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葛玉痕未嫁鲁国香、鲁国香未曾拿花轿去接玉痕之前,其中还闹了一场小小波折。在下因为忙着叙述镜清夫妇疑神见鬼、防范玉痕逃走的事迹,旧小说上所说,一支笔写不出两边的话,是以便耽搁住了。趁这当儿,若再不赶紧补叙一下子,包管又有人要指摘这部书的漏洞。诸君猜,是哪一件玩意儿呢?
上回书中不是说及那个孙大福,处心积虑,想借玉痕和尹雄伯的交涉,编就一种短篇小说,预备把来敲一敲玉痕的竹杠。咳!立德、立功而外,古人便讲究一个立言了。立言的宗旨,不外著述有功世道的文字,降而至于小说,已属卑无高论。我辈执着一管秃笔,东涂西抹,大则维持风化,小则亦须惩奸劝善,揭开种种黑幕,俾那一班社会之蠹有所鉴戒,不敢横行无忌。再不然则是风花月露,才子佳人,虽或偶涉于轻佻,然亦无伤于大雅。若像孙大福这一流人物,学术上既无根底,他也滥窃小说家一种头衔,结构出来的笔墨,姑且不论它通与不通,即此大敲竹杠之心,恐怕也不能为清议所容吧。春秋责备,贵在贤者,在下对着孙大福无端发此一种议论,也未免觉得失之迂腐了。哈哈!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孙大福那一篇牛鬼蛇神的小说,足足够他忙了几天几夜的工夫,作就时候,十分得意,又捧来给连幻佛先生指正指正。幻佛看一句,孙大福自己便夸赞一句,又说某处很有关系,某字很有斤两,直说得手舞足蹈,口沫纷飞。幻佛将这一篇小说看完,冷冷地搁在一边,并不开口。大福嬉皮赖脸地笑问道:“先生你瞧我著作怎样?有什么得意的去处?何妨批评出来,让学生听了也快活快活。”
幻佛阴扎骨地说了一句,笑道:“所有的好处,适才全吃你自己批评完了,叫我还有什么说头呢?”
大福被他这几句冷言冷语,脸上也微微红得一红,便搭讪着问道:“你瞧我这办法,那是一定会有效验的,不比先生那一次白操了心,连一个钞都捞不到手。”
幻佛听见他这等说法,心里益发生气,愤愤地说道:“我哪里及得你的本领呢?但愿你这封信送了过去,那成千成百的银子兀自滚滚而来。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一经达了目的,你究竟分润我多少?省得临时开这谈判,大家反伤了和气。你不要以为小说是你作的,与我没有相干。老实说,你若不是借重我这报馆名义,如何能够便会发生效力?”
大福陡地怔了一怔,没精打采地说道:“先生还想在这里面分润我的款子,这个倒未免出自我意料之外了。来来来,便请先生在我这小说后边批评一段,既然挂着一个名儿,便不算得是无功食禄。不晓得先生还以为然否?”
幻佛被他也说得笑起来,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是因为近日手头拮据,免不得要在这里趁火打劫。不瞒你说,你当初不曾拜给我做学生的时候,我但凡歪一歪嘴、咂一咂舌,那外间的银子好像生了腿似的,便直跑到我袖管子里来。该应你这晦气星进门,做一件便失败一件,弄到如今,偏生和你打这样抽丰,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真个叫我懊恼已极。”
大福听了去,却不大懂得,忙笑说道:“哎呀,先生又拿着古文来骂人了。这黄钟瓦釜的话,究竟怎生个讲法?”
幻佛其时便拿出做老师的身份,正色说道:“这有什么难讲呢?便是俗语说的满瓶不动半瓶摇罢了。”
大福好生不悦,正色说道:“骂得好!骂得好!我这半瓶子倒要和你这满瓶子撞一撞,看是谁胜谁负。你先生还想在我手里弄点儿好处哩,亏你忍心害理,还拿这些促狭话来骂人。”
幻佛却不暇再去理会他了,伸手便在桌上拿了一支笔,按着纸胡乱写了几句,似通非通,大约也和大福这篇小说上文字一鼻孔出气。然后由大福插入信封,粘了邮票,寄给玉痕去了。
玉痕接到这信,只嫣然付之一笑,暗想:别人的婚姻,是唯恐人家打破。至于我这一段姻事,若能够借你们这笔墨弄得破败决裂,我倒感激不尽了。莫说我面前也没剩多银子,便是有银子,也犯不着把来填你们这些无赖文人的欲望。想到这里,她早举起纤纤玉手,一张一张地撕得粉碎,投入字篓里,免落痕迹。大福等了几天,毫没消息,知道这竹杠主义又有些不妙了,飞也似的跑入报馆里,来和幻佛商议。幻佛一半失望,一半是遂心,冷笑道:“哦!原来你这小说家的本领也只如此,早知道这样,我缀在后边的那几句批评倒枉费一番心力了。我的竹杠子敲出去,虽没落到银子,还承人家的情,给我一封回信,怎么你连回信都没有?这个你才知道半瓶远不如满瓶的价值了哇。”
说着,故意伸手向嘴边抹了几抹,仿佛是抹胡子一样,歪着头,搭着大腿,坐在上面椅子上尽管发笑。
大福急道:“事已如此,以前总怪我的话说得不好,一切不必谈了。但是还求先生替我想个法儿,好出这口鸟气,不能白造化了这贱人。”
幻佛点头说道:“一不做,二不休,姓葛的既然无情,便不能怪我们寡义。法子倒有一个,其名便叫作釜底抽薪,又叫作迅雷不及掩耳。依我主意,你再费一番辛苦,将那小说重行抄一份,径寄给那鲁大人国香。他得了这样不尴尬的消息,一定会取消前约,叫那姓葛的贱人不得称心。你想做女孩子,谁不想攀上高枝儿,她既吝惜这几百洋钱,我们便叫他白望着这姨太太的位置流一阵馋涎,她才知道我们文人的手段厉害呢。”
大福听了,非常欢喜,连声喝彩道:“妙!妙!妙!我便照先生这话办理,发财是命中注定。她既死糊涂了心,不来理我们,我们便打破她的婚姻,也算不得是伤天害理。”
当下便又照那稿底另行抄了一份,依旧由邮局寄给鲁大人公馆。谁知这一着子真个被他们料定了,大大发生了一种效力。鲁国香瞧了这一篇小说,登时放沉了脸色,命人将那位令爱绮秋唤至面前。
绮秋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意见,笑嘻嘻地近前说道:“阿爹,眼见得离喜期不远了,这一次玉痕姊姊进门,似乎不可过于草率。这一天阿爹还该替她热闹热闹,才是情理。玉痕姊姊她也是个好体面的,我们总不能冷淡了她,叫她心坎里不大快活。”
国香冷笑了笑,顺手将那篇小说掼向绮秋身边,正色说道:“你做的好事!她既有这等劣迹,我们何苦白花费这五千银子,买得她的身子,买不了她的心。将来万一闹出别的笑话,我不是拿银子买这件蓑衣往身上披?”
绮秋吃了一吓,也猜到外间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了,随即笑了一笑,也不去辩白,只大略将那小说望了一遍,转笑着向她父亲说道:“这等敲竹杠的玩意儿,难道阿爹还相信他们不成?”
国香手捻银须,冷笑说道:“相信呢,原不一定相信,只是苍蝇不抱没缝的蛋。玉痕如果清清白白,便是别人有意诬蔑她,也不至说得这样有名有姓。况且这姓尹的我也知道,他是省里的劝学所长,他的年纪又轻,精力又壮,自然比较老夫可爱些。推己及人,老夫又何必夺人所好呢?”
绮秋笑道:“这话说来也很长,若冤枉玉痕姊姊和姓尹的有什么不端的举动,女儿也是一个衔齿戴发的人,断不能将将就就赞成此事,连累阿爹损坏名誉。”
一面说,一面便原原本本地将前后事迹详细告诉了她父亲一遍。国香不由回嗔作喜,拍手称赞道:“妙极!妙极!照她这样慷慨挥霍,简直是一个义侠女子了。我鲁国香能够得这种义侠女子朝夕相处,真是三生有幸。罢罢!像这一班无赖文人,他们以为借此糟蹋玉痕,其实转替玉痕增了无限身价。我一时不及详察,适才的言语不免得罪了你这爱女,请你不必怪我。我这喜期,外面多有人晓得,当然大大热闹一番,对得住玉痕,也就对得住你。我也打算过了这一天的筵席,必须摒除那些老套,另外办出一种特别的风味。停会子我便来和粱厨子斟酌。”
原来这鲁国香的为人,除得好色以外,还有一种嗜好,是专讲究口腹。他常对人说:“大凡一个人生在世上,这食色天性是最迁就不得的。天生佳丽,所以供我们的玩弄。天生珍馐,亦所以供我们的咀嚼。有钱有势,在这两件上,如若稍微欠缺一点,便算得是自暴自弃。自古以来,那些饭蔬饮水的圣贤,总因为囊槖空虚,他们才装作成这个样儿,来欺天下后世。读古人书,须放出一种特别眼光。圣贤的作用,能够欺骗别人,却欺骗不得我老鲁。”
他本着这意见,每日办毕公事,遂把那些菜单食谱一件一件着实研究起来。至于他厨房里用的厨子,都是特别拣选,享着鼎鼎大名的。单就他口中适才提及的那个粱厨子而论,其先原是伺候着那安徽督军黎自充。黎督军有一次甄别厨司,曾经下了一道宪令,吩咐各道各县精选奇才异能,前来投考。这粱厨子在这当儿,却考了一个第一甲第一名,因他选制了一味雪蛆。黎督军吃了十分可口,由此大家都替粱厨子起了一个别号,叫作粱雪蛆。粱雪蛆在督军任上,不上两年工夫,足足卷了有三五万银子。他这种穷光蛋,骤然得此际遇,也可算得是非常侥幸的了。叵耐他声势既大,腰包又多,妒忌他的人也就着实不少。
可巧后来黎督军将他的太太接到任所,自己也带了一名厨子。这厨子便朝夕在太太面前媒孽粱雪蛆的短处。雪蛆不能久安其位,见机便向督军请了长假。督军原舍不得离开他,无如迫于太太的阃威,只得暂从割爱。他和鲁国香也有交情,又晓得他喜研究异味,特地写了一封信,将粱雪蛆荐至鲁国香那儿里。鲁国香欢喜得了不得,以为黎督军赏拔的人定然不错,遂将厨房里的全权一古拢儿都交给粱雪蛆办理。粱雪蛆感恩知己,当然竭尽犬马,勉图报称。由此鲁国香的一饮一啄,非经粱雪蛆亲自动手,恐怕他丝毫也不能下咽。那一班僚属打听鲁大人的脾气,但凡请鲁大人赴宴,必先拿许多银子运动粱雪蛆来承办筵席。
这一次娶玉痕进门,在那半月前头,早有许多人和鲁国香带玩带笑地要求,说是喜期这一天,大人必须摒除俗套,命粱厨子拣我们不曾吃过的东西,特别点缀一两样,也好叫我们长长见识。鲁国香听到这里,正中下怀,便捻着胡须笑道:“味道再没有比雪蛆好的了,况且又是粱厨子拿手好戏。你们既敲我这竹杠,我拼着花费几百银子,打发他到广东一带地方去采办可好不好?”
众人异口同声地笑道:“雪蛆虽然是一种美味,然而究属跟着别人脚步子行去,弄好了也不免落了下乘。以大人这身份,必须在这雪蛆而外,另行筹划一种特别办法,方才不辜负这良辰吉日。”
鲁国香想了想,扭头笑道:“这可就难了。好好好,以粱厨子的本领,他能够在一桌筵席上办就一百二十八种菜蔬,不同式样,光是鸭子一种,经他的手套起来,能套成七套,这心思也很缜密的了。等老夫来和他商议,或者总可以叫诸位称心满意。”说毕,大家笑笑,也就一哄而散。
这是前几天的事情,此番经绮秋替玉痕剖白了一切,早又提起鲁国香的兴致,不免想到办定筵席这一件事,立刻便命伺候身边的家人去将粱厨子唤入办事室里,和他有要言面讲。不多一会儿,粱厨子早跟着家人一齐进来,鲁国香歪在炕上,向他笑说道:“粱厨子,你可知道新姨太太早晚要到公馆里来了?”
粱厨子将胸脯一挺,双手一垂,答应道:“是。”
国香又道:“那天的筵席很是不少,你可预备没有?”
粱厨子又答道:“是。”
国香又道:“我是个好胜的人,在这筵席上面,总要叫外客吃过了赞美一个好字,你可省得不省得?”
粱厨子又答应道:“是。”
国香急道:“你不须尽管是是是地和我闹这样官派,你须替我打算打算,什么样儿才能够叫人家没有批驳?”
粱厨子不敢再答应是是是了,他便滔滔不绝,说出来的菜蔬,名目足足有三四百样。国香听了,依旧摇头不语。过了好半晌,方才笑说道:“谁还同你赌背馋痨谱呢?这些花样,都近陈腐。莫说他们见过世面的人不肯称许,便是我鲁大人,在这饮食上面可算最不讲究的了,然而听了去,也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去处。粱厨子你听我讲,我请人吃酒,便是推扳一点,原没人敢怪我。但是你粱雪蛆一世英名,恐怕因此便付之流水,替你设想,也很不值得的呢。”
粱厨子吃了一吓,暗想:我的拿手好戏,适才一出一出地可算都捧将出来了,怎么大人听了去还不满意?这事委实有些棘手。但是要另想别法,一时又想不出来。
可巧因为鲁国香提及他粱雪蛆的大名,他趁势皱了皱眉头,凑近一步说道:“这除非寻点雪蛆来点缀点缀,不过时间太迫,急切没处去设法。”
鲁国香哈哈大笑,说道:“这个还等待你说吗?我早就向各位老爷面前提过这雪蛆了,他们还觉得这雪蛆数见不鲜,不能在筵席上争奇夺胜。我劝你还是另打主意,将来在这雪蛆而外,再替你换上一个名字,也未可知。”
粱厨子暗暗将舌头伸了伸,叽咕着说道:“哎呀!好大口气,连雪蛆都不放在众位老爷眼睛里,这可带累我粱厨子为难了。”心里虽这样想,面子上却又不敢拿话拒绝,只得随口答应说道:“小的沐大人恩典,由黎老大人那边推荐过来,没有一样不另眼看待。既是大人遇着这天大喜事,小的若不竭尽心力办出菜来,博取众位大人众位老爷喊一声好,难道小的没怕雷打?好在还有几天期限,让小的转回去细细斟酌,到那时候,准定叫大人知道我粱厨子不负大人的重托。”
国香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我知道你的心孔比别人多着好些窍呢。我以后也不来干涉你的举动,你只尽心竭力,替我争个场面罢了。”
说着,将手一挥,那粱厨子便退了下去。若论这粱厨子,当初原是一个考过武举的秀才,对于文字上也很有些讲究,为人又工心计,无论什么事,经过他手里都办得井井有条。一乡之中,无不推重这位武秀才很有能耐。后来因为废除科举,穷困得着实可怜,因此便将他那一颗武秀才的金顶儿揣入荷包里,出来充当站幕。也是他合交好运,他有一个结拜的哥子,也在这署里充当厨役。他闲着没事,便和老把兄研究研究。他这老把兄却是一个诲人不倦的汉子,把所有满腹经济全行教导了他。所以那一次黎督军甄别光禄寺,他侥幸便首膺其选。老实说,但凡人的鼎鼎大名,也不是侥幸可以博得来的。
他此番既已担负了鲁大人这一件重任,刻不待缓,随即回转了他的那座厨房,开了一场联席会议,将那一班上等厨司、中等厨司、下等厨司全城约齐了,差不多连那挑水打杂洗菜淘米的伙夫,全行出席。由粱雪蛆坐了主席,将适才鲁大人吩咐的话通同向众人报告了一遍,命大家想出法子来斟酌。当时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断,倒说出了许多方法。但是他们的议论总没有一件可以用得,急得个粱雪蛆汗流浃背,勉强散了会。自己又踌躇了半晌,真个计无所出。没精打采地出了公馆,退转他的住宅。他那妻子柴氏和雪蛆原是结发夫妇,自幼曾经共过患难,雪蛆得意以后,发誓再也不肯娶妾,两家头过得很是恩爱。今日见她丈夫回来愁眉不展,心下早吃了一吓,便近前来问长问短。
雪蛆冷笑道:“你们妇人家懂得什么?论我的积蓄,下半世足可以无忧无虑,饭碗问题原没打紧。只是鲁大人说得好,我这半生名誉,怕就要因此失败了哇。”
当下便将以上的事迹约略说了一遍。柴氏听了冷笑说道:“我只不信一个人得了权势,他便没来由地从享福里头还要享福。譬如这饮食上面,他们平时也算是最讲究的了,怎么此刻又稀奇古怪地想出玩意儿来,叫别人为难。我劝鲁大人也少做些孽吧。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像目下生活程度,既高且大,那些小百姓们尽有衣不中身、食不中口,忍饥挨饿的也不知多多少少,何苦为娶一房姨太太杀生害命还不算,还要争奇斗胜,想吃世界上不曾吃过的东西?我待有好话骂出他们来呢,若是换了我,好便好,不好就夹头夹脸给那姓鲁的一顿教训。不过准备卷起行李滚蛋罢咧,料不至有什么砍头的罪名。”
柴氏越说越气,却好要去小解,便去揭了马桶盖,一骨碌坐在床半边发恨。她这一番话,转引得粱雪蛆笑起来,说:“你不能替我分忧也罢,怎么倒撩动你的火性来了?小百姓与你有什么瓜葛,要你愤愤地为他们抱这样不平?有钱有势的人像这样脾气,原是闹惯了的,他管什么生活不生活、程度不程度?你拿这些迂阔的话去教训他,他一定要骂你不达时务哩。卷行李来滚蛋,我哪里不曾想到,只是我的性子素来又最好胜,宁可将这件事办得妥妥帖帖,叫吃酒的众位老爷们大家喊一声好,随后我再向鲁大人辞职,倒不妨事。”
柴氏笑道:“你办好了,他还容得你走吗?既这样说,我便帮着你想一想法子。”于是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按着马桶,把那些龙肝凤髓、象白驼峰,和背《三字经》一般,成套话背了一大篇。
粱雪蛆一面听,一面笑着说道:“不行不行,固然这些菜品没处去采办,便算采办到手,他总以为这是别人都曾吃过的,不足为奇。”
柴氏接着笑道:“哎呀,吃过的便不屑吃了,这个真难呀。来来来,若是要人不曾吃过的东西,你就炒他一碟珍珠,剪他两碗翡翠,再弄他一大簋钻石,可好不好呢?”
雪蛆摇头笑道:“人家心里刚怄得生疼,好奶奶,你再休和我取笑吧,我们还是讲正经要紧。”说着,他便褪下头上的帽子,拿手去拭那黄豆般的臭汗。
柴氏见他真个发急,心坎上也有些不忍,左思右想,叵耐真想不出一种善处之法。毕竟妇人家心思灵巧,却好离她坐的马桶不远,有一件陈年古代的狼抗东西搁在那里。她陡然心生一计,向雪蛆轻轻噘了噘嘴,笑道:“你不会便拿这东西去搪塞他们一下子,包管他们吃了,再辨不出来是什么出产。”
雪蛆顺着她手指望了望,不觉恍然大悟,拍手笑道:“使得!使得!你快来帮我将这东西抬得出来,趁着还有几天工夫,非得将它泡制透了,用鸡汤煨得稀烂,不能投他们的口味。”
柴氏见她丈夫肯用自己这条计策,心中欢喜不尽。两个人登时一齐动手,一片一片地将那东西割成四分五裂,用大小缸满满地装了清水,放在里面去漂得雪白。不上两天,那东西已经涨得异常肥大,比较那鱼翅脊又厚又嫩。粱雪蛆这才心安意稳,赶在喜期前天,便来回鲁大人的话。国香见了他,劈口便问:“这大菜可曾想好了没有?”
雪蛆笑道:“有了,有了,便是价钱很贵一点儿,小的情愿报效大人,将来在开销账上绝不向大人浮报。”
国香笑道:“只要你办得得趣儿,钱不钱是不成问题的。你瞧我老爷在别的事件上,或者省俭些也有的,至于娶姨太太和办酒席,可曾一次吝啬过不曾?我倒是要问问你,这菜叫什么名字?”
不好了,粱雪蛆只顾将那件东西忙得个不亦乐乎,至于这菜的名字却一共还不曾打点。幸亏粱雪蛆幼年读过了几句书,肚腹里少不得还藏着几个新鲜字眼,一时情急,便顺口答道:“不瞒大人说,这菜的名字叫作冰洋獭髓膏,是出在南北极的地方,轻易也觅不到手。小的有个朋友,三年前环游地球,由那里带回来这样宝贝,拿了好些送给小的。小的一时不曾想起,还是小的妻子提着这事,我想除得老爷和众位老爷们,断断不能享这种口福。况且新姨太太进门,别的不打紧,若是在这酒席上面不能够叫众位老爷们喝一声彩,小的也对不住老爷。”
几句话说得国香心花怒放,连珠价喊了几声好,随即亲手写了一张字条,命雪蛆到账房里先领一只大元宝做他的赏号,所有各席的价目,随后开账再算。雪蛆忙不迭地垂手,请了一个安,拿了字条,将元宝取回家里,交给他妻子留着打首饰制衣服。
再说鲁国香因为这碗大菜如了自己的心愿,说不出来心里一种快乐,特地命那些书记先生在请帖上将这菜的名字清清楚楚写在上面。所有亲友瞧见这“冰洋獭髓膏”的字样,无不惊奇咋舌,不想来叨扰酒席的都赶过来领略这异样风味。
哈哈!在下闹了这一大篇哑谜,究竟冰洋獭髓膏是他们夫妇玩的什么把戏?再不详细叙述出来,读书诸君又要着急,雪片也似的写着信来追问了。原来这把戏实在是确有其事,并非在下杜撰,诸君如若不信,以后但凡遇着有人请客,必须在席面上留点儿神,或是有特别的异味,自己不晓得名目,那一双筷子稍微慢一慢,庶不至上了那些大厨司的老当。在下何以说这话呢?你道粱雪蛆的妻子柴氏指给他瞧的那件狼抗东西是什么呢?哈哈,老实说了吧,这东西却是雪蛆祖父遗留下来的一架白牛皮箱,这箱子跟随雪蛆东奔西走,着实吃了好些风霜辛苦,功成者退,这箱子已是破旧不堪。柴氏将它搁在马桶旁边,倒又有了好多年头了。大约里面除得放些鞋头脚脑、破布烂棉花以外,也没有一件贵重衣服能够叫这箱子负此重任。黄梅天气,轻易也不拿出来晾晒晾晒,破烂的地方,恐怕那些微生物潜滋暗长,已成了一种特别种族了。经他们夫妇剖解开来,经水一涨,肥白腻洁得十分可爱,想一点气味儿也没有,再用上鸡汤、鸡汁配就许多精美材料,骗得那一班饕餮大家对着这冰洋獭髓膏,真是钦其宝莫名其器哩。这些闲话,我且慢表。
转眼之间,喜期已届。国香这一次是明张旗鼓,不比前番鬼鬼祟祟地瞒着他家里的各位姨太太。公馆里头,这几天自然是挂灯结彩,鼓乐喧天,合城的文武大小官僚,谁不来洑个上水儿,跑向鲁大人这边贺喜?衣冠礼服,济济一堂,说不尽他们的热闹。
便是玉痕这一边,有镜清夫妇替她做主,也不惜拿出款项来点缀点缀,许多亲友愿意来巴结葛镜清的,所收的礼物也还不在少数。袁氏当晚将玉痕打扮得花团锦簇,坐在房里,等候吉时上轿。象文兄妹也在那里应酬内外的贺客。说也奇怪,玉痕临上轿的当儿,外间忽然有人送进一封贺柬,经象文拆开来一看,却不是什么钞票,内中有一张笺纸,恭恭楷楷地写了一首新诗,下面缀着尹雄伯的名字。象文笑了一笑,不敢怠慢,便亲自送到房里,给玉痕瞧看。玉痕觉得很是诧异,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只见上面写的是:
昨宵一梦太无因,勾起新愁忆旧颦。薄命姻缘归造化,误人好事是清贫。深闺怨语风闻确,道路缄情露眼真。代祝郎君还似玉,莫教阿叔误卿身。
玉痕看完了,登时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暗暗地嚼念道:“这是什么说话?他倒还会冤枉人呢。我们平时相见,大家都还厮抬厮敬,怎么他转赶在这当儿拿这笔墨来消遣我?文人轻薄,难不成这道理真个颠扑不破?有此才调,专把来在这吟风弄月上用功夫,我却解不来他们是安的什么心理了。”想到这里,心中老大不很高兴,随手将那稿子折叠起来,放入贴身一个衣袋里。
稍停人声鼎沸,鼓乐大作,一顶彩轿竟将玉痕抬得走了。陶姨想起玉痕平日待她的好处,却哭得十分沉痛,霆儿也站在一旁发怔。袁氏少不得也洒了几点眼泪。唯有镜清烟瘾已过得满足,一眼瞧见玉痕打扮得和美人也似的,他一双鼠眼直笑合不了缝,没口子啧啧叹羡,说:“这孩子到了鲁大人那边,不愁不得大人的宠爱,我这势力也就会平白地增长十倍。普通人讲起来都说养女儿没有用处,比如我家这玉痕,这好处够多么大。”越想越乐,一经轿子出门,他便喊家人们替自己将礼服取出来,穿扎齐备,到鲁大人公馆里去吃酒。
袁氏笑问道:“论规矩,我们是女儿家的族长,那边不曾下着请会亲的帖子,你在这时候如何可以去得?我怕你也是欢喜疯了,一头钻入他们公馆里,也叫别人笑话你不伦不类。”
镜清一面换衣服,一面笑向袁氏说道:“呸!我们和那边做亲,本来算得是意外,还能容你讲究老规矩吗?这是一层。第二层,内中也有个缘故,鲁大人前天便打发家人们来请我,说他这一次办的筵席,怕跑遍了武汉也寻不出这样好菜,我隐约记得那菜的名字叫作什么冰洋獭髓膏,便是当初大皇帝的御膳也没有这种稀奇贵品。他叫我不要拘着形迹,请我过去替他陪客,我早经答应过了。若是拿班做势不去,不但尝不着这口福,而且还要叫鲁大人见怪。他老人家好容易买收了我的侄女儿,万一因这上面触恼了他,那才是颠倒不知道轻重呢。”
一顿话说得袁氏恍然大悟,忙转过身来吩咐外边轿夫们:“将老爷抬稳妥了,老爷身子不大结实。倘若受了一点儿委屈,回来折断你们的狗腿。”其时只听见阶下和暴雷也似的答应了一句。
镜清见象文也站在那里,他便笑说道:“怎么?你何妨也同我一道儿去走走?你虽然长成这般年纪,怕那冰洋獭髓膏一共还不曾尝过。”
象文板着一副面孔,冲口说道:“一个女孩子,大不过送给人家去做姨太太,想起来兀自惭愧死了,还有什么威风?亏爹有这副厚脸跑去丢丑,难不成还累做儿子的来陪着你?老实说,爹这一去,见了鲁大人,恐怕要先行磕头的呀。儿子这两条腿生得挺硬,你让我在屋里休息休息也罢。”
说着,他不由拊掌大笑,直把个镜清气得要死不活,满嘴里喃喃讷讷地骂了一顿,由袁氏做好做歹,将他推入轿里。大约便跟随在玉痕背后,一径到鲁公馆里去吃那冰洋獭髓膏去了。
再说鲁国香在这一天晚上,忙着应酬宾客,已经累得汗流气喘,虽说是人逢喜气精神爽,然而毕竟上了几岁年纪,总觉得有些不济。上房里几位姨太太勉强和那绮秋小姐招待外来的女客,至于大家心坎上,总蕴着满满的醋劲。一会子听见喜轿已到,一窝蜂地拥入房间,及至瞧见那玉痕的姿容出落得异常美丽,嘴里虽故作称赞,格外加一倍恨那老畜生没有正经,何苦白糟蹋了这样的年轻女子?淫孽造多了,不知怎样现报给我们看呢。绮秋在背地里向玉痕笑了笑,羞得玉痕头都抬不起来,暗想:那一次幸亏她替我出力,打破这场婚姻。如今却是我自投罗网了,负己负人,还有什么可说?想到此处,那粉颊上不禁流下两行珠泪来。绮秋也着实可怜她,又用委婉言语安慰了玉痕一顿,又陪她坐向床边上,问她肚腹里可饿不饿。玉痕摇了摇头。且不表她们姊妹的亲密,我又要来说一说那冰洋獭髓膏了。
其时各厅上都安了筵席,众多宾客纷纷入座,光是那十六样碟子,已就光怪陆离,十分可爱。国香亲自过来向各处把了一遍酒,然后也就拣了一桌席面,自己坐入主位。他的酒量本来不错,加着眉飞色舞,众人又趁势轮流奉敬,醺然有了几分醉意。这当儿,第一件大菜便是那冰洋獭髓膏到了,大家睁圆了眼睛,不住地向那碗里张望,只听见喊了一声请,那几十双牙箸便从半空里飞舞而下,好像那雨点子一般,真个觉得那獭髓膏非同小可,肥腻得堵塞了喉咙。不多一刻,那一顶又大又笨的白牛皮箱,居然一块一块地送入众位官僚肚腹里去了。
鲁国香因为这异味很是难得,他也不和别人客气,呼啦呼啦地吃得着实不少,有些许渣滓缠在齿缝里,他兀自用牙签子剔出来,依旧咀嚼下咽,深恐将那牛皮糟蹋了可惜。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牛皮夸赞得天花乱坠,厨房里司务有多半不大明白。这风声传入粱雪蛆耳朵里,暗暗叫了几声惭愧,这才佩服他妻子心思细密,想出来的法子不但保全我粱厨子的名誉,而且还可以博鲁大人一份重赏。常笑那些新学家,都讲究个废物利用,像我粱雪蛆这本领,才算得起真个是废物利用呢。不但这獭髓膏的大名传播出去,万一再有别的大官僚要求我照样地办十桌八桌,这陈年古代的白牛皮箱倒还不容易寻觅呢。他虽这般设想,但是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冰洋獭髓膏的名目不久便传遍了,一时各厨房里的厨子,谁不想争奇斗胜,千方百计打听这粱雪蛆究竟用的是哪一种手术。后来吃他们打听得清楚,于是你也买牛皮箱,他也买牛皮箱,差不多叫各处的荒货摊子凡是有老旧牛皮箱的,无不利市三倍,你道可好笑不好笑?这都是些闲文,不在本书中交代。
再说鲁国香这一顿豪宴,再加上叫了许多妓女,笙管嗷嘈,金迷纸醉,一直闹到有三更时分。大家见时候不早,那一班知情识趣的朋友便陆续起身告别,好让鲁国香进房去消受那温柔艳福。
国香等候众客散净,带着几分醉意,方才踉踉跄跄地由着那许多仆婢们簇拥着这一位老新郎,抢入绣房来,和玉痕厮见。电灯之下,照见那玉痕出落得越发比前番娇媚了,绣裾不动,妙目微低,端然坐在床沿上面。喜娘们见国香进来,少不得搀扶着玉痕,将身子微抬了抬,真乐得国香眉开眼笑,说:“请坐!请坐!我们有好些时不见了,叵耐吃他们厮缠着,闹得人头脑子生疼。再不睡一会儿,怕眨眨眼天色就要发亮了。”
他虽然这样自言自语,玉痕一共都不开口。国香知道她害羞,只对面坐在那张椅子上,嚷着口渴要茶喝。仆妇们便端上那上等芽茶,国香喝了一盏,又添一盏,已经把个小肚子涨得要死。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他因为赏识那冰洋獭髓膏,在席上不知不觉地比别人多啖了几块。老实说,这一大堆白牛皮窜入喉咙里,当时并不觉得怎样,及至经这许多热茶一灌,一块牛皮便足足抵得两块牛皮,一座五脏庙差不多撑梁抵柱,很有些岌岌可危起来。我常笑像这等牛皮,从嘴里吹起来还不要紧,若是将这吹牛皮的本领换作了吃牛皮,这危险倒很有些厉害呢。诸君若不相信,请看这位鲁大人,自从灌了好些热茶以后,把手摩了摩胸口,实在有些不大受用,延挨了好半会儿。外边家人们固然是出去各寻快活,便是那些喜娘仆婢,见他们将近入寝,忙着替玉痕解了礼服,又将衾枕铺设齐备,转身向大人叫了一声安,大家将房门轻轻掩好,一窝蜂含羞带笑跑得干净。
说也好笑,鲁国香的肚腹里,牛皮在那里作怪也还罢了,不料那几杯茶登时也一齐作怪起来,哗哩哗琅几阵响,膀胱里虚气下坠,忽然要解小手。洞房里什么陈设都有,至于这一把尿壶,我能够替他们发得誓,在这当儿都不曾预备。国香大睁着一对老鼠眼睛,不住地向四下里望了望,这撒尿的家伙再寻却寻不出,一时情急,又不便大声小气地再去招呼别人,只得三脚两步将房门开放了,一跌一撞地走出那座大天井里,站在一株蔷薇花的树底下,掳起衣服来,把那一泡尿实行解放。不好了!约莫撒了一半,老人家不知为什么打了一个寒噤,登时口眼窝斜,四肢麻木,站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下边还点点滴滴地仿佛在那里榨酒。
良久良久,玉痕正倚在床栏杆上,一颗小心坎把不住扑通扑通价跳,刚是无可奈何的时候,觉得鲁国香自从出了房门,一共也不曾见他回转室内。虽说暮春天气,外间并不甚寒冷,然而夜深人静,窗纱残月,夹杂那虫声如雨,聒噪得人很是烦闷。老年人多饮了几杯酒,在天井里耽搁久了,也很叫人悬心。自家又不便出去亲自窥探,再望望身边,又没有第二个人,悄没声地踅至窗畔,从玻璃里向外面望了一会儿,乌洞洞的,又瞧不出什么动静,心下大是疑虑,总猜国香是向后边去散散步,万分料不到他闹出意外的变故。
再说那一班喜娘仆婢,因见他的主人已和新姨娘上床安寝,他们无所管束,当然是大闹怀抱,悄悄地约齐了聚在一处,将筵席上剩下来的酒坛子,又向厨房里要了几大碗残肴,嘻天哈地躲向别室里开怀畅饮。你一杯,我一杯,有一大半都喝得烂醉。至于别的姨娘们,也是各寻各的乐处,不是伙同家人们打牌,便是寻觅他们的旧相好,鸦雀无声地在房里谈个体己。绮秋小姐也不在家,据说是和象文兄妹向戏园子里瞧戏去了。
一个鲁公馆,在这时候差不多闹得乌烟瘴气,也没有一个正经主儿前来过问。仆婢队里还有几个使促狭的,仗着几分酒兴,你附着我的耳朵,我附着你的耳朵,约同了要到前边新姨娘门外来听一听房,好让他们在第二天上当作新闻传说。当时也没有不肯赞成的人,立刻推了饭碗,蛇行鹭覆地直向前,一进走来,穿过甬道,跨入天井,蹑着脚步,低着喉咙,要笑又不敢笑。内有一个仆妇,走得比别人爽快一点,却好从那一棵蔷薇花底下经过,猛不防被个黑影子一触,凭空倒栽在地上。那仆妇大怒,问这人是谁,那个人又死不开口。仆妇怒从心起,疑惑是什么小厮们和她闹这样玩笑,便跨向那人身上,噼啪噼啪对准他的腮颊,死劲打了好几个嘴巴,打得那人只是哼哼唧唧地嘶唤。后面众多女人都赶得近前,询问她的缘故。那仆妇也说不出什么,跳起来指着地下躺的那人叫他们瞧看。众人不看犹可,这一看吓得魂都出了窍,不由得大喊道:“哎呀!这不是我们的老爷?为什么躺在这冰冷的地上,动弹也不动弹?”
那个仆妇听见这话,顿然觉得她这两只手和筛糠簸战地一般活抖,知道闹下这样大祸,料想老爷如何肯自甘休,随即从热闹里躲向一旁去了。
这里众人大惊小怪,外面有些不曾睡觉的家人听见这等消息,忙不迭地灯笼火把,一古拢儿摆入天井当中。再望望他的主人鲁国香,已经出气多入气少,眼见得是中风不语,派一半人到上房里去报信,留一半人在这里看守。玉痕才知道国香跑出房不曾进来的缘故,心里一急,也顾不得什么叫作新媳妇的羞耻,激灵灵地只披了一件紧身小袄,三脚两步,也赶得近前。先吩咐家人们将老爷抬入自己那座新房里,老爷已是病了的人,这冷冰冰的湿地上如何可以睡在那里受冻?众人在这当儿正苦手足无措,不知道怎生摆布,经新姨娘这一句话提醒,刻不待缓,便抬头的抬头,抬脚的抬脚,仿佛捧了一个大元宝似的,将国香安放上那座花团锦簇的牙床。仆妇们七言八语,要替老爷将帐子打掉,说是大凡一个人临咽气的时候,倘若死在帐子里,就好比罩着天罗地网,一百世也转不得人身。
玉痕听他们这些话,心如刀刺,忍不住那一行一行的眼泪扑簌簌直堕下来,又拦着他们不要大惊小怪,老爷不过略略受了些风寒,不见得便没有回生的希望。虽然在这三更半夜,必须赶紧去请医生来诊治。她一面说,一面便含泪坐近国香身边,拿着纤手去摸一摸他的鼻息,觉得微微还有一点儿呼吸,当下遂款款地去摸他胸腹脐肚。
再说这场噩耗一经传入上房,除得别有欢好的姨太太一时赶不及下床,其余有几位打牌消遣的连忙将牌桌一推,不约而同地吆喝说道:“你们大家听听,老爷分明是吃那妖精缠得死了,还编出这等谎话来哄人。老爷不死则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把这妖精活活地埋在他棺材底里,也对不住死去的老爷。”
另外有个姨娘冷笑说道:“这话一点儿不错呀,老爷生前千方百计地要娶这妖精进门,睡不到三夜五夜,兀自伸腿去了,他死也放心不下。这么一办,让他们两家头向阴司里去快活快活,谁也不来吃他们这鬼门关上的醋。最可恼的,大不过买个姨太太罢咧,还有的没的闹什么獭髓膏。诸位想想,我们当初进门的时候,老爷可曾闹这样排场没有?”
众姨娘越说越气,登时一窝蜂都抢入玉痕这边来探望形势。内中最泼辣的要算那五姨太太了,她也不问青红皂白,虎也似的指向玉痕脸上,千奴才万泼妇地价骂说:“你这贱胚!几生几世不和男子见面了?怎么刚和老爷混在一处,便把他缠得半死?你摸摸你的颈项上安着几颗脑袋?谋死亲夫,便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呀。你那不要面孔的阿叔,死拉活扯,硬生生地将你送过来送了老爷的性命。你们瞧这贱胚,一点儿廉耻也不顾,到这地步,她还打扮得狐狸精似的,在这里和老爷卖俏呢。”
这一句话,说得满房的人哄然大笑。可怜玉痕自出世以来,哪里受过这样凌辱,又见众人没口子地拿话来诬蔑自己,心头把不住火起,侃然说道:“众位姊姊休得这般枉口赤舌地骂人。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老爷因为出外去解手,受了寒气,方才酿出这种变故。不是他们闹出来,我连影子也不晓得,怎么便将这种大罪名硬栽向我的身上?我葛玉痕也是好人家儿女,自幼曾经受过教育,道不得个便不顾廉耻。你们休得拿小人的肚腹,来度君子的心。”
众人听见这话,一齐都大嚷大闹起来,说:“这贱婢还了得?她简直骂我们都是小人。”
当下五姨太太不由分说,早伸出巨灵手掌,啪的一声,直向玉痕腮颊上打来,骂道:“我倒要叫你尝尝我们这小人的手段!”
众人见五姨太动了手,大家也就趁火打劫,你来扯头发,她来揪耳朵,将一座花团锦簇的洞房顿时打得落花流水,所有许多的精致陈设和雪片也似的掼在地下,粉身碎骨,想一件整齐的都没有了。鲁国香其时也微微醒转,左右不过翻着白眼,望着她们热闹,说又说不出,动又动不得。以外的家人仆妇,也有称心的,也有替玉痕抱屈的,只有碍着众位姨太太面皮,谁也不敢上前来劝阻。玉痕这孱弱身躯,如何禁得起这一番狂风骤雨,身上着实吃了好几下子的痛苦,哭倒不要哭,直咬紧牙齿,拼命地忍受。
正在难分难解当儿,却好绮秋已看完了戏,打从外面回来,走进大门,便有家人们告诉她这事。绮秋芳心里扑通跳了几跳,慌不择路,径自赶入她父亲这边来了,抬头一望,正瞧见那些姨娘们揪着玉痕厮打,把不住怒从心起,连声吆喝。始则她们还装着不曾听见,绮秋急了,吩咐仆妇们一齐上前动手,自己也帮在里面和那些姨娘们敌对。仆妇们谁没有和那些姨娘们挟着仇恨的,得了小姐的号令,大家都蜂拥而上,还有拿起门闩竹竿在旁边大舞大乱。
这一次恶战格外厉害,沸反盈天,声震山岳,连厨房里的火夫打杂都赶入来瞧看热闹,齐在外边拍手打掌助张声势。好好一个鲁公馆,在这喜期里倏地变作了一所战场。好容易等到外面家人叠叠通报进来说:“适才去请的中西医士已经来了好几位,都坐在厅上等候上房里的招呼。”
众人听见这话,方才鸣金收兵,偃旗息鼓。姨娘们见自家小姐袒护玉痕,谁也不愿意在这里伺候,一齐抱头鼠窜,各自转回内室。绮秋一面瞧见那玉痕姊姊吃她们打得唇青脸破,十分憔悴,心里着实可怜;一面瞧见她的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简直比死人多了一丝微气,又恨又急。刚待拿话安慰玉痕,不防外面有两个家人已引几位医士进来,有的是穿着西装,有的是长袍短褂,履声槖槖,一齐拥入房间。
玉痕因为自己这模样,不便会见生客,转身一闪,早躲入床背后去了,只剩下绮秋和他们周旋。医生们见这新房里纵纵横横地乱堆着无数什物,不免都有些诧异,又不好询问,只得先将病人详细视察了一会儿。内中有几位知道鲁大人今夜新娶姨太太,多半猜向那些不尴不尬的病源上面。绮秋又一时摸不着头脑,医生问长问短,她也没有话来好好回答,弄得玉痕在床背后很是着急,只好隔着帷幕,将国香如何得病的缘由大略说了一遍。医生其时只听见有人说话,却不见人的影子,心里暗暗一笑,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斟酌,订了一个方子,交给绮秋。大略说,尊翁这病一时尚不妨事,迁延下去,恐成中风症状,吃下这剂药再定行止。
绮秋一一答应,然后将众人送至廊下,复行转身入内。那方子便交给家人们去煎药。国香服药之后,虽没大效验,然而却渐渐地能够苏醒转来,不似先前的糊涂了。玉痕见众人都已出房,她才从床后缓缓走将出来,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扯住了绮秋的玉腕,双脚在地板上跺了一下,那两行清泪简直和珍珠一样,纷纷滚滚地湿透了衫袖。
绮秋嚷着说道:“好姊姊,你快将衣服穿好了吧,外边时气不好,已经睡倒一个,再不能将你这身子再折磨坏了。我还不曾问你,好端端的,为甚闹出这样岔枝儿来?我若再迟来一刻,她们岂不要拿清水将姊姊平吞下肚腹里去?像这种闹法,哪里还成个局面?总由爹平日将她们纵容惯了。幸亏还剩得一口气哩,万一不讳,还不该让她们无故地兴风作浪!”
国香听见她爱女在这里发话,嘴里也啰啰唆唆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听去又不大清楚,只将身子在枕头上挪了挪,似乎要坐起来的光景。玉痕见这模样,也不暇再和绮秋答话,三脚两步忙赶得近前,使劲来扶国香。叵耐国香身躯很是重笨,缠了一会儿,她已是娇喘微微,额角边有些珠汗浸得出来。绮秋瞧了,很为不忍,便一迭连声地唤了几个仆妇进房,又劈头劈脸骂了一顿,吩咐她们帮着玉痕将国香扶坐好了,背后用好几幅锦被轻轻围着。国香拿眼向四下里瞧了瞧,只见所有的什物全行捣乱,恨得他只是唉声叹气,做出手势来比给绮秋瞧看。
绮秋冷笑道:“爹且歇着吧,你这身子再禁不得怄气,等玉痕姊姊将这情形告诉了我,自然有我替爹做主。”
国香这时候举起两只手,对着绮秋仿佛是作揖模样,又指指玉痕,他眼睛里便汪汪地蓄了满眶清泪,似乎大有舍不得玉痕受她们欺负的意思。仆妇们见他这神气,无不掩口而笑,又恐怕吃小姐嗔骂,大家遂趁势走过去,将那些残破物件取过一边,凡有整齐些的,重新布置妥帖。这里绮秋和玉痕并肩坐在一张沙发上,由玉痕将适才的情节详细说了一遍。绮秋也很替她扼腕,叹着说道:“这一来怎么好呢?爹病得如此狼狈,家里那一班姨娘们大半是只知道争风吃醋。及至叫她们来服侍病人,料想没有一个可以靠得住的。我呢,日间又得到校上课,偷得闲暇的当儿,外边还有好些交际宴会,不能分出这身子,常常在屋里照察一切。”
玉痕见她说到这里,忙接着说道:“姊姊,这个却不消虑得,我既到了这里,尊大人身上的事,当然由我照管。但有一层,伶仃弱质,既无权力,又无助手,有许多事体上,心虽有余,而力所不及的地方,总得求姊姊体谅一点儿,不要过于求全责备。尊大人这病,以后若是好起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行要求。姊姊想我初嫁的当儿,无故忽然出了这乱子,我的这命也算得是极薄的了。名分所关,虽不敢别作他想,至于青灯古佛,以后求尊大人赐我一所空屋,让我忏悔忏悔今生绮孽,料姊姊一定赞成。”
她说一句,便哽咽一句,说到末了,简直涕泪纵横,倒身在绮秋怀里,悲不可仰。绮秋也觉得十分悲痛,连连答应说道:“姊姊请放开怀抱,随后都可以遂姊姊的志愿。只是爹这身子目下便全交给姊姊,姊姊能替我们做女儿的尽一番心,妹子当然感激不尽了。”
说着,便站起身子,深深向玉痕鞠了鞠躬,又唤入几名仆妇,吩咐她们:“凡事悉听新姨娘调度,不可违拗。我如若察出你们有不尴尬的地方,定须禀明了老爷,严行惩治。”
众仆妇齐声答应。自是以后,玉痕便真个竭忠尽智,伺候鲁国香的病体,日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却不曾和国香同过衾枕,她只在旁边那重套房里宿歇。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鲁国香突然得病的风声由绮秋传入象文耳朵里,象文又把来告诉了阿锦。阿锦将这事当作一件新闻,从第二天上,便巴巴地跑上楼来,报告她阿爹知道。谁知葛镜清也正在楼上哼哼唧唧地感着不快呢。大凡吸食鸦片的人,脾胃本来异常疲弱,他那一夜偶然高兴,把那冰洋獭髓膏多吃了几块,回家当儿,肚腹里便有些作怪起来,坐在马桶上,只是泻个不住。袁氏惊得慌了,叫他延医调治,他又不肯,尽管拿那大土膏儿拼命地烧着,在那里呼吸。此番听见阿锦所说的话,直把镜清吓得从床上直跳起来,怔了半晌,一句也开口不得。
转是袁氏含笑说道:“照这样看起来,玉痕这丫头,那身子还是清清白白的了。”
镜清听见她这口气,不由恶狠狠地瞅着袁氏怪喊道:“你希望她身子清白则甚?她的身子既然清白,要晓得我们的局运差不多就要乌光漆黑了。我早就说过,这等丫头,生个八败命,她走到哪里,哪里便该晦气。鲁大人的躯体平素何等健壮,怎么不先不后,偏拣在喜期这一天,他老人家忽然得起病来?不是玉丫头带累他,又是谁带累了他呢?你们还不快扶起我来,让我到大人那边请请安,顺便瞧瞧他的神情可有救没救,我们好再打我们的主意。”
袁氏未及答应,蔡妈早抢得近前,正待替他打点出门的衣服,不料镜清肚腹里忽然一阵疼痛,嚷不迭地要上马桶,接二连三泻了好几遍。把个镜清泻得神昏气喘,哪里还能够到鲁大人那边去走动呢?阿锦见自己报告的这事老大讨了个没趣儿,更不肯在她父亲面前流连,早笑得花枝招展地跑出大门,去寻觅她的几个男朋友,吃大菜瞧影戏去了。
事有凑巧,她刚刚走上马路,不防备从斜刺里抢出一个囚首垢面、衣服褴褛的小瘪三来,挨着阿锦身旁,低低叫唤了几声:“葛小姐,葛小姐,你不认识我吗?这几天以来,我向公馆门首跑了好几趟,可恨那些家人们和狗一般地向我乱咬。我待拿我姑少爷身份和他们翻脸,又恐碍着你小姐的面皮,难得这当儿忽然碰着你,你也该可怜可怜我,提拔一下子才是道理。”
阿锦听他这口音很熟,凝神一望,不觉粉脸上通红起来,掉转身子便向前走。那个小瘪三哪里肯舍,也就大踏步赶得上前,当下紧追紧赶,赶了好一截路。马路上的行人见一个花团锦簇的女郎受那叫花子的窘迫,大家都有些不服气,又不便上前干涉,竟有好多人也跟在后面,想瞧着他们的热闹。任凭你阿锦再机灵些,终究是个女孩子,走得急了,早有些心慌意乱,没奈何,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洋钿,豁琅一声向地上一掼。瘪三伸手拾了那块洋钱,依旧不肯放松,还是阿锦长阿锦短在后面带喊带骂。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时候早恼了一个少年,迎面拦着那瘪三,顺手就赏了他一个巴掌,打得那瘪三暴跳如雷。再望望那阿锦,趁热闹里早逃得不知去向。这瘪三哪里肯和那少年开交,登时扯着那少年衣领,使劲往下一扯,那少年穿的一件华丝葛夹衫,外面望了去,倒很簇崭新鲜,及至吃那瘪三撕得开来,把里边的破烂小衣都给别人瞧得清清楚楚,不约而同地大家都哄然一笑,拍手喊道:“西洋镜拆穿了,西洋镜拆穿了!”其时直羞得那个少年夹耳根子通红,两个人扭作一团,滚在一处,打得不亦乐乎。然而这瘪三是谁?少年又是谁呢?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