖这庵里姊姊少不得要长长走动的,到时招呼我一声,我便出来和姊姊厮会。”
两人当时便分了手,玉痕打从原路走回。
这地方很是荒僻,比不得歆生路那一带热闹,刚刚绕转了一条马路,霆儿上学的那座学校看看离此不远,计算时刻,觉得霆儿也该下课了。正自沉吟,猛见那一片荒场上围拢着一大群小学生,跳跳跃跃,齐声在那里喊看决斗、看决斗,有的猴在枯树上,有的蹲在土堆上,十分快乐。玉痕瞧了暗暗好笑道:“该中国要强了,这点点年纪的小孩子,居然有尚武的精神。”一时高兴,便也踅近那所在,只见那围场当中果然有两个小学生,脱掉长衣服,在那里你揪着我,我揪着你,拼命地厮打,所有他们的书包和衣服放在一处,都搁在枯草地上。玉痕不防这厮打的学生,内中正有一个是她的兄弟葛霆,那一个自己却不认识,不由勃然大怒,抢入里面,吆喝着说道:“霆儿好呀!下了课你不回家,转躲在这里和人家斗气,等我明天替你们去告诉老师。”
一面说,一面便拖着霆儿的臂膀,替他们分解下来。那些瞧热闹的学生听见告诉老师这句话,大家吃了一吓,登时跑得星散。便是那个和霆儿厮打的,也拣了自己的书包衣服,掉转脸还喃喃地骂了几句,然后也随着众人跑了。玉痕气得抖抖地先打了霆儿一下,指着他骂道:“你是好好人家子弟,不用心读书,转一味地好勇斗狠,快跟随我到屋里去,看我有得饶你。”
霆儿平素本来惧怕玉痕,自知闯下了乱子,大气也不敢出,只得乖乖地将衣服穿好,挟了书包,踱头踱脑地跟着玉痕回家。陶氏见这情形,笑问道:“你们姊弟俩在哪里碰见的?怎么这样齐巧?”
玉痕冷笑道:“你问问他吧,胆子越闹越大了,派他躲在外边和同学们打架,你是没有个父亲的孩子,万一失了手,吃人家打出残伤暗疾来,怎生是好?”
玉痕提到父亲两字,止不住簌簌地落下泪。陶氏也夹头夹脸地骂霆儿胆大糊涂,顺手拿起一根裁尺,按倒霆儿,在凳上狠打了几下。
霆儿哭道:“他不该骂我姊姊偷汉子,我平时都不理他,他益发骂得起劲,常常在课室里拿指头刮脸羞我。别的学生也有附和他的,唯有他最骂得厉害,我委实气他不过,才约在荒场上同他拼命。”
陶氏这才将他放下来,问道:“这些小促狭崽子,哪里有这些舌头嚼?你敢是编谎?”
霆儿急道:“我为甚编谎呢?他替我告诉同学,说我们先前那个过先生是他嫡亲舅舅,同姊姊很有些不尴不尬。他舅舅是害了相思病死的,你们如若不相信,汉口报纸上都刻着这话。”
玉痕听到这里,把两只衣袖已经哭湿了,站在旁边,也不好说什么。霆儿又接着说道:“这小杂种只管会骂人,他也不想想自己。有和我好的同学也曾在背后告诉我,他的那姑母才龌龊呢,生成一副缺嘴,她不晓她丑鬼似的,还到处寻人去攀相好,新近不是和一个姓刘的打得火热?”
陶氏冷笑道:“然则你想也骂他的了。”
霆儿哭道:“他既然揭我们的短处,我也不是没长着舌头,为甚不揭他的短处?将来仇结深了,我都得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陶氏掉转头,望着玉痕笑道:“你瞧瞧,这班小畜生,年纪都没多大,怎么说出话来简直和成了人的一样。如今的世界可是人促天低了,我怕他们一定是反叛转世。”
玉痕此时呜咽得一句也不能回答,早转身进房,倒在床上尽哭。
陶氏不由也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唉!办报罢咧,何苦白糟蹋人家的名誉?大小姐,你也不用这样气恼,推原祸始,这也是你叔叔作成你的。你叔叔若有拼着多出几两银子,人家又何至干这没天理的事?”
玉痕拭了泪眼,良久才开口说道:“姨娘,你埋怨则甚呢?我只怨我的命,你转该叮嘱霆儿,叫他不用轻口薄舌地挑剔那孩子的姑母。虽说这些没廉耻的勾当在今日没关紧要,然而你们是捧书本子的学生,轻薄狠了,也有损自己的道德。”
霆儿在房外说道:“姊姊既这样说,我都依着就是。”
玉痕这一晚没精打采的,便不曾出来吃饭。陶氏因此又触起了她的牢骚,唠唠叨叨地跑向玉痕房里,冷笑说道:“大小姐,你这又何苦呢?气死了还有谁来可怜你?我早就劝过你的呀,在世上混混罢了,管他什么廉耻不廉耻。说句蠢话,女人家除得偷人养汉,其余便通融些,正不妨事。鲁大人那样看待你,他的小姐便有一言半语,你总得容纳她些好了,为什么好端端地赌气出来自立门户?眼见得离年底不远了,一件都没有钱来预备。叫你到二老爷那边去告贷几文,你又不肯。在你以为像这样才有骨气,要晓得一个人有了骨气,那便是讨饭的本根。”
玉痕因为她这一番絮聒,才想起甘碧瑜给自己的那十块洋钱,当下便从怀里掏出钞票,递给陶姨说道:“姨娘姑且拿去使用着,你的主意丝毫与我不同,我也不再与你分辩,免得大家伤了和气。等过年的当儿,凡事总有我呢,绝不累姨娘受罪,而且霆儿的学费虽不算多,也须得预先打算打算。”
其时陶姨因为有了十块洋钱到手,想要和她说几句,却也不便再说了,携着霆儿到他们自己房里去睡觉。唯有玉痕思前想后,觉得做了一个女子,丝毫职业没有,也不是个办法。今年也不消说了,明春总得和那尹先生去商议商议,请他替我觅一处好好女子学校,图个下半世的自立。主意已定,也就沉沉睡去。
天寒日短,那日子格外过得飞快,有时到莲慧庵里去打听碧瑜的消息,遇着那个师太圆净,这一天忽然告诉她说:“尹少奶奶的病,眼见是不能好了。她不着急,我实在替她着急呢。葛小姐这是你晓得的,光是我代她经手款项,已经离二千块洋钱不远,万一她倒下头来,这事怕就很有些棘手。哼哼!好在我们是佛门子弟,她能够少别人的钱,却一个铜钞也不能少我。”
圆净只顾唠唠叨叨说个不住,玉痕心里早吃了一吓,也不暇听她这些啰唆的话,匆匆回去收拾收拾,径自过江来瞧望碧瑜的病势。
碧瑜这时候早就不能下床,房里热烘烘烧着炭火,她兀是拥被倚在枕上,一见了玉痕,欢喜得什么似的,笑道:“好姊姊,你竟多情得很,巴巴地跑来看望我,随便在榻边坐坐吧。我这几天委顿非常,可是不能和你讲礼了。”
玉痕一面拿话安慰她,一面瞧她的神气,只见她瘦骨一把,比较那一次在庵里会见,形状大不相同,不由滴下眼泪来,低低问道:“姊姊,你觉得心里怎么样?凡事总得打开些怀抱,这病才有恢复的希望。”
碧瑜轻轻握着玉痕手腕,惨笑道:“姊姊休代我过虑,别人觉得这死是个畏途,至于妹子却不怕死,死了倒落得无挂无碍,一身干净。不过爱根未断,除得我家铃官而外,其余系念的便是我家雄伯。雄伯志大而心欠细,在社会上办事倒还不错,要叫他整顿这份家庭,怕就没有美满的结果。历年以来,我已是心力交瘁,却不料依旧将这重担子交给他去负荷,这是我死后的抱憾。然而也说不得了。我只盼望他将来再娶一房妻子,和我一样,能够叫他不在钱财上操心。”碧瑜说到这里,止不住一阵一阵喘嗽起来。
玉痕听了,好生难受,只得搭讪问道:“姊姊病成这个模样,如何不见尹先生在屋里?他倒可以放心得下吗?”
碧瑜叹道:“这也是一种冤枉,因为月因有一天跑来讨索利息,正坐在我这楼上。他偏生一头直撞进来,我是瞒着他的,如何能够给他瞧见月因的身影,一时情急,将月因藏在床后。他虽不曾说破,由此便生了一片疑心,自是以后,虽然勉强回来走走,对着我总是没精打采。唉!我和雄伯结婚也将近六七个年头了,我的为人,他一共还不曾谅解,你叫我瞧起来,怎不灰心短气?”说着,也就呜咽哭了。
玉痕既见她这可怜模样,又触动自家的身世,登时一阵心酸,两个人脸对脸地哭得无休无歇。仆妇拧上手巾给她们擦脸,擦过了,那仆妇依旧站着不动。碧瑜向她将手一挥,她才退出房外。碧瑜这时使劲在手指上褪下一枚镶嵌玫瑰紫宝石的戒指,递在玉痕手里,哽咽说道:“难得姊姊肯过来瞧瞧,我此会之后,怕再没有见面的日子了。这戒指放在你的身边,留着做一个纪念。如果你年底不敷使用,还可将它拿去质押,随后有钱再赎出来也是一样。”
玉痕哪里肯受,忙道:“姊姊,你的境况不见得比我充足,还是你留下使用吧。我们相好,也不在乎这些形迹。”
碧瑜急道:“你只是不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了,我穷虽穷,衣服、首饰却还纹风不动。俗语说得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戒指能值几何?我便留下来,也不够西风一浪。时候已经不早了,你快过江去吧。可惜我病得厉害,不然像姊姊到舍间来,也该留你吃个便饭才是道理。我知道你是不怪我的,回去之后,便好听我的死信。人生在世,总不免这撒手一掉,你听了千万不要伤心。”说毕,故意一笑。其实她这笑比哭还叫人难受。
玉痕套好了戒指,又安慰了她好多言语,然后才渡江转回汉口。一路上越想越惨,觉得做了一个女人,毫无趣味,比如碧瑜嫁给了尹雄伯,这段姻缘也算得是美满的了,然而她还有这般难言之隐。像我玉痕的前途幸福,也就可想而知了。回家将这事告诉了陶姨,陶姨也替她扼腕,喃喃讷讷地说道:“唉!像我们这寡妇,死了倒不甚可惜。为甚有钱有势的少奶奶白白地不让她活在世上?有钱的人,可惜不能拿钱买命,否则我倒愿意去为她替死。”
玉痕也忍笑说道:“幸是这样,万一有拿钱买命的希望,目下那些军阀大佬还要拼命价去搜刮民脂民膏呢。”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眨眨眼已过了腊月中旬。他们家里虽然没有什么债务,至于年间的一切用度,都得累玉痕自己筹划。陶姨又不时地来和她薅恼,玉痕哪里舍得去质押这枚戒指,只得从箱子里拣出几件整齐衣服,交给陶姨,听凭她或当或卖。陶姨接入手里,正待出门,忽然转身送入一张纸条儿进来。玉痕一看,正是那个甘碧瑜的报丧讣闻,轻轻将脚一跺,那眼泪便如雨而下。陶姨问她的缘故,玉痕哭着说道:“可怜!可怜!甘女士竟自死了。”
陶姨冷笑道:“这才不巧呢,你得着这信,少不得要过去走一趟,衣服权且留下这里给你穿吧,好在离年底还远,也不必忙在一时。”
玉痕见她这话也很有理,随即点点头,取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皮袄子套上,大踏步就走。陶姨在后面叮嘱说道:“天寒水冷,你这身体不大结实,也不必在人家过于伤心。你便哭死了,还能够叫她活转来不成?”
玉痕也不暇回答,一路走一路呜咽。搭了小轮船过江,慌慌张张赶至尹宅门首,觉得门庭如故,人物已非,她含着满眶清泪,三脚两步抢入内室。只见碧瑜的尸体已安放在楼下,纸灰烛泪,绣袄锦裙,躺着一个不言不语的少妇。玉痕想起平素彼此的交谊,以及临危的那番言语,登时放声恸哭,哭得力竭声嘶,然后由保姆她们劝住,只才留神向四下里望了望。第一个便瞧见那个圆净老师太坐在右首房间里向她点头,另外还有一个妇人,带着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子,猴在堂屋里,身边安放着饭桶什物。另外还有些污秽狼藉的器具,堆得乱七八糟,像在那里住了好几天不曾回去的光景。玉痕认得她不是别人,正是专放利债那个过老师的阿妈,自家心里明白,便回头向那保姆问道:“你们少奶奶是几时咽气的?怎么不见尹先生的影子,难道他还赌气不曾回来?”
那个保姆满眼抹泪地说道:“回来是回来了,只是气得跳上跳下,想他一点儿眼泪也没有,闹了好一会儿,吃几个朋友将他约出去,大约是瞧看棺木去了。可怜我们少奶奶,心血直烧了一夜,挨至天亮,方才没有气息。昨晚就吩咐我们,等她死下来,才写信给你小姐。又说她的委屈,只有你小姐全行明白。”
玉痕听见这话,又忍不住哭了。铃官还小,跳跳钻钻挨近他母亲身旁,伸着小手索他母亲抱他,见他母亲不理,他便不住一声一声妈地叫喊。玉痕此时心里和刀割一般,正待上前来抚摩铃官,却好圆净也走出房,望着玉痕冷笑道:“世界上竟有这种蛮汉子,堂客欠了债,他意思就想图赖。这不是一百二百的交涉,衙门也不曾关门,迟早总得扯那汉子向公堂上去走一遭呢。”
玉痕听见也没法,只得随口答应着,重行掉脸向那妇人问道:“过太师母是几时到这边来的?倒起身得早。”
那妇人眼巴巴地想和玉痕讲话,只恨一时插不下嘴,见玉痕向她询问,她兀自将双手一拍,嚷道:“我早就知道这不妙呀,男人躲了不见面,女的又病得半死不活。天老爷在上,我们这些念佛的人,钱就是命,命就是钱,像他们这份人家,想图赖还早呢。不瞒小姐说,我这老寡妇在十天头上便搬得来住了,两家并成一家,料想他们躲得和尚也躲不掉寺。世上欠债的,如若都像你葛小姐那样爽快,不但本钱没少分文,而且还在利息上贴补贴补我们这穷鬼。阿弥陀佛,我只保佑你小姐将来嫁一个状元大老爷,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玉痕见她说出话来简直毫没知识,丝毫并没生气,只低下头去沉吟无语,暗暗替死者着急。怎么一会儿后边又蹿出两个妇人来,都围了玉痕,七言八语地告诉他们都是债主,所幸数目还不过巨。后来又听见圆净说,除得她们这几个人以外,还有几家钱铺,亏累的也着实不少,大约替碧瑜通盘筹算,若将各债全行还净,至少须得有三四千现银子,方才可以弥补。又说:“碧瑜当初起造这洋房的时候,并没有现款,全向各处挪借得来,以至日积月累,那负担就愈过愈重。”
玉痕不由望着死尸,叹了几口气,自言自语道:“碧瑜姊姊,你全被虚荣心误死你了,你这样的办法,以为怜爱你家雄伯,却不道今日转比例他这等罪受。”
玉痕想了想,于是先安慰了众人几句话,意思想请他们先行回去,好让这里将丧事忙得完毕,然后再来设法。众人哪里肯承认,一齐分辩着说道:“小姐说得倒还轻松平常呢,在这时候,我们一走,随后他家尹先生格外好和我们图赖了。老实说,我们的款子一天没有着落,他姓尹的一天也不好收尸。”
玉痕觉得他们的话也还有理,不便再行劝解,只得坐在旁边发怔。没多一会儿,已见尹雄伯仓皇失措地撞得进来,他一眼瞧见玉痕,止不住流下眼泪说道:“葛女士,你也得到这消息了,如今死者已矣,生者又如何得了?不说别的,便是将我这薄薄财产全行抄没,也不够清理宿债。何况我们这伶仃父子,别无长物,将来怎生度活?眼见得都是一死罢了。我不料她这样聪明人,竟做出这样糊涂的事。”说毕,这才放声大哭。
可怜把那个小铃官都吓得呆了,也就哇的一声哭起来。玉痕又不便拿话来安慰雄伯,只顺手抱过铃官,搂入自家怀里,好容易哄他住了哭。正待向雄伯询问怎生料理殡殓,不防那一班妇人早拍桌擂台,大闹起来,硬要逼着雄伯还钱。圆净师太站在旁边,虽然不曾嚷吵,然而她却放下那一副姜黄面皮,嘴里只不住价念阿弥陀佛。雄伯毕竟是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哪里经过这样风浪,早吓得茫无所措,转跑过去抱着碧瑜的尸身,大哭说道:“碧瑜,你是撒手去了,凭空掼下这重担子给我负荷。平时有你对付这一班人,丝毫不给我知道,如今瞧见得家破人亡,不晓得你在九泉底下,可能够放心我和阿铃?”越哭越是沉痛,几乎晕厥了过去。
玉痕瞧见这样惨状,心痛如割,正不知道她筹划什么,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又叹了叹气,忽地挺身站到碧瑜灵床面前,指挥保姆仆妇她们劝慰雄伯且住了哭,商量大事要紧。
雄伯哽咽说道:“我还有什么商议呢?便是变产还债,一时也措手不及,况且离她们这数目相差还远。”
玉痕此时也不暇和雄伯分辩,转挺转身子,侃然向众人说道:“诸位嚷闹的目的,不过怕我们这姊姊死后,所有欠款便没有着落,可是不是?我却有个计较在此,请诸位暂且息一息怒气,先让尹先生将我姊姊草草殡殓。至于欠款,无论多少,凭我葛玉痕在这里做个凭证,便着尹先生重行补个笔据,全行承认下来。今年年底已无多日,准在明春二三月里,按着笔据,叫尹先生拿出款子来如数归还。”
众人听见这话,还未及回答,雄伯早跳起来,含悲带泪地说道:“葛女士,我尹雄伯哪里有这把握?承你的情,慨然允许他们,万一眨眨眼到了明年,叫我拿什么款子出来践约?”
众人一齐冷笑说道:“你们听听他这口气,简直不想还款罢了。葛小姐虽有这主张,究竟是空口说的白话,我们承认不承认还在未定,他居然放起刁来,似乎便算到了明年也没指望。这还了得!老实说,他既这样不讲情理,那就不怪我们了。我们先进去抄掳什物,然后再拆卸他这房屋。”
众人说完这话,气势汹汹,便像真人动手模样。那妇人带来的这一个孩子尤其顽皮,早猴向桌子上,举起一根门闩来,打那堂屋中间挂的一盏煤灯。
玉痕见这势头不好,心里急得什么似的,跺脚望着雄伯说道:“尹先生,请你允许了我的话吧,明春这笔款项绝不要你拿出一文半钞,全行包在我的身上。我若没有这把握,也绝不敢挺身出来担任这事,无怪师太她们笑我空口说白话了哇!”
众人见玉痕发出这样议论,不由面面相觑,大家都有些似信不信。唯有圆净素来知道玉痕的为人,与外间那些妄自夸大的女子不同,疑惑玉痕或者仰仗她的叔父葛镜清,论葛老爷的家私,凭这三四千银子,实在不费吹灰之力,遂得将计就计,借此下台,后来也不怕这葛小姐逃遁。
其时便由圆净将众人引入房间里叽叽咕咕说了一遍,然后又出来向玉痕问道:“葛小姐既出来替我们做这调停,但是这笔据上,小姐可能够加上一个花押?”
玉痕毅然说道:“岂但花押,这笔据便由我葛玉痕一人出名都可使得。不瞒诸位说,我和死的这尹夫人,彼此有特别的情谊,替她偿还这区区三四千金,出于我的自愿,并非别人强迫。”
众人暴雷也似的喝了一声彩,都觉得十分满意。转把保姆和仆妇这干人听得呆了,似乎猜这葛小姐有些疯病,事不关己,凭空将这重大债务揽向自己身上,便算屋里银子堆成山,谁也不肯干这糊涂的勾当。
再说雄伯听见玉痕说出这话,还猜她是用的缓兵之计,及至后来越说越认真起来,他的性情又素来方正,真是一介不与一介不取的汉子,因为自己的事累及这么一个孱弱的女郎,死也不肯答应。随即放下脸色,冲着玉痕说道:“葛女士,你为甚这样冒失?莫说你的境遇愚夫妇彻底明白,便是囊槖充裕,我尹雄伯也不能觍然容你替愚夫妇还债。请你赶快收回成命,该杀该剐,当然由我去承受,你千万不要介入这范围里受累!”
过师太先自开口嚷道:“你们瞧瞧,这书呆子,真弄得呆到脑子里去了。别人替他出这样的力,无论谁听了,总得感激,偏生他还数数落落批驳人家的不是。我不笑死了,总得气死哩,南无阿弥陀佛。”
圆净师太也笑起来,摇头晃脑说道:“真正岂有此理,怪道佛菩萨说得好,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不度人呢。怕这尹先生连那披毛带角的众生都不如。”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骂得高兴。
玉痕不暇去理会,也就正色向雄伯说道:“我是行乎心之所安,碧瑜姐姐在日,看待我是个什么样儿?仁者不以盛衰易节,我只要对得住死去的碧瑜。至于你感激我不感激我,那也不成问题。若说我的境况不好,拿不出这三四千银子,随后自有圆净师太她们和我理论,与你尹先生毫没相干。”
雄伯此时实在弄得没有法想,又禁不起众人七手八脚硬逼着他另补了笔据,加上玉痕名字,画了花押,这才一哄而散,腾出地方来从从容容殡殓碧瑜。丧中一切,布置算是粗粗就绪。
但是时光飞快,转眼便腊尽春回,那三四千银子不独尹雄伯替她悬心,便是读者诸君也恐怕着实捏着一把汗呢。自从甘碧瑜死后,玉痕隔不了三日五日,都得过江一次,帮助雄伯料理他丧中各事,凡有雄伯不大理会得的,都打发保姆她们来问玉痕。玉痕却也毫不客气,雄伯交给她的用项,她便独断独行,办理得井井有条,剩下来的闲工夫便去抚抱铃官,所以铃官虽没了他的母亲,至于他一身的饥饱寒暖,经玉痕照料得无微不至。保姆碍着这小姐的监察,丝毫哪里敢怠慢铃官。
铃官到底是个小孩子,他见玉痕身段容貌差不多和他那个母亲仿佛,也就渐渐把爱恋母亲的小心坎儿移爱到玉痕身上,隔个几天不见玉痕过来,他兀自哭着闹着索这不曾嫁过人的阿妈。因为他这张小嘴儿别的称呼有些不惯拗转,见了玉痕,他只阿妈阿妈地胡乱叫喊。玉痕常常拦他,逼他改口,他一会儿记着,一会儿又忘掉了,引得保姆和仆妇她们只是哧哧地笑。玉痕没法,只得有意无意地顺口也答应他一声。有时和雄伯会在一处,除得谈谈日常家用,闲暇时候彼此在学问上也着实研究研究,不过玉痕却从不曾在这屋里住过一夜。这一边要护持铃官,那一边又要照料霆儿,她这身子也就算得很忙的了。雄伯在背地里察勘她待铃官的神情,以及和自己的这样亲密,虽然碧瑜死了还不曾过久,然而一个男子没有家室,毕竟觉得毫无投奔,因此暗中也就生出一种幻想,而且拿得十分把稳。但是论自己的年纪已逾三址,脑筋里未免带点儿顽固气习,道不得个还来效法那一班青年轻怜蜜爱地开口去向玉痕乞婚。有时候把握不定,只得老着脸,吩咐保姆探一探那玉痕口气,若是得了她的允许,随后再请出人来替自己作伐。保姆听见这话,明知这位葛小姐一定是千肯万肯,落得在里面凑个趣儿,也好借此博主人的欢心。
这一天,玉痕却好备了祭礼来吊奠碧瑜,行礼之后,又痛哭了一场。其时雄伯在学校里还不曾回来,铃官抢至玉痕身边,伸开两臂,又阿妈阿妈地嚷着要玉痕抱。玉痕一面拿手帕拭泪,一面便将铃官搂坐在膝上,轻轻亲他的小额。保姆站在一旁,以为得了这机会,可以大开谈判了,便笑着说道:“我们这小官官,合该和小姐有缘。小姐你替他想想,将来少爷免不掉是要娶人的,万一娶个不关痛善的阿妈进门,小官官委实就可怜了。少爷这当儿原也怜爱小官官呢,只怕将来新少奶奶再养下一男二女,有晚娘就有晚老子,那时一定将小官官掼在脑勺背后,死鬼少奶奶在阴司里如何舍得下?”
玉痕一时并不曾猜出保姆的用意,随即接着说道:“我瞧你们少爷的为人也还忠厚,便是续了弦,也不至累你替小官官担心。况且我也受过少奶奶的恩惠,凡事有你照应着,第一个我就放心。”
保姆笑道:“话虽如此,我们究竟是个当奴仆的,早晨在这屋里吃饭,晚间保不定不在这屋里睡觉。我是个实心眼,替小官官打算,总以为少爷若是娶人,万一能够像葛小姐这样体贴阿铃,那是再好没有。但不晓得我们这小官官可有这造化没有这造化罢了。”
这一番话,把玉痕说得恍然大悟,但她却一丝并不嗔怒,转呜咽着说道:“你这议论,可算是忠于你的主人了。少奶奶如若一灵不泯,她听了一定感激你。只是我有我的苦衷,万不能顺从你们这样打算。好在我一天不死,一天都看护着铃官,绝不至叫他受后母的凌折,我才对得住他已死的阿妈,也不必一定嫁给他父亲,才算不能置身事外。”
保姆见她侃侃而谈,并没有羞愧的意思,便趁势再问一句道:“奇呀,小姐将来终究要嫁人的,并不是我们当奴才的敢说一句放肆的话,觉得我们少爷平时和小姐也还合得来,少爷不见得没有一片私心在小姐身上,只要小姐吐出一个肯字,这段婚姻便十有九成。一者可以安慰我们少爷的心,二者小官官得小姐做他的母亲,是何等的福分。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小姐又何乐而不为呢?”
玉痕其时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只是不住地摇头,表示她拒绝的意思。保姆好生着急,便又激着她说道:“哦,我也猜到小姐不愿意嫁我们少爷的用意了,好讲嫁人这一层,第一要人家财产富厚,我们少爷负债累累,这是小姐全行知道的,谁肯向火坑里跳呢?既这样说,我们如何敢委屈小姐,便搁着不谈吧,总怪我们愚蠢的人不大通达世故人情。”
保姆说到这里,轻轻偷眼去瞧玉痕,又将铃官从她膝上抱过来,摸着他小膀子说道:“小官官,你放懂得眼色些,下次不可乱叫人家阿妈了。将来你这阿妈,不晓得是你的福星呢,不晓得是你的冤孽。你如果是有造化的,倒不至将你那亲亲热热的阿妈跑向阴司里去了。”说时,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玉痕见她说出来的话虽说是热肠,然而毕竟有些冤枉自己,又不便和她去分辩,重行哭得抽抽噎噎,一口气几乎堵塞喉咙,晕厥了过去。那个仆妇便赶上前,扶着她敲打,又埋怨保姆:“不该没轻没重地说话,以至触恼了葛小姐。其实少爷娶她不娶她,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要你在里面费这些唇舌?”
保姆听了,也着实有些懊悔,遂也不再开口。过了好一会儿,玉痕一面抚摩着那铃官的小脖子,一面叹气向保姆说道:“你全是替小官官打算,像这样的热心,我未尝不感激你。至于我们既做了一个女孩儿,叶落归根,将来总免不掉要嫁给人的。况我的境遇孤苦伶仃,自幼就没了爹妈,虽说面前有个兄弟,年纪还小。叔叔那边呢,简直将我们当作眼钉肉刺,可算是不相闻问。你想想,我要提挈我这兄弟成立,可是很不容易。论你们少爷的为人,在近日社会上,也称得起是庸中佼佼的了。便依你的话,将我这身子交付给他,亦不为唐突了。我不过有我的心事,不但你不知道,而且你们少爷也未必知道。你说我嫌他负债太多,其实我何尝嫌他负债,实在便因为负债这件事,以致……”玉痕刚说到这里,早又一阵心酸,那声气便突然咽住了。
说也奇怪,那铃官正拿眼睛瞅着玉痕,一经见玉痕哭了,他便也哭起来,没命地扑向玉痕怀里,揸开一双小手,强着玉痕抱他,又不住地用身子在她怀里揉搓。玉痕见他这亲热分儿,又喜又痛,真个叫自己说不出来的酸甜苦辣。保姆这时候虽然猜不出玉痕有什么委屈,然而见她说的话十分恳切,也就不忍和她再提及婚姻的事。后来因为时候不早,好容易将铃官哄过一边,玉痕才悄悄地偷出门外,径自回家去了。
当晚,雄伯从学校回来,勉强和铃官调笑。那个保姆便趁势将今日玉痕所说的一番话有意无意地告诉了雄伯。雄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慨然说道:“你们少奶奶死得未久,我再狠心些,哪里便肯急着议论续娶,我也因为葛小姐和你们少奶奶是至好,看待阿铃又非常体贴,能够得她允许,不但我们这份人家有她支持,我这重担子卸了一半。而且你们少奶奶在阴司里晓得这事,包管她也一定赞成。葛小姐既然拒绝你的主张,我们何敢相强,权且搁着不必再谈吧。咳!除了葛小姐,我尹雄伯还想再娶人吗?只好影只形单了。这一世侥幸能够将铃官领带成立,我便入山修道去了。”
雄伯说这话的当儿,掉头望了望碧瑜的那幅照片,止不住眼泪簌簌而下。那幅照片是碧瑜最近的摄影,镶在镜框里面,生前曾向雄伯嘱托,说要永远珍藏那幅照片。今日里雄伯睹景思情,哪得不感怆欲绝。
当这新年里,玉痕因为摒挡自己屋里的家务,轻易也没有闲工夫向雄伯这边走动,便是偶然碰在一处,各人心里都存了一种意见,不免有些避嫌,转及不来以前的有谈有笑。及至到二月时候,雄伯替碧瑜买了一块葬地,接二连三地忙着开吊出殡。刚刚这些事忙得完毕,那一班债务又渐渐发动了。这一天特地将玉痕请到自己屋里和她斟酌,要先卖脱这一处房子,然后再将所有的衣服什物一齐拿出来抵押。
玉痕笑道:“这么一办,你和阿铃向哪里去过活呢?”
雄伯叹道:“实逼此处,除得这条路也无别法可想。阿铃不幸,给我这没用的父亲做了儿子,也是他命中注定。”
玉痕又道:“你且不要着忙,我在去年曾经当着众人说过的话,断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这几千银子,请你不必过问,一古拢儿由我拿出款子来,打发她们走路。”
雄伯失惊说道:“小姐说的是哪里话?仓促之顷,承你挺身出来,原是骗她们的罢咧。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的事怎么累小姐出来替我设法?”
玉痕微微笑了一笑,说道:“尹先生,你这见解又未免婆婆妈妈的了。朋友本有通财之谊,况且银钱又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重要。我这举动,原是酬报那已经死去的甘碧瑜,与你尹先生毫没相干。我自去干我的,成固不要你感谢,不成我也不替你任咎。凭着阿铃前途的福命,勉力向前做去罢咧。”
雄伯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又是感激,又是狐疑,便追问了一句道:“小姐义薄云天,愚夫妇自然是感入骨髓。但是小姐家道本非富厚,凭何得此巨款?难不成你还为我们的事,仰着脸向令叔那里去筹划吗?”
玉痕冷笑说道:“家叔为人,你久已知道,这事如何能够向他开口?”
雄伯又问道:“然则小姐打定什么主意呢?”
玉痕吃他问到这里,粉脸上不由红了一红,良久说道:“这话却不便和你说明,好在你随后自会知道,此时要恕我守着秘密的了。你放心,凭我这无拳无勇的一个弱女,难道还跑去打劫人家不成?”说时,嫣然一笑,不过那笑容里面很露出一种惨淡之气。当下也不再和雄伯周旋,立刻过江,先顺道拢了莲慧寺,安慰了圆净师太,叫她不必到尹公馆里去催索,事总由自己承认。圆净自然唯唯答应。
当天晚上,玉痕坐在自己房间里,想一会儿又哭一会儿,不住地在房里团团地乱转,好像要疯狂了一般。陶姨看在眼里,非常惊讶,又不敢进去询问,只在背地里暗暗着急。及至到了夜晚,叫玉痕出来吃饭,她也似不曾听见。一直挨到二更时分,只见玉痕对着那面镜子叹了一口气,忽然在书案上取出一叠信笺、一封信套,拿着笔不知写了是些什么,然后用糨糊将信封固。第二天清早,便命陶姨拿去放入邮柜。
这一天,玉痕便着实有些没精打采,陶姨又不敢和她多话。及至等到傍晚时分,忽听玉痕在房里自言自语说道:“怎么到此刻还没见来?”
陶姨便笑问道:“大小姐,你的那封信是约谁的?如若怕信失落,你告诉我,我不妨替你去请这个人去也是一样。”
玉痕冷笑道:“他们那公馆里,你出乖露丑去干什么呢?”
陶姨瞪着眼睛说道:“这是什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葛字,我们再穷些,他们不能说我不是你父亲的姨娘。”
玉痕知她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不觉扑哧一笑,说道:“葫芦休扯入瓜田里,我那封信是寄给鲁小姐的,与姓葛的没有相干。”
陶姨也笑起来说道:“哦,这就是了,只是一层可虑。鲁小姐近来和你很闹意见,你约她,她来不来,恐怕没有把握。你这人也怪,平时既然远着人家,这会子又巴巴地写信请她到我们这穷屋子里,她肯来还好,不来也折了你大小姐的身份。”
玉痕摇头说道:“绮秋为人是我知道的,她还不至于这样势利。姨娘你懂得什么?事急求人,也讲不起身份不身份的话。”
陶姨听了很是诧异,又笑道:“年关已经过去了,你还有什么求人的地方?”
玉痕只是微笑了笑,也不再向她絮聒。
偏生这一天绮秋竟不曾到,一直等到第二天午后,才见那个鲁绮秋嘻天哈地地跑得进门,一路走一路笑道:“我猜定姊姊又该骂我不识抬举了。好说姊姊赏脸给我,我不该挨到这早晚才到。”
玉痕也忙着笑迎出房,说道:“你又来客气了,我知道你事体很忙,哪里为这一点半点小事,火剌剌地跑来厮见哩?”
绮秋笑得咯咯地说道:“姊姊你这话不是挖苦我,真算得是冤枉。偏生昨天有一处开会,你哥哥象文死拉活扯地叫我陪他去到会场上旁听。及至回家,丫头们才将姊姊那封信送上来,我恨不得就要连夜跑得来和姊姊叙谈叙谈。你知道我们也有许久不见了,我心里很惦记着你,我若讲谎,叫我将来将这张嘴烂成一道沟子,报应给姊姊看。”说罢,又拊掌大笑。
陶姨也陪她们笑了一阵,又亲自端茶送上,绮秋忙欠起身子接到手里。玉痕便搭讪着问道:“谁又忙开会了?这开的会又是什么名目?”
绮秋笑道:“开会的宗旨倒也没大研究,左右是传布他们平均主义。但是这位演说的女士,叫人瞧着将肚肠子都笑断了。老实说,我们这张嘴算得是完完全全的了,然而有时演说起来,往往还闹出笑话。不料那位女士从鼻孔底下便一直瞧见她的喉咙,似乎很透气的了,偏生闹向演说台上大出其丑,这是何苦来呢?”
玉痕指着她笑道:“你还是这样刻薄,怪道适才和我发誓,忽然想到缺嘴上面,原来你是触景生情,形容那位缺嘴女士的,你可知道她是谁?”
绮秋摇头说道:“我听见人喊她作奚女士,据象文告诉我,说她未婚夫婿姓刘,和象文是紧间壁的芳邻。”
玉痕冷笑道:“提到姓刘的,这就不错了,他们当然要主张财产平均呀。”
绮秋笑道:“姊姊这话怎讲?”
玉痕又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呢?我知道这姓刘的是个极穷的光蛋,比如你和我两人在这里,只有我玉痕想分你的产,断没有你鲁绮秋想来分我的产。”
绮秋大笑就道:“姊姊你好,你这话难道不算刻薄别人家的?闲是闲非,我们且不去管它,我却要问姊姊为甚想起写信来喊我。”
玉痕刚待开口,不由粉脸上薄薄起了一层红晕,连忙将心神按定,款款地说道:“我自从由你们那边移居出来,许久不曾替你们尊大人请安,不知道他老人家身体还好?”
绮秋一时摸不着头脑,总以为她这话也是一种寒暄套语,便笑答道:“爹近来再适意不过了,今年元旦日子,大总统又赏给一道勋章,京里又有朋友写信给他,说爹不久还有国务员的指望。姐姐你道好笑吗?外间那一班洑上水的官僚,得了这消息,齐打伙地赶来替爹道喜。幸亏我们公馆那边门槛是有铁巴子护着的,不然早就要吃他踏平了。爹也就兴高采烈,几乎没有一天不摆酒请客,闹得乌烟瘴气,把人脑子都涨得生疼。我是不大高兴瞧这一班人的龌龊神气,除得在学校里混了一天半日,其余多半和象文、阿锦他们在一处玩耍。姊姊,你忽然提到阿爹,有什么意思?”
玉痕嫣然一笑说道:“有什么意思呢?那一天的婚事,平白和你爹闹得决裂,我至今想起来很是懊悔。所以特地请姊姊来商议商议,如果你爹肯重践前约,横竖我也是要嫁人的,不如还是嫁给你爹的好。请你回公馆去探一探他口气,随后再来给我一信。”
这一番雷轰电掣的话,把个绮秋几乎吓煞了,先前还疑惑玉痕是闹玩笑,后来见她说得正颜厉色,转不便拿话去辩驳,忙笑问道:“奇呀!姊姊难道打听出我们那位得宠的姨太太在正月里染喉疫死了不成,所以你想来填这个缺?”
玉痕摇头说道:“这个我却不大明白,我不过行乎心之所安,别人是做不得主的。”
她说到这里,便流过眼波向陶姨望了一望,只见陶姨站在房外,尽对着绮秋挤眉弄眼,似乎说出玉痕绝不会有这等举动。绮秋是一面不肯相信,一面又很不以为然,当下便追问了一句说道:“姊姊身体是自由的,我们原不合适来干涉。但是论姊姊的为人,似乎与这嫁人做妾的宗旨不同。况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前次力争上游,我替姊姊那样出力;此次出尔反尔,我又替姊姊这样出力。在姊姊或者是游戏三昧,行乎所不得不行,然而在妹子这一边,似乎不好意思再向老父去启齿。”
玉痕点头笑道:“我为这件事已筹划了好几夜了。除得姊姊,还有谁能替我向老人家去说项?承姊姊盛爱,将妹子身份瞧得太高,似乎降为婢妾,便万劫不复,所以故意留难。其实我也不是白嫁给他,这身价银子却要他出一笔巨款。他能够慨然答应呢,自是万幸;如果不肯答应,则我葛玉痕依旧是葛玉痕,只好另打主意。解铃还仗系铃者,始终总望姊姊成全则个。”
玉痕尽管在这里侃侃而谈,不防陶姨听到这里,直喜得心花怒放,先前还站在房外,此时早大踏步抢得进房,笑着向绮秋说道:“是的呀,我是一个没脚蟹,她的弟弟霆儿年纪又小,这几年的穷苦日子委实过够了。若不是大小姐自己发这心愿,我们做姨娘的,谁也不敢来委屈她。因为她父亲虽然是个寒士,算起来总是书香门第,不能逼她走这条道路。难得大小姐如今是觉悟了,好在我们那边二老爷先前已有过这等举动,我们不过照着旧稿儿去模仿,料想也没有责备大小姐的不是。好鲁小姐,就请你赶快回去说了吧,事成之后,不但大小姐感激你,便是我们母子也忘不了你的恩典。”说着,忙提起袖子来,不住地向绮秋福了几福,依她性子,恨不得揪着绮秋耳朵,押她转回公馆。
绮秋心里好生不以为然,随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望着玉痕说道:“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古人的话真是一点儿不错。我和玉痕姊姊暌隔也有许久了,无怪你变换了一个人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回去一定将姊姊这意思禀明了老父。”
陶姨在这当儿,不由而然地失声念了一句佛。又听见绮秋接着说道:“至于老父肯允许不肯允许,我却没有把握。”
陶姨忙笑道:“像我们大小姐这份人物,性情又好,模样又好,小姐你放一百个心,包管没有不允许的道理。”
绮秋又问道:“至于这身价,姊姊究竟要索他多少呢?留个谱儿在我心里,我能够做主的地方,便好替姊姊做主。”
玉痕却不客气,便侃然说道:“多了也没有,便叫他兑出五千两纹银。”
绮秋尚未及答话,陶姨的嘴早笑得拢不起来,在那里叽里咕噜,屈着指头数说道:“柴米油盐,赎当还债,霆儿的学费,我的棺材老本,七七八八,差不多也够了。能再留一千二千银子生息生息,将来替霆儿娶一房媳妇,都是绰绰有余,这造化是打哪里来的呢?”
陶姨越想越乐,连耳朵、鼻子都笑得在那里乱摇乱动。玉痕也不去理会她这怪模样,转又说了一句,笑道:“尊大人如果愿意,我还要进一步,要求这银子务必请他先交给我,随后再由我择好日子嫁了过去。他若是不放心呢,便请姊姊替我做个中保,我的为人,姊姊总还知道,总不至于卷包逃走,累姊姊为难。”
绮秋咬紧牙齿说道:“姊姊这话又未免生分了。你在这义利上,分别最是清楚,何至谎骗这区区五千银子?不过在我这一边想着,唯其知道姊姊的为人,对于这事越发有些狐疑。姊姊的境况虽不大宽裕,然而也不会负累巨大债务,急着要这五千银子有什么用处?”
玉痕见她问得甚是恳切,心里一酸,那眼眶子登时红晕起来,一颗一颗水珠儿汪在秋波里莹然欲滴,轻轻拿手帕子拭了拭,强作笑容,掉头向着陶姨说道:“姨娘老站在房里干什么呢?我们虽没多菜,也该留鲁小姐在这里吃一顿便饭,难道还要我帮着你到厨下去料理不成?”
陶姨这才恍然大悟,拿双手向膝头上一拍,笑得咯咯地说道:“我也是欢喜疯了,几乎忘却了肚腹里饥饿。鲁小姐请在舍间稍坐一歇,让我到菜场上去买点鱼肉。”说完,转身就走。
绮秋笑道:“姨娘千万不用费事,我和玉痕姊姊是不讲客气的。”
陶姨走后,绮秋将身子靠近了玉痕,附着她的耳朵笑问道:“好姊姊,你休得瞒我,你的这番举动,必然别有用意,与外间那些好虚荣的女子截然不同。你如果仰慕家父的势位富厚,那一次令叔将你送过来的时候,你又不至那样严行拒绝了。姊姊如肯将妹子当作异姓手足看待,这一番的内幕务请你明白见示,可怜我今天被你这一顿闷葫芦已经急得要发狂咧。”
玉痕其时本待将实话告诉绮秋,后来一个转念,忽地咽住了,勉强笑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不过觉得人生在世,和那萍飘梗泛一样,哪里能够预定结局?至于妻妾名分,更不成个问题。家叔卖我,我不承认,是我的觉悟。我自己卖我,我不懊悔,这也是我的觉悟。即使外间那一班文明姊妹责备我甘心堕落,然而堕落的是我这身子,却不曾堕落我这一颗心。裂肢体以喂虎豹,佛家不以为残忍;贬名分而降为婢媵,姊姊还能讪笑我残忍不成?”
绮秋听她这番议论,不住地将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冷笑道:“这一来更可见得姊姊是有所为而为,并非无的放矢的了。但是姊姊始终不曾明揭其旨,可想对于妹子仍以外人见待,老实说,我便在这上面有些不大满意姊姊。”
玉痕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人呆到什么田地?这件事如果做得成功呢,那时候我的这番苦衷你当然是大彻大悟,万一尊大人毅然见拒,或者虽然承认,那五千银子不肯放心先交出来,这事免不得便决裂了。事既决裂,我何苦先将心事告诉了你,留下这一重痕迹,不但我对不住别人,而且对不住自己。姊姊你也是个聪明女郎,倘能真个体贴我,请你暂且不必询问我的秘密。”说着,又横眸一笑,表示她不肯欺负绮秋的意思。
绮秋也就十分谅解,毅然说道:“罢罢!姊姊既这样吩咐我,我若再寻根究底,倒像不肯替姊姊出力的了。好姊姊,揣度你的用心,似乎这件事非成就不可,我当然竭忠尽智,替你去做一个说客,你后来休得懊悔,便是懊悔,那是我却不能担负这重咎的呀。”
玉痕忙将粉颈轻轻点了两下子,也就忍不住莹然欲涕。绮秋心里着实可怜她,一时又无从拿话来安慰,两个人坐在房里转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却好陶姨已将饭菜忙得齐备,请她们出来用膳。绮秋却不客气,胡乱吃了饭,没精打采地向玉痕告别,怏怏回去。
至于鲁国香听见这话,还是却之不恭呢,还是受之有愧呢?作者并不能预先断定。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