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喜期那一天,葛公馆里虽然没大热闹,然而也有几处亲戚的内眷跑来洑个上水儿,替葛老爷、葛太太贺喜。镜清也很忙得高兴,掏出腰包来办了好几桌酒席。吉时一到,袁氏便亲自进房替侄女儿上头,好在这时候做新娘的都是便装,把个玉痕打扮得和美人儿似的,众多女眷见了,无不啧啧叹羡,夸赞她是个有福气的模样。玉痕羞得抬不起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候喜轿。
不多一会儿,也没听见什么爆竹鼓乐,只有一顶青布小轿子搁在堂屋里面,玉痕不免有些狐疑起来。偏生袁氏口齿伶俐,早对着她解说道:“如今的嫁娶却不比往常了,第一讲究个文明仪式,尽有新娘和新郎手挽着手,大踏步走了去结婚的,再阔些也不过坐个马车罢咧。益发告诉你,这地方是鲁大人服官的省份,他又是个续弦,深恐过于铺张扬厉,吃百姓们在背地议论,所以久经和你叔叔交代明白,一概繁文末节全行删除得干净。到了那边,横竖是双双交拜,那一班姨太太以及小姐们都跑来替你磕头行礼。这轿子便推扳一点,也不成个问题。倒是不要误了时辰,你便快快坐上去吧。”她说到这里,忽然抽抽噎噎地哭将起来,似乎舍不得离开玉痕的样子。
玉痕见她将自己家的心事和盘托出,又说得入情入理,想起这许多日子承叔叔婶娘豢养,一眨眼便暌违色笑,此恩此德,将来不知道如何报答。想到沉痛的去处,也就放声哭了。好容易经大家劝住,重行替她抹了脂粉,然后催着她坐入轿里,四个轿夫抬起来,如飞而走。及至到了鲁公馆门首,由喜娘迎上来,将她扶入那座喜房。玉痕向四下里打量一番,只见陈设得倒非常华丽,却不曾见着那新郎的身影,至于什么结婚仪节,更是一概没有的了,心中老大吃惊,却又碍口识羞,不好意思将这话去询问别人。再听听外边宾客哗笑,说出来的话大半夹杂着什么如夫人如夫人的论调,玉痕生性又不糊涂,再将前后事迹细细从心坎里面筹算了一遍,只才恍然大悟,知道给她这不良的叔婶所卖,登时气涌如山,恨不得一头撞向床柱上,寻个死路。叵耐那些不识时务的宾客还只管跑进房来评头论足。
在这当儿,方才瞻仰着这位姓鲁的老王八蛋,生得獐头鼠目,骨瘦如柴,几根焦黄的胡须,连牙齿都包藏不住。玉痕姑娘这一怒非同小可,正待发话,不料他们一窝蜂又跑出去了。身边伺候的那个喜娘原是鲁国香新从外边雇得来服侍玉痕的,一眼瞧见玉痕坐在那里发怔,深恐她受了委屈,兀自近前来问长问短。玉痕哪里理会,低着头左思右想,正筹划不出一种办法。
事有凑巧,忽见那门帘一揭,跳钻钻地走入一个女郎进来,浑身文明装束,钻石辉煌,电灯底下,劈口向玉痕问道:“姊姊,你可认识我吗?”
玉痕吃了一惊,只见那女郎生得花嫣玉润,人说自己标致,觉这女郎从标致之中还带着几分英武气概,但是生平却未和她见过一面,又不好拿话出去和她酬答。那女郎重行冷笑说道:“今天这喜事,还是姊姊愿意的呢,还是为人所逼?姊姊若不见弃,便请姊姊吐一吐肺腑,妹子虽然不肖,凭我这本领,却可以替姊姊解决一切。”
玉痕其时抱着满腔冤愤,巴不得有个人来问她,当下便也毫不客气,滚滚滔滔地将前后事迹说了一遍。又说:“这时候姓鲁的如若见逼,我已准备一死,绝不含耻忍垢,遗羞先人。”
那女郎听一句,只点一点头,她的眼角眉梢不由而然地露一种拔刀相助的意思,正苦没有发作,却好那个喜娘她也认不得这个女郎是谁,听她们的议论,深恐将这场好事闹得决裂,赶忙抢得近前,望那女郎笑说道:“小姐休得在此啰唣,不要吃我们大人听见,有许多不便。”
那女郎猛地将手一扬,啪的一声,可笑那喜娘左颊上已打出五条红印。喜娘摸着嘴巴子嚷道:“这是打哪里跑得来的野人?怎么连王法都不晓得,白白地举手打人?”
一言未毕,右颊上又添了一下子,这叫作成双捉对,打得那喜娘和抱头狮子似的,只大嚷着:“反了!反了!”
新房里正闹得乌烟瘴气,一班吃酒的宾客通通摸不着头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只猜不出为什么缘故。再拿眼瞧瞧那个鲁大人,只见他躺在椅子上,脸庞和白纸一般无二,闭着眼睛,叹气说道:“糟了,糟了!为甚耳风这样长,不早不迟,偏赶在这要紧的当儿跑来和老夫作对?”
座中有两个和鲁国香最密切的朋友,便追问他这跑来的女郎是谁。国香咬着牙齿说道:“还有谁呢?这便是第五个小女绮秋,别的人撞破了这事,我还不怕,唯有绮秋这妮子不大好缠。”说着,便向身边那个家人吆喝道:“你还不快去请五小姐出来,有话说话,通通一架牢瘟房间,也禁不起她拳打脚踢。”
众人答应了一句,立刻赶入房间,先将那个喜娘骂了一顿,说:“瞎了眼睛的奴才,这是我们公馆里的五小姐,你有这样大胆,和小姐拗嘴,打你几下子,你还不服。”
那喜娘方才明白,缩着脖子躲过一边,只暗暗叫不迭的晦气。家人这才换了副笑容,向绮秋笑道:“小姐怎么知道这里办喜事的?老爷有请。”
绮秋放下脸色,冷笑道:“都是你们这一班奴才怂恿老爷办的好事。停会子再和你们算账,老爷便不请我,我也得来寻老爷的,你快滚出去等候着吧!”
说过这话,她又附着玉痕耳朵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玉痕听了,只喜得眉开眼笑,低低说道:“一切悉听姊姊调度,妹子只求能够保全这清白身体,以外也别无奢望。”
绮秋点了点头,随即大踏步走到客厅上面,对着她父亲深深行了一鞠躬的大礼。国香只得苦笑着一副苦脸,有气无力地说道:“谁又递了这消息给姑太太的?又累姑太太白跑来这一趟,老夫心里委实过意不去。你可曾用过晚膳没有?如若未曾吃过,这里有现成的喜酒,我吩咐田妈替你去预备。”
绮秋将脸一沉,冷笑说道:“这是什么喜酒?女儿却不愿意来叨扰。倒是有一件事,我要问一问爹爹。瞧这葛小姐的年纪,和女儿也差不多,至于比较我们那位大姐姐,大姐姐都可以做得她的母亲,爹忍心白糟蹋人家,好端端地骗葛小姐来做妾?”
这时候,众多宾客都鸦雀无声地坐在那里听他们父女讲话,又觉得这位小姐口齿很是厉害,下的字眼着实有些斤两,不约而同地都替老鲁捏一把汗,深恐他们决裂起来,不晓得袒护谁的好。其时又不便插嘴,只得面面相觑,连大声儿都不敢咳嗽。鲁国香没奈何,只得分辩说道:“可又来,姑太太你埋怨我则甚?这是她的叔叔葛镜清央出人来向老夫说合的,我推辞不得,所以就马马虎虎地答应了。我的脾气,别人不明白,你姑太太是通同明白。公馆里现放着好几位姨娘,我都有些应酬不及,稍微偏袒一点儿,就闹得鸡争鹅斗,我难道还寻着事做,又巴巴地娶这葛小姐进门?”
绮秋得着他这样口气,随即将双手一拍,笑道:“我说的嘛,这绝不是爹的意思。论爹的年纪,眼见得离七十岁不远了,好好地颐养还恐怕有些风吹草动,叫我们做儿女的悬心。他姓葛的只知道巴结贵人,贵人的生命和名誉都是不放在他心坎儿上的。爹既觉得懊悔,今晚这件事,爹打算怎生办法?”
国香一面听绮秋说,一面拿眼偷瞧绮秋的脸色,因为瞧见她欢天喜地,并没有一点儿怒意,这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落,重行涎着脸,捻着胡子笑道:“这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生米已成熟饭,难不成将她退还娘家?不独她叔叔要吃人家笑话,便是你爹的面子也难得下。好孩子,你且宽恕你爹这一次,少不得将错就错。自是以后,你爹发一个毒誓给你听,若再有娶小老婆的行动,叫我粉身碎骨,立刻报应给姑太太看看。”
他才说到这里,那些没脑子的朋友,大家凑趣打个哈哈,一齐抢着说道:“大人这句话爽快极了,真是有这样的福泽,才有这样的度量,若在别人,断断不肯这等刀斩斧截。如今话已说得明白,小姐不如也就请回公馆,便是我们也须见机而作,好让大人度这千金一刻的良夜,不要吃那新房里的如夫人抱怨我们这班人不识情趣。”说罢,哗然大笑,舌尖上像迸春雷一般,登时满室里不似先前安静。
这当儿把个绮秋小姐脑门子都气破了,又不好去禁止他们,陡然心生一计,顺手将他们坐的那个席面豁琅一声推翻在地。众人吃这一吓,响民不响。国香见这势头不好,慌忙站起身子,望着绮秋赔笑说道:“喏喏喏,姑太太又发起性子来了。这些瓷器家伙原不打紧,不过在这喜期中间,你也要替我取个吉利。”
绮秋忍不住杏眼圆睁,指着她父亲冲口说道:“怎么还不曾死心?葛小姐她也是个书香后裔,你同她叔叔串通一气,以良作贱,民国上可有这条法律没有?我也没有别的方法,此刻先向督军署里去告一告,随后再向大理院提起诉讼。”她说到这里,又向房内高声叫唤道:“玉痕姊姊,你还赖在屋里做什么呢?快出来跟我一道儿走,男女平权,也好叫他们这一班臭男子知道,我辈纤纤弱质,却是不容轻易欺负。”
国香见事体已经弄得决裂,他素来知道这位令爱说到哪里,当真就能做到哪里,万一闹到这种地步,不但功名有碍,而且将来这副老脸可要不要?他也顾不得众人耻笑,只好扮出一种花脸儿,向绮秋打躬作揖地说道:“凡事总怪我糊涂,姑太太你还瞧我们父女情分,千万不用小题大做。你既说我这办法不好,你有什么好办法,尽管教导我,老夫无有不依。”
绮秋见他这阘茸情状,心里着实好笑,故意留难说道:“我有什么办法呢,也禁不住你过后翻悔。还是诉讼的好,悉凭法律解决,法律上如许你娶她做妾,我做女儿的难不成还敢来干预?”
众客瞧这光景,知道鲁国香一定是要失败的了,他们也就将计就计,拍着胸脯子说:“小姐吩咐下来的话,大人断没有翻悔,我们情愿在这里做个见证。”
国香急得双脚齐跳,嚷道:“姑太太,你若是防着我翻悔,好在葛小姐的身体依旧是一块无瑕白璧,当你姑太太面前,拿轿子送她回府,可好不好?总算我没福,白做这一场春梦。”说着,别过脸去,也不知道他是赌气呢,也不知道他是背着人流那酸泪。
却听见他的女儿又冷笑说道:“爹说得好轻巧话,葛小姐也不是粉面捏就的人儿,由得你们要抬得来便抬得来,要退了去便退了去。”
国香急道:“我也想待不退她回去呢,只是你又不肯,叫我怎生办法?”
绮秋又笑道:“爹,你仔细想想,葛小姐的这位叔父,简直比畜生少了一身毛。他既忍心葬送他侄女儿,一经给爹爹将她送回,他不知道爹是深明大义,一定还要疑惑葛小姐不能和他一鼻孔出气,不会逢迎你这鲁大人,从此以后,他如何还肯拿出好嘴脸来对待这位葛小姐?这一层还在其次。再讲到他既然这样没有良心,爹爹不收葛小姐做妾,他依旧会将葛小姐送给别人做妾,我替爹打算,做人做彻,凡事都得成全到底,倘若为善不终,将来更有谁体贴爹今夜看待葛小姐的一番美意?”
国香听到这里,连忙将两个耳朵用手握得紧紧的,冷笑说道:“我不要你姑太太奉承,我是个极恶的恶人,世界上的恶事一共还不曾做完,哪里便会做到善事?”
绮秋笑道:“爹何苦和我赌气呢?为今之计,你善也罢,恶也罢,我们也不来干涉。只是要求爹将新买的这屋子送出来让给葛小姐安安稳稳地住在里面,随后的衣食费用由爹那里打发人按月送将过来。葛小姐哪一天嫁了人,哪一天算是爹卸了这责任。不怕爹生气,像这样通融办法,也算不得是乐善好施,左右不过是将功折罪罢了。”
国香将舌头伸得多长,慌慌张张地说道:“哎呀!你这条件也太严酷了,我究竟犯了多大的罪,要姑太太这样严刑惩罚。”
这当儿,众人都暗暗佩服绮秋的手段厉害,背地里有些咂嘴咂舌。谁知内中有个使促狭的朋友,他原同鲁国香是至好,国香提拔他的地方也很不少,一面侧耳静听,一面在心里筹划,得着绮秋小姐这样语气,他忽地望着国香撮了撮眉头,挤了挤眼睛,忙不迭地上前插嘴说道:“我听小姐适才讲的这办法很好,大人务必承认下来。以大人这身份,拿出银子多养活几个人,毫不为奇。况且大人既这样看待葛小姐,人非木石,将来葛小姐断不会辜负大人恩典的,比较退到镜清那边,彼此面皮都还好看。”
国香恍然大悟,随即点头笑说道:“好好好,姑太太的吩咐,老夫谨当坚守条约。只是简亵葛小姐些,叫她不用见怪。因为这一来,我们都算是一家子的人了,随茶便茶,随饭便饭,我不时地还得常来看望看望她,那时候岂不益发觉得亲热?”鲁国香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差不多胡子都要笑出声来。
再说绮秋小姐,她是水晶做的心肝儿,察言观色,他们那一种鬼心眼早就吃她瞧得清清楚楚,暗想:这法子倒还不错,他们还以为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呢,哈哈!若是换上别一个,或者上你们的圈套,至于我这鲁绮秋,却容不得你们耍这样把戏,大家休得做梦,益发让我来点醒了他们这糊涂见解吧。所以绮秋声色不动地只管听她父亲在这里侃侃而谈。及至谈到末了,她放下一种沉毅的颜色,冲着国香说道:“毕竟爹爹度量宏大,能够勉如女儿所请。这个不独做女儿的感激,便是葛小姐也应该感入骨髓哩。但有一层,葛小姐住在这边,非鸦非凤,在知道的呢,谁不敬佩爹爹的怜恤孤弱?然而在那不知道的,难保不飞短流长,横加诬蔑,彼此的名誉岂不要断送在这上面?”
国香怔了怔,忙笑说道:“这可就难了,哪里会有两全之法呢?”说着,便故意使劲地搓他自己的手。
绮秋接着说道:“这事一点儿不难,女儿和葛小姐已经结成异姓姊妹,论起名分,她便也算得是爹的女儿。今夜女儿固然陪她在一床上睡觉,稍停几日,这房屋既为我这姊姊所有,她还有一位姨娘、一个弱弟,少不得都要接过来同住,彼此有个照应。便是女儿也得和她常来常往。爹爹钟爱她的地方,一切交代在女儿身上,包不误事。”绮秋说到这句,她又高声向房里吆喝道:“玉痕姊姊,你尽躲在房里则甚?还不快出来和我爹爹厮见?这里有现成的红毡条,姊姊便来磕几个头,认我爹爹做个义父,也不见得辱没了你。”
玉痕见大功业已告成,说不出心里的欢喜,听见这话,便也不肯耽搁,遂命那个田妈替自己铺下红毡,分花拂柳地对着鲁国香整整拜了四拜,嘴里还低低叫了几声父亲。直把个鲁国香弄得目瞪口呆,茫无所措,又因为这事是自己已经允许的,要翻悔也翻悔不得,白望着这一双小儿女,手携手地转入那座花团锦簇的洞房。这许多宾客白扰了这一桌残破不完的喜酒,到这当儿,连想一句话来安慰安慰鲁大人,一时都想不出来,只得做好做歹,将鲁大人劝得出门,乘坐他自己的马车,料想是依旧转回他自家公馆,和他原有的几位如夫人温理温理旧书去了。
这里绮秋和玉痕走入房间,又恐怕玉痕饥饿,便命田妈到厨下拣那干净的菜饭送上几样。两人对面坐下,先由玉痕向她道了谢,重行笑吟吟地问道:“小妹不幸,遭此磨劫,若非姊姊慨然挺身犯难,恐怕妹子不免出于一死。但是妹子有一件解不来的地方,尊大人既严守秘密,可想你们公馆里是不会知道有这事的了,怎么姊姊打听得这样清楚,不迟不早却好赶在这时间救了妹子一命?”
绮秋摇手笑道:“这话很长,一时也说不详细,好在姊姊随后自会知道。为今之计,明日必须将陶姨和霆儿一齐接得过来,姊姊住在这边,才可以不至别生枝节。妹子在学校里住的时候多,在势不能日日到来和姊姊做伴。姊姊千万不要客气,住在这里,尽管和在家中一样,若是缺少什么物件,只消告诉我一句,我可以替姊姊料理。”
说话之间,饭已完毕,由田妈收拾干净,另行送上水来,给她们盥沐。玉痕对着绮秋,说不尽心中的感激,又详细问了他们公馆里的景况,绮秋一一告诉了她。夜色已深,两人便相偕上床,簇新的衾枕,真是温香软玉,玉痕一生还不曾尝过这样风味。
绮秋将她的衾角扯了扯,笑着问道:“若照普通人的心理讲起来,妹子这番多事,未免太煞风景。究竟不知姊姊这颗芳心里,还是感激我呢,还是埋怨我呢?”说着,笑得咯咯的,对着玉痕脸庞尽瞅。
玉痕含羞带笑地说道:“原来姊姊不是好人,你转拿这样话来和我开心。妹子不幸,孤苦伶仃,凡事不能由我做主。叔婶不仁,伪说嫁到这边来主持中馈,不料他们是心藏鬼蜮,居然拿妹子来做谄媚贵人的礼物。论妹子身世,虽然不曾受过文明教育,至于要说到备位小星,那是死也不肯承认的。”
绮秋点头笑道:“可又来了,我们不幸做了女子,已是堕落的了。在这婚姻上面,若再不能自主,悉凭别人搬弄,那么如何保全我们这人格?承姊姊不弃,对着我既这样倾心吐胆,我敢说一句狂妄的话,不但这样事肯代姊姊出力,姊姊如若心里还蕴着别的委屈,不妨全行告诉我,再由我来做个黄衫侠客。”
玉痕不觉怔了怔,忙分辩道:“妹妹此时已将姊姊当作骨肉看待,再没有瞒着姊姊的事迹,你叫我打哪搭儿说起呢?”绮秋笑道:“你这话就未免欺负妹子了。老实说,男女情爱,在这文明时代,尽可各行各的自由,算不得是什么龌龊的举动。比如令兄象文,我们虽然是初认识,然而两下的性情却是针芥投合。一时纵然提不到婚姻,如果半途上不发生什么障碍,不但旁人做不了妹子的主,便是我那老父,也只好白望着,没有他参赞的余地。”
玉痕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知道今夜的变局全是出自象文的调度。回想他那一夜在我房间里所说的话,处处都是卫护着我,偏遇着我一时糊涂,非但不能体贴他的意思,而且还百般地和他冲突,想起来真该懊悔。随即又望着绮秋说道:“家兄象文,虽是叔父所生,至于他的举止动静,却和叔父截然不同,真要算得能够干父之虫的了。”说时,又将起先为那钻石戒指,象文如何不服气,替自己辩诉的事迹告诉了绮秋一遍。
绮秋接着笑道:“便因为这一层,他和我乞婚,我不肯径自承认呢。像这样的万恶家庭,他做儿子的是以天合,叫作没有法想。我做媳妇的,是以人合,若不慎重一下子,冒冒失失嫁过去,受他们的蹂躏,我鲁绮秋头可杀,志不可屈,一天也不能存活的呀。”
玉痕笑道:“这个姊姊尽可放心,我平时窥探家兄的宗旨,在家庭里纵然不能革命,那独立是一定独立的了,我劝姊姊不如俯允了也罢。”
绮秋笑道:“这事放着且缓议论,好在我们尚在求学时代,年纪又轻,道不得个便忙着干这没要紧的勾当。我的心事,是被姊姊侦探得去了。怎么我问姊姊的话,你转瞒着不肯告诉我?未免也太不公平吧。”
玉痕急道:“我当真没有事瞒着姊姊,姊姊待我这番的情义,我若不拿出真心来待你,简直禽兽都不如了。”
绮秋急得将脖子一扭,自言自语地说道:“奇呀,难道象文是哄骗我不成?然而像这样事,他又何苦来白冤枉姊姊?”
绮秋这番话,转将玉痕听得有些狐疑起来。其时触动象文那一夜在房里也提及这事,遂掉转脸向绮秋问道:“姊姊敢莫不是又说的那个过先生?”
绮秋把纤掌一拍,笑道:“一丝儿也不错,你也未免太忍心了。人家因为你病成那个模样,怎么你转安心乐意地肯嫁过来?”
玉痕咬着嘴唇,冷笑说道:“这是打哪里说起?我和那姓过的,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爱情。起先因为他是我家霆弟的老师,彼此碰着的时候,不无拜托拜托他照料霆弟,这是有的。承他的盛情,对于霆弟倒也另眼看待。至于他心里蕴着什么别的意思,妹子发得誓,一点儿都不明白。今年他又送给我几首诗,我看了便搁过半边,好在我对于作诗这一层又是个门外汉,他作得好也罢、歹也罢,与我也没有相干。我那象文哥哥,或者便因这些玩意儿错会其意,只是他又何必把来告诉姊姊?”
绮秋笑得咯咯地说道:“哦,这就葫芦扯入瓜田里去了。我尝笑近来的这一班男人家,对着我们女孩子,动不动有些武断。你无意望他笑一笑,或是搭讪着说一句话,他们登时张牙舞爪,仿佛脸上贴了飞金似的,硬派我们这样的举动差不多都是爱中了他们。他们就不曾拿面镜子去照一照,可配不配?比如姊姊对待这姓过的,何等光明正大,怎么他竟糊里糊涂,公然为姊姊害起病来?照这样龌龊的人,莫说害病,便是害死了,也不足惜。”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已近四更时分,大家都有些困倦,不由而然地厮偎着沉没睡熟。
再说葛镜清夫妇,自从打发玉痕轿子出门之后,觉得这件事做得十分圆满,将来升官发财,飞黄腾达,怕不牢牢稳稳握在手掌里。所以这一夜他的鸦片烟格外晦气,比较平时要多吸上好几倍。袁氏催他睡觉,镜清笑着说道:“今夜还能够睡觉吗?不如辛苦些,多坐一会儿,明天大早,我还得穿起礼服,来到鲁大人那边贺喜,顺便将碍卡上的情形当面禀告。你素来是知道的,我万一在这当儿睡下去,不到太阳斜了西也不能起身,那个岂不误了大事?”
袁氏也笑道:“你说出来的话才多么聪明。请问你,鲁大人他已经上了几岁年纪,晚间不无有些宾客要他老人家亲自应酬,及至和你侄女儿上床,他们恩恩爱爱,如何舍得赶在大清早起便自下床?你越是去得早,越不中用。不如躺一会儿,到那时候,我自然会叫唤你,再忙着去贺喜不迟。”
镜清点头笑道:“这话不错,毕竟你们女人家心细,想出来的主意比我周到。可怜我是个不曾娶过小老婆的人,等待发了财,和你商议,也得让我学学那鲁大人买她一个女孩子,讨个下半世的快活。”
袁氏下死劲盯了他一眼,便不开口。镜清将脖子一缩,依旧去抽他的大烟。不知不觉,那日光已透入窗子,伸手向烟盘里取了那只手表一望,长针已离巳刻不远,镜清一骨碌跳起身来,打发仆妇们拎水上楼来盥洗,盥洗已毕,又去抽烟,抽得神精满足,然后吩咐套车。临出门的当儿,袁氏还向他说了一句:“倘若瞧见玉痕,请你告诉她,我不久总得来看望看望,叫她好好伺候大人,不要想家。”
镜清笑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你可不必操心。”说着,跳上马车,马夫加上一鞭,直奔鲁国香住的那所新屋而来。
他一面下车,一面命家人拿着自己的名帖,抢近门侧。说也奇怪,镜清抬头一望,蓦见屋里跳出一个少年,笑呵呵地直顾向前走来。镜清好生诧异,认得这少年正是他儿子象文,不由暗暗好笑,想道:这畜生素来倔强,无论什么阔人,他都不肯去巴结,怎么这一件事他转和我的心理一样,替鲁大人道喜,竟比我还来得早?
他想到这里,便放下一副笑容,冲着象文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象文见是他的父亲,心里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猜他还不曾知道昨夜的变故,不便说话,只冷冷地说道:“你问我干什么则甚?难道只许你干不许我干?”
说过这话,也不再耽搁,从斜刺里溜之大吉。镜清吃他这一顿抢白,只骂了几声畜生王八蛋,象文一句也不曾听见。其时那个小门房只剩得一个打杂的名叫鲁德,他的职务一半是看守大门,一半是烧茶煮饭,浑头浑脑,比较鲁大人眼前那些阔爷们,好比天渊之隔了。镜清不知就里,连忙抢在自己那个家人头里,弯腰屈背地笑问道:“请问你家一声,大人这时候可曾起身不曾?”
鲁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却认不得他是谁,便冲口回答道:“我们这里却没有大人。”
镜清吃了一惊,重行问道:“这话怎讲?鲁大人不是昨夜在这里娶姨太太的?”
鲁德点头说道:“娶是娶得来了,可惜我们大人却不曾在这里过夜。你家若要会我们大人,还是到他老公馆里去吧。”
镜清听见这话很是诧异,便又追问了一句说:“难不成你们姨太太是一个人睡在新房里?”
鲁德冷笑道:“横竖有我们五小姐陪着她,一个人当然变作两个人了。”
镜清也风闻得这绮秋五小姐,在家庭里很能够独断独行,听见鲁德这番口气,早猜到事体已有变卦,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呆呆地站在门房外边发怔。
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当儿,蓦见从屋里走出一位袅袅婷婷文明女子出来。镜清哪里还敢耽搁,望自己那个家人挤了挤眼,登时跳上马车,紧加一鞭,连脖子都不敢掉转来望一望。这件事我且按下不表。
再说昨天晚上,葛玉痕虽然是锦簇花团,过病蝉却是凄风苦雨,你道为什么缘故呢?可怜他的病已经深入膏肓,平时上床时多,下床时少。这一晚他知道是玉痕出嫁的喜期,像这样虚痨的人,他的心理上越发是变幻百出。一会儿想的那玉痕怎样和鲁大人交拜,怎样陪鲁大人入寝,怎样你恩我爱。想到浓厚的去处,他的两片颧骨上烧得和火炭一般,接连咳嗽了一顿,加上气喘如牛,额角旁边的冷汗一直淋到鼻准上面,两颗黑眼珠子不由得反插上去。他的老母余氏瞧这情形大是不对,吓得手足冰冷,又深恐病蝉一经咽了气,家里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这便如何是好?忽然想起她女儿金兰,须得将她唤回来,在这夜里做伴儿,也得壮壮胆子。好容易摸到门外,央告一家邻居,请他们到女婿家里去唤女儿。吩咐过了,又索索抖抖地进来,提着病蝉名字叫唤。谁知任你再喊破喉咙,病蝉只是不醒。房里的灯光又绿隐隐的,越发叫人害怕,眼见得这时候已离二更不远了。
原来她女儿金兰其时已经和她丈夫上床睡觉,及至得了她兄弟病危的消息,忙使劲推了推她的丈夫,叫他送自己回来。无奈她丈夫素来和他丈母舅子不睦,依旧把头向被窝里一缩,装作不曾听见。金兰没法,只得穿起衣服,顺手在橱柜里抓了一大把花生,塞得袖笼子满满的,喊醒别人,替她关门。她一路走,一路便剥着那花生消遣,直是再写意不过。及至走到自家门口,那一线灯光从门缝里透露出来,远远地却好有一担卖汤圆的歇在半边。金兰高兴得什么似的,从腰包里掏出几十文铜钞,便站在担子旁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畅快。她又防着半夜里饥饿,顺便藏了两枚小汤圆,夹在舌头底下,准备停会子慢慢享受,这才大踏步推门而入。
她母亲余氏见了金兰,早哭着说着告诉她病蝉危急的形状。金兰摇摇头,抢近病蝉床侧,果不其然,觉得他已是入气少,出气多了。想起平时姊弟的情分,止不住眼泪簌簌地往下直淌。她母亲余氏含泪问道:“好孩子,你瞧你这兄弟,可有救没有?”
金兰这时已忘却汤圆还衔在嘴里,正待开口答话,不防她的嘴刚一启,哗哒一声响,那汤圆已从舌头底下直窜出来,不偏不斜,正打中病蝉的脸庞。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病蝉经这汤圆一下子,居然将他的灵魂从鬼门关上打得回阳,将一双眼睛微微展开,从丹田里叹出一口气,便低低地嚷着要米汤吃。余氏大喜,念了一声佛,随即问金兰适才掉下来的是一件什么东西,竟有这样效验。金兰这时早向病蝉脸上拿回那枚汤圆,依旧送入自家嘴里去了,笑道:“妈不用啰唆吧,兄弟敢是闻见这汤圆香味,顿时胃口大开,妈快拿出钱来,给我到外边去买,包管他吃下去会起死回生。”
余氏不敢怠慢,便依这样办。金兰提起脚来,跑得再快没有,一会儿工夫,热腾腾地端进一大碗汤圆,足足有二十多个。两个人将病蝉扶起,拿筷子挑起来往他嘴里去送。其实病蝉哪里能够下咽,不过只呷了几口汤汁,摇摇头说:“不吃了。”
这等事早已在金兰算中,喜得眉开眼笑,连汤带水,呼里呼啦吃得一个干干净净,然后拿手抹了抹胸脯,便一长一短问她母亲,为甚在这晚上兄弟的病忽然厉害起来。余氏哭道:“这也有个缘故,他因为那个葛小姐今天嫁人,他从早起便失魂落魄,好像掉落了一件什么宝贝一般。他如果能够痛哭一场,倒也罢了,叵耐他也要哭呢,只恨哭不出一点儿眼泪。不知不觉挨到这当儿,忽地就不省人事了。将来瞧这样延挨下去,他没有命,我难道还想有命不成?”
金兰冷笑道:“这也是兄弟的书读得太多了,所以越读越觉得迂腐。别人嫁不嫁,与你有什么相干?世界上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只要你硬朗起来,包在你姊姊身上,替你拣选一个标标致致的,把来给你做堂客。”说着,又挤眉弄眼地望着余氏笑道:“我家那个小姑子,妈不是瞧见过的,生得肥头大脸,不过嘴唇子缺了一点儿,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倘若妈看中了意,等我回家和他姊夫商议,包管一说可以成功。他姊夫提起她来,也恨得牙痒痒的呢,巴不得打发这冤家离了眼前。”
病蝉刚倚在枕头上养神,听见她这番话,不觉引得扑哧一笑。金兰拍手笑道:“好呀!我的话一下子便打入兄弟心坎上,从今以后,你只消好好养息吧,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人生在世,一万件总是假的,唯有这五脏神庙,能够叫它收拾得光光净净,那才算得是受着实惠。”
她母亲余氏也点头晃脑,称赞她女儿的见解一丝儿不错。大家说说话,天色已经大亮,余氏烧出些水来,大家梳洗梳洗。再瞧那病蝉的神气,虽然仍是恹恹不振,然而比较昨天夜里,已经觉得恢复了许多。金兰借着服侍兄弟的名目,少不得逼着她母亲拿出钱来买鱼买肉,足足快乐了有五六天的光景。金兰坐在病蝉床边上,又百般地替他想这样想那样,及至买得来又不能下咽,依旧把来供应金兰嚼吃。
若讲到病蝉的肺痨病,原是三日阴天两日晴的变局,合该他有了转机。
这一天,玉痕的姨娘陶氏忽然笑容可掬地带着霆儿,跑来和他母亲余氏厮会。余氏不知就里,忙将她邀入内室。陶氏先问起过先生的病势,余氏叹气说道:“还不是这个样儿,服了药下去,当时还见点儿效验,及至隔了一日,倒又依然如故了,弄得我委实没法,所有积蓄的牢锞子,早就在他身上花费得干净。姨太太即使不来,我也想过去和你商议,上次借的那笔款项,连本连利,积算起来,差不多离五六十块洋钱不远了,姨太太总得替我想个法儿。”
她才说到这里,病蝉在旁听得清楚,不由面红耳赤,叹着说道:“葛小姐哪里便会短你的银子?怎么开口闭口向人家都提起这个?妈的手段太辣了。”
余氏瞪圆了眼睛说道:“好孩子,你的脾气真是和别人不同,怎么我每逢提到这笔债务,你都拦在头里?你只晓得帮护姨太太和葛小姐,至于我们日常使用出在哪里,你就不替我想一想了?你的薪水倒好有三四个月拿不到了。好人要吃饭,病人要吃药,可惜你妈上了几岁年纪,不能拿这身体去骗人家的钱。”
陶姨见这势头不好,母子俩几乎要冲突起来,急不待缓,颤巍巍地忙打开自己带来的那个手巾,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出十二张钞票,每张五元,恭恭敬敬送至余氏面前,含笑说道:“真是千万对不起,时候耽搁太久了,承太师母的情,丝毫不肯催促,心里感激万状。如今将这本利一齐归还,请太师母点清了数目,另外再写一张收条给我。”
余氏见桌上花花绿绿地堆满了一大叠钞票,她做梦也不相信,像陶姨这样一个精穷的穷人,平时叫她拿六百文出来还恐有些吃力,怎么这会子轻跌巧翻,把以前所欠的数目通同理楚?难道她这几天夜里挖着窖不成?一面拿手在那里点数,一面笑着说道:“姨太太,你忙的什么事呢?我虽然需款,也需不了许多。我常笑和我家病蝉说,将款子放给姨太太去使用,比放在铁箱子里还稳妥得十倍,所以你瞧我是从不肯和姨太太提起这事。”
她只顾在这里一味敷衍,病蝉近来肝火大旺,早吆喝着说道:“妈,我劝你不用这样假惺惺吧,人前背后提起姨太太来,都是咂嘴咂舌,好像这款子永远没有指望似的。人家如今可是送得来了,瞧你以后还有什么舌头可嚼!”
余氏到此,真是忍无可忍了,将桌子使劲一拍,指着病蝉骂道:“好呀!我做妈的一生一世倒不曾吃人家批驳过,不料过到老了,你做儿子的却放我不过。我不是因为你病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瞧我耳刮子,只顾老大刷将过来,道不得个你去告我忤逆不孝。”
病蝉气得痰堵喉咙,要辩驳也辩驳不出,只是双手乱抖,嘴里喃喃讷讷的,仿佛在那里谵语。其时金兰正躲在房门背后,拿着一大块牛皮糖往嘴里直送,到这当儿,又不能不出来搭讪,心里一急,便蹿出堂屋,呜里呜啦笑说道:“自家娘儿们,为这些小的事也犯不着翻脸呀!姨太太也不是外人,既然将钞票送来,妈也只好权且收下。倒是我有一句闲话须要问一问姨太太,你老人家近来的境况,我们是通明白的,真个吃着早上愁着晚上。像这许多票子,究竟打从哪里弄得来的?其实姨太太有钱也不该我们查问,不过通家至好,请姨太太说出来,好让我们欢喜欢喜。”
瞧不起这馋痨鬼的妇人,这几句话倒很有意思,霎时间将他们母子气愤都压下去了,转侧起耳朵,要听陶姨说出缘故。不过陶姨还未及开口,余氏转笑说道:“这个有什么解不来呢?她的那位大小姐如今不是爬上高枝儿去了,她有这么一个鲁大人做了女婿,那成千上万的银子还愁不成大捧地送出来给她老人家享用?”
病蝉觉得他母亲这样话很是刺心,只长叹了一口气,把个脑袋垂下来,在那里发怔。
陶姨忙笑答道:“太师母这一猜,委实是猜错了。我们那个大小姐,虽说勉强嫁过去,哪里能够和鲁大人成亲的?白担着一个虚名儿,提起来真叫人意想不到。”
陶姨这几句话不打紧,不防病蝉听入耳朵里,比吃了什么仙丹灵药还有效验,登时挣扎着坐起,颤巍巍地向陶姨追问道:“哎哟!姨太太,你这话怎讲?世界上竟有这等怪事,请你老实说出来吧,可不用骗我,可怜我病得这一丝半气,是再也禁不起你们骗的了。”
陶姨正色说道:“先生这话真是发笑呢,我们是随便谈着耍的,白白地跑来骗你则甚?”
陶姨说到这里,便将玉痕那一晚嫁过去的情形滔滔滚滚说得一个畅快。刚说到玉痕坐在新房里思前想后,拿定主意要去寻觅一死,余氏和金兰都替她捏一把汗,唯有那个病蝉转没有惊慌的样儿,忽地冲着陶姨叹气说道:“好呀,我知道你们大小姐芳心里深深地嵌着一个情人呢,你们硬逼着出嫁,她自然没有第二个法子,除得拿一死报答他,一死之外,她委实是不暇计较的。好姨太太,她过后在背地里可曾告诉你那个情人的名字不曾?”
陶姨听见这话,早把个脑袋使劲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笑道:“这却没曾听见她提起。我揣度她的情形,怕不见得有这事吧。”
病蝉怒吽吽地说道:“该像你们这样愚蠢,如何猜得出她的心事?而且玉痕姑娘的为人,素来何等心细,她也断不肯将她心里的秘密没来由向你们提起,当然你们不会知道。”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怜!可怜!她也算对得住我这个病蝉了。好在既留得这清白之躯,将来我们这婚事,一定会有指望。你们通不见古今来那些佳人才子,不知道经几许风波,历多少艰险,及至到了团圆,才格外觉得有趣。”
金兰望着他笑道:“你嘴里呢呢喃喃说的是些什么?叫我们一句也听不清楚。况且葛小姐的情人未必见得就是你,你又何苦白急成这个模样?瞧你夹耳根子都红起来了,稍停又该嚷着气喘。”
余氏又接着问道:“以后怎么样呢?鲁大人如何容得她这样倔强?”
陶姨笑道:“凡事也料不定,这当儿竟会跳出他们一位五小姐来,硬拦着不许她父亲成亲,当晚便由五小姐陪玉痕睡了一夜。说也好笑,我家玉痕本是嫁去做新媳妇的,偏生改做了鲁大人的女儿。”
余氏和金兰听了,都免不得摇头咋舌,至于病蝉这时候已说不出他心里的快活,转嬉皮赖脸,掉头望着他姊姊金兰笑道:“你伸长了耳朵听听,如今可不用你替我做媒了,我与其做你那婆婆的女婿,为什么不去做鲁大人的女婿?又威风又阔气。”
他一面说,一面便嚷着肚皮里饥饿,逼着他母亲去喂粥给他吃。余氏也欢喜非常,暗想:陶姨太太这一席话竟胜过那些不济事的医生,这又从哪一处说起呢?于是赶至厨下,劈柴烧火,没多一会儿,热腾腾地捧上一碗粥来。病蝉连抓带喝,眨眨眼,吃得一光二净,精神比较以前便爽健了许多,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那陶姨谈论玉痕的琐事。
陶姨笑道:“这么一来,不独玉痕得了好处,便连我和霆儿也一齐享起福来了。不曾隔了几天,他便打发仆人来接我们母子到那新屋里,和玉痕大小姐在一块儿同住,真是穿也有,吃也有,服侍的男女仆从也有。鲁大人又按月送银子过来,给他这位干女儿使用。五小姐和玉痕虽是异姓姊妹,然而论她们彼此的情谊,恐怕便是嫡亲姊妹也及不来那样亲密。有时候姊妹俩出去逛逛马路,游游公园,据说不久还要替玉痕介绍进哪个学校。玉痕处这等境遇,出落得比以前格外丰艳了,腮颈上两个小酒窝儿,从前哪里会有这样的深?”
病蝉越听越高兴,丝毫不觉得困倦,恨不得便留陶姨在屋里谈一天一夜才好。叵耐陶姨觉得时候已是不早,打算要起身告别,她忽地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元的钞票,笑嘻嘻地送给余氏说:“承先生教导孩子的情分,我们没有什么补报,这点点薄敬,留给先生随意买点儿爱吃的东西,调理调理这病体。我们暂且别过,改一天再来替太师母和先生请安。”
余氏接到手里,当然谦逊了几句,唯有病蝉却又发生了一种呆想,连忙向陶姨追问道:“我知道这洋钱一定是你们大小姐送给我的,可是不是?她分明舍不得我为她害这一场重病,钱虽不多,却可以表出她的爱情。”
陶姨笑道:“先生这却猜错了,大小姐发得誓,并不知道。”
病蝉登时又急得面红耳赤起来,怒道:“姨太太,你休得瞒我,一定是她的意思,一定是她的意思。好姨太太,你若是真个体贴我,就该告诉我是她的意思,包管我这病格外好得快。”
陶姨被他弄得茫无所措,白翻着眼不好开口,转是金兰向她丢了一个眼色,微笑说道:“姨太太,你就这样说吧,横竖我和妈都知道感激。”
陶姨没法,勉强答应说道:“好好,就算是她的意思,难道大小姐和我还分家不成?”
病蝉听见这话,方欢天喜地,伸手拿过那张钞票,笑嘻嘻地向怀里一塞。陶姨见他这般情状,委实猜不出他是什么用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别了余氏,重行携着霆儿回去。
到家之后,便将这事告诉了玉痕,又说:“过先生这一场病,差不多瘦成三根筋绊着一个脑袋了。他口口声声提起你大小姐,好像有一百二十分亲密似的。我有一句斗胆的话,倒要向大小姐问一问,起先大小姐对着过先生究竟有什么感情没有?人病到这步田地,你也该可怜可怜他。”
玉痕将脖子摇了几摇,一声儿也没言语,转将个粉颈低垂下来,在那里纳闷。良久良久,方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无论怎样,总得先将这病医治复原了方好。”
玉痕说这话的当儿,陶姨已经出了房外,替她儿子阿霆穿换衣服去了。玉痕见没有别人在侧,又在她新近搬过来的衣箱里面,拣出病蝉赠给她那一幅诗笺,在电灯底下反复看了两遍,随即拿手托着腮颊,仿佛在那里思量什么心事。忽听见门房外皮鞋声响,她知道是绮秋来了,忙不迭将诗笺藏过一边,抬身迎接。
绮秋笑问道:“姊姊,你那婶母总该到姊姊这边来薅恼的吧,临时抱佛脚,他们少不得有这种作用。”
玉痕笑道:“又是什么事发作了?她来却不曾来,难道又打算第二次卖我不成?”
绮秋拍掌笑道:“这个她敢?我也是打听得家父因为姊姊不能遂他的心愿,平白地又迁怒到你那叔叔身上,逢着人都骂葛镜清浑蛋,拿侄女儿来同他开这玩笑,以前派给他的那个差使决意取消,另行派人去接办。不料这消息传入你那叔叔耳朵里,吓得屁滚尿流,巴巴地又买了许多贵重礼物,亲自押着送给我们老人家。哪里知道老人家不但不肯赏收,而且将礼物扫得满地,劈头劈脸给你叔叔一顿臭骂。”
玉痕听到这里,又羞又急,满脸娇嗔地说道:“活该触这样霉头,究竟这捐卡上的收入有多大好处?要是我不干就不干好了,转这样出乖露丑,我真猜不出他们是一种什么心理。”
绮秋笑道:“姊姊在官场里,真要算得是个门外汉,做官的若都像姊姊这样负气,怕民国的政界一定跑得精光,再也寻不出办事的人员了,那还成个什么局面呢?大凡做官的人,别的本领没有,唯有这忍辱含垢,是天给他们的一副度量。令叔虽经了这场呵斥,他却声色不动,家父骂一句,他便答应一个是字,骂两句,他便答应两个是字。等得家父将他掼下来,他才收拾了那些礼物,悄悄地存在家人门房里,拜托他们等候大人息了怒,仍请他们替自己送呈上去。这也罢了,不曾想过了几天,怎么又打发你那婶母来走内线,带来的礼物比送家父的格外丰厚。最好笑的我那继母的年纪比令婶母要小得许多,亏令婶竟想得出,跪在继母面前,要拜给她做干女儿。许多姨娘躲在旁边,都笑得揉肚肠。继母被她缠得没法,瞧那些礼物的情面,不便过于拒绝,转教导令婶母一个好法子,说姊姊和我最好,这件事只要我许可,不怕大人不肯承认。若是求我,又必须先来求姊姊。我打听得这玩意儿,所以来向姊姊问一声。”
玉痕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也还不至于没有饭吃哩,为甚要这样地卑鄙龌龊?若是那些忍饿的人,大约格外顾不得什么叫作人格了。”
绮秋笑道:“这话却又不然,果然能够忍饿,他断断做不出这事。姊姊瞧近来那些伟大人物,谁不是成千成万的家私?至于贪心不足,盘踞要津,依旧是……”
玉痕不等她的话说完,笑拦着道:“这时也不是姊姊发牢骚的时候,何苦说出来叫人听着讨厌。若是传扬到了外面,又该编派你是个女革命。为今之计,如果我那婶母到来,究竟我该怎生对付?老实说,便是姊姊肯承认,我也不肯承认。”
绮秋笑道:“姊姊这又未免固执了,我已经打算在这里,万一他们竟走我这条门路,我少不得也来敲他们一下竹杠。我替姊姊想,住在这里,日用饮食是不消愁得的了,但暑假过后,我不是要替姊姊介绍入我们那个学校?但是每年这学费很重,不如便着落在令叔身上,他一天在差使上,叫他一天承认你的学费。其实论他们和姊姊的亲谊,便没有这件事,这区区款子,原应该出在他们身上。不过与虎谋皮,没有挟制他们的地方,他们绝不肯破这悭囊,这也叫作变通的办法。”
玉痕见她这样替自己出力,想起自家畸零身世,不觉悲从中来,转呜呜咽咽地掉下几行眼泪。绮秋握着她的手笑说道:“姊姊,这个又伤心做甚呢?快别要如此。我和你到外边逛逛去,我瞧你遇事便愁眉泪眼,大非卫生之道,而且也不像我们活泼的青年女子。”
玉痕勉强笑道:“到哪里去逛才好?所有的那些游戏场也逛得腻烦了。”
绮秋笑道:“我有好多的同学姊妹都很仰慕你,久已逼着我替他们介绍。我知道你的性情,又很孤僻,不大愿意和人家周旋,是以耽搁下来。如今学校里在暑假期间,所剩的姊妹们人数不多,内中尽有好几个品学兼优的,不久姊姊也得同她们在一处求学,趁这时候去联络联络,正不妨事。”
玉痕一时高兴,便点头笑道:“既这样说,我就陪姊姊去走一趟。”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就走。
绮秋望着她笑道:“你这家常衣服也太朴素了些,何不将前天新制的那一身褂裤穿起来?”
玉痕笑道:“委屈些罢了,谁又耐烦去料理这样那样?”
绮秋一定不肯,硬替她从衣橱里将衣服取出,又命那个田妈拿水进来,重行梳洗。磨延了好一会儿工夫,那日色已渐渐西落,晚风习习,姊妹俩然后出门,径自向马路上行去。
其时人烟稠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玉痕走了没多一截路,刚刚从人丛里挤出,抬头一望,忽然瞧不见绮秋的身影,心里正自着急,只得站在马路旁边,呆呆地盼望绮秋。等了好半歇,才见绮秋匆匆从后面赶来,玉痕问她到哪里去的,绮秋指手画脚笑道:“宝昌洋行门前水门汀上,有一个少年妇人伏在地下拿粉笔在那里写字,大约是和人家告帮的意思。我瞧她写的字倒很齐整,站在那边望了一会儿。近来像这样的玩意儿也是常有的,怕脱不了是骗钱主意。”
玉痕笑道:“这话也难说,社会上的事,大都是坏人带累好人。有骗钱的,便连那不是骗钱的都吃人疑惑了。这妇人在哪里呢,等我也去瞧瞧。”
绮秋指给她看道:“喏喏,离此不远,那洋行墙上拿电灯编的几个大字不是照耀在我们眼睛里呢?”
说着,两人都直挤过来。果不其然,只见那妇人蓬头垢面,一件草葛布的褂子,袖口旁边都绽了几个大洞,皮肤虽然白净,只是枯瘦了没有什么血泽。论她的年纪,看去大约也不过二十来岁。玉痕已禁不住有些伤感,一面伸手在小提包里去取银角子,一面拿眼瞧她写的粉字,仿佛是几首诗歌,末了还缀着一行,是“难妇许倩霞鞠躬”。玉痕因为瞧见这许倩霞名字,不觉触起一件心事,转将银角子依旧放入提包,走近一步,很恳切地问道:“哎呀!你是有丈夫的,为何出乖露丑,跑向这马路上来乞人家帮助?”
那妇人此时本来蹲在阶沿石上,拿双手遮着粉脸,无如周围看她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肯拿出钱来施舍。这会子忽然听见有人向她询问,她这才将手放下,对着玉痕望了望,叹气说道:“你这位先生是谁,何以知道我的家世?其实我虽然嫁过丈夫,却和不曾嫁过一样。先生若是可怜我伶仃孤苦,便乞慨然施舍,好让我挨过这几天性命。要晓得我许倩霞也从学校里受过教育的,情非得已,才在这里腼颜向人家求乞,先生不要见笑。”
众人见她对着玉痕左一声先生,右一声先生,叫得非常热闹,登时哄然大笑。
绮秋也笑着说道:“怎么你是瞎子不成?这是我的姊姊。”
那妇人听到这里,重行站起身子,仔细对着她们瞅了又瞅,方才认出她们是两位小姐,重行笑逐颜开地说道:“不瞒小姐们说,我这眼睛本来苦于近视,近日加上没日没夜地哭泣,所以越发不济事,还不曾请问两位小姐的芳名。”
绮秋见时候已是不早,便望玉痕说道:“我们给她几块钱走吧,何必白在这里耽搁?”
玉痕摇头说道:“姊姊且缓忙着,我还有话要和她询问。”
当下又向妇人问道:“你丈夫可是姓黄不是?”
那妇人忙答应道:“一点儿不错,他的名字叫黄蕉影,可恨他将我抛弃下来,不知道他逃往哪里去了。”说着,早提起破袖子,掩面呜咽。
玉痕到此,便踅近绮秋身旁,向她附耳说了几句,又说:“今天且不必到学校里去吧,救人救彻,我们既然遇着这妇人,也算是她的造化。”
绮秋原是无可不可的,也就竭力赞成。当时便由玉痕向那妇人笑道:“照你这样光景,天天跑出来求乞,也非久计。这时候我且带你到舍间那边去歇一歇,随后好来替你设法。你不认识我们,这位姊姊叫鲁绮秋,我叫葛玉痕。我的哥哥葛象文,本来和你的丈夫至好,大家提起来都不是陌路的人,你能够相信我们,请你不必推却。”
许倩霞听见这话,从心坎上说不出来的感激,好在一身以外别无长物,那支粉笔抛在地上也不要了,就急忙忙地随着玉痕和绮秋身后,一路转回玉痕住的那所屋子。绮秋觉得这事很是奇怪,便也不肯回去,一齐随同过来,好探问探问蕉影他们的踪迹。又觉得倩霞身上甚是龌龊,一到屋里,便叫田妈将她带入浴室,叫她洗一回澡。玉痕又取去几件粗旧衣服,给她穿换。论她生的模样,经这一番调理出来,倒还着实看得过去。玉痕恐怕她饥饿,随即吩咐田妈到厨房里去催饭。天气炎热,绮秋一定要将桌子移向天井里。大家挨次坐下,陶姨见她们人多,便将霆儿携带在另一处去吃。倩霞倒有好多时没吃饱饭了,在这当儿,却也毫不客气,一面用膳,一面闲话。玉痕便一长一短地向她询问,意思想从她口里探听阿锦的踪迹。先问她几时嫁给黄蕉影的,可生过儿女没有。倩霞答道:“像我们这份人家,还能够生着儿女吗?我嫁给他倒有五年,也没有一天过着好日子。”
玉痕叹道:“黄先生既不能自立,他便不该娶你,你既知道黄先生不能自立,当初便不该嫁他。小家庭的结合,其贫弱原因,怕总离不掉这样缘故。”
绮秋笑道:“姊姊也不用白埋怨她,我早明白了,他们的嫁娶,一定是用的那旧时代买卖制度。老实说,埋怨她也是冤枉。”
说到这里,又掉转脖子望着倩霞笑道:“你觉得我这议论可是不是?哼哼!若不是自幼指腹为婚的呢,包管在半路上听了那些媒人乱嚼舌头。不曾种着好因,哪里会结得来的好果?”
倩霞不觉扑哧一笑,绮秋急道:“你笑我则甚?敢是笑我不该批驳你们的错处?你心里大约还拿着旧道德当作金科玉律呢。”
倩霞摇头说道:“鲁小姐你不要自以为文明,我那时的文明,何尝不和小姐们一鼻孔出气。益发告诉你们吧,你们听我的口音,应该知道我不是生长湖北,我原是芜湖县的人呀。当初一般地在女校里上学,女朋友而外,男朋友也不计其数。黄蕉影在那时候便和我认识,两人的情好再亲密不过,也没有一天不聚在一处。后来他和我乞婚,我当然不肯拒绝。叵耐我家里也有父兄,通同不以蕉影为然,便想破坏我们的婚约。我打听出这噩耗,以为婚姻是我们应该自由的,如何能叫别人来干预?当下遂同蕉影商酌,要避危险,非得脱离了家庭的关系不可。蕉影没口子地赞成,计议已定,我便悄悄地打叠了些衣服、首饰,和他搭轮西驶,便在这汉口地方,一住住了几个年头。两人都没有生业,全靠着我带来的什物变换使用,自然一天一天地支持不去。他也有时卖文为活,只是所入有限,以至弄成这样的局面。我哥哥他们很阔呢,有的做着议员,有的做着科长,不过我是弃家而逃的女孩子,他们不肯承认我这妹妹罢了。”
倩霞说着,早呜呜咽咽地流下泪来。玉痕也很替她扼腕。只是绮秋有些不服,诧异说道:“这就怪了,论你看待黄先生的情分,很算不薄,便是贫苦,也该两家头在一处同福共命,怎么他这会子竟甘心抛弃了你,不顾你的死活?这种男子,简直是狗彘不如了。”
倩霞流泪说道:“如今我也瞧透了,男子的心肠,谁保得百年不变?比如我这副眼睛,也不是近来才近视的了。当初他爱我的时候,百般夸赞我,说我这眼睛越是近视,越显得天然妩媚,好比一泓秋水,盈盈地凹在山涧里,比较在那平原旷野觉得好看得许多,我便认错了人,他都体谅我。不料几年的工夫,他口口声声骂我是瞎子。可怜我幼年在家里充当小姐,谁曾做过粗重生活?近年替他缝纫洗浣,稍微有点儿不到的地方,他竟能对我拳打脚踢,我只有忍气吞声,因为没有一个娘家,吃了苦也没人替我申诉。便是他这次背我逃走,也误在我这近视眼上。在这前几月里,他常常和一个少年朋友到屋里来坐地,有谈有笑,把我冷清清地掼在一旁,也不容我到房里去窥探。我有时问他这少年是谁,他哄骗我说是当初的一个同学。我记得还有好两夜,他逼我让出床来,他和那少年在一处睡觉。我是个实心眼的人,以为做朋友的联床同宿也是常事,我再会吃醋些也不能禁止他和男子交涉。我的天呀,及至他逃走之后,才有人告诉我,说这朋友是个女郎。他们两下里打得火热,碍着我在屋里不大方便,所以他们躲向别处过活去了,至今也寻不出他们一个下落。”
绮秋越听越是好笑,望着玉痕说道:“哎呀!瞧这样讲,人的五官简直是一件缺少不得。像许女士不能不算是伶俐的了,然而便因为生着这副近视眼,竟自吃了人家的亏苦。”
玉痕也是嫣然一笑,又向倩霞说道:“你可打听得那女郎是谁?”
倩霞道:“这个我如何会知道她是谁呢?据人说,也是一位小姐。我想这小姐也太糊涂,平白地将她这身子赠给这有妇之夫,讲起来也很不值得。况且黄蕉影又是一贫如洗,他一个妻子还不能养活,难道再加上你一个,倒还能够养活不成?我今日才知道,世上的女孩子,只要撞着一个知心贴意的男人,便好比苍蝇见血。”
倩霞只顾说得高兴,把个绮秋引得只是哈哈地笑,望着玉痕做鬼脸。玉痕好生羞愧,鬓角边早滃起一朵一朵的红云,幸亏倩霞却瞧不出来。
绮秋又忍着笑问道:“你说了这半会儿,究竟这小姐你可打听出她是谁?”
倩霞咬着嘴唇说道:“我要打听出她是谁,早就闹到她屋子里,问她一个霸占良家男子的罪名。便是黄蕉影,他也不能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何至于流落到这步田地呢?”
玉痕嫣然一笑,将舌头伸了伸说道:“瞧你这口气,然则黄先生和这小姐躲避在什么地方,你当然也茫无头绪了。”倩霞把自己脖子连点了几点,又长长叹了一口怨气。
她们正在这里闲话,不防外边革履声响,葛象文已匆匆进来,抬头瞧见倩霞,不由吃了一吓,忙失声问道:“哎呀!这不是蕉影的夫人许女士?如何会同你们碰在一处?”
倩霞一古拢儿也辨不出来说话的是什么人,拿眼细细去打量一番,依旧坐在半边,尽瞅着象文发怔。
象文笑道:“嫂子如何连我都不认识了?上次到府上奉访,荷蒙嫂嫂不弃,曾经拿一只纤纤玉手向鄙人身上掏摸钞票。至今想起来,犹觉得嫂嫂那种憨媚神情,叫鄙人一时一刻都忘记不掉。”
倩霞听到这里,这才知道他便是玉痕的哥子象文,想起前事,真是叫人又觉得可羞,又觉得可气,没奈何,也只好还了他一笑。绮秋心里老实有些不大愿意,回转头对着象文下死劲地瞅了一眼。象文怕她误会,随即将那一次倩霞误认自己当作蕉影的事迹,详细地告诉了他们一遍。绮秋和玉痕方才笑得弯下了腰。
倩霞忍笑说道:“这些旧事,亏葛先生记得这样清楚。”一面说,一面双目莹然,不免盈盈欲涕。
毕竟玉痕忠厚,深恐她着恼,忙拿别的话岔开,便将在路上怎生会见倩霞,怎生要想法子安置他的话,把来和象文商议。象文冷笑道:“奇呀,这么一来,我们不是转弄成个以德报怨吗?”
说得玉痕也笑起来,解释着说道:“这也叫作罪人不孥,我们倒好各行其是罢了。”
倩霞虽然听入耳朵里,却解不来他们是什么用意。象文想了想,又向玉痕说道:“这屋里房间不多,却万万不能安插,我倒有个计较,不如将她送入那座莲慧庵里,让她去带发修行。至于饭食的款子,拼着由我们承认,料想那庵里的师太一定不能推拒的。”
玉痕大喜说:“这样办是再妥当不过,事不宜迟,便打发鲁德送她过去吧。”
象文笑道:“最好再请绮妹写一封信,那更万无一失。那老尼姑好不势利,要晓得是鲁大人这边派去的,她越发不敢怠慢。”
玉痕便望着绮秋说道:“救人救彻,便累姊姊的大笔。”
绮秋笑道:“那秃厮再讨厌不过,没时没节常向我们公馆里去走动,我怕那几个姨娘吃她骗去银钱着实不少。唯有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人,什么叫作佛,什么叫作菩萨,我是一概不懂,你何苦又叫我来赏给那秃厮的脸?有你们贤兄妹介绍,还怕那秃厮敢将这许女士赶出庵门不成?”
玉痕见她一定不肯,也只索罢休。登时命田妈将倩霞带出去,吩咐鲁德照依着去办理。倩霞向她们谢了又谢。
倩霞走后,唯有绮秋心里有些老大不以为然,转冷冷地望着象文他们笑道:“啧啧啧,到底慈善家的子女,见解与我们寻常人不同。这件事在你们以为做得十分圆满,其实还不是和蓄养游民一般,根本上不能替她筹划自立的法子,徒然安坐而食,养成她一种懒惰的习惯。不是我说一句刻薄话,像这种没长进的妇人,先前既误识匪徒,过后又甘为乞丐,若论优胜劣败的公理,许倩霞便当在淘汰之列,留她活在世上干什么呢?”
玉痕见她发出这一种议论,觉得闻所未闻,不由吓得有些战战的,半晌也没言语。转是象文搭讪笑道:“绮妹,你可猜到我今日来奉访有什么意思?”
绮秋笑道:“你心里的事,我们如何会猜得出?该说便说好了,我最恼的是但凡有一句话,必要这样藏头露尾。”
象文笑道:“又怪我说得不好。”说着,又伸出两个指头,向绮秋笑道,“今天碰你的钉子,倒好有两次了。我因为你们都在暑假当儿,天气越过下去越是炎热,这汉口地方,人烟稠密,最易传染瘟疫,我打算请你们两位到庐山去避暑。刚发生这个念头,却好我有一个朋友,名字叫作熊仲奇,不久在那里和一位常女士结婚,有请帖来约我去观礼。绮妹如若高兴,我们早晚便可动身,等到有了开学日子,再回来不迟。”
绮秋原是好动不好静的女郎,听见这话,早乐得眉飞色舞,没口子赞成说道:“为甚不去?一定要去的。我也久慕那匡庐的风景,平白地让外国人在那里避暑,我们自有的名山胜迹,转不许我去逛逛不成?玉姊姊你尽今夜收拾收拾,明天大早,我便过来约你。”
玉痕笑道:“你们两人同去好了,又将我牵涉在里面则甚?我轻易又不大出门,没的因为我转添上你们一个累赘。”
绮秋急道:“姊姊这是什么用意?我和象文都是青年男女,两个人同行,究竟有些不大方便。他便不约姊姊,我也逼着姊姊做一个伴侣的。快不要拿腔作势,阻挠别人的兴致。但是有一条问题我是要预先声明,这一次旅行费用,当然由我们做一个东道,不过我不大耐烦管这出入的账目,这一张会计员的委任状,悉凭你们兄妹俩去承认。”
象文忙道:“这事由我发起,如何能够叫你破钞?”
绮秋将一双眼睛向他微瞟了一瞟,冷笑说道:“哎呀!好大一笔款项,也值得你谦我让起来?别的我不管,明天清早,我打发人送过五百块钱来,交给你代我使用。万一不够,再由你补贴出来,可好不好?”
象文笑道:“五百块钱也很够使的了,怕我还可以捞摸几文上腰。”
玉痕笑道:“好了,你们都抢着来做主人,唯有我是两肩荷一口,倒好跟着你们去吃白食。”
绮秋也笑道:“姊姊这句话就未免太谦了。大家都是我爹的女儿,这银子一半是我的,还有一半是你的呢。”
象文大笑说道:“这一分派怕不对吧,那么你们两个人不都变成了二百五?”
说得玉痕和绮秋都狂笑起来。又议论了一会儿,才定在第二天傍晚搭下水轮船。绮秋别了回去。
象文便睡在玉痕这边另外一座房间。又因为心中记挂着出门的事,兀自睡不沉着。天才破晓,他便披衣下床,在廊檐底下闲踱,吸收那清晨空气。田妈忙着抹桌扫地,不曾隔了一会儿工夫,果不其然,绮秋已经打发人送洋钱过来。鲁德慌慌忙忙地将一束钞票递给象文。象文向他努了努嘴,说:“你搁在桌上好了。”
鲁德垂手说道:“这是福兴润钱庄送来的,那个懵懂老头子一定要少爷写给他一张收条。”
象文点头笑道:“这个原是他们的责任,收条却是不可少的,你快出去叫他进来,让我当面交他。”
鲁德将双眉一蹙说:“那个老家伙龌龊得很,少爷见了他,一定要作呕,况且他也不配和少爷厮见。”
象文急道:“这是什么时代?到了你们嘴里,都得讲究个配不配。所以我常说,越是像你们这样的人,越是显分出一种阶级,共和两字可是白被你们糟蹋了。你说他不配,我偏生要敬重他,请他进来吃一杯茶,让他上首去坐地。”
鲁德见象文生气了,方才将两肩一耸,舌头一伸,飞也似的跑出去唤那个老头子去了。象文这才伏在桌上写那收条,刚抬起头,已见鲁德将那人唤至面前。象文仔细将他望了望,忽地笑问道:“哎呀!你不是连老伯?怎么累起你老人家干这差事?快请上座,快请上座。”
他虽这样说,却把个鲁德气得发昏,暗想:这厮不过是我们那钱铺子里的一个清道夫,葛少爷公然称呼他老伯起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你和我赌气也罢了,又何苦甘心做这清道夫的侄儿?鲁德这时固然将两片腮颊鼓得和癞蛤蟆仿佛,站在旁边也一言不发。
至于那个老头子也吓得茫然无所措,没口子分辩说道:“少爷休得认错了人,我不姓连,我名字叫作高贵。这趟差使原不派我干的,因为田相公要陪一个朋友到九华楼去吃茶,他见我坐在铺门口没事,遂将这钞票交给我送呈少爷。我取得收条,还得赶至九华楼,在田相公那里去消差。”
象文笑道:“老伯休得瞒我,这内中情节,小侄打听得非常清楚。难得老伯的大驾光降,若不坐下来,我们有话也不好讲。”说着,便伸过手来,邀他上座。
那个老头子如何敢答应,吃他缠得没法,只得拿一点儿屁股尖儿搭在檐口一张小凳上,侧着身子坐下。论鲁德做大爷的身份,本来比这清道夫高得几倍,这当儿清道夫坐着,他兀自站着,魂都气得打头顶上冒出去,真是万无可忍,只得掉转身子,跑回他的那所门房,在那里唉声叹气。象文也猜到他的意思,却不去理会,转笑嘻嘻地望着那老头子说道:“令郎连幻佛是常常和小侄在一处的好朋友。有一次老伯在铺门口打盹,依小侄的意见,便想过去替老伯请安。却是幻佛拦着,绕道儿向别条街上走去,老伯休得见罪。”
那老头子见象文这样谦恭,说的话又是一点儿不错,登时叹了一口气,说道:“咳!少爷再休提起这事,只怪我们老了,不中用了,没有本领寻出钱来养活孩儿,当然取消这父亲的资格。承少爷盛爱,将这话揭破了,我老儿才不敢相欺。以后倘若碰见我家幻佛,务恳少爷留意,不要提起今日的事迹。他是个好胜的人,最怕人揭开他这黑幕。他目下虽不能算孝顺,然而还有一碗白饭养活他的老母,万一因这个触恼他的性子,他定然能够将他老母掼下来。我老儿又没这能耐,那时没柴没米,眼见得我这老妻就可以活活饿死。那时少爷便不是尊敬老儿,转是坑害了老儿了。”他说到这里,止不住眼泪直往下淌,又慌慌张张地向四边望了望,站起身来要走。
象文见他说得这样恳切,倒不便再和他过去谦逊,又念他委实贫苦,顺手便在那一束钞票里数了五十元出来,连写的那张收条,向他手里一塞,笑道:“这个你便拿回去买点儿柴米吧。”
老头子仓皇着问道:“少爷这是给谁的?”
象文笑道:“难为你老人家辛苦这一趟,这款子算是我给你的茶敬。”
老头子吓得变了颜色,说:“这万使不得,好少爷,你留着老儿的性命过过吧,没的将一生的草料通同折尽,来世里还得变驴变马来偿还少爷。”
象文将手挥了挥,笑说:“你快走吧,不用啰唆了,什么今生来世,你将来研究研究科学,才知道这轮回的话是断断没有的。”
那老头子一面活抖,一面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才转身退出阶沿,嘴里叽咕说道:“阿弥陀佛,不想我连璧也有这样造化。这一来我可以和那不孝的畜生分居了,省得受他的闷气。”
象文将那钱数点了点,只剩了四百五十块洋钱,自家打算将这数目贴补起来,无如家中的款项都在他父亲手里,他轻易也捞不到手。正在踌躇,却好玉痕业已收拾完毕,盈盈地出了房门。象文便将适才的事告诉了她。玉痕不无又将那连幻佛骂了一顿,笑道:“这区区款子,何必再向叔婶那边去薅呢?横竖我也带有二百块钱,一齐交给你,总该可以敷衍够用的了。世间的银子只要用得得当,莫说五十块,便加上十倍,也不为浪费。那连老头子得了你这周济,可知他心里感激得什么似的呢。”
两人正在说话,绮秋也就来了,开口便问:“我那洋钱可送来不曾?”
象文忙道:“早就送了来,等我捧出来给你点数。”
绮秋笑道:“搁在那里吧,只要他们不短少我的,我还怕你偷用我那钞票不成?”
当天大家便在玉痕这里吃了饭。依绮秋的主意,少年人出门,原是磨炼筋骨,不合携带仆从,凡事都得由自己去照料。象文一定不肯,说:“老妈子带了不免累赘,至于我用的那个金牛,却是少他不得。他年纪又轻,便是伺候你们姊妹俩都没有妨碍。”
绮秋掩着耳朵笑道:“我们有腿有脚,要人伺候则甚?你毕竟是个公子哥儿,这排场是少他不得的。”
象文也只笑了一笑,随即在电话里将金牛喊来,告诉他到庐山避暑的话。金牛听了,欢喜得手舞足蹈,好在他们各人只有一个提包,以外又没有行李。金牛便先赶向轮船上去定房舱,玉痕便将家中一切的事情托了陶姨。陶姨又叮嘱他们一路上务宜保重,能够早点回来最好。晌午时分,三个人步行踱到码头上面。
其时斜阳如血,照到江心里通红的,格外好看。玉痕到底不曾出过远门,无论什么事,她都茫无头绪,引得绮秋只是咯咯地笑,望着象文说道:“请你照应着玉姊姊先上轮船去吧,我还得在那边买点儿食物,一会子就来。”
她说完这话,掉转身如飞地向洋街上去了。玉痕虽然走着那样极宽极阔的跳板,她还是颤巍巍地一手扶着象文臂膀,好容易走了半会儿工夫,才跨入趸船。她倒嚷起脚疼,便想在趸船上休息一会子。象文嚷道:“好在这里离那江轮不远,有在这里歇脚的工夫,不如到房舱里躺下来,有多少不好?”
玉痕没奈何,只得站起身来又走,却好金牛站在那边向他们招手,复行将象文、玉痕引入房舱里。因为他们来得早,却好那两个房舱平列在一处,彼此有个照应。若再稍停一会儿,便没有这样舒齐的了。象文大喜,望着玉痕说道:“绮秋的性情都有些一厢情愿,依她不带金牛,再等我们再来定这房舱,不是嫌迟了吗?”
玉痕见那舱里洁净非常,不由得喝了一声彩,此时陡然增起精神,不像适才疲惫了,强着象文带她到舱外游览游览。只见靠江那一面,沙明水净,远远的树木葱葱郁郁,江风吹拂在脸上,炎氛尽散,上船的客人还不甚拥挤。玩了好半晌,还是象文怕绮秋着急,催着玉痕进来。谁知一共还不曾见绮秋的影子。那一轮残日差不多坠入地平线下去了,眼见得离开船不远,象文急得搓手顿脚。玉痕忽地向前面指了指道:“喏喏,不是绮秋来了吗?”
象文连连招呼,绮秋连跑带跳,走近他们身旁。象文埋怨着说道:“买买物件罢咧,老赖在岸上则甚?你若舍不得离这汉口,就不消动身也好。”
绮秋轻轻向他一啐,笑道:“你也不问人个缘由,开口就冤枉人。此时才七点多钟,他这船不到九点钟外就想他开轮吗?”
她说话的当儿,顺手将提包及几瓶罐头食物都把来搁在那铺板上,然后坐下来,向玉痕笑道:“不想当这时代,竟还有这一种诚实不欺的君子,你们道我在岸上耽搁为什么?原来有一个中年的汉子,破衣破袜,穷得和叫花子一样。他想是在码头上闲步,无巧不巧,不知怎生给他在地上拾着一个布包儿,他当着人打开来一看,吃了一吓,里面放着好几枚钻石戒子、一副金镯、一副珍珠项圈。大家总以为这叫花子该是造化,得了这笔意外的财帛,还不是平步登天,一生一世也吃着不尽了。偏生这叫花子和常人思想不同,他拿着那布包试了试,侃然说道:‘这不知是谁失落的,万一因这个送掉别人的性命,于心何忍?我虽则贫穷,这非义之财当然不能妄取,我一定在这里等候失主,把来送给他,也是一件功德。’我当时听见他发出这种议论,很觉得新鲜有趣,随即发了一口呆气,偏要站在那里瞧他一个究竟。果不其然,没有一会儿工夫,远远地竟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衣服也不大整齐,走一步向地上望一望,好像寻觅什么似的。寻了半晌,也没有影子,登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抢着就待向那江心里跳。这当儿就可瞧出那汉子的好处来了,三脚两步跳得近前,问她可是失落了东西不成。那妇人抬头将他望了望,哭着说道:‘我家主母叫我到质铺里赎出一包首饰,我把来挟在腋下,不知什么时便不见了,回去料想没得活命,所以寻此短见。’那汉子堆下满脸的义气,冲着她问道:‘你且告诉我那包裹是几件什么东西,若是说得对,包在我身上,寻来还你。’那妇人听见这话,又惊又喜,当然一五一十便将那些首饰说出来,丝毫也不讹错。那汉子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那布包,纹风不动地交还给她。妇人要酬谢他的钱,他又不要,只得磕了几个头,兀自走了。这时候可把两旁瞧的人引得齐喝了一声彩。但是他们喝彩尽管喝彩,却没有人肯帮助那汉子。是我大不愿意,觉得这些人未免过于凉血,立刻在钱口袋里取出十元一张钞票,掼给那汉子,也好叫别人瞧着好鼓励他们为善的念头。那汉子很感激我,还赶着问我的姓名,我笑了笑也不理他,早如飞地跑上轮船来了。”
绮秋刚在舱里滔滔不断说那故典,却好金牛也站在门外听了,只是咬着嘴唇冷笑。玉痕接着说道:“这十块钱你用得再得当不过了,便是换了我也得解一解这悭囊。因为像这等事迹,当初在旧小说上或者听见讲过,至于当这时代,可就要算得是凤毛麟角了。”
金牛见他家大小姐也称赞这汉子,益发笑得弯腰打跌。象文再忍不过,便呵斥他说道:“怎样你越发没有规矩了?小姐们在这里谈心,也许你这样的毫无忌惮,当笑的事笑笑也罢了,论这汉子,也没有叫你好笑的去处。”
金牛听少爷发话,方才忍而又忍,好容易装着板起那副面孔,望着绮秋笑问道:“小姐,那汉子可是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不是?”
绮秋惊问道:“怎么你适才也瞧见这汉子不成?”
金牛因为自己的话说得对卯,登时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拍着手掌说道:“这王八蛋居然又闹这样把戏了。我猜准是他,别的人再不会学他这心眼的。他常常在这道路使这手术。你道那个妇人是谁?便是这王八蛋的堂客。他们约好了,专拣在人烟多的地方哄骗人家的周济,吃我撞着也不止一次了。”
绮秋和玉痕听他说得这样活灵活现,也只得付之一笑。象文也笑着问道:“这人敢是那刘瞎子?”
金牛笑道:“少爷讲的一点儿不错,我怕他心都空了,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又望着绮秋笑道:“好小姐,你将这钱赏给我阿牛吃酒,我总还记得你小姐的恩典。不比那个刘瞎子,领了小姐的赏,跑回家里,夫妻俩恐怕还得笑小姐老呆。”
绮秋被他这一激,不由激得脸上绯红,愤愤地说道:“这万恶的社会,真个叫人防不胜防,慈善两字原是好好的名词,不料撞着这龌龊的恶奴,把这好名词都白糟蹋了。十块钱打什么紧?不过叫人想起来未免替社会上的人寒心。”
象文冷笑说道:“绮秋,你太所见不广了,这些事你又何必和他怄气?我老实告诉你,拿慈善骗人的,小则是刘瞎子,大则便是葛镜清。”
玉痕向他眨了一眼,正色说道:“哥哥,你嘴里说的是什么?”
象文急道:“你难道没有耳朵,他葛镜清,武不能挑担,文不能提篮,赤手空拳,积蓄得十几万家私,是打哪里来的?我久已恨极了。他挂上这慈善招牌,向穷人身上剥脱棉袄,他只知道安富尊荣,其实那些流于道路、死于沟壑的,也不知多多少少。我若有一天替老百姓申讨他的罪,怕他一个脑袋也不够砍。”
绮秋指着他笑道:“再加上你这一个脑袋,可好不好?”
象文冷笑道:“那些报应的话,我也不来相信。不过各行其是,他做他的善人,我做我的逆子,看将来是谁占着胜利?”
绮秋点头说道:“这话我很赞成。你不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万万不能过到三十岁外。因为他们年纪愈老,心术愈辣。我鲁绮秋万一得志,一定和你先组织一个划老团,但凡撞得这一班老奴,只消拿柄手枪,一个一个地排头打过去,将这世界打成一个青年世界,瞧瞧外人可还敢称我们是老大中国?”
他们正在房舱里大发狂论,不知不觉,那船已开行多时。一会子觉得肚腹饿起来,方才走入大餐间里去吃些西菜。夜间绮秋便和玉痕睡在一个房舱里,象文另在一个房舱里。三个人谈谈笑笑,也没有一时一刻安静。
第二天,轮船停泊九江,他们便一齐上岸,不消说得,自然有那些接客的将他们接入一座极大旅馆。象文便要去访那个熊仲奇,又因为路途不熟,便跑向账房里去询问他的住址。那个账房先生笑道:“少爷可是来替熊二少贺喜的?这个再好不过。他已经租过了我们那座大厅,明天便是他结婚的日子。他们有人在那一边,少爷进去问一问好了,正不消再寻访他的公馆。”
象文大喜,便命一个茶房引自己绕转左首那个大厅,果不其然,挂灯结彩,布置得很是热闹。却好仲奇也在里面,一见了象文,殷殷勤勤地抢出来招待,笑道:“你委实是个信人,毫不爽约,只是有累你的大驾,我心里有些不安。”
象文笑道:“你又何必和我客气?老实说,我也不定专为你的婚事,大约后天就得去逛庐山。”
仲奇又问道:“照这样讲,你这番远行定然不止一个人了?”
象文点头笑道:“同来的有我那舍妹玉痕,此外还和一个女朋友鲁绮秋。”
仲奇笑问道:“哦!女朋友,你可和她订婚约不成?”
象文脸上一红,笑道:“这是什么话?分明告诉你是朋友,怎么又牵到婚姻上去?”
仲奇笑道:“你休得骗我,我们青年的爱情结合,大都是从朋友上来的。等到你结婚那一天,我再来请问你不迟。你住在第几号房间?我陪你过去随喜随喜。”
象文告诉了他,两人也没多坐了一会儿,便都走到这一边来。象文先将巧遇的话告诉了玉痕她们,然后又替他们彼此介绍。这时候,可把仲奇这一副眼睛忙坏了,左瞧玉痕,右瞧瞧绮秋,觉得她们都和安琪儿一般无二,谈话当中,不无露出无穷羡慕的意思。象文暗暗好笑,搭讪着笑问道:“你的那位新妇,生得想必是不错的了,横竖明天我们便可以瞻仰。”
仲奇苦着脸笑了一笑,说道:“论她的颜色,在社会上也算得是数一数二的了。只不过比不上这两位女士。好在今晚兄弟也还闲着,意思想请吾兄和两位女士到餐馆里去吃一杯酒,不晓得可肯赏脸不肯?”
象文此时却不敢擅自做主,只把眼来望着绮秋。绮秋懒懒地说道:“一路上吃了辛苦,我们身子都疲倦得很,明天再过来奉扰吧。”
象文接着说道:“这话也是的,仲翁此刻不无还有些手续,转是彼此随意的好,将来聚的日子多着呢。”
仲奇见他们不肯答应,也没奈何,勉强谈了些闲话,方才告别,又叮嘱他们务必早些来观礼。
象文将他送出房外,复行转来,笑向绮秋问道:“人家盛意请你们,为甚这样拒绝?可是累我这白食都没处去吃了。”
绮秋笑道:“哎呀,你要吃大菜还不容易?我们一同上街去逛去,我只讨厌贵友这副脸,怎样像是被狐狸精吃了血去似的?黄得和蜜蜡一般无二,身段又矮小,瞧起人来,把黑眼珠子向额角上反插,和他坐在一处已是叫人害怕,还禁得起陪他去吃酒哩。这常女士也是活该晦气,如何竟瞧上这种猥琐的人物?若在十几年前,又该叫人骂他们是盲婚的了。”
象文也笑道:“当初我们在校里同学,仲奇还长得肥肥白白,不曾隔了几个年头,瞧他竟自憔悴了许多,我怕他身子上总该带着暗病呢。且不必管人家的闲事,我们干我们的是正经。”
说到这里,他们便带了金牛,一齐出了旅馆,吃过晚饭回来,委实疲倦了。这一夜却睡得非常甜适。
第二天午后四句钟,听见那边厅上人语喧哗,鼓乐迭奏,仲奇又打发人过来催请过好几次。绮秋和玉痕便一齐打扮得花枝招展,跟着象文过来。那两边男女来宾席上,人数倒还不少,仲奇又抢过来招待,拣选一个精致的座头,让玉痕和绮秋并肩坐下。象文早混入男宾里,也有几个旧好朋友,大家会了一面,先是那一种寒喧已是叙个不了。
不多一会儿,吉时已到,门外放了一大挂鞭炮,军乐细乐如潮而起。这当儿,里边走出两个女傧相,含羞带笑地出去迎接新妇。众人眼光射处,已见那新妇花冠彩服,颤巍巍地从外边轻拢慢捻地进来。
绮秋将玉痕袖子扯了扯,低低说道:“你瞧可怪吗?这新妇身段怎么比新郎转高出半截,古书上的美人常夸赞她是亭亭玉立,这新妇对这‘亭亭玉立’四字,可算当之无愧了。”
玉痕也低低说道:“你休使促狭,你不瞧见她这副面庞,几乎黑得没有影子了。姊姊比譬她是美人,我恐怕还是印度的异种呢。”
两人笑说着。一会子,新郎新妇已并肩站在一处,奇怪那些来宾喉咙里不约而同地都有点扑哧扑哧的笑声。当下又接二连三地行那结婚的仪式,诸事妥帖,众中便有人高声吆喝,请新娘登台演说。那新娘抬头向四边望了望,却毫不客气,真个离开那两位傧相,一拐一拐地走到那张桌子面前。
绮秋忙向玉痕低低笑道:“不好,不好,原来这女士腿上还带着毛病呢。先前倒还不大显露,这时候没人扶持她,却不免露出马脚来了。”
玉痕未及回答,早见那女士向众人鞠了鞠躬,随即提着喉咙说道:“解放……解放……”
叵耐那女士通同不过才说出两个大字,那些没脑子的来宾早等不得,一齐都拍起掌来,拍得满礼堂上乌烟瘴气。停了一歇,那女士又侃然说道:“这解放的权利,是我们女人家拿生命争得来的。诸君若不相信,即以鄙人常月池而论,今天这一段美满姻缘,可以算得是收的解放的效果。诸君都是些文明巨子,也不消鄙人多说,不过鄙人对这解放上很有些经验,不得不略表述一二。缘鄙人未曾认识熊君以前,同我结秘密婚约的实在还有七八个少年。”众人听到这里,那掌声益发拍得厉害。月池停了停,重行笑说道:“这七八个少年,可算对于鄙人都有丈夫资格的了。然而鄙人却放开眼孔,选而又选,拣而又拣,比如厌膏粱者还思鱼肉,衣锦绣者更饰珍珠。末了看中了仲奇,少不得将那一班少年一古拢儿麾诸大门之外。诸君此时不瞧见鄙人这条右腿比较左腿短得二三寸吗?这可见我冒险的精神又是爱情上的一种试验品了。因为那几个少年当中妒忌我和仲奇情好,这一天冷不防地击了我一手枪,那颗弹子直穿鄙人足踝骨而过。鄙人那时咬紧了牙齿,哼都不哼,后来吃人抬入医院里,医治了三个多月,方才痊愈。我由此得了这一种极大的纪念,心里荣幸非常。还有一句话要叮嘱诸君,这‘解放’二字,纵然免不掉许多危险,然而我们总得抱着奋斗的精神,争个最终的胜利,千万不可半途气馁,要紧要紧!”
她演说完毕,复行望着众人鞠躬,然后退至原处。适才她说一句,众人便拍一拍掌,这当儿,各人的掌心免不得有些疼痛,当然一哄而散。座中只剩了几家亲戚和象文他们,由仲奇挽留下来在那里吃酒。玉痕本来不喜谈笑,又不大满意这位新妇,所以坐在新房里,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转是那个鲁绮秋十分高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夫妇扯东话西,又细细地询问新妇所交接的那些少年模样怎样、性情怎样。常月池毫不隐讳,滔滔不绝地和盘托出,差不多连猥亵的话都一一把来告诉绮秋,引得绮秋又羞又笑,说道:“我们在武昌也很结识了一班女友,谁也及不来姊姊爽快。今天难得幸遇,真是妹子意料不到。”
常月池见她这般赏识自己,益发眉飞色舞,格外倾心吐胆地叙述她当初的艳迹。唯有仲奇听着不大愿意,却又不敢拦住,只好避到外面去周旋男客。没多一会儿工夫,里面又有仆妇出来,传着新妇的命令,说请少爷进去,有话要同少爷面讲。仲奇不敢怠慢,飞也似的又跑入新房,只见他的夫人向他说道:“难得今日我遇见这一位最有趣的妹妹,她告诉我早晚到庐山去避暑。我想我们在这蜜月里也是要旅行的,不如和他们结成伙伴,路上便不觉得寂寞,所以特地给你一个消息,让你好赶快去预备。”
熊仲奇对着绮秋她们本来不存什么好意,听见这话,你道他有个不赞成的吗?随即诺诺连声,笑眯着双眼,出来告诉象文。象文虽是不以为然,然而面子上又不好拒绝。
一直等到席散之后,大家都回了房间,象文向绮秋说道:“这常女士可算是簇新的人物了,当那大庭广众之中,亏她肯宣布那一段历史,我活到这么大,真个是闻所未闻。”
玉痕冷笑说道:“我怕她是一个人娇吧,偏生有我们绮姊姊还扯她当作宝贝似的,巴巴地约她一齐到庐山去闲游。”
象文笑道:“原来这事还是绮妹发起的呢。老实说,我倒不讨厌这常月池。不过内中夹杂着这么一个熊仲奇,一路上怕不大方便。”
绮秋笑道:“呸!这又打什么紧?当这时代,难道男女交际还避什么嫌疑不成?他的夫人还结识上七八个少年,我和玉姊姊便联络联络这姓熊的也不为过。”
一句话说得玉痕夹耳根子通红,怒道:“姊姊你说话千万不要牵涉别人,你若再这样,我明天一定转回汉口。”一面说,一面兀自盈盈欲泣。
绮秋拍手笑道:“哎呀!同姊姊取笑玩的,你又认真起来了。照你这规行矩步,将来如何能够在社会上去干事业?要晓得我们做女孩子的,越是落落大方的好,那断不会有人敢来欺负。”
玉痕掩着耳朵冷笑道:“罢罢,我原是个没用的人,如何及得姊姊泼辣?”
象文深恐绮秋着恼,忙拦着笑道:“自家姊妹,何必为这点点小事又斗起嘴来?但是和他们同行,少不得还在这里多耽搁几天,恐怕天气暖起来,路上不大方便呢。”绮秋听了,不知怎生回答。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