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镜清躺在烟炕上,脸庞雪白得和纸一般,瘦窄窄地差不多只有二寸来宽了,两粒金牙齿露在嘴唇外面,几根黄胡子遮掩不住,远远望了去,很是可怕,哪里及得从前又白又胖。其时那个蔡妈和他并头倚在一张枕头上,手里拈着烟签,替他一口一口地烧那乌烟。袁氏坐近侧首,愁眉不展。一间楼上静悄悄的,想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镜清将两口烟吸完,有气无力地向袁氏叹道:“你们瞧这官场里还有什么味儿?不幸害病罢咧,哪里料到连差使都吃这病害掉。要说比较呢,在这年残岁底,数目短少一点,也是捐卡上常有的事,道不得个便借这小题目将我提得落空。我一时恨起来,便想将我前天熬出来的那两缸烟膏囫囵吞下肚里去,还落得一干二净,省得将来挨这穷苦日子。”他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两口气,弯转臂膀来捶腰。
袁氏听到这里,已禁不住扑簌簌地流下眼泪,劝道:“老爷,请你将这颗心放开来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死了不打紧,平白地将我们和儿女整掼下来,将来如何是好?鲁城人耳朵根子软些是有的,他听了别人谗言,都疑惑你腰包里着实捞了一笔款子,但得有这么一个人在他身旁疏通疏通,将以前的事通同说明白了,他不见得便不肯提拔你。”
镜清使劲将大腿一拍,咬着牙齿恨道:“我也知道疏通呢,只是如今可寻不出这个人来了。大房里阿玉,天生成的穷脾气,去年走的那条路,她若是乖乖地做她一房姨太太,她也得了好处,我也得了好处,岂非一举两得?偏生不遂我的心愿,闹得破败决裂。果不其然,不到半年光景,我便出了这岔枝儿,这不是阿玉坑死了我?你的年纪又渐渐老上来,万一你有这本领能够到他们公馆里穿房入户,老实说,我便戴上一顶绿帽子,都打从心坎儿里情愿。”
袁氏脸上一红,将个脖子低下去,一声儿也不响。转是蔡妈搭讪说道:“你又埋怨太太则甚?天下事除得死法,要想活法……”
镜清忙笑道:“然则你还打算去伺候鲁大人吗?不错,不错,拿你比较太太,却标致得多了。”
蔡妈将眼珠子向镜清一瞟,低低笑道:“亏你忍心说出这样话来,依我性子,就该兜脸啐你一口。我不是此刻才提起的,你的面前还有一位阿锦小姐呢。论她的年纪,也该是嫁人的时候了。玉痕小姐没这造化做鲁大人的姨太太,你何不在本山取土,托出人来向鲁大人去说合,免得又另起炉灶呢?”
镜清没命地将一口烟抢着吃完,冷笑说道:“你懂得什么?我的见识比你们总该高得几倍了,我何尝不打点这样主意。但是阿锦这孩子身份固然与那个丫头不同,而且她饱饱地受了好些文明空气,开口闭口,隐隐地都要提高她的人格。做人家姨太太这句话,凭我良心,也不好向她启齿。这是一件真实凭据呀,譬如这一次她和一个男朋友向上海逛了有半年多光景,若在别的那些烂污货,早该闹出不堪的花样儿来了。偏生她是持身如玉,清清白白地出门,依旧清清白白地回里。我平时非常怜爱她,便在这些上面,她的为人既然力争上游,我做父亲的反将她向泥污里推去,恐怕佛菩萨也不能容我。”
蔡妈听到这里,把不住将脖子向高衣领里一缩,扑哧笑出声来。袁氏也就红着脸搭讪说道:“提起锦儿来,她的婚事,你也该替她料理料理。她专和那些小白脸打得火热,终不是个道理。人大心大,早完结一件早放下一条肠子。你又是身不离病,病不离身,万一……”袁氏说到此处,便咽住了,不忍心再说下去。
镜清病中肝气很旺,霍地拗起身子,将烟枪使劲往盘里一掼,指着袁氏骂道:“你咒我!你准备做寡妇?你以为我死了,你再好去嫁人?你做梦呢,你也不拿面镜子自己去照照。人再娶不到堂客,也不至娶你这老太婆回去做他的妈妈。”
他说这话的当儿,简直上气不接下气,眼睛暴涨得鲜血也似的通红,吓得袁氏筛糠簸战地发抖,大气也不敢出。还是蔡妈带玩带笑,轻轻将镜清往枕头上一推,说道:“家常闲话,怎么又触起角来了?太太也省一句吧,老爷病到这步田地,哪里能再禁得这样气恼,你将他气出一点儿变故,好比一座高大的房屋,正梁一倒,覆压下来,大家都是死命。”
镜清听见这话,觉得唯有蔡妈知道他的甘苦,真个气往喉咙里堵塞,抖抖地嚷道:“她活到这么大,哪里明白事体的轻重?上次打发她向鲁公馆里走走内线,你拿着什么乌龟身份?对着那位新姨太太,便不能够爽爽快快地叫她一声干娘。你以为她年纪轻,比你小得二三十岁,似乎不配做你的母亲,你是糊涂到脑子里去了。做小服低,是我们当小官僚的本分,可惜他姓鲁,我姓葛,这家谱上勉强通融不来,不然我便冒充鲁大人的孙子重孙子,我都情愿。这并不是自己灭自己的志气,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如若一旦得了志,外边想做我的孙子重孙子的人也就叠叠地来了。做买卖或者还有折本,这是再没有本折的。”
一番议论,说得蔡妈咯咯地笑。唯有袁氏坐在半边,违拗他不是,批驳他又不是。正在十分为难之际,蓦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跳跳跃跃地钻上一个女孩子来。
原来正是她的爱女阿锦,打扮得粉妆玉琢。她也不知就里,向四下里望了望,一倚身子便倒入她父亲怀里,拿手揪着他胡子,笑问道:“阿爹和谁生气?瞧你这脸都气得白了,何妨告诉告诉我,让我来替你们评评这理。”
镜清不便和她说甚,也就笑说道:“你将这身子离开些,又没有什么喜庆的事,白将这套闪光缎的褂裤缠在身上,岂不可惜?”
阿锦听见她父亲提到喜庆这句话,似乎触起一件心事,连忙笑说道:“我正待替爹贺喜呢,玉姊姊不久就要嫁人了。”
镜清听了毫不介意,冷笑了一声,说道:“她嫁人不嫁人,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还去替她添补妆奁不成?”
蔡妈将双手一拍,笑道:“完了,完了,这一来大家都打断痴心妄想。”
袁氏也接着冷笑道:“皇帝是假的,福气是真的。这玉丫头前次既错了那种机会,料想也嫁不出好人来,叫花子只配和乞丐厮混在一处。阿锦,你且告诉我们,她嫁的这人是谁?”
阿锦笑着说道:“还有谁呢?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是婚姻拿棒也打不断。别人扶她上轿,她是哭哭啼啼,装腔作势,如今弄得自己爬入轿子里去,我替她也有些害羞。”
镜清大大吃了一惊,忙失声问道:“哎哟哟!她……她是仍旧走了我的那条道路了吗?这孩子真怪……怪……怪极了!”
袁氏也笑逐颜开地追问道:“阿锦,你休得捕风捉影,这话可确不确?”
阿锦急得双眉倒剔,喊道:“我平白哄骗你们则甚?这是绮秋亲口告诉我的,怎样来山,怎样去水,都是绮秋一手经理。世界上什么东西可爱,只有银子可爱,绮姊姊敲了她父亲五千银子的竹杠。你们想想,这五千银子,在那姓鲁的很算稀松平常,随即满口答应,允在这几天里全数点交给阿玉。阿玉是个贫人家的女儿,得了这巨大款项,还不要趾高气扬?珍珠钻石,听凭她自去拣选。我这一来比较她,就不免有些惭愧了。嫁了过去,格外有的吃、有的穿,人说平地登仙,这就是平地登仙了哇!嫂嫂穷来无寒夏,姑姑穷来有一嫁,古人说出来的言语是再也不会错的。我还有曾和她厮见呢,将来会见她的时候,我倒得问问她。我做人家的姨太太,她笑话我,她这姨太太呢,难道是加了级的?世上的人,准许吃过头的饭,不可讲过头的话,这是由我教给她乖儿去了。”
阿锦一张小嘴儿,只顾咕咕叽叽地说得天花乱坠。及至说到末了,袁氏忙不迭地向她丢眼色,似乎叫她不要露出前番的马脚,吃你父亲瞧出破绽。其实镜清此时已经欢喜得疯了,笑得弯腰打跌,连珠价说道:“如何?如何?我说这孩子生成是个福相,除得她,谁也不配去做鲁大人的姨太太。好了,我这心愿可算是遂了,这么一办,还愁鲁大人不赏给我的差使吗?”
说着,又向袁氏努了努嘴,笑道:“我房里那个小皮箱子里,你替我赶快数出五百元钞票,先由我亲自送过去,交结给她添补添补衣服首饰。这区区款子,她原不放在眼睛里,然而我只尽我做叔叔的一点儿穷心。她目下住在什么地方?离我们这边有多少路?快吩咐外间预备轿子,我立刻就走。”说一句,笑一句,那张尖嘴简直拢合不起来。
蔡妈笑着说道:“老爷再吸两口烟吧,你的精神还不大复原,也不须忙在这一时。好在大小姐的嫁期还有几天呢。”
镜清将身子向炕上一歪,冲着蔡妈笑道:“你还疑惑我有病吗?我得着这样快活消息,比吃了什么补药还有效验。你不相信,且先试试我这两条小腿,先前比棉花还软,此刻差不多和铁棍子一般挺硬了。”
他说了这话,重行跳得下炕,在楼板上扑通扑通地走了一转,果不其然,走得非常起劲。正在说得嘴响,不料身子一歪,凭空价直倒入袁氏怀里。袁氏支持不住,两个人和馄饨似的,一齐滚向楼板上。幸亏满楼都铺着地毯,不曾跌坏身体。蔡妈见这模样,将肚肠子都笑得断了。镜清和袁氏也笑个不住,阿锦笑着来扯他们。这当儿,满室春生,人人得意,个个舒眉,算起来总许是玉痕作成他们的了。
这一天,玉痕正坐在屋子里考验霆儿的功课,因为他们在学校里,这国文、习字两种学业是不大注重的。但凡霆儿放学回家,以及星期的日子,都由玉痕亲自教授一点儿,不肯放松。霆儿倒也循规蹈矩,将这姊姊当作老师一般看待。姊弟两人刚在那里咿咿唔唔地讲论,蓦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吆喝着问:“这里可是葛小姐的公馆?”
陶姨吃了一吓,觉得他们这份门户,轻易没有贵人来往,随即开门迎接。只见门首放着一顶挺大轿子,由轿夫问明了详细,顺手将轿帘一揭。说也奇怪,当这春和景明的时候,那轿子依旧用灰鼠皮子掩护得完风不透,脚旁边还安置着热烘烘的白铜火炉。两个家人将镜清搀扶出来,见了陶姨,他也不拿正眼去瞧,那颗脑袋仿佛轻轻点了一下子。陶姨转慌了手脚,直着喉咙,一路喊得进去说:“二老爷来了!二老爷来了!”玉痕听入耳朵里,暗暗纳罕,后来凝了凝神,方才恍然大悟,不动声色将身子站起,上前迎了两步,含笑问道:“二叔,你老人家怎么高兴向这里来逛逛?我们这屋子怪阴的,转叫侄女儿心里不安。”
镜清堆着满脸笑容,哮喽哮喽地说道:“贤侄女儿,我也没有一时一刻不惦念你,你轻易又不肯向我们那边走动,我所以拼着老命,冲风冒冷地跑来看望看望。贤侄女儿,你近来身体还不怎样?”
他说话的当儿,陶姨早在上面楼上安放了一幅厚褥,扶着镜清坐下。玉痕接着笑说道:“托庇二叔的福泽,身体倒没有不好的去处,累次也想到公馆里去替叔婶请安,又怕二叔嫌侄女儿走得腻烦,是以不免觉得疏远了一点儿。好在二叔是不计较我们这些礼节的。”
镜清将眼睛挤了挤,似乎要流下泪来,慨然说道:“咳!我和你们是嫡亲骨肉,自从你父亲下世以后,但凡在人前背后,只要提到你侄女儿身上,总得抽抽噎噎痛哭几次。我常和你婶母说,霆儿年纪小,是不中用的,将来替我们死去的大哥荣宗耀祖,除得侄女儿,断然没有指望。我们在外边阅历后,说出话来是最有把握的。果不其然,侄女儿这一次不是爬上高枝儿去了吗?莫说我做叔父的在阳世里增了许多光彩,便是大哥得了这样消息,一定也许备着几百封红帖儿,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小女择于某月某日于归鲁大人国香,向十殿阎罗王和二十四司司官打个抽丰。单是这一笔贺份,足够他在阴司里做下半世的挥霍。”
玉痕见他满嘴里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止不住气往上冲,又因为他提到自家父亲,一阵心酸,含泪说道:“原来叔父是为着这件事来见侄女儿的。提起来侄女儿很是惭愧,倘若父亲在世,他也断断不许侄女儿这样辱身降志。侄女儿是事出无奈,好在当初又经叔父替我做过这主。”
镜清不等她的话说完,连忙将双手一拍,笑道:“着呀!叔父打点的主意,还有错路给你走吗?阿锦告诉我的话不大详细,来来来,究竟你们这结婚喜期可曾确定了日子没有?”
玉痕脸上微微一红,屈着纤指数了数,说道:“绮秋姊姊已经替我们双方接洽妥当,二月十五,那边将五千银子交给侄女儿,三月十五,侄女儿便嫁过去。承绮秋姊姊的感情,替侄女儿向她父亲要求,在这名分上总算是明媒正娶,不以姬妾见待。将来叔父总可以和那边认一门亲戚。”
镜清听到这里,已是欢喜得无以复加了,只见他将个脖子向衣领里一缩,放低了喉咙,悄悄向玉痕笑道:“其实名分不名分,丝毫不算要紧。我以为与其做人家的太太,还不如姨太太占强。就拿眼前事迹做个比喻,你父亲在日,喜欢你的阿妈,觉得远不如宠爱陶姨。我呢,和你婶母还不是规规矩矩,转是那个蔡妈背地里打得十分火热。你们自命为文明女子,所以专在这名分上着实研究。及至嫁过去之后,万一他老人家竟将你当作正室看待,你到那时候转不能撒娇撒痴,和他索这样要那样了,这不是自寻苦吃?”
玉痕到此委实有些不耐烦了,便将脸色一沉,冷笑道:“叔父教训得极是,不过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叔父膝前也有女儿呢,像这样的庭训,最好回公馆向阿锦妹妹说去。”
镜清忙赔笑道:“我不过这么说一声儿耍子,难道还有什么歹意,侄女儿何必生气?眼见喜期已是不远了,喏喏,我这里有五百块钞洋,亲自带了过来。原想替你置一份妆奁的,买了来,又恐你不大合适。你赏阿叔一个脸,收了去,随便制裁几件衣服穿扎穿扎吧。”他早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夹,打开来将一叠钞票放在桌上。
玉痕好像没有瞧见似的,正色说道:“这个却不消叔父费心,侄女儿平时拮据,也没有孝敬叔父的地方。这款子请叔父带了回去,权算侄女儿已经收了,转送给叔父买点补品,颐养颐养身体。”
镜清嬉皮笑脸地说道:“哎哟!我也知道侄女儿如今是阔气起来了,这点点款项,原不放在你的眼底。只有一层,你是我的嫡亲亲的侄女儿,嫁人又是一件终身大事,做叔父的总不能对着你一毛不拔。老实说,叔父穷则穷,道不得这区区五百块钱便贴补你不起。你也晓得各处风灾水灾又闹得五花八门的了,只消叔父在那捐款上悄没声儿地吞没一笔两笔,尽可有大宗收入,你千万不要替你叔父烦心。”说罢,又哈哈大笑了一阵,重行自言自语地说道,“做百姓的只怕地方上出事。像我们这班办善举的人,只怕地方上没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没有个白替社会上出力的道理。”
镜清正说得高兴,不知怎样忽地打了两个喷嚏,接着又是一声哈欠,先前的眼泪还是装假,如今竟自认真起来了,从眼眶里流向耳朵根旁边,刚拿袖子拭干,它会又重新浸出。颤巍巍地瞧了瞧手表,笑道:“谈了有两刻多钟工夫,时候真个耽搁久了。我也没有这精神和侄女儿推让。陶姨过来,替大小姐将这钞票收拾去了吧。等到喜期那几天,再打发你那婶母过来帮忙。”
家人们听他口气,更不敢怠慢,立刻簇拥着上轿,径自回去。
这里陶姨笑容可掬,又不敢擅自做主,便搭讪着向玉痕说道:“奇呀!平时没有柴米,想和二老爷那边去借三五百文,他们将脸仰得高高的,都不肯答应。怎么听见大小姐出阁,竟自几百地送过来了,这是打哪里说起?”
玉痕冷笑道:“他们有他们的鬼心眼,连我也猜没不出。好在这银子是姓葛的,与我丝毫没有相干。我孤零零一身而来,依旧孤零零一身而去,万不能领他这份厚情。我已拿定办法,这五百块洋钱全行交给姨娘好生收藏着,等霆儿成立,给他做学费也好,或是给他做婚娶的费用也好。”
陶姨笑道:“大小姐,你又何必这样分清理白,不久还有五千银子来呢。凭你的妆奁上,也用不了这许多。”
玉痕微微笑了一笑,一句也不回答,随即转身进房去了。陶姨虽然碰了这没趣儿,然而这一叠钞票已经完全到手,自是欢喜不尽。刚伏在桌上一五一十地数得有趣儿,不防门外边和擂鼓似的直敲起来。陶姨大惊,将钞票藏好,连忙开了门,早见先前跟随镜清的那个家人跑得七喘八吼,直撞入里面,嚷着要和大小姐讲话。玉痕不知就里,一手掀着门帘,问他又有什么事故。那个家人喘定了气,垂手说道:“走到半路上,老爷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叫小的赶来问大小姐一句。因为那身价五千银子,大小姐如若要存放生息,老爷有熟熟稳妥的银号,情愿替大小姐经手,包不误事。多则一分,少则八厘,那是拿得稳稳的。因为大小姐白搁在箱子里,也很可惜。不然老爷倒亲自转来和大小姐接洽了,实在烟瘾发作,不能耽搁。他老人家候小的回信呢。”
玉痕听了,好生不快,忙说道:“请管家回去告诉老爷,我这银子委实有要紧用处的,不愿意放给人家生息,叫老爷不必费心。”说着,将门帘一放,也不去理会那个家人。
家人只得怏怏地跑回去告诉镜清。由此,镜清和袁氏他们瞎猜瞎议论了一阵。
玉痕自从向绮秋提议这婚事以后,轻易便不肯到雄伯那边去走动。唯有雄伯日间在外边干他的职务,倒也马马虎虎,将就度过这凄凉日子。但是每逢夜晚,回家宿歇的时候,觉得甘碧瑜的影像在堂,余香在室,想起从前夫妻的恩爱,免不得寸心如割,往往哭个半夜。加上铃官有时候依依膝下,一张小嘴儿动不动就阿妈阿妈地乱叫,雄伯听了,这颗心比锥子刺着还难受。至于那些债务又渐渐地逼近,穷愁绮恨一时堆集,想一个人来谈谈心事,竟是无从去寻觅。真是哀猿之肠,何止九回;鳏鱼之悲,乃真万古已。论他心理上,未尝不知道只有那个葛玉痕柔情侠骨,可以算得自家生平的一个知己。不过她是个处女,过于亲密,于彼此名誉上都有妨碍。而且那一次曾命保姆探听她的口气,她又毅然拒绝。婚姻既无可望,那形迹自然要避些嫌疑,所以玉痕虽然绝迹不来,他却能够十分体谅她,丝毫没有怨怼。不知不觉,早已过了好多日子。
这一天,忽然碰着那个连幻佛,他们是报界里的朋友,社会上的消息最是灵通。碧瑜死后,玉痕如何同雄伯打得火热,他通盘都打探得明明白白。这当儿便拿雄伯取笑说道:“雄伯,我有一件事要问你,葛家那个雌儿,近来可曾过江和你亲热没有?”
雄伯是个品行端方的人,觉得这雌儿两个字何等轻薄,登时便放下一副面孔,冲着他说道:“连先生,你这是一种什么口角?葛小姐和内人是生前至好,内人死后,承她竭力帮助,这事是我尹雄伯永铭心版的恩惠。你无论怎样糟蹋我,我都不怪,务必请你替葛小姐留点儿地步,不用枉口赤舌地凭空造这样蜚语。”
幻佛听到这里,将个脖子一歪,两只腿摇了几下子,阴恻恻地笑说道:“雄伯,你对于这雌儿用情很深呀,原来是我造的蜚语。哼哼!只许你们做出来,不许我们说出来。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越撇清,你这一颗心越不堪问。谁不知道你和那雌儿有了首尾,连你那小儿子都承认他做了阿妈,你还在我们面前嘴犟。老实说,发奸擿伏,是我们报馆主笔的天职。我一者是瞧着平时的交情,二者你也没有什么竹杠可敲,所以像这样把戏,并不曾替你在报纸上披露。你若是一定要蒙混我,那个就不用怪我要实行我的天职了。”
雄伯此时又羞又急,勉强忍着一股愤气,拱了拱手说道:“老哥,请你不要恶作剧吧。好在葛小姐近来已绝迹不向舍间去走动,难保不是听见你们这种论调。她也是个持身如玉的女子,所以一天一天地便和我疏远起来。”
幻佛不由哈哈大笑,叠着两个指头,照着雄伯的脸响了一下子,大声喊道:“好呀!你还轻跌巧翻地将这风流罪过卸到我们身上来呢,给个榧子你搭搭,你休得在这里做梦。她何尝因为我们讲她的歹话不去和你厮见?白鸽儿往旺处飞,她不久早又和那姓鲁的鲁大人成亲去了。亏你有这副老脸,还百般地替她撇清。适才那几句话是拿来试探你的。她又不是没生着眼睛,放着鲁国香这份家当不去做他的姨太太,倒跑转来和你这穷鬼厮混?男人家的卑鄙龌龊,我再也形容不出,只要有这么一个女郎稍微和他亲近一点儿,他便没命地往身上死拉,似乎表示他这副小脸儿是没有人不爱上他的。你刚才虽然假作推诿老实,我有两句批语,便叫作‘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若问你那雌儿是否和你有这么一回事,我真能够替她具一道甘结,是断断没有的呀。偏生有你这傻子,转装成这样活灵活现,岂不要将我们牙齿笑掉?”
雄伯吃他这一顿当面讥诮,气得面如土色,他又不长于言辞,连一句话都回答不出。良久良久,转向幻佛央告着问道:“葛小姐嫁人这话,可是当真?”
幻佛冷笑道:“奇呀!她与你既没交涉,这嫁不嫁人,你当然不必过问。纸里也包不住火,到了三月十五这一天,自然有人来请你吃一杯喜酒。”
雄伯见他确确凿凿地说出喜期,可想这事并不是他们说谎骗我了。其实抚心自问,原也不想玉痕嫁了给我,不知为什么,骤然听见这事,觉得心里扑通扑通跳了一下子,真是叫人猜不出是何道理。当下便不肯久坐,怏怏地别过幻佛,他自走了。
幻佛见他已走,忽向侧首坐的那个孙大福扑哧一笑,说道:“像这种假道学,若不给他兜心一拳,他还不晓得我们的厉害呢。左右不过当了一个劝学所长,眼珠子兀自插入额角上去。那一回为你小学教员的事,白受他一顿奚落,后来还和我闹花胡哨,没口子说是再来设法、再来设法。他到今日可曾替你设法没有?我只知水桶落在井里,谁料井也有落到我们桶里的时候。好便好,不好替他弄一段新闻,这丑历史宣布宣布,也算为我报仇。”
大福其时正埋头伏在案上打草稿,顺手将笔往下一掼,笑道:“小学教员有我这样舒服吗?笔尖儿扫扫,便是三五千字,至少也卖得一块多钱。教员有什么趣味呢?你们说话的当儿,我早得了许多材料了,题目我也拟得现成,便叫作《雄玉姻缘记》,脱了稿还要费先生的心,拿去给葛小姐瞧一瞧,在五千银子里,便拨点儿出来算我这稿费,也稀松平常得紧。不然,我们就大刊而特刊了,传入姓鲁的耳朵里,不难起一场小小情海风波,恐怕与葛小姐也很不利。至于尹老雄是不必同他开口,他负债甚重,哪里会榨得出油水?”
幻佛一面点头,一面伸出大拇指向他笑道:“瞧不出你初学作小说,倒已有这本领,去和人家闹这样新鲜把戏。我也不来打扰你,你自去将这篇小说赶紧编好了吧。字数也不必过多,这玩意儿是不和你按着字数付款的咧。刘克仁今天还请我在九华楼晚宴,不知又有什么事要和我斟酌。”
且不表他们师徒俩在这里鬼打算。再说雄伯得了这意外的消息,心里好像失掉了一件要紧东西一般,也不晓得是酸是辣,不由而然地信着脚步,绕往玉痕住的那个所在,想和她会一会面,顺便问问这喜事可确不确。叵耐他低着头,只顾往前走了去,不知不觉已错了道儿,分明迎面便是那一座莲慧寺,红墙无恙,风景依然。想起当初和玉痕在寺里第一次晤面的景况,一阵心酸,止不住滴下几点清泪。正在无可如何的时候,蓦然一个转念,暗自嚼念道:“哎哟!我这人好生大意,万一再碰着圆净,她和我提起债务,我这不是自己来寻烦恼?记得玉痕的住宅离此并没多远,怎么模模糊糊地倒有些记忆不清了?”想着,调转身子又走,好容易一眼瞧见那葛霆和几个小孩子在门外踢球,忙向霆儿招了招手。霆儿见是雄伯,他却恭恭敬敬地将前面撩起的衣服重行抹下,迎得上前叫了一声:“尹先生。”
雄伯堆着满面笑容问道:“你姊姊可在屋里不在?若是在屋里,请你替我介绍一下子,说我特地来访她,有话和她面谈。”
霆儿笑道:“姊姊在屋里呢,刚才还替我批了字本,并不曾出去。请尹先生稍等一会儿,让我去告诉她,她自然出来迎接。”
雄伯兀自将头点了一点,眼看着霆儿欢喜跳跃地跑入门里,自己站在外面。其余那几个小学生因为这尹先生是常常到他们校里去查学的,哪里还敢顽皮,一个个都装作出十分诚敬样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动也不敢动。还有胆子小的,瞄准雄伯不注意在他身上,他便悄悄地溜之大吉,一个走了,大家也就趁势纷然各散。一霎时露出一片荒地,只剩那短墙外边几株新吐嫩芽的柳树,映着斜阳,在那里随风披拂,许多小雀儿嘈嘈杂杂,争巢觅宿价热闹。不多一会儿,已见那霆儿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向雄伯说道:“对不住尹先生,家姊已经被一个女朋友约出去晚膳,母亲又有事占着身子,不好招待尹先生进去坐地,改一天由家姊过江去谢步吧,请尹先生不要见怪。”
雄伯非常失望,随即追问了一句道:“这就奇了,适才不是你亲口告诉我,说你的姊姊在屋里,并不曾出去,怎么这一会子又说被人约出去了?我又不曾离开这门一步,如果有人约她,我在此处也该瞧得见。”
霆儿想了想,登时放下一副正经面孔,侃然说道:“平时老师替我上修身那一课,都常常教导我们不许说谎,我们也牢记着在心里。无如姊姊她一定叫我照这样对先生讲,我又有什么法儿呢?”说完,忍不住又扑哧一笑。
雄伯听到这里,方才恍然,玉痕全是拒绝自己的意思。暗想:你便是嫁人,我又没有这权力来阻拦你,难道一经得意,便该把以前相处的情义全行抹杀,才算得爽快吗?由此可见得男女交际,大都出于一时感情冲动,日久下来,那些情投意合的话全是靠不住的。可共安乐,可共患难,大约除得自己爱妻而外,其余更寻不出第二个人来。然而我的那甘碧瑜目下又到哪里去会见她呢?辗转思维,心里已是说不出来苦恼,又恐吃霆儿见了笑话,只得勉强笑了笑,说道:“请你转达令姊,她的事忙,我原不肯来惊动她。此次奉访,也由于顺路经过这里,以后也不敢劳她大驾过江,我们的交情从此便算完结了吧。”说完话,转身就走。
当晚,坐在自家屋里,越想越恨,他固然没有可谈的人,便是保姆她们见他脸上气色不好,也不敢上前来和他周旋。偏生那个小铃官儿,因为感冒了些时气,身上有些发热,雄伯好生着急,觉得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这饮食衣服照料便免不得出这些岔子,少不得又埋怨了保姆几句。保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闹得半夜里都不好安睡。雄伯有时踅至铃官床边,摸摸他的额角,滚热得有些烫手,鼻息也很粗,想一点儿汗珠儿也没有,提着他名字叫喊,他又不知道答应,慌了手脚,望着保姆说道:“瞧这孩子很有几分病势,我已经遭了他母亲这样大劫,难不成这点点血胞还保存不住吗?那可就要了我的性命了。”说到此,不禁泪如雨下。
保姆也忍不住哭起来,哽咽说道:“等到明天,看他怎么样,请医生诊治固然要紧,但是我一个人也照应不及,而且也不敢担这样重担子。依我打算,还得去将葛小姐接来帮一个忙儿,她的心也很细,铃官又恋着她,这病好得快些也未可知。”
雄伯蓦然见她提着玉痕,不由跺脚说道:“你们真个糊涂,还希望她跑来照应铃官吗?她不久便嫁到鲁公馆里做太太去了,她还肯拿正眼来瞧我们父子?你不提她倒也罢了,提起她来,叫我益发伤心。”
保姆惊问道:“当真有这事不成?怎么以前并不曾听见她说起?还是葛小姐亲口告诉少爷的呢,还是少爷得诸别人的传说?”
雄伯急道:“她嫁人不嫁人,与我原没丝毫干涉。不过她总不该将我推在大门外面,连一见都不肯见。”
当下便将今日去访玉痕,玉痕打发她兄弟说谎的事告诉了保姆。保姆也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叫我们哪里去瞧人?在先她和少爷少奶奶是何等亲密,真正能够把头割下来表明她的心迹。照这样讲,那些替少爷设法还债的话,可想全都是骗我们的了。说出言语来如胶似蜜,谁知她这一颗心比冰还冷得几倍。”
雄伯气愤愤地说道:“谁还要她替我们还债?我再穷些,也不至惫懒到这步田地。这是她亲口说出,你们亲耳听得的。幸亏我从不肯承认,不然还得吃她留作话柄呢,倒好说是一个男人家没有偿还欠款的能力,转累她这一个盈盈弱质的女郎。我们先将铃官料理好了,第一件便得摒挡这债务的事。老实说,这所房屋是少奶奶生前起造的,如今既保存不住,只索先将它变卖变卖,随后我们父子便是栖身在古庙里,或是倚傍在人家屋檐底下,都毫无怨恨。生成是一种穷命,哪里能够享这安居大厦的福呢?”
保姆点了点头,说道:“少爷的办法固然不错,但是虽将这座房屋卖掉,对于债务上相差还远,那个又如何是好呢?”
雄伯其时只将手指头在头发里搔来搔去,想了半晌,方才说道:“先拣那要紧的偿还一半,其余和大家央告央告,请她们担待一年半载,等我们中国的教育费能于扩充一点,然后凑了款子分期归还,想也没有一个不可以的吧?”
保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开口。雄伯又吩咐她好好照应铃官,自己才转入卧室里去睡觉。
幸喜铃官的病倒不曾迁延下去,过了几日就渐渐好了,雄伯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落,终日价便在外间遍托朋友,在这屋子上想觅一个售主。无如急切也没有人来过问,便是有几处前来接洽,谁也不愿意出这重价。大家都想买个便宜,在价目上减了又减,削了又削。比如这房子分明要值三千,他们至多只有出一千五六百块洋钱,所以十次要弄得九次决裂,把个雄伯急得双脚乱跳,有时对着说合的人破口大骂:“这班市侩,他们承受产业,原是交给子孙去受用的,像这样尖酸刻薄,不用弄得像我姓尹的一横一竖,眨眨眼就画十字,卖给别人。我情愿被天火烧得干干净净,决计不卖了,看他们怎样?”
说合的人见他这样火性暴躁,不觉失笑起来,冷冷地说道:“尹先生,你休得使这公子哥儿的性子。漫天要价,着地还钱,买不买在他,卖不卖在你。我们充当房牙经纪,不过想在里面觅点儿好处。不料好处还不曾觅得到手,耳朵里转灌满了你老人家一大篇臭话,这真是哪里来的晦气?”他们说了这话,也就走了。由此你传我,我传你,都说尹先生越穷脾气越大,我们宁可关起门来喝西北风,再不愿去替他管这些闲事。
说也好笑,自是以后,雄伯这所房屋连问都没有人来问了。眼看着离那还债的日期不远,真是走投无路,再也设不出一个良策。
这一天,雄伯正坐在屋里长吁短叹,忽然由仆妇从外面拿进一封信来,瞧了瞧,分明署着玉痕的名字。雄伯触起近来的事迹,愤愤地说道:“搁在那里吧,她又寄给我的信则甚?”
还是保姆笑着说道:“少爷性子也太褊急,葛小姐有一千件不好,总还有一件好呢。她既然巴巴地和少爷通信,少爷也该瞧瞧她这内里说的是些什么。”
雄伯听她这话说得也近情理,才顺手撕开封皮,抽出那一张笺纸,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只见他始则颦眉不语,继则嘴边唇角渐渐露出些笑容来,及至看到末了,忽地咂嘴咂舌说道:“这事真怪极了,怕我尹雄伯总不便承认吧。况且她哪里竟肯出这笔巨款?若果如此,我以前不是转错怪了她吗?”
保姆见他这神气很是慌张,忙问道:“葛小姐究竟有甚话说?”
雄伯笑道:“她约我后天到莲慧寺,由她自己拿出银子来替我开发各项债户。又叮嘱我当面去取回那些借约,免得将来发生。”
保姆吃了一吓,惊问道:“当真有这等事?她敢是和少爷闹着玩笑?”
雄伯正色说道:“她这信上说得规规矩矩,绝非是闹玩笑。但是她的境况也不宽裕,从前她虽说过这话,我却不很相信。如今竟自实行起来,真个叫人猜测不出。”
保姆想了想,不觉叹了一口气,冲着雄伯说道:“我的少爷,你可白辜负人家的心了。怪道那一次你听见人说葛小姐要嫁给鲁大人做太太去了,你还气成那种模样。可想这笔银子定是鲁大人交给她的身价,她因为要酬报少奶奶在日和她的情义,她所以才出此下策。谁知你少爷不但不感激她,还几乎将她当作一个仇人看待,提起来便恨得牙痒痒的。莫说葛小姐,便是我们听了,也很胆寒。”
雄伯将前后事迹通盘打算,方才恍然大悟,立刻那一把眼泪便扑簌簌地直滴下来,将那信封信纸滴得湿透,重行嚷道:“这个如何使得?这个如何使得?因我尹雄伯的家事,累她这清白女子沦为婢妾,我便活在世上,也无面目再去见人。你休得理会我,我自去干我的勾当。”说毕,头也不回,径自大踏步跨得出去。
保姆不知他是安的什么心,连忙上前一把扯着他,忍笑问道:“少爷难道跑去和葛小姐拼命?”
雄伯连连摇头说道:“她有这样恩惠给我,事虽不成,我总得感激她,如何会同她拼命起来?我此时也没有别的法子,立刻赶到江那边和鲁国香厮会,先将这话说明白了,叫他千万将银子收回,不可娶葛小姐做妾。只要保全了葛小姐身子,我尹雄伯便吃这些债户逼死了,那眼睛都闭得紧紧的,毫没怨恨。”
保姆见他这办法也还切当,便松了手,由他自去。不过雄伯虽然兴冲冲地赶过了江,及至寻到那鲁公馆门首,侯门似海,轻易哪得容你去进见。早有家人们回说:“老爷不在屋里,向局所里办公去了。”
雄伯没法,又赶到局所,局所又回说:“大人出外赴宴,不知道几时才可以回来。”
把个雄伯弄得像没头苍蝇似的,冤枉路也不知跑了多少,始终不曾见着鲁大人的影子。
事有凑巧,在这当儿,劈头忽然撞着象文。象文和雄伯原也认识,只是平时彼此不大往来。雄伯却是忍耐不得,一把将象文扯在路旁,冲口便向他问道:“你的令妹玉痕,目下据闻要嫁给人家做妾去了。你们也算得是至亲手足,如何不设法干预,竟自容她这样胡作?”
象文见他冒冒失失地问出这句话,心里十分好笑,便冷冷地说道:“尹先生,你也在教育界里混了半世了,怎么说出话来这样顽固?做女孩子的自由恋爱,虽生身父母也没有干预她的权力,怎么你转来责备我呢?我做哥子的,尚且任她去自由;你再关切些,左右不过和她是一个朋友,如何竟想束缚起她来?真真笑话,真真是天大的笑话!”象文说完了,掇转身子便自走他的路,更不屑再和雄伯多谈。
雄伯急得话都说不明白,拦着象文重又说道:“我哪里有束缚玉痕的权力呢?但是她不该将这卖身银子替我还债。”
象文笑道:“什么还债不还债,我丝毫都不知道详细,你告诉我也没用。”
雄伯急道:“可能请你帮个忙,打消令妹这种念头?”
象文其时将雄伯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免有些诧异,只得笑说道:“然则你和舍妹的交际,想是很为密切的了。舍妹为人并不很呆,她为甚平白地要替你出这样大力?有什么话你尽可和她当面谈谈好了。兄弟却没有工夫奉陪,此时还得去赴一个女友的酒召呢。”
象文走后,雄伯呆了半晌,觉得这事简直有些棘手,老赖在江这边,也不是个头路。眼见得天又黑沉下来,正不知道怎样才好,转念不如径去会一会玉痕,当面去求她改变宗旨。及至跑到玉痕那里,依旧回说玉痕不在家中,空劳往返,气急败坏地又过江回来,对着保姆她们只是跺脚叹气,再也没有摆布的法子。还是那个保姆向他劝慰道:“罢咧!人家既然出了这样热心,你就听她怎生办去好了。好在不过是银钱交涉,万一你少爷将来发了迹,再按着数目,一五一十把来还她,也是一样。”
雄伯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种道理我岂不明白?但是葛小姐这番待我的情义,与寻常通融财帛不同。老实说,她如果能嫁给我呢,我还可以拼着香花供养,将她当作救我的一个恩人看待,我便有酬报她的去处了。如今是怎么样呢?侯门似海,眨眨眼,我这尹雄伯就做了路人。莫说穷措大没有发迹的日子,便是发了迹,偿还得她的钱,如何补报得她的恩惠?所以我想来想去,宁可辜负那一班债户,却不忍带累这柔情侠骨的葛玉痕呀。”
保姆笑道:“这又有什么法子想?少爷跑了这一整天,也不曾跑出一点儿头绪,眼见得明天就到了还债日子。在这时候你总不能抢入莲慧寺里和葛小姐去翻脸。”
说得雄伯扑哧笑道:“这是一件什么事,能够和人家去翻脸吗?我们念书的人,再不近情理些,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恩将仇报,等到临时再看光景吧。”
他们说话的当儿,象文正匆匆跑入一座酒馆,认明了房间,探头一望,早见绮秋和阿锦坐在里面等候自己。原来阿锦因为影戏院里新来了好几套影片,当天便逼着绮秋请她去瞧影戏。绮秋又约了象文,预备在酒馆里用了晚膳,然后再往戏院。象文坐下来,便告诉她们在路间撞见尹雄伯的事,又笑问绮秋说道:“你瞧我这堂妹可古怪不古怪?把卖身的银子拿出来替朋友还债。偏生遇见这位呆鹅朋友还不肯领她这情,叫我去阻拦她。你们想想,玉痕若不是爱这朋友爱到极顶,她肯挖自己的肉去补别人身上的疮?别的我却不管,只有一件事,我很替你悬心。向尊大人面前竭力说合,全是你一手办理,并没有第二个人干预。哼哼!万一银子交割过后,舍妹除得还债以外,再和那姓尹的逃之夭夭,你可就对不住你的尊大人了。我劝你还得防备防备,不要弄到那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今社会上像这样玩意儿很多很多呢。你不信,我这阿锦妹妹就算得是个前车之鉴。”说毕,哧的一声,望着阿锦笑了笑。
阿锦向他啐了一口,笑道:“你休得乱嚼舌头,说起别人来,都拿我做比方。我们虽则偶然自由行动,又几曾拐逃人家银子的?玉痕姊姊她哪里能够及得我?”
象文笑道:“妹妹休得嘴犟,你在九江卷得人家首饰珠宝还少?我只消写封信寄给那小瘟生,包管他会寻得来和你算账。”
阿锦其时已急得飞红了脸,将桌子一拍,嚷道:“好呀!家鬼弄家人,这才是我们中国的怪现状呢。你若不写信,你便是个王八蛋、混账东西!”
象文见她破口大骂,也自忍耐不得,正待发作,却被绮秋拦着,冷笑道:“偶然闲谈罢了,自家兄妹,忽然又口角起来。我说一句公平话,锦妹妹如果有不是的地方,你做哥子的只能尽劝导的责任,不该拿话来和她取笑。况且已往的事,久已没有人提及,你怎么又讲到要写信寄往上海?上海不发生变故则已,万一发生变故,你不是处于嫌疑的地位?世间冒失汉子也有,至于冒失到了你这程度,恐怕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人了。”又回头向阿锦笑道:“锦妹妹,你且瞧我分上,休得和这冒失人淘气,写信替你去报告,他敢?”
阿锦也便趁势一笑说道:“嫂嫂你不晓得……”
绮秋将手中一方绸帕子啪地直向阿锦脸上打来,笑道:“你这称呼怎讲?我替你们调停,倒调停出不好来了。”
阿锦笑道:“你只知道怪人,却不知道责备自己。如果你不以嫂嫂自命,怎么哥哥得罪我,要叫我瞧你的情分不去计较他呢?”
象文这时只管将双手拍得震天价响,流水般地喊好。绮秋也不去向阿锦辩白,转搭讪说道:“我们且讲正经吧,休得在这里胡闹,吃隔壁人家瞧见,再拿出去当作笑话传说,那又成什么体统?玉痕这番举动,叫我委实也捉摸不定。她如果和那姓尹的要好呢,便不该要嫁给家父,既已嫁给家父,她这身子便不能属于姓尹的了。像这样的爱情,怕就在青年男女里寻遍了,也寻不出一个和她一鼻孔出气的。除非不出象文所料,或者竟打点了别的主意,也未可知。至于我呢,却没有什么对不住家父,以家父这般大年纪,何苦听见我提及这话,他便没口子地赞成。便是出了岔枝儿,也是他自讨没趣儿,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依象文的议论,仿佛要叫我去监察她,我固然没有这样闲工夫,而且玉痕和我也是至好,我不合先以不肖之心待她,以为人家拿了我们的银子,便不许她这身子自由起来。不瞒你们说,今天清早,我已经将五千两的支票亲自交给玉痕去了。好在至迟也只隔了十天。这十天之中,玉痕若不逃走,那时一乘轿子抬入公馆里,我便落得手续干净。”
阿锦扭头笑道:“到底还有十天呢,我终觉得替你捏一把汗,你敢和我拍个手掌,到了第十天上,若还有个活跳新鲜的葛玉痕交代给你,我也称不起是逃将军里的老前辈了。”
说着,又花枝招展地跑近象文身边,伏在他肩膀上,叽里咕噜不知捣了是些什么鬼。转把个绮秋瞧出气来,却好用膳已毕,她便拍拍衣服,站起来愤愤地说道:“逃也好,不逃也好,若叫我鬼鬼祟祟去干预这闲事,我是万万做不到的。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五千银子在我们姓鲁的家里瞧了去,也稀松平常得紧。便是家父舍不得,一定和我计较,横竖他将来要拿出奁资来给我的,我拼着叫他在这款项里开除五千银子,他有什么话说呢?”
阿锦其时向象文飞了一眼,笑说道:“哥哥,你听见吗?这五千银子要算是你的损失了,你可明白这话里的用意?”
象文也是一笑。绮秋装着不去理会他,早大踏步下了楼梯。他们兄妹也就跟着出来,一齐到影戏园里去了。
再说那个陶姨,见玉痕已经得了那五千银子的身价,说不出来的满心欢喜,拿得稳稳的,总以为玉痕必然将这款子交给自己。及至瞧见玉痕的情形,公然将那票子收藏起来,不像前番五百元钞票的慷慨,心里怀着鬼胎,又不便径自向她去讨索,尽管有一搭没一搭拿些话来打动玉痕,不说家中连年负累甚重,就是说霆儿全倚傍你这姊姊提携他成立。说到沉痛去处,也不免滴下几点眼泪。玉痕明知她的用意,又因为她絮聒不清,只得笑说道:“姨娘,你休打错了念头,我这笔银子是要帮一个朋友忙的,能够余多余少,我当然交给你们母子去过活。你放心,有我这姊姊活在世上,总不能带累霆儿受罪。要晓得我们原是一份精穷人家,平时想得十元八元的进项都不容易。如今已有五百块钱做了根底,以后我既嫁到那边,手头少不得要宽裕一点儿,你还焦烦则甚?人贵知足,得了陇又望蜀,那就未免过于贪心了哇!”
陶姨惊问道:“哎呀!帮助朋友至多百十元罢咧,照你这口气,好像要将这笔巨款全行送给别人去享用,天下也没有这种呆子。拿朋友和你嫡亲兄弟比较,又是谁厚谁薄呢?”
玉痕点头笑道:“兄弟比较朋友,自然是更厚一层的了。不过事有缓急,这样道理,你姨娘定然不会明白,我此时也懒得和你多讲。今晚须索早些上床休息休息,明天有些事,很要劳精费神呢。”
她说完这话,便走近妆台旁边,卸除簪珥,解脱衣服。陶姨见这模样,也不敢再行多话,只得垂着头,噘着嘴,喃喃讷讷地自言自语,回转她自家房里面去。
第二天清晨,玉痕兀自下了床沿,也不去梳洗,尽自拿手托着腮颊,筹划了好半晌,然后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铅笔,在纸上左画右画,画了些数目码子,方才连那支票一齐收入小皮夹里,匆匆洗了头面,随身穿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临走时候,又催促陶姨起来替她关门。她先一径到了银行,将支票换成许多票子,复行转身,向那莲慧庵里走来。
老师太圆净见是玉痕,好像接到财神菩萨似的,眉开眼笑,迎接上前说道:“小姐,你真是个至诚君子,怎么约好了这日期,一丝儿也不讹错。借钱的若都像小姐这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便叫我们典家堂卖祖宗拿出银子来借给人使用,也都情愿。这外间春风很大,小姐单怯怯的身子,如何禁当得起?赶快请到里面净室里坐地,我吩咐孩子们去预备茶水。”
玉痕见她这样殷勤,十分好笑,便趁势问道:“师太休得着忙,转是我拜托你将各处债主约一约,你可曾替我约齐了没有?”
圆净咧开大嘴笑道:“约齐了,也有亲自来接洽的,也有将全权托给小尼一手经理的。小姐请放宽心,这点点小事,我们办出来再有个一差二错,怎么对得住我们这大慈大悲女菩萨呢?”
她刚说到这里,忽地又将脸色一沉,板起面孔说道:“不能告诉小姐,说出来要叫小姐气死了呢。世界上不近人情的人也有,却没瞧见这……”
说到此,她又咽住了,笑了笑道:“不提他吧,我只是心直口快,没一点儿容人之量,这也不是一件事……”说着,便支使佛婆们分头去请各债户。
玉痕搭讪着笑问道:“师太适才又批驳谁?怎么说了半句不说了?我知道你以为不近人情的人,个个都不是好人。其实越是不近人情,这人才不至和那些卑污龌龊的社会合同而化呢。比如我的这等举动,在师太这边看起来,自然夸赞我是懂得人情的了,其实拿这不近人情的话骂我的,也不知多多少少。”
圆净仰起脖子将玉痕望了望,重行笑着说道:“然则我也不必瞒小姐咧,我恐怕说出来,小姐万一动了气,再将这银子拿转回去,岂不叫我们大失所望?”
玉痕冷笑道:“师太,你未免太小觑了我呢。我既允许替他做这件事,难不成因为你一言半句,便赌气决裂了不成?快别要这样瞎疑猜,我既到了你们这座宝寺,便是插翅也逃走不掉了哇。”
说得旁边的上尼姑一齐都笑起来,说道:“小姐的话真说得有趣儿,几乎将我们这些庵观寺院说成了一个强盗窟穴,那还了得?我们也没有别的来罚小姐,只罚小姐在佛灯里添供二百斤香油。”
玉痕笑道:“有有有,我若是有款子余剩下来,定然给师父们买香油,在佛前上供。”
圆净将小尼姑们眨了一眼,笑喝道:“孩子们休得多管闲事,小姐本来是龙女化身,她老人家与佛菩萨原是有缘的。你不瞧佛菩萨已将小姐送入鲁大人那边去享福吗?什么叫作天堂?这便是天堂了哇。”
玉痕红着脸笑道:“这些闲话,师太讲它则甚?”
圆净随即顺手刷了自己一个耳光,缩着脖子笑道:“该打!该打!放着正经话不谈,我也是欢喜昏了。告诉小姐吧,前两天那个书呆子尹先生忽然撞魂撞到小尼庙里来,口口声声拜托我劝小姐不用替他管这闲账,是我当时兜脸啐了他一口臭吐沫。”
玉痕皱眉说道:“师太,你这又何苦来呢?”
圆净睁起怪眼说道:“他说这些没魂的话,怎不叫人生气?我说葛小姐不管你这闲账也不妨事,你快将银子拿出来还我们,我们自然不向你啰唣。他听见我这口气,转又白眉瞪眼,望着我发怔,停了一会儿,方才怏怏地走了。小姐,你想这书呆子好笑不好笑?”
玉痕刚待回答,已听见外面小尼传报进来,说某奶奶某太太一齐都到了。圆净连忙撇下玉痕,抢着出去迎接。这里玉痕便由那个许倩霞女士将她请入自己房间里,倒茶拧手巾,殷勤招待,又悄悄地附着她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玉痕连点了点头,笑说道:“你放心,我自有摆布,断不叫你落空。”
刚说到这里,忽听见外面一阵笑语声音,原来前面走的是绮秋,阿锦跟随在后。一见了玉痕,绮秋先笑嚷道:“我们是特地过来瞧着姊姊做这仗义执言、扶危济困的大举动,顺便学个乖儿,将来在社会上也好做一番互助的事业。先觉觉人,自利利他,想姊姊总不至将我们摈诸大门以外吧!”
玉痕羞得通红了脸,笑道:“姊姊请坐,这不过是一件随心所欲的玩意儿,算不得什么仁义,经姊姊加上这一大篇考语,不叫人笑死,也叫人羞死。”
阿锦在旁边咬着牙齿,只是冷笑。圆净因为这两位小姐大驾光降,她早撇下外边的女客,三脚两步地抢入来,向她们酬应。小尼姑和那道婆见这阿锦活跳新鲜坐在那里,想起以前那桩空棺材的案件,不由笑得咯咯的,你望着我,我瞅着你。圆净望着她们吆喝道:“贵人在这里,你们嘻天哈地地成何体统?还不快替我将房里那个茶食果盒捧上来,让小姐们随便用些点心。”
小尼方才笑着走了过去。稍停一会儿,已将果盒放在桌上,里面全放的是些精致蜜饯,还夹杂着好些马玉山的糖果。阿锦跳起身来,拈了一枚,向嘴里一塞,又轻轻在那圆净光头上弹了一下,笑道:“你这老秃驴真会打算呢,怎么把正月里的果盒留到这时候来应酬我们?吃了你的,倒好又要来写我们的缘簿了。”
圆净将双掌一合,低声说道:“阿弥陀佛,小姐说的哪里话?这的确是一位老和尚打从上海带来给我的,我留着动也不敢动,特地把来孝敬两位贵人小姐。”
阿锦大笑说道:“好呀!这老和尚一定是你的姘头,你敢和我嘴犟?不然他为什么巴巴地带糖果给你嚼吃?”
一句话引得大家都哄堂大笑。圆净这副厚脸皮子变也不变,只是左一句阿弥陀佛,右一句阿弥陀佛念。转是绮秋恐怕圆净着恼,便搭讪笑说道:“师太,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特地留着这果盒孝敬我们?”
圆净忙正色说道:“小姐,你们是在家人有所不知,我们佛殿上不是供养着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吗?这揭谛神最灵最快,但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都得在前一夜里托个梦给我。昨天夜里,揭谛神巴巴地又来告诉我,说鲁小姐和葛二小姐今天准到。小尼这才将果盒儿打点齐备,却幸不曾误事。”
绮秋见她说得这样活灵活现,只是掩着樱口微笑。阿锦笑着将绮秋袖子一扯,说道:“姊姊,你休得听这老秃驴捣鬼,我们闲着没事,且和你向各处随喜随喜去。”一面说,一面便扯着绮秋,重行向那座大殿上行来。
玉痕、倩霞以及圆净老师太都一齐跟着她们在后面。阿锦一时总不肯安静,指指这座佛像,敲敲那座木鱼,闹得乌烟瘴气。
大家刚在那里谈笑,忽然从天井外边走入一个女佛婆进来,身上穿了一件粗布道袍,一个小核桃发髻伶伶俐俐地绕在头顶上,一双小脚新近放大,套着一双黄布鞋子,黑袜筒一直抹到膝盖旁边。左手捻着佛珠,右手热烘烘地烧着一大把散香,头也不抬,将那一支一支香挨次插在各香炉里。插一支香,对着佛像拜一拜,嘴里叽里咕噜的,还不知念些什么经咒。众人瞧她这模样,忍不住暗暗发笑。及至等她将佛拜完,蓦地走近玉痕身边,端着手里的香,恭恭敬敬地对玉痕福了几福,嚼念道:“好个女菩萨,大慈大悲,你这件事做得功德大极了。可怜我们这银子是打从盘剥上得来的,好容易积成一百二百,不争吃那姓尹的一古拢儿吞没干净,叫我这下半世如何倚靠?我又没了儿子,眼见得吃着都没有指望了。前天我得了师太的信息,把我这几夜欢喜得眼睛不能合缝。今早特地买了好些神香,一者谢谢菩萨,二者谢谢小姐,保佑小姐将来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她只顾在这里唠叨,玉痕又不好意思拿话来回答她。圆净掩嘴说道:“过太太,你几时又改穿起袈裟来了?今天已经不早,别人都好道来齐了,一会子单单等候你的大驾。”
过老奶奶将双手一指,急道:“我也待早来呢,只是那刘瞎子纠缠着,他少欠我八百文利息,一直闹到今日,八个纸张锞子都不曾到手。拼死拼活,适才和他打了一场,方才捞着他滴大溜光四百文铜钞。”说着,便拿手拍拍腰里口袋,果不其然,有些哗啦哗啦地响。
圆净此时已慌张起来,更不和她讲这些闲话,将人数按名一点,凡是尹家的债户,差不多都到齐了,便将来人邀入她的那座方丈室里,拖开一张圆桌,请大家团坐下来。又将各人带来的借据一张一张地点得清清楚楚,便催玉痕将银子取出来,预备兑款。玉痕皱着眉头说道:“怎么这时候尹先生还不曾来?请诸位少待一会儿,等他亲自验明了借据,我的银子是现成在这里,包不误事。”
众人未及开口,圆净早直着喉咙嚷起来道:“小姐你等这呆鹅等到几时呢?我们借据全是死鬼亲笔画的花押,难道还会假了不成?”
玉痕摇头说道:“并不敢说诸位借据会假,不过我是替别人做事,若不等候这主人到来,冒冒失失地还了款子,恐怕将来发生纠葛。好在多的时候已经耽搁了,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倒反着起急来?”
众人听她这样说法,莫不面面相觑,兀自作声不得。圆净师太尤其抓耳挠腮,好像热锅上蚂蚁似的,不知怎样才好,嘴里亦不住千刀万刀,提着尹雄伯尽骂。后来还是阿锦替她们想了一个主意,笑道:“急惊风撞见慢郎中,这也是一件没法儿事。你们何不打电话到江那边去催一催呢?”
圆净登时便吩咐佛婆,向外间去打公用电话。叵耐那佛婆又不知道这电话是什么东西,尽翻着一双大白果眼,身子动也不动。圆净气得乱嚷乱喊。这时候,阿锦早跳起身子说:“死没用的东西,我来替你们跑一趟吧。”说着,拽起她的那条长裙,飞身就走。
绮秋见她这样自告奋勇的样儿,瞅着她只是尽笑。你道阿锦为甚这般热心?原来她因为玉痕对着这姓尹的用情如此之深,可想这姓尹的生得必非常漂亮,所以大清早起,便约同绮秋赶到莲慧寺来,瞻仰瞻仰这位美貌郎君。谁知等了这半日工夫,还不曾见着那姓尹的身影。别人着急,为的是财,阿锦着急,却为的是色。其中缘故,只有绮秋明白,她在背地里着实有些忍俊不禁。
果然不曾隔了一会儿工夫,只见阿锦花枝招展地笑得进来,拍手向圆净说道:“可晦气吗?累我白跑一趟,他们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尹先生已经过来了,大约立刻就到。”
圆净一干人听见这话,方才欢喜,那一片阿弥陀佛的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又嚼念起来。
再说尹雄伯,知道这件事是免不掉的了,老赖在家里,不好意思来和玉痕厮见,吃那保姆逼迫不过,好像绑他赴法场一般,挨得一刻,便算一刻。后来觉时候渐渐不早,保姆又埋怨他不该累葛小姐在那里老等。他想来想去,甚是没法,只得一步懒似一步地慢慢渡过了江。刚跨入寺门,那两个小尼姑像瞧见了宝贝,立刻飞奔进去,告诉大众。圆净冷笑了笑,过老奶奶也板起一副面孔,唯有那个阿锦忙不迭地伸头踮足,从人丛里拿出全副精神来,赏鉴这位尹先生雄伯。只见这位尹先生却是中人身材,五官也还平平整整,唯是他的那副脸皮子,黑得非常难看,再加上两道浓厚眉毛,仿佛一对板刷,笔直地安在眼睛上面,虽然不曾留起胡须,至于那些胡须根子,却和藏针一样,由腮下一直连到鬓角旁边。若是有人和他接吻,定然一戳便是一个小洞。衣服的形式又不知道研究,穿了一件三尺八寸长的黑色布棉袍,加的那件马褂子倒有二尺二三寸长短,远远望了去,简直是清朝人穿的袍褂。其时他又挟着满肚皮的羞愧,那副黑脸里再泛了些红晕,俨然堆了好些退光紫漆。把个阿锦瞧得大失所望,掉转脸扑哧一笑,又重重地向地啐了啐吐沫,自言自语地笑说道:“哎哟,哪里跑得来的这等活鬼!我这玉痕姊姊真要算得是个别古董的行家,怎么将这人不要的古货吃她一古拢儿收掳得来?若是将这位尹先生陈列在博物院里,倒可以代表我们中国人的奇形怪状。”
绮秋忙拦着她笑道:“锦妹妹,你少嚼些舌头吧,吃玉痕姊姊听见,瞧她来拧你的小嘴儿。”
其实这当儿,玉痕不但没曾留心阿锦的神态,便是绮秋说的话,她也没工夫去听,含笑向雄伯说道:“尹先生,你怎生这样蝎蝎螫螫的?事体总是要做的,何必累诸位等得许久?所有借约,一共检齐在这里,请你细细过一过目,我们便好照着上面兑价。还有一说哩,论外间还债的规矩,大都多少有个折扣,我因为她们有大半是佛门弟子,靠着放债度活,好在我们的款项也还充裕,不如径自按照上面的数目摊还。”
玉痕才说到这里,那一片阿弥陀佛的声音又如潮而起了。从热闹里,那个尹雄伯板起一副正经面孔,荷荷地向玉痕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累小姐替我这样出力,我打从前日听见这信,简直和做大梦一般,糊里糊涂的,几乎辨不出是真是假。今天果然由小姐将我唤得来,只是我呢……”他说出这四个字,把不住一阵心痛,那眼泪便直滚出来。
玉痕也不理会他这些话,只是嫣然一笑,立刻摸出许多票子,按着一张一张的借据分派,不到一刻工夫,已将各债还得清清楚楚。自己还余剩了几百块钱光景,依旧揣入怀里。然后命圆净取了一根火柴,将所有的借据命雄伯亲自烧去。烧完之后,雄伯不由分说,啪的一声,趴在玉痕裙边碰了一个响头,引得阿锦她们都哗然大笑起来。羞得玉痕满脸通红,又不便还礼,忙拦着说道:“尹先生,你这又算什么呢?我一时动心,情愿替我那姊姊甘碧瑜尽这义务,与尹先生毫没干系。要知道一个人生在世上,于国家无益,于社会无益,区区此躬,幸喜还能值得这五千多银子。若使这五千银子用得不得当,我就未免负了我自己,如果用得得当,虽再赔贴些出来,我都情愿。何况还多得若干,足够我这十来天的日子使用。自是以后,你自为你,我自为我,我固然记不得有这恩惠给你尹先生,请尹先生心里也不必记着我这一番举动。流水行云,不过偶尔机缘相凑,并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价值。”
玉痕这一篇话,说得众人称奇叫怪,尤以阿锦不住地在背地里纳罕,歪了歪嘴,向绮秋笑道:“你可听见吗?我这玉痕姊姊简直是个呆子,替人家做了这偌大粗活,她不但不自居为功,而且叫人家不用将这事放在心里,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安的什么心肠。若说她和这尹先生有特别感情呢,像这样丑鬼,玉痕再没生着眼睛,也不至将这厮放在心坎儿上。况且瞧他们的神情,听他们的口气,又丝毫没有尴尬。然则我前天替阿妈他们筹划的那条计策,怕又不免套入夹层子去了。”
一番话说得绮秋也笑起来,用手刮在脸上羞她,说道:“你还口口声声自命为女陈平咧,我说的话如何?玉痕姊姊断不是这样人。她若是骗了我们银子逃走,与女拆白党还有什么分别?别人我不敢替他下这断语,至于玉痕,我却相信她断断不是女拆白党。”说着,又咬了咬牙齿,瞅着阿锦微微一笑。
阿锦使劲在她臂膊上拧了一下子,笑道:“她不是拆白党,谁又做过拆白党来?哎,你也休得将女拆白党看轻了,这班英雄,若没有几分姿色和十分本领,便是想在这拆白党里挂个名儿,我恐怕她们党员还不准许她入籍呢。”
两人正在旁边说笑,玉痕不曾留心,一面忙着送出那些债户,一面打发尹雄伯走路。临别当儿,又问铃官子近来可还壮健,雄伯哽咽着告诉她铃官子有病新愈的话。玉痕叹了一口气说道:“咳!无论保姆再关切些,哪里及得生身阿母照应妥帖?我好在还有几天耽搁,能够抽一点工夫,还得过江来看望看望。”
雄伯其时已是说不出来的心中感激,因为旁人太多,便有什么心事,也不好叙说,只得别了玉痕,径自出寺。
这里玉痕方才折回身子,进来向绮秋她们笑道:“你瞧我忙得可累赘呀,马不停蹄,只顾在这搭儿奔出奔进,转把姊姊妹妹们搁在这里,连谈谈闲话都没有工夫。”
绮秋扑哧一笑,说道:“我和姊姊以后聚首的时间很多着呢,也不在乎忙在这一时,倒是姊姊这番义举,叫我瞧着很是倾佩。你也休息休息吧,怕你这身子这几天以来也累够了。”
玉痕将双眼一抬,笑道:“这算得什么?姊姊也拿话来和我客气,可想你还不知道我这为人。”
她说过这话,又向圆净招了招手。圆净在这当儿对着玉痕已是说不出来的快活,一听见她招呼,三脚两步直抢过来。玉痕从手巾包里拣出一张五元钞票,递给她笑道:“先前令徒叫我在佛灯里添油,我也不知这油要用多少,不如折给你现款,请你替我去料理料理吧。”
圆净笑得呵呵地说道:“小姐休得理会她们,这个如何使得?快将这钞票收起来,小尼断断不敢领此厚惠。”
她嘴里虽这样说,至于那张票子,手里却捏得紧紧的,死也不肯松放。玉痕笑道:“我要你领我这厚惠则甚呢?我又不是送给你的,本来清净佛地,吃我们今天在这里闹得人仰马翻,佛菩萨岂不要生气?供点儿香油,也好忏除忏除我们的罪过。”
圆净听到这里,忙合起双掌,一直拱至口,打了一个稽首,笑说道:“小姐既这样讲,我便替菩萨多谢小姐了。阿弥陀佛!像小姐这样的为人,方才称得起是一位大护法呢。我也没有别的报告小姐,只随早随晚,在佛菩萨面前多替小姐念几卷保寿经,保佑小姐长生不老。”
阿锦听着,忍不住好笑,便伸出一只手打着圆净,笑骂道:“我把你这老滑头,你不是简直当着和尚骂秃子?我姊姊给你的钱,你就替她念经,又称赞她是一位大护法。然则我和鲁小姐都是吝啬得一毛不拔,岂不叫我们听了难受?好好,随后你若是到我们公馆里去领月支,我不吩咐家人们折断你这老鬼驴腿,我就……”
绮秋忙接着笑说道:“妹妹讲话,须得分清理白,不要将我牵涉在里面。我们只可惜多进了几年学校,只晓得科学是万能的,对于这些神佛,委实有些不大相信。不是我说一句促狭话,师太虽说是替玉痕姊姊在佛前点灯,我怕这香油断乎不在灯里,一定生了两条腿,奔入厨房里替师太们去炒小菜。”
一句话说得满室里哄然大笑。有个佛婆躲在窗外咂嘴咂舌地笑道:“瞧不出小姐这点点年纪,说出话来简直如同眼见的一般模样,怎么这点儿小玩意儿,她都打听得明明白白?”
圆净通红了一副脸,既要来敷衍阿锦,又须拿话去解释绮秋,弄得七颠八倒,嘈杂当中,不知怎样才好。毕竟玉痕长厚,笑向圆净说道:“师太,你自有事去吧,我们这里却不消你奉陪,坐一会儿大家也该散了。”
圆净得了这道赦令,趁势含笑走得出房,嘴里还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别人也不暇来理会。其时阿锦见外面的人都散了,坐在这里也没有趣味,随即望绮秋挤了挤眼睛,站起身来,便和玉痕告别。玉痕留她到自己屋里去坐,她只是笑着不肯答应。绮秋也微微笑了笑,两人先自出了莲慧寺不提。
唯有那个许倩霞依依在玉痕身旁,一步也不轻易离开。玉痕知道她的心事,又拣了十元给她,倩霞这才千恩万谢。玉痕又笑问道:“听说你们那位黄先生已经吃许景萍驱逐出门了,有人告诉我,说他已转回汉口,不晓得可曾到你这里来缠扰没有?”
许倩霞见她问到这里,不由脸上一红,低下头,只不开口。玉痕瞧她这模样很是可怜,遂不便往下再问。出来寻见了圆净,向她道谢了几句,然后才转回她的住宅。
说也奇怪,刚刚走到门口,只见车马成大堆地排列在这里,拥挤不开。外面站着三五个家人,一见了玉痕,忙不迭垂下了手,吆喝一声:“大小姐回来了!”
玉痕心下很是诧异,便对着他们问了一句:“难不成你们老爷又过来了吗?”
家人忙回道:“不是老爷,是太太。”
玉痕点了点头,立刻大踏步抢了进去。那时候,袁氏已高高地坐在堂屋里,身边伺候着三五个仆妇和丫头。陶姨忙得手慌脚乱,一面敷衍袁氏,一面又要安排那一班仆从。玉痕上前喊了一声婶婶,袁氏早堆下满脸笑容,拿出全副精神来和玉痕应酬,笑说道:“你叔叔不放心,恐怕这样大事,陶姨一个人支持不得,特地打发我过来帮着大小姐料理料理。”
玉痕红着脸说道:“这也算不得什么,转劳叔叔和婶婶这样操心,侄女儿如何担当得起?”
袁氏笑道:“哎呀,大小姐如何说出这话?我们算是嫡亲骨肉,没有一件事不痛痒相关,譬如从前大小姐住在我们那边,我们对于大小姐,真是恨不得将这颗心掏出来,这是大小姐素来知道的。我这话可有一句说谎?如今撞出这天大的喜事,我们做叔婶的万一袖手旁观,那也算不得人,简直是畜生不如了。”说着,又回头向一个仆妇发落道:“你出去叫葛贵他们先回公馆吧,这边房屋小,很不用他们在这里胡闹。”
仆妇连连答应,径自转身要走。玉痕忙接着说道:“刘妈,你叫葛贵他们晚饭后再来接太太回去,我留太太在这里盘桓一天呢。”
袁氏扑哧一笑说道:“大小姐休得客气,我暂时是不回去的。刘妈替我吩咐他们,傍晚当儿,将我那个随身衣箱送将过来,顺便再带两床干净衾褥、梳洗家具,大小姐这里是现成的,将就使用着也还不妨。”
玉痕听到这里,不觉暗暗吃了一吓,心想:这是一件什么玩意儿咧?若说他们献着殷勤,也殷勤不到这个分际。难道其中又另有作用不成?心下虽如此着想,外面又不好露出声色,只得勉强陪着袁氏谈笑了一日。果不其然,到了傍晚,家人们又将应用物件一齐都送到这边。陶姨虽然不大高兴,然而又不敢和这位大太太违拗,兀自腾挪了一间房屋,好好安置她们主仆。接连几天,但凡玉痕有些特别行动,都由袁氏派人紧紧监察着她,大有押解犯人一般模样,把个玉痕气得半死。
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那一天,阿锦和绮秋她们看了影戏以后,她急忙转回楼上,将玉痕打算逃走的信,详详细细告诉了她父亲葛镜清,不无又装点了许多,简直说得活灵活现。镜清一听,只吓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口鸦片烟衔在嘴里,几乎晕厥了过去。袁氏在旁边见这模样,使劲将镜清拍得醒转,便劝着说道:“老爷何必为这事着急?阿玉如果溜走,损失的是鲁大人,与老爷毫没相干。急坏了身子,岂非很不合算?”
镜清睁圆两眼,对着袁氏呵斥道:“你懂得什么?我的一生际遇,以后全仰仗阿玉一人身上。她嫁了过去,我立时可以发迹,万一逃走,银钱还是小事,这……这……这……”
他说到这里,浑身有些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尽喘。阿锦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急,忙笑道:“阿爹,女儿倒有一个主意,不如由阿爹将玉痕姊姊接得过来,将她圈禁在我们楼上。到了星期那一天,由我们这里拿轿子送她到鲁公馆,这么一办,便有一百个玉痕,插翅也难飞掉。”
镜清喘定了,摇头说道:“这话也难说,你接她她不肯来,又有什么法儿呢?老实说了吧,这时候只有阿玉可以得罪我,我却不敢得罪阿玉。依我不如叫你妈到那边去过个十天八天,外面假说是帮同照料,内里却实行监察,只消挨过喜期,可就安然没事了。你们大家公议看,瞧我这条计策可行不行?”
阿锦听了,将她那两只小手掌拍得像霹雳似的,不住声地喊好。蔡妈也在旁边百般地赞成,她赞成的用意,是因为主母离开这许多日子,她就可以和镜清着实亲热亲热。富贵人家的门庭,像这样把戏很多,也不足为奇的。唯有袁氏听了这话,双眉一皱,将嘴唇一撇,冷冷地说道:“这件事我不敢担任,好便好,万一不好,我不是自讨没趣儿,随后还落得老爷埋怨。这趟差使请你委任别个去吧。”
镜清怒吼吼地骂道:“你又来刁难了,只是我一个人想饭吃,你们都在这里坐观成败。好,好,你若不依我,我们立刻分家,各走各的路!”
袁氏还待分辩,禁不住她这位爱女百般央告,蔡妈又冷一句热一句在旁边怂恿,袁氏想来想去,真是没法,只得顺从了镜清。在这天早起,兀自坐着轿子过来。她虽然坐在玉痕室里,时时刻刻深恐出了岔枝儿,放出本领来百般监察。你想玉痕怎能自由行动呢?叵耐玉痕心坎里又蕴藏着一件要紧的事,急待出门去走一走,知道和袁氏说明白了,她一定拿别的话来阻拦,于是心生一计,从清晨时候便悄悄地下床,再瞧瞧袁氏和那些仆婢一干人都睡得和死狗一般,便连陶姨也不曾起身。她亲自从箱子里取出她所余剩的钞票,转身就出了大门,将两扇门轻轻带上,不知到哪里去了。
其时陶姨见时光已是不早,先唤醒了葛霆,替他梳洗梳洗,预备打发他到学校里去上课。没多一会儿,仆婢们也惊醒起来,忙乱了半天,只不见玉痕出房。大家总还疑惑她在床上睡觉,不敢进去惊动。及至袁氏披衣坐起,若在往日,玉痕老早进来请安了。此时并不见她的影子,心下怀着鬼胎,便问身边那个丫头说:“大小姐在房里干什么呢?”
丫头忙摇手说道:“这几天大小姐想是辛苦,让她多睡一会儿也罢。”
袁氏含笑点了点头,后来梳洗完毕,忍耐不得,径自踱到玉痕房里,只见锦帐四垂,寂无声息,登时吓了一跳,慌忙揭开帐子一看,哪里有玉痕睡在里面呢?袁氏直着喉咙怪叫起来。众人听这声息不好,不约而同地一哄而入,不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发怔,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旁边有两个仆妇战战兢兢地说道:“奇呀!这早晚大小姐如何便自出门,敢莫是应了太太那话了?”
袁氏又气又急,却好那个丫头还站在一旁,不由分说,先顺手刷了她一个耳光,骂道:“死贱人!你说大小姐睡觉呢,不是你这贱人耽误了我,如何会闯下这样祸事?事已如此,我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我们老爷?”
她说着,兀自放声大哭。陶姨不知就里,忙跑来问长问短。袁氏一面哭着,一面便将来意一长一短地告诉了陶姨。陶姨这才恍然大悟,一时也慌了手脚,没口子喊说道:“这便如何是好?太太要想法,还该早些想法,迟了怕轮船开行,便是火车站里也不可不打发人去侦探。”
袁氏哭道:“我是一个没脚蟹,这等事叫我如何办理?依我的主意,还得送个信给她叔叔,你们看是怎样?”
陶姨忙答应道:“这办法最好,事不宜迟,便吩咐吴妈她们到公馆里支跑一次吧。”
仆妇们听见这话,觉得军情紧急,也不再待袁氏发落,果然跳出大门,跨上人力车子,跑回去报告镜清去了。
再说镜清这几天心里很是快乐,知道玉痕那边有袁氏照察一切,料也不至发生意外。况且家里少了一个袁氏,他落得和蔡妈大张旗鼓,补偿他们平素的相思况味,终日在烟床上有谈有笑,十分写意。这当儿烟瘾过足,蔡妈正坐在他的身旁,指东画西地讲他们没要紧的闲话,蓦不防那个仆妇上楼来,禀明这事。直吓得镜清一骨碌坐好,翻着大眼吆喝道:“怎么?怎么?你们太太难道是死的?她自己不晓得负的这重大责任,这还了得!我的希望,可算是一古拢儿摔入东洋大海去了!”
说到这里,他兀自暴跳如雷,两只脚将那楼板跺得咕咚咕咚价响。其时惊动了阿锦,飞也似的抢得上楼,问明这事,她不禁眉飞色舞,不住地将个小嘴儿咂了几咂,似乎卖弄她有先见之明。耳边只听见镜清将她母亲骂得狗血喷头,她也不便在里面调停,只是咬着牙齿发笑。蔡妈却忍不得了,冷冷地望着镜清笑道:“咳!老爷平时提起太太来,都以为太太能够替你支持门户,凡有什么心事,没有一件不和太太商量。我们好像都是只是吃一碗闲饭的。如今弄得好,便叫去看守大小姐,她转轻轻地将大小姐放得走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老爷休得糊涂,什么叫作结发夫妻?那是全然靠不住的!明是帮助你,暗地里却帮助别人,转不及我们这样拙口笨腮的妇人,如果把这颗心交给老爷,便拿铁炮来轰我也轰不动。并不是我在这里说一句现成话,那一天老爷万一吩咐我过去办理这事,凭大小姐生着翅膀,也飞不出我的手掌心。小姐在这里呢,你觉得我这话可有半字错?”
说着,便扭头扭颈,不得将镜清头上的无名孽火再提高三丈来,去和袁氏拼命。
阿锦笑道:“蔡妈这些闲话也不必再谈了。大小姐既已逃走,可想我年纪虽轻,至于料定的事,却是丝毫不爽。为今之计,爹光是着急也没中用,趁这时候还早,赶快打发家人们向四下里堵截。还要叮嘱他们,只消见了大小姐身影,不问她怎样,捉回来由爹发落。爹不必再姑息她吧,像这样败坏门风的女孩子,便立刻处死了也不为过。”
一句话提醒了镜清,真个刻不待缓,随即将一干家人们都唤得上楼,好像差遣军队一般。众人得了这番号令,各自分头去寻觅。阿锦也自放心不下,又跑到玉痕这边来探听消息。镜清只是抓耳挠腮,连午饭都不曾好生去吃,乱嚷着心坎上疼痛,慌得蔡妈替他揉胸抹肚,乱了好半天,一直挨至日落时分。谁知那个玉痕竟吃一个家人在渡江小轮船上寻获着了。那家人不容分说,上前便同玉痕啰唣,硬逼着她来和镜清厮见。玉痕也猜到其中缘故,又是生气,又是发笑,说道:“我仅过江走了一趟,要你们这样忙乱则甚?叫我去见你们老爷,正不妨事,瞧他又怎生奈何我?”
家人见玉痕肯和他同走,心里再喜欢不过,以为这场大功出自己手,少不得都该得老爷好些赏号,当下便替玉痕雇了车子,自己押在后面,风驰电掣转回公馆。
镜清得着这信,将心上一块石头顿时放下,见了玉痕,他又不敢得罪她,转换了一副笑容,问道:“贤侄女儿,你可将我吓死了,怎么向别处走走,也不给我们一个信?”
玉痕正色说道:“侄女儿又不曾为非作歹,行动是我的自由,何劳叔叔费这样心,遍布网罗,仿佛侄女儿要发生别的变故。究竟叔叔是安的什么意思?”
镜清吃她这一问,转回答不出,怔了好半晌,才笑说道:“我因为侄女儿的喜期看看不远了,万一你竟有个一差二错,那边鲁大人岂不是问我要人?侄女儿如何怪得我着急呢?”
玉痕冷笑道:“这一次喜期,是纯粹出于侄女儿自己情愿,又不是由人强迫,难道侄女儿得了人家这笔银子,转卷包逃走不成?请叔叔放心,侄女儿的堕落,已很觉得对不住死去的父亲,断乎不致再弄得身败名裂,带累死者蒙羞,生者饮恨。叔叔不要将别人的举动疑惑到侄女儿身上,侄女儿便感激叔叔不浅。”
镜清见她说得这样严声厉色,又深悔自己的举动过于鲁莽,万一触恼了这位新姨太太,将来在鲁大人面前便不好希望他们的提拔了。当下殷殷勤勤,着实安慰了玉痕一顿,又吩咐厨房子里备了饭菜,亲自陪玉痕用膳。玉痕在江那边闹了一会儿,肚腹里正觉得饥饿,也不客气,径自和镜清将饭吃毕,然后才转身回自己住宅。好在这当儿袁氏已得消息了,玉痕回来,大家也不曾说甚。
这几天大家都提起精神来,替玉痕料理喜事。喜期已到,鲁国香那边特地备了花轿,娶玉痕过门。及至玉痕嫁到那边,究竟有无变动?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