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歆生路有一所五楼五底的高大洋房,锦茵绣毯,画栋明窗,收拾得十分灿丽。这屋里一例地使唤着男女仆从,一呼百诺,气象堂皇。不问而知,这一家的主人若不是居奇计赢的富商,一定是附凤攀鳞的政客了。哈哈,谁知却又不然。
诸君若不嫌絮烦,且待在下拿这支秃笔,将我这部书中事迹一一照实叙述出来,包管诸君读了,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还得叹息一会儿。正是置身局外,看他末劫残棋,放眼寰中,谁是狂流砥柱?只落得智者智,愚者愚,贤者贤,不肖者不肖,形形色色,点缀着大好河山,扰扰纷纷,消遣这无聊岁月而已。我这几句开场白已经说完,渐渐要提到正传上来了。
再说正中一间楼上是那主人宴息的所在,炉香静袅,帘幕深沉,靠窗口搁着一盆水仙、一瓶红梅,那红梅好像也嫌屋里闷气似的,将一干长枝探头探脑伸出窗外,要吸收得一点新鲜空气。
斜风半映,和风徐来,在这正月底的天气,那春光已是浓浓郁郁地布满室内,像这样时候,那兽炭银炉当然是成功者退,不消用得的了。然而这主人的身体却是非常宝贵,依旧把那玲珑剔透铜环银顶的一座大熏笼放在炕旁边取暖。他懒洋洋地躺在左边,身旁陈设着精致烟具,年纪约莫有五十来岁,生成一副天官脸,胡须虽然不多,却根根露肉,疏眉长目,鼻直口方,再配上他狐裘貂帽、锦袄缎靴,真算得生就了一种福相,寻常人是及不来的。他其时整整抽了二十多口乌烟,端起银茶壶,套着嘴咕嘟咕嘟喝了一个畅快,然后望着右边坐的那个妇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瞧,这不怪吗?我的那封快信从元宵节前就寄往北京,至迟落灯后,他也该接到了,为何这早晚还不见他回来?孩子们年纪轻,哪里会知道好歹,单就我们这份人家而论,任是肚腹里黑漆皮灯笼、冬瓜撞木钟,道个不认识字,也不会饿死。朝也闹求学,暮也闹求学,我请问你,难道那些声光化电,寒可以当衣穿,饿可以当饭吃吗?我的话说出来,他是全然不肯相信。咳!天生这样逆子,真真叫我无法可施。我常常躺在烟炕上思前想后,凭我这一生,办了无限无限的慈善事业,若是天老爷果然生着眼睛,善有善报,也不该叫我生这一对冤男孽女。雷儿也罢了,他毕竟是个男孩子,儿大不由人,我捺着一肚皮愤气,由他去东飘西荡。锦儿呢,她可算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没脚蟹了,怎么你也不叫她在闺房里坐着,眨眨眼就跑出大门去逛马路,这还成个什么家教?”
那妇人吃他这一顿絮聒,不由脸上红了一红,歪着身子笑说道:“如今就是这样一种时势,你叫我怎生去管束?你的身体又不大结实,各事还是瞧开些吧,没的为他们怄这闲气。你若是嫌冷清没有消遣,我命玉痕来唱歌段弹词给你听,可好不好?”
他蓦地将烟枪向盘里一掼,冷笑说道:“你提起这丫头,可又叫我心里不大快活。死讨厌的老鬼,你们伸了腿也罢了,何苦白丢下这丫头来累人?瞧见她那寒薄样儿,我身上兀自把不住地寒噤,莫说比我家锦儿不上,恐怕春红和阿梅生得还比这丫头富厚些,你何苦又玉痕长玉痕短地在这里啰唆?”
妇人忙笑道:“罢,罢,算我不懂眼色,又在你跟前提起那丫头来了。你要发脾气,哪件不好砸?偏生又砸这哑巴烟枪,将这些烟枪假使一根一根地砸完了,瞧你拿什么来止你这鼻涕眼泪。”
这句话才把那老头子引得笑起来,重行搭讪说道:“你也不用拿我开心,我们且讲几句正经话吧。转是雷儿这番回来,我们想个什么好法子将他笼络得坐在家里,不必三心两意,又是读什么书呀求什么学。我本来打了一个主意,在这里说给你听,不知你还赞成不赞成?”
妇人笑道:“老爷在外边不知道办了许多大事,想出来的主意一定是好的,我焉有个不赞成的道理?”
老头子听见这几句奉承,登时眉飞色舞,拍了拍大腿,才待开口,不防楼梯底下走上一个油头粉脸的女仆来,手里拿着一封大红柬帖,将头一扭,笑嘻嘻地说道:“我说老爷一定在楼上呢,他们只是不信,如今可是应了我的话了,稍停他们又该拿我取笑,说我是葛公馆里的家主婆。”
妇人笑道:“你瞧蔡妈终是这样不癫不痴。好,好,你既爱做家主婆,我将来便将这位分让你,只怕你家那个蔡二不肯答应。”
那女仆故意将脸皮红了红,轻轻啐了一口,然后将那帖子递入妇人手里,对面上分明写着“葛镜清大人”几个工楷。妇人抽出来一看,笑道:“呸!我还当哪处局所里下的请帖,原来是归元寺里的大和尚,请你明天十二点钟春卮。”
镜清此时正望着那女仆傻笑,好像没有听见。妇人袁氏又接着笑道:“你去不去,也须得回人家一声,怎么装出这鬼脸?哎哟!你平时的玩意儿也够人受的了,打量我不知道呢!”
蔡妈此时早羞得背转脸,尽拿手在那熏笼上捺“卍”字花纹的指印。镜清忙笑着说道:“你道这春卮好吃吗?这秃厮去年便央求我出名替他向各处写捐,要将庙里五百尊罗汉重行装金。我因为兵荒马乱,大家正忙着灾民的赈济,哪里还有这笔闲钱来干没要紧的事?所以只随口答应了几句。谁知他们拾到红枣儿,便当火吹起来。你道请春卮是好意吗?这其中一定另有作用。”
袁氏笑道:“阿弥陀佛,菩萨身上的事,你多少替他们出一点力,包管保佑你无灾无痛、多子多孙。”
镜清趁势涎皮赖脸地笑道:“你也知道叫我多子多孙呢,怎么我要将那个素兰买得进门,你又拦在头里,不吃酱油,转要吃醋?”
蔡妈见他们老夫妻俩只顾调起情来,不由心里发怒,急着说道:“娶姨太太是一件事,扰和尚春卮又是一件事,老爷快快发落一句吧,免得来请老爷的人站在门房里老等。”
镜清笑望着袁氏说道:“你瞧蔡妈只是火性暴躁,又该她数数落落批驳我的不是了。蔡妈,这来请我的是谁?请你便去告诉他,我明天十二点钟准到。”蔡妈听毕,这才提起她那双又干净又俏丽的天足,叽咯叽咯正待下楼,镜清忽又喊道:“蔡妈转来,蔡妈转来!”
蔡妈正没好气,不得已重行踅至炕边,板着面孔说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镜清想了想,一句话也想不出,尽对着她瞅了一会儿,良久笑道:“明天再说吧,我这会子也懒得开口。”
蔡妈也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转身去了。
袁氏顺手将那帖子向烟盘底下一压,笑道:“我们正在这里谈谈家常,凭空吃这和尚闹了一阵,你适才说有什么好主意,何妨便说出来给我听听。”
镜清这时举起他的那根翡翠嘴的烟枪,指给袁氏瞧道:“别人家提起来,都说我们吸烟的人没有长进,然而不然。我以为这种东西若是成了痼癖,别的什么吃喝嫖赌他自然而然地再懒得去沾染,收束身心的法子再没有它效验了。我想雷儿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亲事还不曾放聘,照他们这样的血气未定,倘若交结着匪人,难保不做出什么不规则的举动。他这一次回家,我打算劝他……”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见一阵喧笑的声音,登时一大堆的仆婢你推我搡地闹得上楼。袁氏吃了一吓,连忙站起身子,笑问道:“怎么?怎么?你们为何这样高兴?敢又是听出什么笑话来了?”
大家抢着说道:“太太,你老人家简直蒙在鼓里,大少爷已经打从北京回来,浑身簇新地换了洋装,我们一头瞧见,几乎认不出他是谁。后来从口气里,才知道便是我们家里大少爷。”
袁氏笑道:“才说曹操,曹操就到,老爷正想着他呢,你们尽管疯疯傻傻则甚,还不快到厨房去命曹屠子预备点心。”众人听了,这才一哄而散。
果不其然,没多一会儿工夫,那个大少爷手里拿着司狄克,鼻准头上撑着托力克蓝色眼镜,嘀嗒嘀嗒跨入室内,见了他的父母,兀自弯了弯腰,仿佛是个招呼的意思。
袁氏笑道:“不见了半年多光景,脸皮子倒稍微黑了些,我知道你身体单弱,禁不得路途上的辛苦,大新年里,你还不曾和你爹爹见过面呢,怎么不快替你爹爹磕头拜年?”
原来这大少爷名唤葛雷,表字象文,在本地中等学校里毕业,毕业之后,便闹着到北京去投考大学,不料又不曾录取,他便害羞不肯回家。无奈他父亲一封一封的信去催逼他,他不得已才回来走一趟,满肚皮不大高兴,忽又听见他母亲说这一番话,他虽然不敢驳回,却只冷笑了笑,说道:“这年早经过去了,我记得是腊月初四,如今眼看看离三月不远,怎么妈还叫我拜年?”
袁氏未及答应,镜清早欠着身子发话道:“雷儿,你可是中国人不是?中国数千年的习惯,谁不是全用的阴历?偏生到了你们嘴里,便闹出这许多新鲜花样。你不相信,照你们说的那个元旦,照这汉口通商大埠,除得循例挂几面五色国旗,哪里有丝毫的热闹?转是我们过年,鞭炮呀、蜡烛呀、果盒呀、锣鼓呀,财神圣诞、元宵佳节,哪一夜不是通宵达旦?实在是种堂皇气象。若说阴历不好,如何许多上了岁数的人都把这日子当作一件重要的事体。小孩子有多大的见识,凭你难道就拗得过大众不成?拜年不拜年,我却不敢当你这样大礼,只不过说出话来不要叫我怄气,就算你是个孝子。”
袁氏见这情形,深恐他们父子又冲突起来,连忙解释着说道:“罢,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过他的年,你过你的年,千不好万不好,都怪这阴历里夹着阳历的不好。俗语常说,被这日子闹昏了。我当这八九个年头,不是被阴历阳历的日子闹昏了吗?比如在这一天时,时髦的人说它是初一,我们老顽固又说它是十五,老实马马虎虎,得过且过。若都像你们爹儿俩这样认起真来,简直不必干别的事,道好天天扒起来瞎嚷乱吵。雷儿刚才下了火车,还不曾好好儿地休息……”
说到这里,背转脸望镜清挤了挤眼,故意笑说道:“来呀,你就烧两口,让雷儿先提一提精神。”
镜清这时早已躺下去,在那枪上装好了橄榄大的一口烟泡,然后向象文招招手,含着笑容向他说道:“罢咧,算我做老子的不会讲话,以致叫你心里不大舒齐。这口烟权当是我替你赔罪,你便上来抽了吧,这东西抽下肚腹,包管你不快活也要快活。”
袁氏格外机灵,听见这话,忙不迭地跳下炕沿,好让象文去坐地。只见象文板着一副面皮,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侃然说道:“那可不行,这些流毒无穷的东西也不是人吃的,我偶见了它便生气,久经劝爹戒了,到今日如何还不曾戒脱?”
袁氏知道镜清的脾气,最恼恨人提着“戒烟”二字,这会子见象文忽然发出这不近人情的议论,要拦阻他已拦阻不及。偏生那象文不知就里,说到高兴时候,重行站起身子,挺胸凸肚,放沉了声音说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稍有知觉耳。戒烟这件事,关乎我们中国的体面,法律何等森严,爹何苦以身尝试?鄙人从京津一路而来,见那一带地方种者自种、吸者自吸,已是痛心疾首,恨不得将这一班全无心肝儿的狗彘一个一个执行枪毙,方才泄鄙人胸中的愤怒。”
他说一句,镜清气得抖一抖,良久良久,他才对着袁氏冷笑道:“你的耳朵听见吗?这畜生王八蛋简直和我们演说来了。”
说着,又望了望象文道:“你们这些玩意儿,只该等开那什么牢会,指手画脚地跑去骗人,怎么对着老子娘也使出你的威风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袁氏见不是头路,忙使劲将象文推得下楼,说道:“你们也不知哪世里的冤家对头,见了面就这样生姜皂荚。快下去吧,叫春红他们弄饭给你吃。”
象文走后,镜清呆了一会儿,不觉滴下几点眼泪来,对袁氏说道:“唉!世界上儿子还养得吗?我们老两口子当初造了孽因,今日应得结这样孽果。他开口闭口说吃鸦片烟的人都该枪毙,难保将来他不取了我的性命,我越想越是害怕。”
袁氏也叹着说道:“老爷这么大的年岁,何必同他们小孩子一般见识?最好权且当他是放屁。”
镜清摇头说道:“然而不然,我已经心灰意懒了。这份家私幸亏还是我自己挣的呢,你仔细想想,我若是穷困下来,万一去和儿子要钱使用,怕他不但没钱给我,一定还要声讨我吃鸦片烟的重罪。好,好,趁我的筋力还挣扎得起,等待过了这个正月,我不把这畜生驱逐出门,我便是他的儿子,他便是我的老子。”
他们刚在炕上说话,忽见楼门口那条暖帘轻轻一揭,走上一个十五六龄的女孩子,蹑着一双高跟底的小皮鞋,袅袅地走进来,丝毫没有声响。绿发齐肩,后边松松拖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玫瑰紫的毛缏披风,裤脚吊得老高,露出半截丝袜,手上套着全头整尾的大狐狸。她从外边回家,便听见仆妇们告诉她老爷和大少爷斗气,她是个聪明孩子,深恐触着他们的霉头,所以鬼张鬼致地跑得上楼,要来瞧一瞧风声。袁氏此时正苦没有法子来劝慰镜清,却好瞧见她这女儿阿锦,便趁势一把扯入怀里,笑道:“心肝儿,你到哪搭儿去逛的?你爹正没高兴,快爬上炕来,好好地替爹烧两口烟,不要学你哥哥硬头硬脑。”
镜清冷笑道:“不敢劳动,你还是让他们自由的好。”
阿锦一面坐在袁氏膝上只是揉搓,一面笑道:“爹何苦又拿女儿开心,哥哥得罪你,女儿不曾得罪你,我是经一个女朋友约了去瞧戏,戏场才散,我心里便记挂着爹,兀自赶回来陪爹消遣。”
袁氏笑道:“好一个孝顺孩子,不怪你爹只是喜欢你。你爹适才说的,他要赶逐你那哥哥,将来他的这份家私还怕不一古拢儿拿出来给你陪嫁?”
阿锦笑得咯咯的,拿手摸着袁氏的下颏,忍笑说道:“妈再瞎说,瞧我来拧你这张嘴。爹不待娶新姨娘呢,怕不多生几个小弟小妹,这家私我也摊派得有限。”
镜清见她提到娶新姨娘这句话,不由从心坎里痒将起来,方才换了一副笑容,指着阿锦说道:“天生这妮子是我的开心宝贝,但凡我有什么愤怒,一见了她,便都送入东洋大海。来来来,你怎么会猜到我要娶新姨娘,这新姨娘又是谁?”
其时阿锦已躺在镜清身边,将烟烧好,直递过来。镜清衔入嘴里,呜呜地笑说道:“你说,你说。”
阿锦扑哧一笑,说道:“给个榧子给爹吃吃呢,这件事你除得瞒了妈,外边的人谁也没有个不知道的。我只是不说罢咧,说出来怕妈不叫你罚跪。赵二房里的那个素兰,我不是也曾见过的,她比我的年纪大不了一两岁,生得倒还肥肥胖胖,唱出两支曲子来,煞是好听。爹不信,我也买了两个京戏小本子,没事时候唱着耍子,只及不来她那按腔合拍。”
袁氏笑着呵斥道:“女孩儿家又来不疯不癫的了,你是人家一个千金小姐,转巴巴地学这弹唱则甚?”
镜清刚才把一口烟从嘴里喷出来,喷得干干净净,随手将阿锦一把搂入怀里,对着袁氏笑道:“我家这锦儿真是聪明绝顶,她学一件玩意儿,是再没有不会的。罢咧,小姐是个人,妓女也是一个人,五官百骸,究竟有哪一点分别?到了你们嘴里,偏要这样分清皂白。”
袁氏微微带着怒意,笑说道:“你哪里是袒护女儿?只怪我不会说话,得罪了你那心坎上的人,你当然要借题发挥,好批驳我一个不是,菩萨在头顶上呢。”
这一句话未完,猛听得楼外起了一阵狂风,将窗子吹得砰砰作响,黄豆大的雨点子霎时打将进来。阿锦喊声“不好”,跳下炕便去下那窗上幔子。才走近窗口,只见东南角上堆满了黑云,流星也似的一道闪电,赫咯咯,接着响了极大的大雷,几乎将阿锦吓得哭起来,掉转身躲入她妈的怀里,把一双手只顾握着耳朵,死也不放。袁氏一面搂着阿锦,一面惊奇诧怪地说道:“哎呀!这还在正月里呢,如何便会响雷?我切记得老年人常说,二月里响雷白米堆,正月里响雷死人堆。照这样光景,怕今年这人灾可是不小。”
她刚在这里自言自语,不防镜清坐在炕沿上,笑得只是打跌,夹杂着风声雨声雷声,里面只不住地喊好。袁氏含笑,正待问他喊的缘故,却好蔡妈已带着丫头们上来,替他们开设晚饭,将舌头伸了伸,望着袁氏笑道:“太太你瞧可奇吗?怎么不在时节上便响起大雷来了?我因为这是响雷的头一次,适才已经替太太拍了拍床边,好叫六月里的虫蚁百脚不得上太太的床。”
袁氏哭丧脸说道:“你还提什么五月六月呢,照这样的天时不正,我们若能够太太平平地过到五月六月,便是造化。我同你赌拍个手掌,今年若不闹着水灾旱灾,或是刀兵的灾……”
她才说到这里,再瞧瞧镜清,益发笑得厉害了,翘须咧嘴,任是一等一的绘画名手,怕也形容不出他那得意的样儿。引得袁氏发起急来,狠狠地说道:“你这人为甚一点不近人情?人家心上正在这里害怕,偏生你就高兴了不得。一个雷天下响,万一真个闹起灾荒来,不见得你便不是中国的百姓,还怕不是有罪一齐受?”
这当儿,风雨稍稍停息,雷也止住了,只有一片一片的电光,还不住地在那黑云里穿来穿去。厨房里送上饭菜,由蔡妈和丫头们将桌椅调排齐整,大家随意入了座。镜清靠近袁氏,扭着脖子笑说道:“横竖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实告诉你吧,你们听这雷吃惊,我听这雷好像是送银子来给我的,如何叫我不欢喜呢?我也知道这雷很蹊跷,今年这灾荒是一定不免,你须知道我们办慈善的人,如果碰着天下太平,外间简直没有什么变动,可是没的干了哇。赈济呀,筹捐呀,一古拢儿都要在这灾荒上面寻点事去做,做好再弄出钱来,都是给你们一家子享用。我究不知你安着什么心,好像和我反对似的,你怕钱烫手?”
袁氏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见蔡妈她们都站在面前,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低头笑了一笑,拿起箸子来,拣那肉圆儿只顾往嘴里送。蔡妈在椅子背后凑趣说道:“你瞧我们老爷真是热心,听见办慈善的事,一点辛苦都不护惜。记得去年下江那次水荒,可怜老爷冒着那样大风大雨,连夜地搭了下水轮船,把那成千成万的捐款刻不待缓送过去,救济灾民。世界上的人倘若都像我们老爷热心,莫说这一处地方点点水灾,便是将半个中国都倒塌下来,有他老人家挺身抵着,什么事都不必怕。”
镜清刚刚扒了一口饭,连忙咽得下肚,正色说道:“蔡妈,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世界上做了一个人,全靠着这颗良心度活,不怕你笑我,老爷在二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一个精穷的光蛋,和你太太住在一处三间小屋子里,衣不中身,食不中口,每逢过年,哪里是过年?只比如过着难关。也是一年河南的旱灾,一千里多的地方,想一根青草瞧瞧都没有。我有一位老世伯,他在那里候补,谋着一件赈务局的差使,因为我认识几个字,特地写信来叫我去充当文牍。哈哈哈,运气来了,也好玩呢,就这么一帆风顺。”
袁氏见他说得有声有色,忍不住好笑,忙向他丢了一个眼色,懒懒地说道:“老爷,你适才没吃了几杯酒,怎么说起话来转这样不疯不癫?像这些辰年卯年的老话,巴巴地在这会子提它则甚?总而言之,人在世上不怕穷,只要做出事来规规矩矩,那天老爷没有个不看顾他的。我从去年发了一条心愿,打算在我这家用款子里,按月提出一成,放在一边不动,但凡遇着尼姑和尚有来同我们募化的,我们或是折钱,或是给米,做点布施,让他们好在各寺院里替我们老两口子多念几声佛。”
阿锦此时正猴在桌子上,拿一柄自斟壶在那里倒玫瑰酒,仰着脖子喝了好两杯下肚,她听见她妈说这样话,忙笑道:“迷信,迷信,这些天行淘汰的僧道,妈何必去理会他?我劝你不如拣那贫苦子弟没有钱入学校求学的,妈便拿出钱来资助他们的学费。”袁氏笑道:“你瞧这丫头又噇醉了,说出来全是些疯话。春红,快替她将酒壶拿将过去,还不赶快吃两碗饭,进房去睡觉?玉痕这孩子不晓得可曾替你预备汤壶?”
镜清笑道:“孩子喜欢吃酒,你又该拦在头里,叫她心里不快活。锦儿,你不用理会你妈,等我来敬你一杯。”
阿锦笑着将酒壶一推,说着:“当真我不能再吃了,头倒有些晕起来,不料这玫瑰酒竟这般厉害。”
大家吃了晚饭,镜清烧烟,袁氏和阿锦又在旁边闲话了一会儿,阿锦两只小眼皮儿只顾要蒙眬地往下闭。袁氏忙命春红搀她下楼,好生地送她进房。春红答应了,两人踉跄走入左首一进屋子。其时雷雨虽住,至于檐前的余溜尚有些萧萧沥沥。
春红揭开猩红门帘笑喊道:“大小姐,我们小姐进来睡觉了,太太问小姐的汤壶,你可曾替她预备了没有?”春红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只见袅袅婷婷地迎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瞧她虽是淡妆素服,却生得风韵天然,贫而不觉其寒,愁而不损其媚。这女郎我虽不必再表白她的名姓,阅者诸君定然会知道,她便是袁氏嘴里说的那个玉痕了。
原来镜清有个胞兄,表字镜雅,是个不第秀才,为人性情却很迂执,举动都不合时宜,所以他一生也不曾发达过。祖宗既没留着遗产,弟兄们当然是各立门户,一个是富拥千金,一个是家徒四壁。尚幸镜清深恐他这阿兄向他啰唣,频年以来,仰赖他的声势,倒还坐了好些阔馆,束脩所入,夫妇两口带着一个女儿,也可以将就度活。说了可笑,只怪那镜雅读书太多,时时刻刻常把孟老二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不时和他东家刘浩田提议到此事。浩田是前清的实缺知县,光复以后,被同乡公举他做了蓝田县的知事,为人却很豁达,又佩服镜雅的学问,当时便慨然赠了他一个侍婢,不上两年,居然生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叫作葛霆。便因为这件事,镜清很不以他阿兄为然,提起来都骂他不知死活,说:“有钱的人恐怕家私没人承受,想养儿子,这也罢了。比如镜雅已经穷得要死,为甚要造这样的孽?哼哼!多根头发多根结。我看他将来有甚本领能够提携这孩子成立?”
他说这话的当儿,不无又在袁氏面前卖弄他一身清白,到今日并不曾娶着姨太太进门。袁氏听了,自然感入骨髓,少不得也要拿几句话来奉承他,因此镜清虽想娶那素兰,却轻易有些不好意思启齿。咳!穷措大本来不能消受艳福,不曾隔了两年,刘浩田因为不善逢迎,兀自丢了官职,镜雅教的学生要应时势潮流,又相率入了学校,自是以后,镜雅便无所事事。生齿既繁,平时又无积蓄,再想和他老弟来要求资助,镜清哪里肯答应?再加上近来的生活程度日渐增高,没有分文进项,一家子如何度活?先前还靠着东挪西补,坐在屋里教给女儿玉痕和儿子霆儿读书写字,聊资消遣,后来当尽卖绝,看看要坐以待毙,镜雅一口气上不来,便在去年春间溘然长逝。他妻子俞氏要博个节烈的名誉,也就仰药自尽。可怜剩下了那个陶姨,没脚蟹似的毫无主见,霆儿刚刚六岁,却还是天真烂漫。唯有玉痕哀哀欲绝,央求几家亲戚跑去和镜清说项。毕竟镜清是个办慈善的人,到了这步田地,却也不忍置身事外,随即和那些亲戚提议,侃然说道:“玉痕确系家兄嫡亲骨肉,那一年嫂嫂生她的时候,我还在那边赴汤饼宴会,这个侄女儿我当然义不容辞,她既没有父母,由我领带回来抚养。若讲到霆儿,不怕诸位笑话,这其中就未免不实不尽了。论家兄年已垂暮,他哪里有这精力还能生子?陶姨出身微贱,难保她在外面不有所沾染,我们姓葛的门里却不能容留这样杂种,悉凭他们自行过活。若想我认他作阿侄,除非水向西流,日由东落。诸位若果然照我这样办呢,兄嫂身后一切,由我拿出来料理,否则就不必怪我视同陌路。”
众人见他这样斩钉截铁,料想他的主意已定,劝说也是无益,好在这一班亲戚大半是洑上水的,与其替死鬼帮忙,白白地得罪这般财主,世界上也没有这种呆鹅,遂异口同声笑说道:“老姻翁真是明见万里,我们谁不这样想?只是不好说出口来罢了。他家那个小官官,虽说模样倒还和镜雅有些仿佛,但是一定要说是他的儿子,我们却也不敢来具这一纸甘结。老姻翁这时公然肯掏着腰包替死者料理殡葬,真个仁至义尽,晚辈们从心坎里钦佩。不过稍停将这话去告诉陶姨,她如果打一句哑声儿,晚辈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只得买她一柄毛刷子,替他们母子刷一刷霉。”
镜清经这些没脑子的一顿奉承,方才转怒为喜,勉强说了几句谦逊的话,转身送客出门。没脑子的也不怠慢,随即跑去和陶姨斟酌。陶姨听见这话,直吓得牙齿打战,望了望霆儿,重行抱着镜雅夫妇的尸身放声大哭。转是玉痕拭了拭眼泪,近前安慰她说道:“姨娘,你尽哭也不中用,难得叔叔肯发这样善心,便算是我们的天大造化。至于随后的事情,只好做到哪里再说到哪里。”
陶姨哭着说道:“大小姐,你道好扒上高枝儿去了,当然说这风凉话,只苦了我们母子。二老爷既然不肯承认,我们横竖也是个死,不如由我和他拼了这条性命,免得将来在世界上受这活罪。”
说完,便揎拳捋袖,想去和镜清厮闹。玉痕一把扯着她哭道:“你若是这么一闹,触恼了二叔,别的不打紧,我们忍心望着爹妈白挺在床上,衣衾棺椁向何处寻讨?可怜我爹清苦一世,难不成到这时候连累他老人家死无葬身之地?”
劝了又哭,哭了又劝,好容易才把陶姨按捺住了。众亲友在旁边一面议论玉痕,一面嘲笑陶姨,总共也没有一句好好的话。幸喜当天镜清打发了一个家人送来二百块洋钱,由那一班没脑子的帮着料理丧务。不是在下说句刻薄话,他们在这当儿,多里捞摸,还着实沾染了好些油水。
镜清的妻子袁氏也曾来过一次,她对着陶姨和霆儿却是不瞅不睬,她见玉痕模样生得怪可爱的,觉得很欢喜她,扯着她的手腕,笑嘻嘻地说道:“你几时到我们那边去?你叔叔很不放心的,瞧这破烂不堪的三间矮屋,风飕飕地直往里刮,亏你们怎生挨得这寒冷。我劝你不如今晚随着我轿子走吧。”
玉痕怔了一怔,忙道:“爹妈还不曾挨过百日哩,侄女儿打算再等些时前去伺候婶母。”
袁氏冷笑道:“好个孝顺女儿!好,好,到底是人家的骨肉,我也不能强自做主。”她说完这话,径自走了。
这晚,陶姨便和玉痕又开了一场谈判,嗔责她不应该听从二老爷的意思,撇下我们母子不来理会。玉痕又羞又急,哭道:“姨娘,你不用糊涂,天下事除得死法,要想活法。今日难得叔婶肯怜恤我,也是我的一条生机。比如你就留我在家里,弟弟又小,我又是女孩子,与其死在一处,不如各自去寻道路,便是爹妈在地下也还放心。”
陶姨忙道:“你这话倒说得好听呢。既是这样,你在那边,须索按月津贴我们一笔款项,好给你弟弟到学校里去上学。”
玉痕正色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的叔婶虽是有钱,他们夫妇既不肯承认养活你们,我何敢和姨娘私相授受?”
陶姨哭道:“然则大小姐你的心肠也变过了。”
说时,便扯过霆儿,向玉痕怀里一推,哭着说道:“你去问问你的姊姊,她忍心望着你这没有父亲的孩子受罪?”
霆儿也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只呆呆伏在玉痕膝上,一言不发。玉痕拿手抚着他的脖子,止不住泪如雨下。
果然不曾隔了多少日子,袁氏派了轿夫来接玉痕过去。玉痕咬着牙齿上轿,直把个陶姨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眼睁睁地望着玉痕走了。
镜清初意却还防着玉痕拿他的钱去津贴陶姨,早吩咐他妻子袁氏背地里留心玉痕的举动,除得给她三餐茶饭,其余的衣服、首饰一概不许替她添置。幸喜玉痕的为人,性情温婉,动作纯正,叔婶这边的一丝一粟,她兀自不去沾染,偷得些闲暇工夫,替外边织织丝袜,编编毛缏衣褂,积蓄起来的款子,按月命人送给陶姨母子去度活。
起先镜清听见这事还竖眉怒目,批驳玉痕做这样手工,玷辱了他葛公馆的身份,后来还是袁氏劝说道:“罢咧,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她又不要你给钱,她自己辛苦,凭她爱怎样用便怎样用好了。你再去斤斤计较,不叫孩子们听了难受?”
镜清听了,只冷笑几声,方才不再开口。这是以前的事迹。
玉痕当晚坐在房里,忽见春红将阿锦送将进来。原来袁氏因为阿锦年纪幼小,交代给丫头们伺候,总觉得不大放心,于是想出个法子来,便叫玉痕陪她住在一所房间里,以便随时照应。玉痕这时听了春红的言语,答应了一句,随即站起身子,上前迎接。只见阿锦一副面庞红得和玫瑰花相似,星眼微饧,语言艰涩,开口便笑问道:“姊姊还不曾睡觉吗?适才那个响雷好生厉害,姊姊可曾听见没有?”
玉痕也笑道:“怎么没有听见?我刚在这里写字,手里一支笔吓得直掼下来。”
阿锦笑问道:“你敢是又写信给那过先生?我包管一猜便着。”
玉痕冷笑道:“好端端的,我又写信给他则甚?我因为闲着没事,在这里瞧那《茶花女》的小说,有好的地方,我便用笔记着。”
阿锦向她啐了一口说道:“这劳什子小说有什么趣儿?我此时觉得心跳得很,你替我在胸口摩一摩。”说着,便扭股糖似的躺入玉痕怀里,一股酒气冲入鼻观。
玉痕没法,只得轻捻慢拢地替她一下一下摩那胸口,摩了好半晌,忽地噼啪一声,吃阿锦在她嘴巴上打个正着,还被她手上戒指脚儿刮了一下,香腮刮出一条血印,喃喃地骂道:“你想要我的命吗?我这小心坎子禁得起你下死劲地揉搓?我知道你对了我都不肯安着好心。”
玉痕觉得腮颊半边火辣辣地疼痛,心里一酸,忍不住要哭,却又不敢淌下泪来,眼皮里汪汪地含着一包清水,依旧替她摩着。阿锦一时又不耐烦起来,跳起身子,细眯着双眼说道:“我真看不下你这蝎蝎螫螫的样子,我渴睡得很,你不如服侍我上床吧。”
她一面说,一面便扯抹首饰,脱卸衣服,俏伶伶地向被窝里一钻,脖子才搁上绣花枕,兀自鼾呼不醒。
玉痕叹了一口气,移步走近镜台旁边,展开镜袱,向镜子里照了照,只见眼梢底下还微微浸出猩红的血来,禁不住泪落如雨。呆望了一会儿,又想起阿锦的衣服、首饰都还不曾掳掇干净,于是重走到炕边,一件一件地替她折叠好了,又将她的钗环簪珥藏入平时一个小皮箱里,然后坐在电灯底下,双手抱膝,想起自家身世。我因为没了父母,今日依傍在叔婶门户底下,不知挨了他们多少羞辱。阿锦性情更是暴躁,动不动使出她小姐身份,开口便骂,举手就打,我待和她较量呢,吃仆妇和丫头瞧见,免不得还要在背后议论我不知好歹。人死则气散,断乎是没有知觉的了,如果还有知觉,我爹妈见我处这凄凉境况,不知要怎生轻怜痛惜。做儿女的平时享着父母慈爱的幸福,他们丝毫不觉得好处,必定到了这步田地方想起爹妈来,后悔已是不及,孑然一身,茫茫后顾,我葛玉痕将来还不知做何结局。她想到沉痛去处,真个抽抽噎噎。好在合宅的人这时全都安睡,也没有人来理会她,唯有窗外的檐溜一声一声的,好像是有意和她唱和。凉雨初过,猛从窗隙里透入一阵寒风,玉痕穿的衣裳又非常单薄,吹得毛骨里都抖将起来。她的一张短榻本来离阿锦的大床不远,自己拿手帕拭净了泪痕,便也和衣躺下,拖过一幅薄被,轻轻搭伏着下半截,翻来覆去,叵耐只是睡不沉重。好容易挨到三更时分,辛苦极了,刚合上双眼,不防阿锦又醒了,嚷着嘴干要茶吃,嚷了两声不见玉痕答应,她使起性子,双手抱着一方小枕头,对准玉痕身上直掼过来。玉痕吃了一吓,慌忙趿着鞋子走得近前,阿锦笑道:“你睡死了?快倒一杯茶来给我喝。”玉痕哪里敢怠慢,便从茶箱里倒了一钟酽茶,捧着递过来。阿锦就她手里喝了几口,摇摇头说不喝了,又说道:“你等着,恐怕我再要喝,不得喊你。”
玉痕点了点头,自己此时也觉得口干眼涩,便也拿那茶钟漱了漱牙齿,虽然听见阿锦又微微起了鼾声,然而自己却不敢再睡,便将日间不曾做完的女工一古拢儿捧在桌上,借此消遣。一边拿着钢针,又想起她的姨娘和霆儿弟弟,近来不知怎生挨这苦日子。去年年底,把我所积蓄的十几块洋钱送给他们买柴买米,眼见这几天霆儿又该到学校里去了,书籍用品虽然不多,总得有这一笔钱才可以入学。
虽说过先生看待他不错,但是过先生也是一个寒士,无辜地也不能叫人家替我们出这学费。想到这里,一颗芳心越发有些焦烦,手里的钢针不觉掉落在地上,她竟毫不省得。再侧耳一听,那马路上的乌鸦早在那古树枝上呀呀地叫个不住,电灯熄灭,窗纸上已透入鱼颜色。
玉痕知道天快发亮了,双目炯炯,两片颧骨烧得血也似鲜红,不由呛咳了两声,揭开阿锦帐子,只见她鼻息如雷,却丝毫不曾醒转。肚腹里寻思也不及再睡了,便将自己一个藏钱的抽屉检点一下子,见里面尚存得五张一元钞票,内中有两张是婶母给我的压岁钱,其余三张便是正月里手工上的进款。当时便打定主意,预备今天回去看看陶姨,顺便将这款子交给她,将就敷衍这一月的家用。于是便将这钞票一齐揣入怀里,打开梳头的家具,对着镜子解开头发,在那里一把一把地梳发。
又隔了好一会儿,春红早进房来替她们扫地,一眼瞧见玉痕,不觉笑问道:“大小姐今日起身得恁早。”玉痕向她摇摇手,意思叫她不要惊醒了阿锦。谁知春红说话的声气很高,阿锦当真一骨碌翻身坐起,双手不住地揉搓眼睛,笑得咯咯地说道:“哎哟!酒是万万吃不得,昨天夜里醉得我好生难受。我记得还要茶吃的,不知道可是做梦不是?”
春红弯着腰扫地,笑道:“大清早起,小姐也不图个忌讳,怎么开口来就是做梦?”说得玉痕也笑起来。
阿锦倚在枕上发了一会儿怔,忽地笑道:“噢,不如起来吧,我还不像老母鸡在这里孵蛋。”
玉痕忙将衣服递过来,她穿着齐整,随即跳得下床。春红便到外间去替她端整脸水,不多一会儿,梳头娘姨也赶得进房,替阿锦一绺一绺地打那辫子。阿锦催着说道:“快着点,今天还有人约着我去打扑克呢!”
春红在旁边插嘴说道:“小姐既要出去赌钱,适才为何说那样不吉利的话?”
阿锦对她脸上啐了一口,笑骂道:“谁要你嚼这舌头?我们文明人,哪里讲这样迷信?”
春红笑道:“文明也好,迷信也好,大小姐把她的首饰取出来吧,没的耽搁了她的时候。”
玉痕忙端过那个首饰匣子,阿锦一件一件地插戴齐整,重行在里边翻腾了一会儿,忽地望着玉痕说道:“我那个钻石戒指呢?为何只剩了这四枚金的?”
玉痕吃了一惊,果然将那匣子翻遍了也不见那个钻石戒指。那个娘姨和春红都帮着向四下里寻觅,哪里有个影响?急得阿锦双脚齐跳,嚷道:“我昨晚喝醉了,你须不曾醉,你不赔偿我的损失,我死了也不依你。”
玉痕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道:“匆遽当儿,我哪里记得这样清楚?这不是坑死了人!”
她们正在房里乱嚷乱吵,早有人报给了袁氏。袁氏已走至房外,颤着声气说道:“好呀,这东西不止一百八十,还是武昌郑公馆姨太太去年赌输了,没钱弥补,央出人来和你爹说项,将这戒指押了一千银子,若照时值估价,便拿出三千两来,也买不到这样光彩、这样颜色的钻石。”她说着已走入房门。
阿锦见了她妈,把不住哇地哭出声来,拿手指着玉痕说道:“妈替我问她,究竟吃她藏在哪里去了?”
袁氏忙安慰着阿锦说道:“乖乖,你不用害怕,失物数来人,她和你住在一间房里,失了物件,不问她问谁?”
春红对着众人忙伸了伸舌头,笑道:“你们听听,幸喜我们不陪小姐在房里睡觉,不然跳入黄河里也洗不干净这身子。”
众人这时候都面面相觑,各自作声不得。
袁氏望着玉痕冷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也是个穷困极了,想不出别的方法,当然见了这样宝贝,悄悄地藏起来也是有的。你放心,你乖乖地将这戒指送还给我,我不但不去替你告诉叔叔,还得多赏你百十块钱,听你买衣服穿也好,听你送给陶姨他们去使用也好。”
玉痕听见这番话,不觉扑地直跪下来,哭道:“婶娘,你是最明白的,侄女儿的为人,婶娘也该知道。莫说一枚戒指,便是比这戒指再贵些的首饰,侄女儿也不敢拿正眼去偷觑。因为这盗窃的罪名是很重要的,我难道不怕辱没了我死去的爹妈体面?”
袁氏冷笑了一笑,掉转脸望着众人说道:“啧啧啧!你们听她这口气好大,几千两的钻石戒指本来不在你的眼下,但是我们失掉这物事,就该轻轻罢手不成?好,好!我们先来仔细寻一寻,若是寻着,便不至于白冤枉了你;如果寻不出来,我也没有法想,只得将你先交给警察署羁押起来。官法如炉,到那时候也不怕你狡赖。”
众人听了这句话,登时扠扒笤扫,但凡墙根壁底、床榻衣橱,没有一处地方不进行搜觅。内中尤以春红来得起劲,烘烘地点上一支蜡烛提在手里,向各处照察,差不多把一间房子都翻转过来,也没见这戒指影子。阿锦只是搓手顿脚,嘴里乱嚷乱骂。
玉痕含着眼泪向阿锦说道:“妹妹昨夜从外边进房,这戒指不知可在手上没有?或者在下楼的时候便失落了,也未可定。妹妹细想一想,可算救了我的性命。”
阿锦听她说这样话,早使起性子,下死劲地将她一推,跌出有好几步远,幸亏板壁挡着,不曾跌倒,然而那颗头已撞在一张玻璃照片上,把那玻璃震得粉碎。阿锦顺势又举起她一只小天足,对准玉痕的奶上踢去,啪的一声,踢个正着。可怜玉痕已是痛彻心肺,只咬着牙齿,不敢嘶唤,那眼泪忍不住直滴下来。
阿锦嘴里喃喃地骂道:“死不了的娼妇,你闯下祸来,还要赖我。我问你,你说这戒指不在我的手上,怎么那包钻石的金脚子会将你脸上刮破一道血痕?”
袁氏深恐她这爱女受了气恼,忙一把将她搂入怀里,轻轻拍着她说道:“好孩子,你何必同她较量呢?闪了你的手,倒值多了。要打她也索叫蔡妈她们拿竹板子,剥脱她的衣服,一下一下子打着细细拷问。”
春红此时早将烛台向桌子上一搁,笑说道:“这就奇了,吃我们这一顿寻觅,怎么连影子也没有?”
那个梳头娘姨又插嘴说道:“这个说不得,依我的意思,必须在大小姐身上搜她一搜。”
玉痕听见这话,忍着悲痛,她也不消人来动手,早一件一件地解开自家的纽扣,差不多连个肚兜都要解放开来。蔡妈站在旁边,瞧见她这个模样,便冷笑望那娘姨说道:“鲍奶奶,你真是有口无心,再也老实不过。她既居心偷这件东西,难道还巴巴地藏在身上?贼有贼主意,早就悄悄搁置到别处去了。俗语说得好,一人藏物,百人难寻。大小姐,你还好好地穿起衣服来吧,没的冻坏了身体,你下半截还有底衣呢,我们总没有这样大胆,能够叫你解脱下来查验查验。”
玉痕哭着说道:“蔡奶奶,你平时看待我是不错的,这倒不妨事,就请你将我带入僻静去处,我情愿给你查验,看有没有,也好表明我的冤枉。”
蔡妈冷笑道:“就这一句话,我便猜出你大小姐这时候断不会将这东西藏在身上,查验也不中用。我劝你倒是直截了当告诉太太,好在一个人谁没有做错了的事,我能替你求求太太,断断不来再责备你偷盗的罪。若光是这样嘴犟舌辩,恐怕老爷一经知道,他的性子是你晓得的,仿佛一根爆仗等不及点上硫黄,那时你吃了苦就要懊悔了。”
玉痕见众人也没有一个肯帮着她说话的,一颗芳心急得碎裂,只是俯着脖子,哀哀地哭。袁氏好生愤怒,一迭连声地喊着:“打打打!”众人见太太下了这道动员令,谁不兴高采烈,登时七手八脚,扯的扯、拖的拖,已将玉痕按伏在一张凳上。春红手里高高举起竹板子,认准玉痕下半截,就待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大家正在这里捣乱,却好这事已吃葛象文知道。他正待出门,顺道也赶入这边来瞧看热闹,问了问大略情形,他便放下脸色说道:“人家失落物件也是常有的事,道不得赖这人。便是这人,像这样野蛮举动,我委实不大耐得下去。”
他说话的当儿,便劈手将春红拿着的竹板子夺将过来,使劲向地下一掼,扯了扯玉痕,问道:“玉妹妹,你果然拿这戒指不曾?”
玉痕哭道:“好哥哥,我真不曾拿,我再穷些,也断不肯做这样没廉耻的勾当。”
象文便回头望袁氏说道:“妈可听见,你们何苦来白冤赖她?”
袁氏急道:“世界上做贼的人,谁肯自认是做贼?你不要白拦在这里面多管闲事。”
象文将眼睛珠子一翻,冲着袁氏说道:“我倒要疑惑你做贼呢,你可承认不承认?”
袁氏其时已气破了胸脯,无奈平时又纵容他这儿子惯了的,又不敢和他辩驳。阿锦急道:“你一味卫护她,她是你的嫡亲妹妹?”
象文冷笑道:“呸!没的活见鬼吧!嫡亲妹妹怎样,不是嫡亲妹妹又怎样?你们既容不得她,不如老实还让她回家去好了。玉妹妹,你随我走也罢。”
玉痕巴不得这一句,便在匣子里轻轻取出她的钞票,向怀里塞。象文一把夺过来,给她们大家望了望,笑道:“你们须索瞧清楚了,这是她的钞票,并不是戒指。”
说完这话,顺手将玉痕一扯,说道:“走吧,走吧!”两个人一齐走出大门。
这里众人白望着,谁也不敢上前拦阻。袁氏呆了半晌,恨道:“你们瞧这小砍头的,不知道他是安的什么心!人家打折膀子朝里弯,唯有这畜生转帮着外人来欺负他娘和老子。”说着,又安慰阿锦道,“这事好在不与你相干,你不是寻找几个朋友开开玩笑,没的为这个叫你来担惊受怕。这死娼妇,她总有个牢呢,今日逃跑了,不见得明日撞不着她。再不然,我们将那个赛天罡请到屋里来圆光。”
阿锦只不开口,转是春红笑着说道:“这圆光又有甚灵验?太太还是拷打大小姐的好,她也不是铜浇铁铸,包管结结实实给她几下子,她不招也得要招。”袁氏听了也不理会。
这一顿闹已闹到午饭辰光,知道这时候葛镜清也该起床了,暗想:这事也不能瞒着他,少不得要和他去斟酌,对这玉痕该怎样办便怎样办。想定主意,她便轻轻地步上楼梯,侧着耳朵,听了听镜清可曾醒转。不防镜清已在床上和人讲话,她吃了一吓,揭起门帘,早见蔡妈斜着身子坐在镜清床沿上,镜清拿手握着她的手腕。蔡妈猛见袁氏走得进来,不觉满脸通红,将袖子一碰,站起身子,佯笑说道:“太太来得正好,你瞧老爷在这里生气哩。”
袁氏那副脸好像冬瓜成了精似的,冷笑道:“有了你,他该气的也不气了。”
蔡妈见她这口气不大对,却也不敢耽搁,故意望地下啐了一口,洒脱身子,便往外走。
这里镜清翻起眼珠,冲着袁氏问道:“怎么锦儿的戒指会丢掉了?哎哟!这不是一百八十的价值,我瞧你枉做了一个家主婆,屋里跑出贼来,你通不知道?”
袁氏怒吽吽地说道:“我原知道我不配做家主婆,你不妨撤去我的这道头衔,再换上一个家主婆,也稀松平常得很。”
镜清咧着嘴笑道:“喏喏,同你讲正经,你又七搭八搭闹起笑话来了。我下床这几口烟是你知道的,抽得不舒服,便有一个整天受罪。平时都是你在我身边伺候,今天我醒的当儿,唤你又不应,还是蔡妈耳朵伶俐,巴巴地赶来替我弄了几口,你休得瞎疑心。我们靠良心吃饭的人,难不成还造这样的孽?”
袁氏冷笑道:“好,好,将来我死了,你再不消伤心,横竖有会伺候你的人。”说着,就拎起衣角来揩拭眼泪,喉咙里早有些抽抽噎噎。
镜清好生惶恐,忙穿好衣服,跳下了床,搭讪说道:“这些闲话且搁在半边,倒是戒指的事,究竟可是那玉痕丫头偷了不是?”
袁氏道:“怎么会不是她偷的呢?锦儿房里也没有第二个人,叵耐我拷问她,她只是不说。”
镜清双脚齐跳,急道:“这个还了得!她不说就由得她吗?像这种不顾廉耻的畜生,便是打死也不为过。”
袁氏冷笑道:“谁不要打死她哩?无如半路上跳出你那儿子来打抱不平,硬在我手里将她劫夺了去。这个蔡妈想还不曾晓得。”
镜清听见这话,益发暴跳如雷,嚷着:“反了反了!毕竟是你糊涂,他们小姊妹一定有了什么畜生的心,他们原有句老话是恋爱自由,包管自由到一家去了。”
袁氏摇头笑道:“这却怕不见得。他们虽说不是一个娘老子生的,然而名分所关,终究是嫡堂兄妹,你倒不用这样赤口白舌地冤枉他们。”
镜清怒道:“我但凡批驳到雷儿的不是,你都一味袒护在头里,你又不明白外间的时事,什么叫作纲常名教,如今是一古拢儿都取消的了。你不信,尽管往下去瞧,包你将来会闹出这样奇怪把戏。我此时也没有别的方法,便派你前去和那陶姨讲一讲,这戒指再贵重不过,凭他们卖人卖出钱来,都要赔偿我的。好在那个丫头脸蛋儿还生得不恶,限他们一月工夫,将这丫头卖掉,尽多尽少先交给我,其余的数目随后再说。老实告诉她,这还是我们办慈善的人手段不肯过辣,否则他们便不要怪我。”
袁氏沉吟了一会儿,觉得她丈夫的话说出来果然很有道理,除得这样办,真个再没有比它好的了。当下便吩咐备轿,径自来和陶姨讨论这事。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