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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稽之雄”程瞻庐

萧遥

民国初年的文坛上,小说的创作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气象,一时间,不同题材、不同风格、不同旨趣的作品层出不穷、洋洋大观。正统的文学史教材里,往往将旧派小说即章回体小说置于次之又次的地位,一笔带过而已,然而在当时的社会,这类小说的受众群体是相当广大的,其畅销程度远远超过了如今被奉为正朔的新文学。

旧派小说被排挤,有其自身的原因,也有时势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旧派小说家大多依靠市场存身,为迎合世俗口味,作品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低俗下品的情节,加之这一作家群体水平参差、良莠不齐,时日愈久,而“内容愈杂,流品愈下,仅就文字而言,到后来也是庸俗浅陋,没有早先的‘哀感顽艳’‘情文并茂’了。这也是旧派小说历史过程中必然产生的现象,预示着它的日趋没落,不能自拔” (范烟桥《民国旧派小说史略·概说》) ;另一方面,“五四”新思潮挟风雷之势而起,要求以新的文学风貌来迎接新的文明,扬新必要抑旧,特别是旧风尚依然有相当数量的拥趸,为着警醒世人,必须予旧派以猛烈的打击,矫枉的同时未免过正。

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旧派小说家是自尊自重,并且要求进步的,他们借着章回体小说的壳子,同样创作出号召民主共和、自由平等的作品。特别是以写世情世风、人间百态为主旨的社会小说,更是用或写实或讽喻的手法,活画出清末民初新旧思想激烈冲突下的一幕幕社会悲喜剧。其中的一位代表人物就是程瞻庐。

程瞻庐,名文棪,字观钦,又字瞻庐,号望云居士。苏州人。出生于1879年,即光绪五年,1943年因病去世,享寿六十四岁。如以1911年辛亥革命胜利、民国政府成立为界,其三十二岁之前身在晚清,之后三十二年身在民国,新旧两个时代刚好各占一半。关于程瞻庐的生平,于今所见资料甚稀,仅能从周瘦鹃、郑逸梅、严芙孙、赵苕狂等好友为其所作之小传或序言中窥见一二。程瞻庐生于光绪初年,其时仍以科举八股取士,程幼时即厌弃八股,喜读古文,旧学功底深厚。二十岁左右,程瞻庐考入官学。不久,清政府废除八股文,改考策论。比起僵化刻板的八股,策论更注重考生议论时政、建言献策的能力,程氏“每应书院试,辄前列”,“年二十四,入苏省高等学校,屡试第一,遂拔充该校中文学长” (赵苕狂《程瞻庐君传》) ,可见其与时俱进之能。毕业之后,曾执教于多所学校,兼课甚多。程瞻庐脾气随和,性格优容,国学功底深厚,又能为白话小说,加之他住在苏州十全街,因此大家赠他一个雅号曰“十全老人”。“十全老人”诸般皆善,唯不堪案牍阅卷之劳形,“每周删改之中文课卷,叠案可尺许”。恰值此时,其小说作品刊行于世,广受好评。先有《孝女蔡蕙弹词》刊于《小说月报》,其后又作《茶寮小史》正续编,迅速奠定了他在文坛的地位。说到《孝女蔡蕙弹词》,还有一则趣事。当年《小说月报》倡导新体弹词,程遂将《孝女蔡蕙弹词》寄去,主编恽铁樵粗读之后,便予以刊发,并寄去稿费。等到刊物出来,恽重读之后,“觉得情文并茂,大有箴风易俗的功用,认为前付的稿酬太菲薄了,于是亲写一信向瞻庐道歉,并补送稿酬数十元” (郑逸梅《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 。此事传为佳话,亦可见程氏文笔在当时是很受赞赏的。赵苕狂为其所作小传中也曾提及:“恽铁樵君主任《小说月报》时,不轻赞许,独心折君所著之《孝女蔡蕙弹词》,谓为不朽之作。”有此谋生手段,程瞻庐遂弃教职,专职著文。应当说,程瞻庐为师还是很合格的,不然当其辞职之时,也不会有“校长挽留,诸生至有涕泣以尼其行者”之情状。此后他陆续在《红玫瑰》等杂志连载多部长篇小说,并发表短篇小说及小品随笔数百篇。值得一提的是,程瞻庐亦如张恨水、向恺然 (平江不肖生) 等一样,是被《红杂志》《红玫瑰》等刊物包下文章的。所谓包下文章,就是凡程瞻庐所写文章,均在该杂志发表,而杂志则为其提供丰厚的稿酬,足见当时程氏文章之风靡程度,以及杂志对程瞻庐的信任和推崇。须知包圆作品是有一定风险的,倘若作家不能保证质量,劣作频出,对于杂志的销量和声誉是有相当影响的。但是程瞻庐对得起这份信任,时人称其有“疾才”,不仅速度快、文笔佳,而且“字体端正,稿成,逐句加以朱圈,偶误,必细心挖补,故君稿非常清晰,终篇无涂改处也” (严芙孙《程瞻庐小传》) ,可见其创作态度。民国著名“补白大王”郑逸梅曾拟《花品》撰《稗品》,分别予四十八位小说家以二字考语,曰“或证其著作,或言其为人”,如“娇婉”之于周瘦鹃、“侠烈”之于向恺然、“名贵”之于袁克文等,对程瞻庐则以“洁净”二字相赠。

程瞻庐的写作风格,总体而言,为“幽默滑稽”四字,时人以“幽默笑匠”“滑稽之雄”号之。周瘦鹃曾为其《众醉独醒》作序曰:“吾友程子瞻庐,今之淳于、东方也。其所为文,多突梯滑稽之作,虽一极平凡事,而得君灵笔为之抒写,便觉诙谐入妙,读者每笑极至于泪泚,殆与卓别灵、罗克同其神话焉。”幽默与滑稽看似同义,其实是有差别的。有人曾这样解释:“所谓幽默,乃是内容大于形式;所谓滑稽,则是形式大于内容。”形式大于内容,一般是指以反常规的夸张的行为、语言、做事方式,令人们当即意识到故事和人物的荒诞可笑,瞬间爆发出笑声;内容大于形式,则是将褒贬夹带于正常的叙事逻辑中,通过细节的描述对某一人物或现象进行戏谑或反讽,令人细品之后,心中了然,会心一笑,余味悠长。这两点,都要做到已属不易,都能做好更是难上加难,而程瞻庐恰好是其中的翘楚。

例如程瞻庐有一套仿《镜花缘》风格的小说作品,包括《滑头国》《健忘国》《小器国》等,写的是兄弟三人外出游历,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滑头国”中无人不奸,无人不狡,店铺中挂了“童叟无欺”的牌匾,却是狠狠宰客,客人诘问之下,店家居然毫不讳言,并表示是客人读反了牌匾,其实是“欺无叟童”,无论老人儿童,一律欺之骗之。“健忘国”中人人记性极差,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家中几口,等等等等,通通不记得,因此要将所有的信息记录下来,甚至包括妻子的身材相貌、穿着打扮乃至情夫是谁,都贴在身上,招摇过市,毫无顾忌。由于这几部作品规模较小,结构上虽不显其高明,其主旨也一目了然,在于讽刺当时社会见利忘义、不顾廉耻的种种怪现象,但其中情节的怪诞、语言的机变,足以令人捧腹。

茶寮,是程瞻庐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重要场所,也是程瞻庐创作灵感的重要来源。“君得暇,啜茗于肆,闻茶博士之野谈,辄笔之于簿,君之细心又如此。” (严芙孙《程瞻庐小传》) 颇有几分蒲松龄著《聊斋》的风范。茶寮酒肆是各色人等聚集之地,也是各类消息八卦的集散地。程瞻庐日常喜好到茶寮听书,并借机观风望俗,将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作为素材,一一写入小说。他的《茶寮小史》开篇第一句就是:“小小一个茶寮,倒是人海的照妖镜、社会的写真箱。”书中借茶博士之口,将一众悭吝卑琐、有辱斯文的读书人刻画得穷形尽相。“提起那个老头儿,真恨得人牙痒痒的。他去年在这里喝了六十碗茶,临算账时,他只给我小洋四角。我说:‘差得甚远,每碗茶三十文,六十碗茶该钱一千八百文。’他把脸儿一沉,说道:‘我只喝你十六碗茶,哪里有六十碗茶?’我揭账簿给他看,他说:‘你把十六两字写颠倒了,却来硬要人家茶钱。’我与他理论,他竟摆出乡绅架子,把我狗血喷人般地一顿毒骂。……他昨天提起嗓子,喊算茶账,纯是装腔作势,叫作缺嘴咬蚤虱——有名无实。他把手插入袋内,假作摸钱钞的模样,直待人家全会了钞,他才把手伸出。要是人家不会钞,他便永远不会也不肯把手伸出,要他破费一文半文,比割他的头颅还要加倍痛苦。”程瞻庐脾气好,作文虽然尽多讽刺,但是语气并不峻切,而是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令人莞尔,不忍弃掷。

程瞻庐的另一代表作《唐祝文周四杰传》,以民间传说的“江南四大才子”为主角,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据说很多影视作品也是以此书为底本进行改编的。四大才子虽然在历史上各有坎坷,周文宾甚至是杜撰出的人物,但传说中他们各自的风流韵事显然更是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程瞻庐的这部小说摒弃了以往话本中明显不合逻辑的粗鄙段落,用自己特有的“绘声绘形”“呼之欲出”的笔墨,将四大才子风流超逸又各具面貌的形象跃然纸上。唐伯虎的倜傥,祝枝山的老辣,文徵明的俊雅,周文宾的潇洒,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民国时期的《珊瑚》杂志曾刊登过一位读者的评论:“长篇小说,总不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唯有程瞻庐的《唐祝文周四杰传》,却是一部纯粹的喜剧的小说。……瞻庐的小说,原是长于滑稽,这部纯粹的喜剧的小说,当然是他的拿手。全书一百回,处处都充满着幽默的笑料。”

程瞻庐的一生横跨清末与民国两个时期,亲身经历了辛亥革命这一重大历史变迁。新旧思潮的激烈冲突在他身上作用得非常明显。他自幼接受的是旧文化教育,一方面恪守传统道德,另一方面也见证了八股等糟粕对国家和知识分子的戕害,他的思想中有对变革的渴望和肯定。同时,晚清之后大力倡导的“西化”又令他恐慌并困惑,民国政府成立之后,各种蜂拥而起的新思潮、新现象令包括他在内的许多旧知识分子不由自主地抗拒,因此他的思想是十分矛盾的。以女子解放这一思潮为例,程瞻庐不赞成“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说法,他认同男女都应该读书,都应该接受良好的教育,并且学有所成,报效国家;但是他并不支持女子接受西式教育,甚至对出洋的男子也颇有微词。他的作品中时常有对没有文化的老妈子的讽刺,对阻止女子读书的腐儒的不满,但也常见对留洋归来“怪模怪样”的男女的讽刺。他认同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对于旧时姑表联姻等陋俗更是强烈不满,但同时又对过于自由浪漫的恋爱大加批判。他并不赞成妻子为去世的丈夫殉节,但又对真去殉节的女子啧啧赞叹。他鼓励女子放足,却又反对女子剪发……凡此种种,可见在那个特殊的过渡时期,从晚清走入民国的旧式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态。

总而言之,程瞻庐的小说在当时既有其进步性,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既体现了知识分子面对外忧内患的忧虑和担当,也表现出旧文人的保守和怯懦。这是由时代决定的,并不只是他个人的原因。从文学的角度,他的小说思路开阔,情节生动,可读性非常强,在“鸳鸯蝴蝶派”言情题材为主的作品中别具一格,在当时赢得了众多读者的青睐,在今天也依然有可供参考和借鉴的意义。

程瞻庐的一生横跨清末与民国两个时期,亲身经历了辛亥革命这一重大历史变迁。新旧思潮的激烈冲突在他身上作用得非常明显。他自幼接受的是旧文化教育,一方面恪守传统道德,另一方面也见证了八股等糟粕对国家和知识分子的戕害,他的思想中有对变革的渴望和肯定。同时,晚清之后大力倡导的“西化”又令他恐慌并困惑,民国政府成立之后,各种蜂拥而起的新思潮、新现象令包括他在内的许多旧知识分子不由自主地抗拒,因此他的思想是十分矛盾的。以女子解放这一思潮为例,程瞻庐不赞成“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说法,他认同男女都应该读书,都应该接受良好的教育,并且学有所成,报效国家;但是他并不支持女子接受西式教育,甚至对出洋的男子也颇有微词。他的作品中时常有对没有文化的老妈子的讽刺,对阻止女子读书的腐儒的不满,但也常见对留洋归来“怪模怪样”的男女的讽刺。他认同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对于旧时姑表联姻等陋俗更是强烈不满,但同时又对过于自由浪漫的恋爱大加批判。他并不赞成妻子为去世的丈夫殉节,但又对真去殉节的女子啧啧赞叹。他鼓励女子放足,却又反对女子剪发……凡此种种,可见在那个特殊的过渡时期,从晚清走入民国的旧式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态。总而言之,程瞻庐的小说在当时既有其进步性,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既体现了知识分子面对外忧内患的忧虑和担当,也表现出旧文人的保守和怯懦。这是由时代决定的,并不只是他个人的原因。从文学的角度,他的小说思路开阔,情节生动,可读性非常强,在“鸳鸯蝴蝶派”言情题材为主的作品中别具一格,在当时赢得了众多读者的青睐,在今天也依然有可供参考和借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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