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刚刚才走得下楼,那个蔡妈再机灵不过,早就蹑手蹑脚,悄悄地揭起那幅秋香色的门帘,望着镜清扑哧一笑,又拿指头在鼻子上刮着羞他。镜清望她努了努嘴,故意提高喉咙说道:“蔡妈,你还不好生帮我系这腰带?咳!筋骨硬了,别转这只手很不方便。”
蔡妈使劲将门帘一搡,拱着嘴冷笑道:“我也想伺候老爷呢,只是太太容不得,左一个家主婆,右一个家主婆,刺入我耳朵里,好生难听。”
她嘴里虽这样说,至于那一双脚早踅入里面,轻轻挨至镜清身侧。镜清趁势握住她的玉腕,笑说道:“臭嘴婆娘,说出话来都是叫人讨厌。我爱你,休得理她。好了,她今这一出去,倒好也有大半天耽搁,不瞒我爱说,这也是我用的一条调虎离山的妙计。哈哈!不怕她再泼赖些,左右狡猾不过我。”
蔡妈扭头扭颈地说道:“这也不过是个眼前计,你若是为长远打算,总觉得这一山不能存着两虎,外边小房子也很多,你不如打发我出去,我也落得耳目清净。况且你又不是没钱的人,何苦累我在这里受这样闲气。”说着,眼眶子一红,登时便落下泪来,拿着镜清的手,在自己脸皮上擦了两下。
镜清笑道:“我哪里是舍不得用钱?老实说了吧,凭你这副脸蛋儿,老远将你住在外边,我委实有些放心不下,万一再吃小白脸将你勾搭上手,我这不是给苦头给自己吃?”
蔡妈听他这话,忍不住又气又笑,顺手扭着他髭须往怀里直扯,疼得镜清似杀猪般喊叫,哀告着说道:“好人,饶了我吧,你恁地忍心使这样毒手。”
两人正在这里调情打趣,再也说不出他们心里的快活,猛不防门帘一掀,冰厮鬼冷地走进一个人来,发话道:“哎呀!这怪样子叫人够受的了,你也不知道今年多大年纪,还闹这样把戏,你们不肉麻,我委实觉得肉麻呢!我替你们打主意,这小房子还不大好,现成的鸦片烟,不如你们大家齐起心来,扭着我的耳朵,灌他一碗半碗,眼一闭,脚一直,耳目又清净了,打算又长远了,也不消调虎离山了,小白脸也没处来勾搭你那我爱了。何苦来?我也知道我这臭咸菜白占着你这景泰蓝的花坛子,嘴里的花胡哨倒闹得好听哩。大爷娶姨奶奶,你通不曾娶姨奶奶,大爷的姨奶奶是彰明较著的,叫人还心服,不像你的姨奶奶,一味价是鬼鬼祟祟。”
袁氏的伶牙俐齿好比撒豆般地直往外迸。蔡妈这时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太太会在这当儿活跳出来,羞得一溜烟飞跑大吉。
镜清也是惊慌失措,望着袁氏笑问道:“喏喏,你为何不到陶姨那里去?你……你……你为何还赖在屋里?你……你……你……”
袁氏见他这可怜的模样,也不忍往下再说,转冷冷地说道:“我想陶姨那边不去也罢,叫花子也打不出三碗冷饭,这几千两银子叫他们如何拿得出来?”
镜清听见这话,不由暴跳如雷,指着袁氏脸上骂道:“好大口气!你瞧这几千两银子是轻描淡写,不晓得你的丈夫在外间辛辛苦苦,所有的钱都打从血汗里挣得来的。我出的主意至少有几分把握,将玉丫头卖一卖,虽然捞不到三千,一千八百总还靠得住。你若和我迟迟疑疑,我当真便同你拼了这老命!”
镜清正在这里跳上跳下,一半是着急,一半是遮饰他适才的丑态。恰好阿梅又蹿进来,说:“老爷快走吧,和尚那里打发人催请过好几次了。”
袁氏也接着说道:“你此时着什么急呢?等你吃过春卮回来,我还有话待和你细讲。”
镜清哪里肯听,格外使起性子喊道:“不行!不行!不赔偿我的戒指,那是不行!”
这个当儿,接二连三的,春红也赶得来了,冲着镜清说道:“老爷,去年那个刘瞎子又来求见老爷,坐在厅上等候着呢。”
镜清正没好气,劈脸向春红啐了一口,骂道:“死没中用的东西!刘瞎子他是什么好人?你若是个灵巧的,早该回他说我不在家,难为你还巴巴地跑上楼来说给我听。”
春红哭丧脸说道:“谁不是这样说的?要他肯相信呢!这活鬼死也不肯走,猴在炕上老等。我恐怕老爷出门,总得打从厅上经过,被他瞧出来,又该骂我们说谎掉歪。”
袁氏冷笑道:“你心里不舒服,又拿丫头们出气则甚?你又不少欠他的,他向你告帮,你能借给他就借给他,不能呢,好好打发他走也不要紧。没的藏头露尾,好像是躲债似的,我真真替你可惜。”
镜清又嚷道:“刘瞎子不刘瞎子还在其次,我只和你研究戒指的问题,你以为和我瞎三话四,我兀自饶了那玉丫头不成?”
这时,袁氏向四下里望了望,见阿梅和春红都下楼去了,方才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一枚宝光灿烂的钻石戒子,送至镜清面前给他瞧看。镜清大惊,正待追问它的缘故,猛不防那蔡妈重行走上楼来,怪声怪气地说道:“我的好老爷,你可放爽快些吧,外边流星探马也似的请你老人家去赴席,没的这样迟哼慢步,叫那些等得不耐烦的客批驳你吃鸦片的人丝毫火气也没。又不是年轻的夫妇,碰着便癞鹰抓住鹞子腿,实在叫人瞧不上眼。”
袁氏也就趁势说道:“走吧!走吧!你听听,好厉害的家主婆,可是连我都批驳下来了。晚间躺在烟床上,有多少话不好和你细谈?巴巴赶在这时候寻根究底。况且这戒指的事,其中却也很有个曲折,回来告诉你,包管你也觉得很有趣味。”
这当儿镜清虽是放心不下,然而总却不过这爱妻和姘妇的催促,好在衣服已穿得齐整,兀自下楼走到厅上,被刘瞎子一眼瞧见,好像碰着财神一般,登时抢近几步,笑呵呵地说道:“如何?我说镜翁这会子断乎不曾出门,管家们还拿话来哄骗我,果不其然,竟自被我一猜正着。我也知道镜翁这时要到汉阳赴宴,决意不敢多所耽搁,只借十分钟谈一句心,一经得手,兄弟立刻离这地方,滚其大蛋。”
著书的,你又错了,既说这刘大哥是个瞎子,如何会瞧得见镜清,和他这般嬉皮赖脸?哈哈,世界上的瞎子原是总名,瞎两只眼的也叫瞎子,瞎一只眼的也叫瞎子。刘大哥名叫刘昉,表字晓初,祖上也很有一笔家私交代给他,无如晓初不善居积,在壮年时候,动不动要博一个孟尝君的头衔,镇日地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闹得胡天胡地,不上十个年头,早就落花流水,目前穷得非常可爱。家中还有一个老妻、一个幼子,他的尊寓离葛公馆却没多远,平时倚仗着邻居情分,常常来和镜清告贷,镜清有时也帮助他几文。无如欲壑难填,瞎先生转把镜清当作一位慷慨好施的大善士,不无屡屡跑来薅恼。去年年底,已经借过五元给他过年,不料时隔未久,瞎先生倒又来光顾了,你想镜清如何会不生气?再看见他穿的那件破棉袍子,袖底下露出来的棉絮累累宕宕,深秋的栗子也没有他那样乌光漆黑。裤子是有裆无腰,本来是白大布置就的,因为年深日久,却变得和玄色绸子一样,刮得下来的腻垢,一屁股坐在他那大红绣花库缎椅垫上,幸亏那椅垫子不懂得人事罢了,不然早就该摔起他那尊臀,轰的一声,至少也要跌出十几步以外。
镜清见他这副神气,已经把脑门都气破了,只得权且忍耐,放沉脸色说道:“我出门不出门,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来打听我?便是吃你猜着,我也不犯什么罪。你替我放明白些,好多着呢。你若再这样无赖,我叫人去唤巡捕,那时吃不了还兜着走。”
刘瞎子不慌不忙,复行唱了了不起一个肥喏,笑道:“言重了!言重了!割鸡焉用牛刀哉?‘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兄弟此来非为别故,只求老先生博施济众,拯拔寒儒,他日有生之年,皆是戴德之日。”
镜清怒极,回头望着家人们冷笑道:“你们瞧这厮,还和我赌背文章呢,我怕外间一班文人都吃你丢尽脸面了,无耻已极!无耻已极!”接连说了一二声,又将那个脑袋摇个不住。
家人们最善看主人风色,晓得这样不见得肯拿出钱来借给他了,于是大家齐声吆喝,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咬文嚼字,休得讨不好看。”
刘瞎子烈烈狂笑,说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兄弟此来,实是出于无奈。况且所求又不过巨,老先生能够再假我一二尊番佛,回去买点柴米,在先生所费不多,而在兄弟却是感恩匪浅,万一将来侥幸,定当如数归还。”
镜清冷笑道:“话倒说得好听呢,借钱的时候都是这样口气,及至和你们讨债,你们倒又换了一副脸色,两只眼睛翻起来,比讨债的还凶。”
刘瞎子笑道:“老先生放一千二百心,兄弟绝非其人,若不见信,兄弟情愿立一纸借据。”
镜清哪里肯理会他,刚待要走,又吃他当面拦着,你左他也向左,你右他也向右,和孩子们捉迷藏似的。把个葛镜清委实弄得没法,跌着脚恨恨地说道:“该死!该死!像你这样年纪,有多少事业不好去干,成年成日和人家告帮,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刘瞎子叹着说道:“老先生诚哉是金石之论。但是水能载舟,舟亦须借重那水。兄弟是既无血本,又少股东,赤手空拳,凭你再精练些,也无济于事。”
镜清气呼呼地说道:“胡说!没本钱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想吗?社会上混光蛋的也很多,也不曾见他们都活活地饿死。”
刘瞎子又道:“照老先生这样讲,兄弟除非回去卖人,又苦老妻……”
镜清陡然听见这“卖人”两字,不由心里动了一动,忽然换了一副脸色,先向家人们瞟了一眼,似乎叫他们回避的意思,然后转让刘瞎子在上首坐地,自己侧身相陪,低低笑说道:“提起卖人来,你那令阃当然不会有主顾的了。我来替你打个主意,你依着我办,多没得,至少从中也得捞摸几十块雪白的洋钱,不比和我挪借的好?”
刘瞎子吃了一惊,忙问道:“然则老先生有什么人要卖吗?能够作成兄弟,兄弟当然感恩不尽。我怕老先生是拿我取笑,像你们这份门户,只有买人的道理,断断没有卖人的道理,何妨就请老先生明白宣布。倘若能够替老先生出力,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镜清见他这义形于色的样儿,心里快活极了,忙附着他耳朵说道:“兄弟有个侄女儿,你在先不是瞧见过她的体态,富丽虽然及不来我家阿锦,然而身材苗条,姿容秀媚,在今日社会上,却也算得数一数二的人物。我知道老哥像这种路数,定然是手到擒拿,不费吹灰之力,果然替兄弟干得妥协,在这身价款里取出一份来,重重酬谢。”
刘瞎子不觉吃了一吓,睁开一只眼睛,仔细向镜清脸上望一望,似乎不很相信,随即故意笑问道:“玉姑娘是老先生的嫡亲骨肉,这句卖她的话怕是说得玩的,不然其中或者另有别的缘故。”
镜清见他往下追问,只得把他妻子寻出戒指的事权且瞒过,便说:“因为玉痕闯下这样大祸,她又赔偿不起,所以想出这个法子。又苦我是个有体面的人,不好意思去和人家接洽,难得碰着你和我借钱的机会,才一切奉托在老哥身上。既是借花献佛,我的损失又可以借此赔偿。”
他正低着脖子和刘瞎子絮絮聒聒,不防刘瞎子忽地提起一只右手,对准他的嘴巴,飞也似的向他打来。镜清见势头不好,连忙将脸一侧,虽然不曾吃他捞着,至于额角上戴的那玳瑁框眼镜,哗啦一声,登时打落在地。接连听见刘瞎子破口骂道:“我把你这老狗养的!你腔子里毕竟安的是一颗什么狼心?你在这汉口地方也算得是个小小财主,怎么侄女儿遗失了一个钻石戒指,你都饶她不得,还要卖她的身子来赔偿你?像你们这样刻薄王八蛋,简直不顾人情,不畏天理,不怕王法!我刘瞎子穷则穷,你几曾见过我替人家卖女孩子的?你休得着忙,你要卖侄女儿,我怕你那嫡亲女儿将来偷卖给人家,你还蒙在鼓里呢!”
刘瞎子正在这里六窍生烟地乱跳乱骂,把个镜清气得活抖,一句话都回答不出。依刘瞎子的性子,还待来和他厮拼,幸喜那班家人见里面声息不好,大家赶进来齐声吆喝。
镜清喘了一口气,方才战战地说道:“你们瞧这厮,敢是失心疯了不成?他跑来和我借钱,还要发这样穷脾气,怪道世界上那些穷人,他们当然有致穷的缘故。这么一来,我可灰了心了,无论外边再闹什么水灾旱灾,再不挺身出来替这些畜生捐募赈济。”
刘瞎子益发骂得起劲,喊道:“你不要在这里扬威耀武吧,打量你们这班慈善家做的那些把戏我不明白?开口闭口是赈济人,其实骨子里头都是赈济你们这班老狗!”
家人们见他说得太不成样子,只得推推搡搡,硬将他赶出大门。刘瞎子哪里肯服这口鸟气,兀自在大路上指手画脚,宣布镜清要卖侄女儿的罪状。走路的人都站立下来,围着一个大拷栳圈子,在那里瞧看热闹。镜清又羞又急,由家人们拾起眼镜,冷不防坐上他的包车,跟随着四五个家人,风驰电掣地早奔襄河口而去。
马路上有个小孩子认得刘晓初,他也摸不着什么头脑,转高高兴兴地跑向他屋子里去报信。晓初的堂客田氏正捧着一碗糙米粥候在阶沿底下,一面喝粥,一面晒那太阳。小孩子冲着他说道:“刘奶奶,你家先生在葛公馆门首和人打架呢。”田氏听这消息,忙将这粥碗放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就奇了,他说向葛老爷去借钱回来买米,一定是洋钱到了手,他便摆起架子,不肯把人放在眼睛里了。等我去瞧瞧光景。”她说着这话,便跟随那孩子走向马路上,推开众人插身而入,把刘瞎子所说的事迹都一一听得清楚。
原来刘瞎子生性最怕他这位家主婆,先前不曾看见她,只管在那里张牙舞爪,及至田氏走近身侧,他早吓得魂飞天外,把个头向腔子里一缩,响也不敢再响。田氏冷笑说道:“好,好,我叫你出来求求财主,你转和财主打起擂台来。你这穷骨头,应该穷得一世。这里也不是谈心之所,你乖乖跟我走吧,我们有话回家再讲。”
说也好笑,田氏不过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不知为什么,将刘瞎子八面威风一齐扫得干干净净,哭丧着一副冬瓜成精的脸,像哈巴施展的那种威武,真像是神差鬼使,简直自己和自己作对。当下垂着头,闭着嘴,也没有言语分辩。
田氏又接着冷笑道:“我却瞧不出你的胆子真大,你竟敢举起拳来去打财主,我问你打着没有?”
刘瞎子忙摇头说道:“吃他躲闪得快,一下子也不曾打着。”
田氏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还算是侥幸,万一竟打着他,哼哼!不到十个日子,我这瘟手爪要不害上老大疔疮,你可把我的名字倒转过来写,我不怪你。”
刘瞎子吃她这句话提醒,再低头将那只手望了望,果不其然,觉得渐渐有些疼痛起来。
田氏白埋怨了一会儿,也没有话再说,良久良久,又说道:“事已做错,你老在这里干什么呢?趁这时候还早,你快将我这件布褂子和一条布裙拿向当铺里去押一押,稍停你儿子回来,他该嚷着闹着要午饭吃。”
刘瞎子咕哝着说道:“大清早起,他又赶向哪里去撞魂去了?这牢屋子他再也坐不住。”
田氏冷笑道:“没用的奴才,你又牵涉儿子身上去了。少年人谁没有个三朋四友,你到葛公馆去的时候,那个过先生因为今天是个礼拜日子,将他约出去逛什么晴川阁去了。”
刘瞎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腋下夹着两件衣服,匆匆地往外就走,不防迎面碰着他儿子进门。他儿子名叫克仁,生得又肥又矮,脸皮比漆还黑,镇日价堆着满脸的笑容,从不知什么叫作贫困,倒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年纪也有二十一岁。去年刘瞎子央着人将他介绍到一家交易所里充当书记,不幸时运不济,交易所又亏折倒闭,克仁依旧转回家中,父子娘儿们在一处挨命。跟着克仁一齐进来的还有一个清清秀秀的少年,穿的衣服虽然不过华丽,却比克仁褴褛得好些,一见刘瞎子,忙鞠了鞠躬,口里喊着他老伯。刘瞎子此时憋着一肚皮闷气,哪里有好嘴脸给他们瞧看,只把脑袋微点了点,依旧走他的大路。
这少年便是田氏称他作过先生的了,他名字叫过爱,表字病蝉,和克仁却是同庚,现今在一处国民学校里教授国文,生性极其聪明,无论你这人有什么心事,他都瞧料得出。刘瞎子家里,他平时却也常常走动,此刻见刘瞎子这样垂头丧气,他早悄悄对着克仁笑道:“老弟,你这尊大人一定又吃你那令堂教训过了,你可看见他兀是不大高兴?”
克仁笑嘻嘻说道:“我们家里这一对亡人,生是冤家,死是对头,见了面就得瞎嚷乱吵,我也没肚皮装他们的闲气。我常听见别人说,未做夫妻以前,都得合一合婚,我怕我家这一对亡人当初定然将这婚合错了。过大哥,我说的这道理,你可相信不相信?”
病蝉知道克仁素来有些傻头傻脑,便向他笑说道:“可不是嘛,这也怪老弟不好,他们合婚的当儿,你也该在其中参赞参赞,如果你不肯答应,今日也不至累你这样后悔。”
克仁拍手笑道:“该死!该死!这原是我错。过大哥,你一向知道我的为人非常爽直,这件事并不是我有意给苦头给他们吃。”
他们一面说话,一面早走入一座小破屋里,仿佛是个书房模样,只是朽败不堪,几张破桌凳一例地东歪西倒。病蝉听到这里,把不住扑哧一笑,笑得克仁有些疑心起来,想了想重行笑道:“不错!不错!那时候我还不曾出世呢,他们合婚,我当然不好来干预。”
病蝉伸出大拇指头对着他一竖,啧啧地笑道:“老弟,你如何这般明白透亮?像你这非常伶俐,恐怕寿数断不会大,随后还得寄给人家做个干儿子才好。”
克仁吃他这一顿称赞,登时眉飞色舞,黑脸皮里益发灼灼地闪出光来,跳着说道:“等我来做一个福尔簸屎,侦探侦探我妈怎么和我爹淘气。”
病蝉听他说的话,自己不大懂得,忙一把扯着他袖子笑道:“我请问你,这福尔簸屎是个什么玩意儿?”
克仁笑道:“只配你们看侦探小说,难道我连个福尔簸屎都不知道?我老实告诉你吧,这福尔簸屎便是外国的一个大侦探家。”
他说着话,早就歪了身子,仿佛一个斜公鸡模样,连蹿带跳,抢入里面去了。没多会儿工夫,出来望着病蝉,摇手说道:“没相干,没相干,姓葛的要卖侄女儿,我爹不许他卖,我妈又怪着我爹,两口子打了一顿架,如今已和好了,且自由他去吧。我们这时候倒是想个什么消遣才好。”
病蝉骤然听见这事,不由吓得脸上变了颜色,忙问道:“这卖侄女儿是哪个姓葛的?”
克仁啐了一口,笑道:“枉给你竖着两片耳朵了,离此不远那所高大的洋房,谁不知道他是有名的葛财主。”
病蝉这才恍然大悟,立刻站起身子,就待往外走,嘴里嚼念着说道:“哎哟,这还了得?玉痕姑娘可是苦了,事不宜迟,我且去打听打听。”
克仁扯着他的袖子,失惊地问道:“难道你认识他家这侄女儿不成?”
病蝉脸上一红,微笑说道:“我们怎会不认识?起先这玉痕姑娘住在她自己屋里时候,我们常常厮见,论她这为人,再好不过。如今既得了这样噩耗,你叫我如何可以置身事外?”
克仁又笑道:“这姑娘面孔可标致不标致?”
病蝉将个头略点了点。克仁接着说道:“好好好,你这厮一定安着不好的心,敢是想她做你的堂客?”
病蝉正色说道:“大凡一句话,到了你嘴里便说得不尴不尬。你又不是我肚腹里的蛔虫,怎么会猜到我的用意?不过世界上的青年男女,大家都要讲个互助的精神。况且她兄弟又是我的学生,我便前去探问一声儿,也不见得就安着什么的歹心。”
克仁见他这样正颜厉色,却不敢再和他取笑,转拱着一张大嘴,自言自语说道:“罢咧,你既是愿意帮助她,如何不拿出银子来将她买转回去?这也稀松平常得紧,犯不着同我闹这摽劲。”
病蝉此时已是心慌意乱,也不暇再去辩驳,当真洒脱了手,飞也似的跑出克仁家里那座破门。走没多远,那葛公馆的房屋已露在自己面前,转又停住了脚步,暗笑道:“我这才冒失呢,这位葛先生平素我们又不曾会过,他有这事没这事,我如何可以启口问他?好在他便是要卖玉痕,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定局的。为今之计,只有先踅到陶姨那里询问一个详细。况且这刘小呆子的话也不可尽信,以葛老先生这份门户,断断没有卖他侄女儿的道理。”
他想到此处,转将心上一块石头轻轻放落,懒洋洋地掉转身子,向陶姨这边走去。他只顾踌躇这事,低着头皮做理会,不防迎面来了一个少年喊道:“病蝉,病蝉!我们倒好有半年多不见了,你近来想还得意?”
病蝉觉得这人声音很是厮熟,忙从人丛中凝神望了去,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一处同学的那个葛象文。登时心里动了一动,随即上前和他握了握手,也就笑问道:“我去年听见你向京里走了一趟,我们在小学校里挨命,有什么得意呢?这得意的不是你是谁?”
象文叹了口气,说道:“不怕你笑,我是白吃了这趟辛苦。本拟在北边再耽搁些时,偏生我们那个老顽固雪片也似的信死命催逼我回来。昨晚才算到家,所以众朋友他们那里我一共还不曾去拜访。”
病蝉正待询问他玉痕的消息,终觉得羞答答的,不大好意思开口,只得搭讪着说道:“照这样讲,可想你是很忙的了,这当儿如何有这工夫在马路上闲逛?”
象文是个直心汉子,当下更忍耐不住,将手里那根司狄克在地上使劲磕了磕,气冲冲地说道:“这也是专制家庭的变状。我们大伯身故以后,本有个阿妹在舍间过活,她又不曾偷着钻石戒指,偏生家母要冤赖她,依他们那样惫懒,简直要恢复前清礼罚的恶习。兄弟如何容得下去?是我硬将舍妹抢夺出来,适才依旧送她到姨娘那里去暂避一避。”
病蝉不觉失声说道:“然则要卖令妹的话是确有其事了?”
象文笑道:“这又是传闻异辞了,我在舍间却不曾听见他们说起。”
病蝉追问了一句,说道:“假如尊大人他们竟有这种举动,老哥你又待如何呢?”
象文放下脸色,冷笑道:“笑谈!笑谈!断乎没有此事。他们如果大悖人道,擅自卖人,兄弟一定是高揭义旗,实行讨父。”
病蝉听毕,这才非常高兴,忙笑着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万一你真有这讨父的本领,这篇檄文,兄弟情愿替你效劳。”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方才各自分散。
病蝉一面走一面想着,说道:“原来刘小呆子竟不是编谎,世界上又打哪里去瞧人?像葛老先生担负慈善家的大名,谁知他们家庭之间竟有这不可思议的惨毒?难得象文有此热心,我却替玉痕欢喜,好在我也闲着没事,不如径自去会会她,能安慰她的地方,也好安慰她几句。咳!天既付与玉痕这副丽质,偏又想出法子来苦恼她,难道女孩子命宫磨蝎,竟成了天然公例不成吗?”
他心里越是这样想,越要赶着去会玉痕,此时只恨两只肩头上没生着翅膀,不然早要飞得去了。陶姨住的地方本来离着病蝉家里没有多远,因为提起玉痕来,他忽又想着在去年除夕那一夜,闲着没事作了两首新体诗,题目是“怀意中人”四个小字,诗中寓意却暗暗指着玉痕。原想从邮局里寄给她,后来忙着学校里开课,也就忘了,如今还搁在书桌抽屉里。此番既去和意中人厮见,这东西一定要趁便带了给她,叫她瞧着,一定感激我这人用情浓厚,虽在过年的当儿,还把她亲亲热热地躺在心坎上。这等举动,原是我们青年交结女友的好法子。他踌躇到这里,便顺道先到家里一走。再说他家里本没有多人,一个姊姊打从去年已经嫁得出去,目下只剩着一个寡母,手里积蓄得有两百块钱,平时靠着放放利债度活。寡妇的钱,谁借了她,丝毫是不敢短欠,稍不遂意,他母亲便会披头散发闹到这份人家去拼命。所以病蝉的薪水虽然不多,然而家中过的日子却还从从容容,不大露出窘状。
病蝉此时刚踏进门,忽然瞧见他母亲气呼呼地站在堂屋里破口大骂。他猜到这情状,定然又和什么欠债的翻了脸了,却也不去介意。谁知他母亲见了病蝉,忽地掉转脸,对着一个少妇喊道:“这老乞婆不把你放在眼里,她难道不晓得你的兄弟现充着堂堂的学校教员?还是警察厅他走不进去呢,还是县里头和他没有交情?只消拿你兄弟一张小名片,向县大老爷捣个鬼,包管这老乞婆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蝉儿快来,你姊姊又和那老乞婆淘气回家了,你有什么主意好替你姊姊出这一口鸟气?”
病蝉再向房里一望,果然见他姊姊金兰坐在床沿上淌眼泪哩,心里老大不很高兴。他也不来理会,忙忙地开了那抽屉,取出那一幅诗笺向怀里一揣,转身就走。叵耐吃他母亲迎面拦着嚷道:“怎么我说的话,你一共还不曾听见?等我来详细告诉你。你姊姊昨晚煮了两条小鱼,悄悄放在橱柜里,吃早膳的时间,她便取出来搭搭稀饭,这也是人情之常。不料那老乞婆偏好记性,问你姊姊这鱼可曾吃了没有。你姊姊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如何肯去承认?随口说了一句,是被猫偷吃去了。老乞婆不肯相信,便一直絮絮叨叨告诉你的姊夫。你的姊夫又是个不讲人情的王八蛋,听见这话,像失火似的顺手就给你姊姊一个嘴巴。你姊姊当然哭得回来,一长一短,诉说她这冤枉。好儿子,你瞧这事该怎样办?”
病蝉这时正记挂着玉痕,心里着急得了不得,哪里肯好生答应,早放沉了脸色,冷笑道:“这个还叫什么冤枉呢?鱼是她偷吃的,像这样嘴馋,便再吃一个巴掌,也不为过。别人家心里有事呢,没有这工夫来管这样闲账。”
他母亲听他说出这样话,脸都气青了,指着他骂道:“我把你这不孝畜生,老娘是白养了你了。起先姓葛的那个丫头稍微有点儿三长两短,你就没命地护在里头,深恐她受了委屈。怎么她是你嫡亲姊姊,你转把她当作路人看待?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母亲话还未完,早从房里飞出一小痰盒子,扑的一声打在病蝉脑前后,打个正着,接连便见他姊姊像个疯虎似的抢过来要揪病蝉的衣领。病蝉吓得魂飞天外,幸亏脚步来得快,一口气窜出大门,指着门里喃喃地嚼念道:“自反而忠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犹是也,则与禽兽奚择哉,与禽兽又何难焉?”
说话的当儿,已跑出有一箭多远,拿手摸摸颈项,觉得非常疼痛,只好硬着那副头皮,咬了咬牙齿,气急败坏地赶入陶姨住的那所屋子。却见霆儿在天井里踢毽,一眼瞧见先生,早喊起来说:“妈妈和姊姊不用尽哭吧,过先生来瞧你们了。”
陶姨听见这声息,便拭抹净了眼泪,迎得出房,让病蝉在上首坐地,又拿出一个小纸包儿递在他面前,含笑说道:“残年承先生的情,替霆儿垫的书籍费,今天却好他姊姊回来,叫我亲自还给先生。”
病蝉正颜厉色地说道:“区区款子,又累小姐放在心上则甚?你们要用,尽管拿去花用,我是不介意的。”
陶姨笑道:“先生这个却不必客气,倒是令堂太太那个利息,如今还不曾凑得齐整,想累先生替我们说缓款些,一经钱到了手,便叫霆儿送过来,绝不误事。”
病蝉皱着眉头说道:“并不是学生不肯尽心,只是家母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她一个鹅眼轻易也不肯让人。罢!罢!我便先在这款子里替你们缴纳,随后由你们再算还我,也不妨事。”
陶姨见他说一句,那脖子便抖一抖,心中很是纳罕,随即笑问道:“先生今天想是不大舒齐,难得逢着星期,在府上休息休息好了,又累先生老远跑得来,叫我们很觉得过意不去。”
病蝉一手摸着颈项,一面摇头说道:“没要紧,敢是昨夜睡觉落了枕,扭着筋骨,遂觉脖子不大灵便。我原想休息呢,又因为打听得你们大小姐在那边受了气苦,我这心里老觉有些悬念,所以挨命也得挨到这里来探视探视。”
陶姨接着说道:“原是呀,世界上冤枉的事很多,先生似也知道我们这大小姐的为人,她再手里拮据些,倒不会偷了人家的戒指。”
病蝉冷笑道:“光是冤枉她就算了吗?葛先生已打定主意,托刘瞎子将你们大小姐卖掉,好赔偿他这戒指损失。我和刘瞎子的少爷是至好朋友,打听得这信息真是千真万确。刘瞎子这时已寻那潘媒婆去斟酌价目去了,说不定一日半日便打发轿子来抬人。”
他只顾说得高兴,不防陶姨听见这话兀自碰头撞脑,叫起撞天屈来,一面喃喃地哭着说道:“他老子再不济些,毕竟是个读书秀才,可怜在世时候,穷得没有饭吃都不肯打这样主意。难道这番转便宜我们小叔,让他享受这笔身价不成?早知如此,不如起先在我们手里卖了,何等干净!”
玉痕先前在房里,本来抽抽噎噎,伤心到了极顶,此刻忽然又得着病蝉说的这不祥消息,她转不慌不忙,掀着门帘探身而出,望着陶姨冷笑道:“姨娘,你闹什么呢?卖不卖由他,去不去在我,果然到了那挽回不来的时候,还有一条死路呢。我今年虽然活到十几岁,至于社会上这些魑魅魍魉早就灰了我的心了。恨杀我是个女孩儿家,凡事又不能自由,料想以后也建不出什么功业,白混在这世上也没得大趣儿,不如寻着我那苦命父母,倒还安心乐意。”
病蝉一眼瞧见玉痕,只见她泪光满面,楚楚可怜,仿佛一枝带雨梨花一般,又听她这死呀活的发生出这消极的观念,登时觉得有一把一把的刀子剜着自己心坎,情不自禁踅近玉痕身旁,殷殷勤勤地安慰着她,说道:“大小姐,你千万别从死路上着想,你别的不瞧,还瞧我这病蝉一时一刻都把你放在心里,你若是不肯相信,我这里还有诗为证。”他说着,早从怀里掏出那幅诗笺,没命地直递过来。
玉痕虽不大愿意,然而为他兄弟霆儿分上,却不肯轻易得罪这学校老师,也就接到手里,却不曾拿眼去瞧看。病蝉急得了不得,说道:“请你念一遍给我听听,这几首诗里,大小姐最赏识哪几句?说出来也叫学生放心。”
陶姨是个爽直妇人,她见这模样,不由冲着病蝉说道:“哎哟!这是什么时候?我们的性命还不知怎生交代,谁有这工夫和过先生诗云子曰地在这里胡闹?”
又回头望着玉痕,哭道:“大小姐,你休得自寻短见,蚂蚁尚且贪生呢,家私多大祸多大,好在不过一枚钻石戒指。为今之计,先须将你藏躲起来,拼着我和他们斗一斗,要杀要剐,我毫不畏惧,只是急切将你送到哪里去才好呢?”
这句话却好提醒了病蝉,忙插嘴说道:“有了有了,舍间离这里又不远,大小姐便悄悄地随我回去,任是他们寻遍了也寻不着。”
陶姨觉得这办法很是妥当,又有些迟迟疑疑的,未及答应。病蝉又道:“姨娘,你不消踌躇,我家既有我的母亲,又有我的姊姊,她们都是女眷,再没有男女的嫌疑可以遭人指摘。事不宜迟,大小姐便跟我走吧。”
陶姨见他说得这样慷慨,便点了点头说道:“事急无君子,大小姐你就委屈一点,只是打扰过先生的府上,我们总觉得心里不安。”
病蝉没口子答道:“姨娘说的是什么话?莫说我和大小姐耳鬓厮磨,不是一日二日的情谊,便算我们陌路相逢,既遇着这样危急情形,也没有个袖手旁观的道理。不瞒姨娘说,凉血动物,我过病蝉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说这话的当儿,忍不住义形于色,抢近一步,便来握玉痕的纤腕。玉痕吓得倒退了两步,正色说道:“过先生用情实在令人可感,但是拿过先生和家叔比较,亲疏毕竟有点儿分别。家叔不仁,虽然打这主意,然而事之有无,尚在未定。即使他们果然实行,也得容我玉痕分辩一句。万一此时冒冒失失,竟随着一个陌生的人不尴不尬地躲避起来,转要予人口实。况我们做女孩子的,不知道尊重自己的人格……”
病蝉跺脚嚷道:“还真是兵临城下,戎服而讲经书,昧乎事理极了。要知道常则守经,变则达权。大小姐若不听从我的计划,自堕令名则不孝,不能全身则不智,你快别要错会我的意思,以为乘人于危,将有不利孺子之心。你若讲到人格,如果吃他们将你卖给人家去做婢妾,这人格又怎么样呢?”
病蝉越说越急,依他性子,恨不得将玉痕背起来就走。陶姨也在旁边劝说,无奈玉痕只是含羞饮泣,低着脖子不来理会。
大家正在闹着,已见大门外面飞也似的赶过两名仆妇进来,陶姨认得她们是葛镜清那边的,不由吓得小鹿在心头只管乱撞。病蝉也搓手咂舌说道:“完了完了,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输,你瞧他们跑得七喘八吼的形状,可想不是佳兆。大小姐,你还不快躲藏起来,等我在前面挡着,你休得吃他们瞧见。”
玉痕哪里肯信,只是站着不动。果不其然,前头走的是个中年妇人,装着一副板板六十四的面孔。后面却是一个少妇,打扮得花枝般的轻盈袅娜,光是嘴唇皮上那一搭胭脂,仿佛吃她咬死一只大老鼠,扭头扭颈,先向陶姨福了福,笑道:“只因公馆里事情穷忙,一共不曾过来替姨娘拜年呢,我便朝上将个头磕了吧。”
陶姨慌忙一把扯住她笑道:“不敢当,不敢当,黄奶奶今年越发出落得标致了。贵人脚步是轻易不踏贱地,二太太打发黄奶奶过来,定然别有缘故。”
黄妈从腰里掏出一方手帕,将牙齿掩着笑道:“姨娘一猜便着,太太不放心大小姐,特地叫我们来接大小姐回去的。”
陶姨冷笑道:“承你们太太照应,理当遵她的吩咐。不过大小姐还是去年在家的,难得新年新岁,我想留她过得几天。”
那个中年妇人听见这话,早放下脸色,喊着说道:“黄奶奶,你们不同她讲什么客气。我们只知道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好只好,不好便牵着她走。”
她们一软一硬,正在那里耍把戏,其时只把个病蝉急得要死,暗暗对着玉痕挤眉弄眼。玉痕一手推过陶姨,挺身出来,侃侃地说道:“我知道了,可是太太叫喊回去,好在我身上追问那钻石戒指?”
黄妈忙道:“哎哟!天在头顶上呢,我若是讲谎,叫我吃前天那个大雷劈得脑浆迸裂。老实说,那枚戒指已经寻得出来了,好端端地还套在太太手指上,这是我们大家亲眼看见的。”
中年妇人撇着嘴冷冷地说道:“你又何必提这个呢?说出来他们也不相信。”
这番话却把个陶姨说得似信不信,掉转脸来望着玉痕。玉痕便追问一句道:“这戒指是哪里寻出来的呢?请黄奶奶明白告诉我,也让我替太太欢喜。”
黄妈笑道:“我们只知道戒指寻出来是千真万确,至于怎样失落、怎样又到太太手里,太太不曾和我们讲,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寻根究底。”
中年妇人笑道:“我说可是嘛,太太还不曾审问她,她倒转来审问太太了。大小姐,不是我敢责备你,譬如像这件事,只要你洗脱了干净身子,便是天大的造化。你一定要问,难不成太太便交代你一个窃贼?”
病蝉这时越听越有些疑心,忙附着玉痕耳朵说道:“你千万别用理她们,币重而言甘,殆诱我也。万一再中了她们的圈套,那时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那中年妇人将病蝉瞧了一眼,见他浑身衣服不像是个阔公子哥儿,随即厉声说道:“陶姨娘,这位是你们府上的什么人,要他拦在头里百般地挑剔?我们只消回去告诉了大人,怕我们大人不见得肯容他这样放肆。”
病蝉见那妇人简直申斥到自己身上来,哪里按捺得下这口鸟气,立刻施展出他做教员的威风,吆喝道:“哪里跑来的这样蛮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姓过的是谁,开口便来伤人。你们大人是个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善棍罢咧。我过病蝉只消将学校里的朋友一声号召,不叫你们那个善棍吓得龟走鳖爬,我们还敢在学校里厮混?”
那中年妇人听他这口气,虽不敢和他分辩,却尽管把眼瞅着他冷笑。病蝉还待往下再说,转是玉痕拦着说道:“过先生,你们是斯文君子,何必同她们仆人较量长短?你看待我这番好意,我很知道感激。请你让我到那边去一趟,至于他们的话,虽未可凭信,然而难保便没有这事。我假如不肯相信,这戒指想必是我偷的了,我既不曾偷,安见得她们便不会寻得出来?托天侥幸,将这祸事无形消灭,我们相见总有日子。”
病蝉听她这一番委婉的论调,忍不住滴下泪来,只低低说了一句:“小姐此去保重,如果戒指无恙,请你便中寄一封信给我,好让我放心。”
玉痕点了点头,又道:“舍弟葛霆,一切总望先生加意照拂,有什么不肯率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们姨娘,姨娘也知道好歹的。”
她说完这话,便别了陶姨,大踏步出门。黄妈笑道:“大小姐再缓一步,待我来替你雇一辆黄包车,这条道路很远的呢。”
玉痕连连摇手说:“我是个贫人家的女儿,生着两只脚,为什么不能走路?早间和象文哥哥不是一路走着来的,也没觉辛苦。”
一面说,一面也不停步。陶姨含泪将她送出门外,病蝉也呆呆地在那里望,一直等那望不见她的身影,方才回身。刚跨入堂屋里,一阵心酸,那眼泪和雨也似的扑簌簌落满襟袖。陶姨接着跟进来,叹了一口气说道:“咳!玉痕这一去,还不知他们是好意呢、歹意呢?我这身子虽然不能跟她一路走,至于我这颗心,悠悠荡荡,和她一齐到她公馆里去了。”
陶姨这句话不打紧,不防病蝉听入耳朵里,好像从他心坎儿上爬剔出来的一般,他顾不得吃陶姨笑话,登时哇的一声忍不住掩面痛哭,嘴里还喃喃讷讷的,听不清楚他说甚。陶姨很觉得诧异,忙劝慰他说道:“罢咧,过先生,你也别用这样伤心。论你们的情谊,不过是个朋友交际,你不晓得我这心里像刀剜得难受呢。大小姐虽然不是我亲生养的,论起理来,她也只少打我肚皮里走一遭。若讲她这为人,委实叫人怜爱,先前我还疑惑她一旦扒上高枝,准定将我们母子撇向脑后了。谁知她身子虽陷在那边,心交给我们使用,便是儿子也不过这样。碰着个不孝顺的,恐怕还不如她这女孩子意软心热。”
病蝉听她说一句,自己只哽咽一句,半晌才忍泪说道:“玉姑娘和我也算得是同病相怜,她只有一个母亲,我也只有一个母亲,我比她多了一个姊姊,她比我多了一个弟弟。”
刚说到这里,霆儿忽地哭得进来说:“别人孩子欺负了我,他们输了毽子,不叫我打,反在我头顶上凿个暴栗。”
陶姨忙将霆儿拽入怀里,乖乖儿子地不住叫喊,又拎起衣角来,替他在额角上揉搓,一面又恐怕冷落了病蝉,笑道:“先生你说呀,我在这里听着呢。哎,她比你多了弟弟怎样呢?”
病蝉好生没意思,更不往下再说,随即别了陶姨,一步一步地踱回家,心里还记挂他姊姊金兰,恐怕见了面还得和自己厮闹,转靠在门首,迟迟疑疑地不敢进去。
一抬头,忽见他姊姊笑嘻嘻从大路上走来,左手拎着一柄洋铁小酒壶,右臂上挂着元宝竹篮子,里面葱蒜也有,酱醋也有,另外还用荷叶包了一大包猪头肉。看见病蝉,对他含笑点了点头,说道:“你老蹲在这里则甚?还不快进去趁热喝一杯烧酒。你瞧天上黑云咕嘟咕嘟直冒起来,保不定一夜还要落一场春雪。”
病蝉见他姊姊没提起前事,才将心上一块石头放落,便跟着她身后走入室内。一眼瞧见他母亲猴在厨灶旁边烧火,锅里热气腾腾的,不知煮的是些什么东西。金兰这时手慌脚乱,将桌椅调排得齐整,凑近一步,向病蝉的脸上望了望,不由失惊问道:“哎哟!你好端端为什么哭了?夫妻们打架是常事,今天许他刷我的嘴巴,明天也许我扭他的耳朵,你何苦白舍不得我,转跑向西北风里去伤心?你瞧我就不计较这个。人生在世,只要把这张嘴吃得油光水滑,别的什么事都假的。老实告诉你吧,不怕我家那个老乞婆再厉害些,她有她的关门计,我有我的跳墙法,落得扰了她那一条新鲜的大鳊鱼,任凭她追究,我只给她一个不理会,她也奈何我不得。”
说罢,哈哈大笑,顺手便在那荷叶包里拈了一大块猪舌头,直往嘴里一送,上下牙齿别了几别,连一点儿渣儿都没有了。病蝉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懒懒地说道:“谁还及得来姊姊这般旷达呢?说得透,瞧得破,好像世上的人再没有委屈的境遇。我何尝替姊姊淌眼泪?我不过为我一个知心女朋友伤心。”当下便将玉痕的事告诉了金兰一遍。
金兰早放下脸色,向他啐了一口,冷笑说道:“只怕你这女朋友是个呆子,她如不呆,为什么这样好戒指不悄悄地偷来放在身边?莫说还值得几千两银子,便值不了这许多,留着向担子上换它几大块梨膏糖,放在嘴里咀嚼,有多少不好?不瞒你说,我们那个紧间壁的王大妈,她常常将褂和裤子晾在院落里,猛不防我总得捞她一块两块洗脚布,少算不着,积得多了,怕不能换出两个青花的大公碗?她也骂呢,我只当不曾听见,只叫作癞蛤蟆骂天,越骂越鲜,一个锅里煮饭,两个烟筒里冒烟。”
金兰越说越是高兴,只见她将肩头耸得高高的,鼻子往上凑了凑,笑得点头拨脑。这时候转把病蝉一腔心事消释得没有踪迹,母子三人,大家团坐下来吃烟吃饭,享受他们家庭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