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二月初的时候,那日子渐渐长起来了,唯有公馆里那一班丫头仆妇,午饭吃毕,大家都闲着没有事做,一个一个地差不多都溜入门房里来,赶着那些大爷们油嘴打花开开心。这门房好像便是这些没脚蟹的一座俱乐部。
其时蔡妈因为老爷刚吃过春卮回来,躺在楼上烟炕中间,和他太太袁氏秘密谈话,容不得她在那里插脚。她便也逛入门房里,劈头见轿夫小三子正和春红搂打在一处,旁边的人都拍手哗笑。小三见了蔡妈,这才将春红放落下来,嬉皮笑脸抢近一步,望着蔡妈笑道:“哎哟!老干娘来了,请坐请坐。老干娘你瞧,这春红好不倔强,我在这里正要求她自由结婚呢,她只是笑,不肯答应,弄到末了,怕倒要请出老干娘替我们做媒。”
蔡妈含笑夹脸给他一口唾沫,骂道:“小鬼灵精,休得在这里快活!你大不过是个抬轿子的小子,也学起文明朋友来了,满嘴的闹什么自由结婚?我请问你,我今年是七十八十了?怎么干娘就干娘罢咧,没来由又加上我一个老字?我打量你也是活得不耐烦,几时撞在我手里,将你这许多头发揪得一个干净。”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时候,春红早含羞带笑踅近蔡妈身旁。蔡妈将她的手一扯,并肩坐在一张板凳上,低低向她笑道:“呆丫头,你也是害人不利己,要叫我就扰了他们的,也不为罪过。在你以为献这样殷勤,借这题目可以打发那个歪辣货出门,谁知天下事再也不是人料得到的。告诉你要把你怄死了呢,不但损不动她的一根汗毛,而且我听老爷那口气,从今以后,转要将那歪辣货当作无价至宝,另眼看待起来了,我问你可气不气?”
春红鼓着两片腮颊,冷冷地说道:“我们是实心眼的人,只知道吃主人的饭,帮着主人打主意。谁不知道老爷和太太平时都多嫌着她,我所以趁这巧当儿,给她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干娘适才的话,你打哪里打听得来的?早知道这样……”
才说到这里,大门外面忽见黄妈和玉痕一干人都走入来。别的人对着玉痕都是不瞅不睬,唯有蔡妈笑嘻嘻地迎得上前,寻出话来和玉痕寒暄,看待她的情形,较早间大不相同。玉痕略略周旋了她两句,蔡妈又忙不迭地掇着屁股,一路陪她们上楼。才走上梯子,玉痕随意问了一句说:“老爷不知可曾回家来没有?”
蔡妈还未及答应,只听见袁氏接着笑道:“好心肝儿,乖儿子,你的叔叔正在这里提着你呢,你快上来吧!可怜我们夫妇俩,但凡有一时一刻不瞧见我的心肝儿,心里便好像失落了一件宝贝一般。”
玉痕此时忽然听见这样口气,不觉吓得发抖,暗想:自从进了这公馆以后,也不曾有一次经过这样的温语拊循,受宠若惊,两条小腿转把不住软了半截,一步移动不得。说时迟,那时快,袁氏早走过来,一把扯着她的纤腕,亲亲热热将她搂入怀里,一眼瞧见黄妈她们站在半边,兀自问道:“大小姐还是坐马车回来的,还是坐的我新制的那顶蓝呢锡顶大轿?”
黄妈忙笑回道:“谁不是要替大小姐雇车子的?大小姐只不肯,她说是穷人家的女儿,这腿很可以走个三里五里。”
话还未毕,镜清忽地跳下烟炕,手里举着那根翡翠嘴的烟枪,劈头劈脸只顾对着黄妈打将过来,嘴里还喃喃地骂道:“我把你们这些没用的婆娘活活地都该打死!大小姐她是我的亲嫡嫡的侄女儿,凡有个风吹草动,我都打心坎里舍不得她,这蛮长蛮长的道路,亏你们有这样忍心,硬逼她一步一步地挨命,我和太太的轿马又不曾烧掉。”
他只顾骂得高兴,黄妈虽然瞧科几分,不大害怕,只笑着往后退了几步。转是蔡妈使劲将镜清向炕上一推,笑道:“越说越说出好的来了,死人咽气才烧轿马呢。不想你这老糊涂,新年头里也不图个忌讳。”
玉痕见这模样,老大有些过意不去,忙解释说道:“叔叔休得错怪黄奶奶,实是侄女儿不肯雇车子,与她们没有相干。”
镜清叹了一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我不瞧你,还得瞧我那死过去的哥哥。”说着,便提起袖子擦抹眼泪。
袁氏劝道:“老爷,你这么大年纪也禁不起伤心,难得你这侄小姐站在你的面前,有什么话便和她开诚布公地讲几句吧。她是个乖巧的孩子,没有个不知道好歹的。”
玉痕此时也摸不着他们的头脑,心里只是放那戒指不下,便趁势问了一句。袁氏将她肩膊拍了两拍,又伸出自家第四个小指,凑近玉痕粉颊,笑说道:“心肝儿,你瞧这是什么东西?可怜竟将心肝儿吓成那个模样,把你婶娘心都疼死了。戒指能值多少?心肝儿的身子值多少?莫说不曾丢掉,便是丢掉了,与我家心肝儿也没相干,断断不会难为心肝儿的。”
玉痕这才相信黄妈她们说的不是假话,重行笑问道:“没丢掉真是万幸,不然侄女儿之名誉便是跳入黄河里也洗不干净。”
袁氏正色说道:“谁有这般胆敢污蔑我的心肝儿?心肝儿,以后若有婆子们瞎三话四,你尽跑来告诉我,瞧我有这本领将她们打得稀烂。”
镜清抽了几口烟,笑着向袁氏发话道:“正经话你不同大小姐攀谈,转啰啰唆唆讲这些不要紧的闲事。我恐怕你真有些倒三不着两的了。”
袁氏笑道:“大小姐在你面前呢,我早就叫你告诉她这天大的喜事,你又只顾抽那劳什子,通共还不曾和她开口,这时候偏来怪我。”
镜清笑道:“你说了不是一样?”
袁氏摇头笑道:“我又不曾到归元寺里吃春卮,你们席上生风,到了我嘴里,便是学说出来,怕也不大详细,还是由你再说一遍的好。”
镜清这才将烟枪放落,又提起银茶壶润了润口吻,笑嘻嘻地望着玉痕说道:“论理像你们女孩儿这婚姻的事,应该便由我做叔叔的做主。你又没有父母,做叔叔的做了主就完了,难道还怕你不肯答应,巴巴地当面锣对面鼓地和你开这谈判?但是目前的时势与当初古时代大不相同,你叔叔又是个文明透顶的人,什么人权呀、自由呀,肚皮里都灌得满了。”
他才说到这里,袁氏早忍不住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笑道:“啧啧啧!八十岁学吹鼓手,又充起时髦来了,吹得来这样大牛皮,把我浑身吹得汗毛直竖。”玉痕听了也是好笑,不过听见镜清提到她的婚事,转羞得抬不起头来,将身子挪了挪,忙背转过脸去。
镜清也扑哧笑了一声,指着袁氏说道:“喏喏,别人在这里讲正经,你又闹起小花脸来,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了。”说着又躺下身子,斜倚在枕头上,拿起烟签子挑那烟膏。
袁氏趁势将玉痕扯了扯,笑道:“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叔叔今天在归元寺里,同席的有位征收局的局长……”
才说到此,转又想了想,复行望着镜清,笑问道:“这局长姓什么的?”
镜清笑道:“你这人多好记性,我刚才说得明明白白,这局长姓鲁,外号国香,年纪轻得很哩,今年才六十二岁。”
袁氏拍手笑道:“不错!不错!我先前听了还和你闹笑话的,卤肉香,难道咸肉不香不成?鲁大人再阔不过的了,先是像这样差事,他身上还兼着好几处,家私是不用说的,拿算盘替他算一算,怕摆下七八面算盘来,兀自算不清楚。可惜像他这样福气,偏生膝下没有生着一个儿子,小姐一抹头倒是九个,大小姐今年四十三,没来由白替别人家倒生了五个男娃娃。这鲁大人尽望着叹气,所以和你叔叔谈起来,都想在那一班姨太太之外再娶一房正室,照样红帖做事,另外租房子住在外面,俗说就是两头大。也是你叔叔福至心灵,当时便想起你这宝贝心肝儿,打算送你到那边去享福。鲁大人听见这话,欢喜得打躬作揖,流水般地允许你叔叔,经心肝儿过了门,他拣一处极好极有出息的捐卡,交代你叔叔去承办,将来还可以在国务院里替你叔叔运动个荐任职务。”
镜清忙欠起身子,接着说道:“侄女儿,你不要错会了意,疑惑我拿你去卖人情。你休听婶娘的话,什么捐卡和荐任职务,那都不在我的心上。我只想女儿过到一百岁,这嫁人的事却是免不掉的。与其冒冒失失嫁给穷人家去做媳妇,如何及得来这样的荣耀威武?你心里好说你妹妹阿锦,我为何不把她送给鲁大人呢?一者阿锦年纪太小,二者她那副猴子脸,也不配有这样的造化。天日在上,我们办慈善的人全凭了颗良心吃饭,有好处不给我的侄女儿,转给我的女儿,显见得无私也有弊。你们那个陶姨,她是个什么东西,我断不屑去和她商议。一言为定,择个好日子,便由我这里用轿子送你过去。一年半能够替鲁大人生个肥头白脸的小少爷,不但是你的光彩,而且我们愚夫妇也托福不浅。”
袁氏笑嘻嘻地说道:“心肝儿,你怎么还不谢谢叔叔?这样的幸福,提着灯笼火把也没处去寻觅哩。哎哟!为什么好端端又滴下眼泪来?”
镜清笑道:“咳!她原是个实心孩子,以为平素我们看待她这样好,一经提起出嫁两字,当然是要伤心了。侄女儿,你放乖乖的,虽说不能常常接你回来,逢时遇节,我都要打发婶娘到你那里去探看探看。”
这时,玉痕吃他们夫妇俩一吹一唱,弄得六神无主,忙按定了心,细细咀嚼她叔叔婶娘的语气,不由从心坎上感激起来,暗暗想道: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才得这样关切,若依那过先生的议论,似乎不近情理。莫说我叔叔不是个没钱的人,道不得个卖侄女儿过活,况且一笔写不出两个葛字,他同我爹爹是嫡亲手足,把我卖给人家去做奴婢,他们这面皮上也不见得有什么光辉。虽说这姓鲁的年纪大了一点,然而只要他将我叔叔当作岳丈看待,能竭力去提拔他,我便拼了这身子也还值得。不过做女儿的得了这样好处,爹妈死在阴司里,一些都不知道,想起来委实叫人伤心。
袁氏瞧她这神情,并没有一点反对的表示,早已猜着个九分,兀自挤眉弄眼,和镜清在那里打无线电话。镜清也非常欢喜,又认真说了一句:“大小姐,我们便这样办好了。”
玉痕未及答应,忽地房门外面有人接着笑道:“好呀,办什么呢?也不告诉告诉我。”
袁氏见是阿锦,笑呵呵地说道:“鬼丫头,进房来也不声响,阴恻恻地把人吓一跳。瞧你今年也不小了,如何还这般孩子气?就在这上面及不来你姊姊老成持重。你姊姊有了婆婆家了,还不快进来替姊姊道喜?”
玉痕听见这话,羞得夹耳根子通红,又怕阿锦当真来打趣自己,三脚两步趁势便走得下楼,引得镜清夫妇都笑起来。
阿锦一时解不来他们的话,刚待追问,只见袁氏已从手上褪下那枚戒指,递给阿锦。阿锦笑问道:“咦!早间那样搜寻遍了,也没见这东西的影子,如何此刻竟活跳出来?敢是玉痕怕吃妈的责罚,所以巴巴送到这里?我猜得一定不错。”
袁氏笑得咯咯地说道:“孩子家,休得信口冤枉了人,你姊姊她焉肯做这没顾脸面的事?这是那春红实心眼,冷不防从地上捡起,当时她便不肯说破,想借这名目和玉痕姊姊作对。起初我原称赞她这主意很好,谁知你爹爹很想在她身上发迹,不但不去驱逐她,而且要将她送给那鲁大人去做姨太太。”
阿锦一面将戒指套上,一面放沉了脸色,对着她爹妈侃然说道:“哎哟!这个如何使得?我们方在这里伸张女权,把从前那些买卖式的那婚姻制度一概要铲除得干净。一个女孩儿家,不但不能给人家做妾,而且不许男子一夫多妻,为什么叫这样恶习偏生发现在我们家里?爹,你休得胡闹,便算你肯,我也不肯。”
她说着,随即掉转了身子,要跑去阻拦玉痕,吓得袁氏死命将她扯住。镜清这时候气得脸上铁青,拿烟枪指着她说道:“死畜生!你难道不想饭吃?”
阿锦停下脚步,问道:“奇呀,这又与吃饭什么相干?”
镜清气吁吁地说道:“你爹辛苦一世,算起来都为的你们这些孽障。目前的时势,米珠薪桂,各人顾全各人的性命恐怕还来不及,若再叫他们捞出腰包来给我去做慈善事业,好比登天还难。眼见得我们这碗饭渐渐有些靠不住了。比如去年北边灾区也很广阔,几十万穷百姓在那里嗷嗷待哺,我趁这个当儿,也寄了好些捐册到上海一带地方,乞求他们资助。哼哼!除得收来了些小数目,其余倒有一大半付之不瞅不睬。残年里我们开发,就有些开发不出,坐吃山空,我能有多少财产?再不赶紧变换方法,你仔细去想想,将来你出嫁这份赔奁,第一件就没有指望……”
阿锦听到这里,果然再不开口,不由而然地将个粉颈低垂下去,响也不响。镜清忙趁势说道:“平时呢,你还得要添这样衣服、制那样首饰,这些钱难道打从半空里掉下来不成?我也是没法,才低声下气去求求那个鲁大人,请他助我一臂之力。你也该知道,这一班官场,若是想运动他们,只有两条道路,一是金钱,一是女色。你爹的金钱是捧不出来的了,难得有这巧宗儿,他肯赏脸给我,收你姊姊去做第九房姨太太,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好容易和你妈斟酌妥帖,瞒得玉丫头水泄不通,不料你转呆出屎来,巴巴地还待跑去告诉她,破坏我们这样好事。”
阿锦已是从心底下觉悟过来,扑哧一笑,说道:“爹,你便拦得住我这张嘴,恐怕雷哥一经知道,他是个暴躁性子,一定要闹将起来,那时依旧将这事弄得决裂。”
一句话提醒了镜清夫妇,彼此面面相觑,兀自作声不得。阿锦笑道:“我倒有个好法子,横竖这事都得守着秘密,爹何妨传个命令出去,吩咐家中大小人等,不但要瞒着玉姊姊,便连大少爷面前,一句口风也破露不得。等到有了喜期,给他们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悄悄将玉姊姊送入鲁大人公馆,便是过后雷哥埋怨,那时生米已成熟饭,也不怕他还能将玉姊姊夺得回来。”
袁氏点头,望着镜清笑道:“你莫要瞧不起孩子年轻,想出来的法子竟比我们还来得周到细密。”
镜清大笑说道:“我平时喜欢阿锦,便在这些上面。你动不动都批驳我纵容了她,其实我还明白得很呢。女孩子不怕文明,文明在个谱儿上,这便是通权达变的才调,寻常女孩子是千百中挑不出一个来的。”
说了这话,当下便一迭连声先将蔡妈唤得上楼,将这件事详详细细告诉了她一遍,便派她下去传达命令,无论男女仆从,但凡在大少爷面前提起这件事,一经查出来,不但砸碎饭碗,而且还要送入警厅里,监禁一年零一个月。众人舌头一伸,春雷也似的答应不迭,所以象文这一晚在外面噇得烂醉,回来也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大小姐的话。
象文这时候也将早间的事情忘却,踏入自己房间里鼾呼大睡。睡到第二天早晨,方才想起玉痕,不晓得戒指那个案件后来怎生发落。正待到他母亲面前去打探,却好身旁伺候他的那个小厮笑着告诉他,说大小姐已经由太太将她接回公馆,不但不曾难为她,而且看待她十分亲热。象文心里非常纳罕,后来又打听出那戒指已经寻出来,方才恍然大悟,暗暗笑道:“哦,原来为的这个,就不怪了,总还算玉妹妹的造化。”
再说象文打从北京回来以后,终日闲着没有一点事做。他本来交结的那一班朋友很是不少,年纪又都同他差不多,性情又合得来,大家替他忙着接风洗尘,轮流着做东道,单就这件事而论,那汉口一带的妓馆几乎没有一天没有象文的足迹。足足忙了一个多月,方才略事休息。他的父亲也没有这本领来管束他,只在背地里和袁氏啰唣,说:“雷儿没长进,终日嬉戏,也不成个道理。你做母亲的也该对他劝说劝说,叫他把心定一定。以前学的科学,没事当儿都得温习着,免得将来要用着它,临时抱佛脚,那可就嫌迟了。”
袁氏觉得他的话也还有理,便将他的意思转达象文。象文笑了一笑,说道:“他懂得什么?我们的学问放在肚皮里,是再也不会忘记的。你叫他拿出银子来给我升学,包管一考便取。”
袁氏笑道:“你又来夸嘴了,去年你在北京的当儿,为什么又写信回来,告诉他学校里不曾把你名字取出呢?好儿子,你爹爹的言语都是望你学好,只要你肯巴结上进,过一两年替你娶一房媳妇,和和气气地在家里享福,不比较和那一班烂污婊子厮混在一处的好?”
象文早将两只耳朵拿手掩得紧紧的,冷笑说道:“去吧,去吧,休得引我着恼。提起娶媳妇来,我兀自生气,依你们又得将姑母家的那个粉珠聘给我,我死也不干。”
袁氏笑道:“粉珠哪一件又配不上你?大前天你姑父还有信给你爹,巴巴地提起这婚约。”
象文见他母亲的话越说越不大对,登时跳下了楼,跑入他自己书房里纳闷。刚刚躺下一张睡椅上,小厮金牛早将一叠报纸放在椅子旁边给他瞧看。他没精打采地翻了几张,觉得也没有什么新闻,只顾拣那小报消遣,瞧见一家小报上载着一段哀情小说,下边注的人名是“蕉影”两个小字。他忽地笑起来,对着金牛问道:“哎哟!这不是黄蕉影吗?”
金牛不懂得,只摇了摇头。象文急道:“你的记性真不好,以前和我同学,不是常常到我们公馆里来谈天?咳!这件事约莫也隔了一年多了,一副清秀脸蛋子,朋友会见他,都拿他取笑,说他是西门庆转世。”
金牛这才想起来,笑道:“哦!就是那个黄大少爷,你说明白是黄大少爷好了,怎么又称呼他作焦挺?”
象文想了想,又笑道:“奇怪,怎么这些时都不曾见他来访我?难道他不知道我回了汉口不成?”
金牛忙道:“不是不是。这黄大少爷近来穷得很是可怜,在去年腊月底里,我有一次在路上碰着他,像那样下雪天气,他瑟瑟抖抖的,他身上穿着一件夹衫,鼻准头冻得比樱桃还红,左手提着一个豆油瓶子,怀里倒抱上两株水仙花。我正待上前厮唤,也不晓得他不认识我呢,也不晓得装作不曾听见,一双破鞋子在泥水里踢得漆乌麻黑,眨眨眼,从人丛里跑得不知去向。大少爷,像这样人不来也罢,若是来了,还怕不和我们那位贤邻刘瞎子一般无二。”
象文惊问道:“哪个刘瞎子?”
金牛便将那一回刘瞎子闹的笑话把来告诉了象文。象文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就是刘晓初,他起先并不是没钱的人,如今落寞下来,能周济他的地方,便周济他几文也不为过。我们老爷,他就是这样坏脾气,你的境况比他好呢,他捧出一千八百去巴结人家,他都情愿,万一你不如他,他便将这人放在脚底下踏了又踏。”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出一个极精致的皮夹子,打开来取出四张钞票,每张五元,递向金牛手里,说道:“好在刘家离这里也不远,便累你替我跑一趟,说这是我送给刘先生零用的,叫他不用嫌少,随后他如果拮据,尽管跑来会我,不必去和那老牛纠缠。”
金牛接得那钞票,欢天喜地,掉转身子跑向外边。打了一个磨陀,匆匆地跑回来,望着象文说道:“刘先生叫我谢谢少爷,他感激少爷得了不得。”
象文问道:“收条在哪里呢?拿出来给我瞧一瞧。”
金牛怔了一怔,笑道:“我也待向他要收条的,只是想着少爷赏他的钱和借给他不同,巴巴地叫他写个笔据,反觉得少爷小气,似乎怕刘先生赖了一般,这也不妨事。少爷若是一定要这东西,我便再跑去告诉他,也不为难。”
象文忙拦着说道:“这又何苦来呢?左右不过这几块钱,没的叫人家心里不快活。这些事倒是你想得周到,且自由他去吧。我又闲着没事,不如和你去访访那个黄蕉影。”
金牛笑道:“又不知道他的住处,没的跑去撞这冤枉路。”
象文放下脸色说道:“你又来偷懒了,他既然投这稿子,那报馆里的人必然和他厮熟。我们此时先顺拢那报馆,问出住址来,然后再去寻他,一定是不错的。”
当下计议已定,主仆两个便出了门口,劈头撞见阿锦也在那里上车。象文笑问道:“妹妹这时候往哪里去走动?”
阿锦将个脖子一扭,笑道:“要你来查问我则甚?各干各的事,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全然与你没有相干。”
她说完这话,只见车夫将丝缰一抖,那匹马展开四蹄,翻钹也似的,眨眨眼已瞧不见她的身影。金牛咕哝着嘴说道:“马车又被小姐坐得去了,白累我们苦了这四条腿。”
象文一面走,一面笑向他说道:“你休得这般眼热,老实说,便是有马车,我也不坐的。”
金牛笑道:“可又来,往常但凡少爷出门,好像和自家的腿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都放它在马路上挨命,这是什么缘故?”
象文叹了一口气说道:“咳!人喊你作金牛,我要喊你作蠢牛。你也不知道世界上新潮流,畜生和人都要讲究个平等,你有几个臭钱,便该那马拉着你走,万一没有钱呢?”
金牛接着说道:“照少爷这样讲,若是没有钱,然则便该将马坐在车子上,少爷拉着它走了。”
象文扑哧一笑,正色说道:“人拉着马走,这也算不得平等。平等者,我即是马,马即是我,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金牛笑得咯咯地说道:“好,好,随后我便不喊你作少爷,只喊你作马,你可依不依呢?到那时候,怕少爷又要使起性子来,骂我这蠢牛不懂规矩了。”
象文吃他这一驳,一时倒想不起言语来和他辩论,幸喜自家要去访问的那个报馆已在目前,他便将手里司狄克向前一指,笑道:“休得在这里瞎三话四吧,还不快拿我的卡片进去问一声,或者这黄蕉影便在他们报馆里办事,也未可知。”
金牛不敢怠慢,真个取出片子,递给门口一个管门的,管门的便一步一步地踱上楼。不多一会儿,早见楼上匆匆地跑下一个少年,高撑着金丝眼镜,向象文拱了拱手说:“原来是葛象翁,久仰久仰,幸会幸会!若不嫌弃,便请到兄弟编辑室里少坐一坐。”
象文仔细将那少年一望,却从来不曾会过,因为他异常地殷勤,却不好拂他这盛意,便笑道:“兄弟本拟来造访,只恐先生笔政冗忙,不便造次,所以打发小价问一问蕉影的住址好了。”
那少年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兄弟今天的稿子全都发齐了。象翁虽然认不得兄弟,至于兄弟却久闻象翁的大名,提起来都要算是斯文骨肉,断没有个过门不入的道理。”
他说着便举起手来,邀象文进去。象文不好再行推却,只得随着他上楼,四面望了望,只见那个房间破败得很,一张桌子上堆满了字纸,还有一叠一叠的旧报,摆设得乱七八糟。桌面前一面破砚台,汪着些半红不红的清水,唯有那一柄剪子倒磨得通明透亮。那少年忙着让象文在椅子上坐地,他又从抽屉里翻了一会儿,拣出他自己的名片,递给象文瞧看。象文见上面印着“连幻佛”三个小字,其余还有某某记者、某某编辑的字样,匆促间也不大看得清楚,暗想:这个姓倒生动得很,恰好再配上这幻佛,益发生动了。
他刚自沉吟,早听见那连幻佛笑说道:“不怕象翁笑,敝馆的经济很苦艰窘,所以至今还不能扩张。快了,一经款子到手,便少不得要重张旗鼓。象翁如有什么大著,尽管送到敝馆来,由兄弟替你发表。”
象文点头笑道:“贵报记载花丛里的事倒很多很多,兄弟没有别的本领,这吃酒打茶围是兄弟颠扑不破的例行公事,改天倒可以替贵报效劳。但不知贵报近来销数如何?”
幻佛放沉了脸色说道:“小报办到兄弟这样分际,在汉口这地方要算得破天荒了。每日里除得赠送各机关,本埠外埠通共算起来,足足有一百多份。”
象文听到这里,不由将个舌头伸了伸,笑道:“哎呀!这个所入也很有限,如何可以够得开销呢?”
幻佛笑了笑,说道:“报馆里若是全靠着卖报的进款,谁也没有这些婆娘来折呀。敝报馆销路很广,这告白费倒是一笔大宗,其余便向各家妓馆里敲敲竹杠。还有特别拿出钱来托兄弟替他鼓吹的,那尤其不可预算,多也没有,每月至少也捞摸他们七八百元。好在事权统一,经理也是我,编辑也是我,校对也是我,发行也是我,以外开支也很有限。”
象文笑道:“印刷呢?手民呢?薪水饭食……”
幻佛忙接着笑道:“象翁又来拿兄弟取笑了,像我们这小报,还能够在家里印刷吗?一部机器要多少价目?或者你象翁高兴,将来替兄弟添本,我们当然就大办而特办起来。”
说着,又低低向象文附耳道:“我们可算是一见如故了,兄弟不敢相欺,做别的买卖,发达不发达,都拿不把稳。若是仅仅办一份小报,包在兄弟身上,你拿一千块钱进门,不消半年,足足有五万银子送到公馆里来,买茶食小吃小吃。”
象文听到这里,不觉心里动了一动,便向下追问道:“难道外面寄来的稿费也不要钱?”
幻佛哈哈大笑说道:“足见象翁是个外行,兄弟教你一个乖吧,本报所有的新闻,帮忙的却另有个朋友。”一面说,一面拿手向桌上那柄剪子一指。
象文点了点头,重行问道:“新闻或者可以雷同,但是贵报末页还印着一篇小说,怕这小说和人家雷同,就要遭外间的指摘了哇!”
幻佛放沉了脸色说道:“这也有个办法。目下的小说家你道还少吗?他们初初拿笔学作小说,巴不得有人替他登载,酬资不酬资倒也不一定计较。兄弟手段再稳健不过,他们只顾寄了稿子来,我便马马虎虎地替他登出,随后他们若是提到钱呢,始则给他们一个不瞅不睬,若是讨急了,我便说:‘你寄稿的时候为何不预先声明?早可知道你的要钱,我早就退还你了。’”
象文笑道:“一个人上当,难道人人都上你的老当?”
幻佛笑道:“作小说的人又没有团体,上当的不见得会跑去告诉不曾上当的,我只消捞到一篇,还可以敷衍三五个月。”
象文忙道:“然则这蕉影也堕入你的计中了,那可不行,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和先生闲谈,早把正经事忘掉,我正因为没处寻他的住址,所以特来奉问。”
幻佛忙将象文脸上望了望,不由笑说道:“这蕉影女士原来和象翁认识,笔墨很好,要算是当今数一数二的才女。然则象翁这艳福真个不浅。”
象文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驴头不对马嘴,脸上一红,忙分辩道:“岂有此理!这蕉影和我同过学的,哪里是什么女子?你不用拿这话糟蹋我。”
幻佛笑道:“奇谈!奇谈!象翁未免太讳莫如深了。这人兄弟虽然不曾会过,然而她寄我的信也不止一次,总叙说她嫁了一个夫婿没有长进,以致累她卖文为活,语气之间沉痛得很。兄弟一者羡慕她是个女郎,二者怜惜她十分寒素,特地破了一个例,把她这稿子按每千字五角计算,寄过了八九块钱给她。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也多,象翁的朋友或者另是一人,也未可知。”
象文想了想,这话怕也不错,便随口说道:“照这样讲,我这蕉影的住址又没处查考了,无辜地倒白来吵闹,改一天我们再行畅叙。”说毕便待起身下楼。
原来这连幻佛是个少年滑头,他久慕象文的大名,这句话却并非说谎,久想过来笼络他,因为他家资富厚,倘若和他做了一个相识,无论如何都可以得着他的好处。这些时打听得他从北京回来,正四下里寻觅象文的熟人,好请他们替自己介绍介绍。不料天从人愿,好端端地忽然见他访寻得来,所以一经瞧见他的那张卡片,欢喜得和拾到宝贝似的,好容易絮絮聒聒,攀谈了这好半会儿。眼见得入港了,叵耐象文这当儿又待告别,他心里哪里割舍得下,登时打了一个主意,忙拦着说道:“兄弟有句斗胆的话,象翁若不嫌冒昧,今晚由兄弟做个东道,奉请象翁在一处地方去吃酒。象翁若是慨然答应,不消说得,如有半字拒绝,我便一头碰死在这桌角上,让象翁去吃人命官司。”
他说到这里,一手早提下那顶博士帽子,光着头眼睁睁地望那桌角,似乎要拼命的意思。引得象文哈哈大笑,说:“先生真可算得是霸王请客了,快别要如此,兄弟一定奉扰就是。但是此刻才吃过午饭,离着吃花酒还早,稍停我们再会,想先生不致疑惑我是假话。”
幻佛抬头向壁上挂的那座旧式自鸣钟望了望,见那长针才指到未正,委实时候离得还远,他却心生一计,便笑嘻嘻地说道:“我们来想个法子消遣消遣,省得象翁徒劳往返。”
象文笑道:“有什么法子消遣呢?打牌是兄弟最恼的,没的将这好好时光白在那麻雀扑克上消磨得干净。”
幻佛忙接口说道:“兄弟久知道象翁是新学界里的人物,何敢以这些俗事相溷?依兄弟愚见,这蕉影女士定然也是一个文明的妇人,我们似乎不可当面错过。这几天工夫,敝报上又替她登了一千多字,我这里带了一元钞票,不如陪象翁去访她一访,顺便将这款子送给她做薪水之资。我想这办法,象翁或许可以赞成的。”
象文笑道:“这女士住的地方可远不远?”
幻佛忙道:“不远,不远,她每次信上都注得明明白白,在后城马路一千一百一十一号门牌。”
象文道:“你这屋里气息很是恶劣,我们老实到那空阔所在吸点新鲜空气吧。”说着早站起身,提过那根司狄克。
幻佛慌慌忙忙地收拾了零星什物,便也取了一根司狄克过来,故意将关捩扭了扭,提起半截,却是一柄亮晶晶的利刃,在他的意思,以为要卖弄这东西给象文看。谁知象文觉得毫不为奇,转冷冷地说道:“仔细些,这东西是违禁的,没的叫巡捕瞧见要来干涉。”
幻佛故意皱眉说道:“我也叫作没奈何,不幸当了这报馆主笔,镇日价主张清议,难保不为政党嫉忌,所以拿这司狄克做个防身之具。”
象文哈哈笑说道:“先生休得肉麻吧,你这贵报乱七八糟的,不知堆砌得些什么屁话,政党哪里有工夫来和你作对?你放心,世界上的人暗杀完了,也暗杀不到你这连幻佛。”
幻佛却也毫不介意,出了报馆,会了金牛,一直奔那后城马路而来。
三个人挨着那门牌数起,好容易数到一处最偏僻的地方,那房子也不成模样了,东倒西歪,两边墙壁都用木桩死命抵着,一扇板门下半截倒露了好几个大洞。门里却是个空空院落,有几株春梅,花瓣已都落尽了,树枝上歇了几只八哥,见人来早,已忒棱棱飞起。他们刚跨得进去,却好阶沿底下立着一个妇人,背着脸在那里晒晾裤子。说也奇怪,那裤子上的洞简直和她尊府的大门一般无二,若是你仔细数去,那洞断断不只一处。他们故意咳嗽了一声,那妇人惊得掉转身躯,象文见这妇人面黄肌瘦,头发又蓬松着,像是还不曾梳洗,年纪约莫有二十来岁,不觉十分怜悯,想见她终日呕心挖胆作那小说,以至弄得这样憔悴可怜的形状,卖文为活,也不是一件快活的事。他虽是这般想,幻佛更机灵不过,早抢近两步,向那妇人鞠了鞠躬,含笑说道:“久仰女士的大名,今天特地过来奉访,所有大著的酬款,特由鄙人亲自送上,望乞笑纳。”
那妇人不幸生得是一副近视眼,她一手拿着竹竿,便凑近来向他们脸上望了又望,似乎不懂他的说话。象文早有些不耐烦起来,喊着说道:“蕉影女士是你不是?这是报馆里的连先生,专诚和我来奉访的。”
那妇人这才满脸堆下笑来说:“请坐,请坐!”
她说着这话,立时摔下那条破裤,便留他们到屋里去坐地。象文一眼瞧见那屋里灰尘狼藉,着实不成模样,恐怕将自己西装玷污了,老立着不肯移步。唯有那幻佛见这妇人生得倒还有几分姿色,意思想和她结个文字之交,便趁势跨将进去,使劲地望着象文招手。象文未及答应,忽地从那三间房子背后跳出一个人来,并没穿着长衫,手里提着裤腰,笑得哈哈地喊道:“原来是雷哥,我听见你在北京做了官了,为甚这时候还在汉口?难得你肯光降,真是蓬荜生辉。”
象文吃了一吓,仔细望了去,也把不住诧异笑道:“你不是黄蕉影,我原是要来访你的,被这女士两个字闹昏了,我说恁地哩,世上同名的人也不会这样巧。”
幻佛一时摸不着头脑,转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怔。蕉影将他邀入里面,又命那妇人到厨房下去烧茶,又告诉他们这就是拙荆倩霞,她也是从中学校里毕过业的。象文笑道:“好呀!我们正在这里同尊夫人纠缠,你为甚躲在后面老不出来?真是该罚。”
蕉影其时将裤带子系好,笑道:“我刚在后面出恭,忽听见院落里有人讲话,不怕你们笑,我总疑又是张侉子来索印子钱了,吓得我哪里敢出来张望?早知是雷哥亲自到来,我又何必这样鬼张鬼智?笑话,笑话!”
说毕,又向幻佛问了名姓,重行笑道:“我们文字神交不止一天了,只缘兄弟疏懒得很,一共还不曾到贵馆去拜谒。”
象文接着笑问道:“该死,该死,你投稿罢了,怎么又闹这样玄虚,好端端地在名字底下安上‘女士’两字?我猜你也是做男人做得不耐烦了,颠倒要插入裙钗队里去做走狗。”
说话的当儿,倩霞早端出两杯茶来,听见象文说这样话,她也不觉扑哧一笑。蕉影笑道:“谁说不愿意做男人呢?你不知道近来那些报馆主笔,大半都是些色鬼,你规规矩矩去投稿,他会把你搁在半边,也不来理会。但凡写上那女士字样,他们便特别欢迎,文字便推班些,也可以另眼相看。兄弟自知作的这笔墨及不来那一班小说大家,为金钱打算,所以不得不弄点儿狡猾,这也是迎合普通编辑家的心理。”
说着,又望幻佛笑道:“连先生,你休得见气。去年我也向贵馆投过稿的,只因为用不了真名真姓,不但没见你刊载出来,而且叠次写信去索还原稿,先生只是付之不理。今番却着了我的道儿了,你要认识蕉影女士,便请同兄弟接洽,千万不要误会到内人身上去,内人她只会念念几句爱比西底,至于小说,我能替她发誓,不会捣这样的鬼。”说罢,他便拊掌大笑。
此时只把个幻佛脸都气青了,没来由跑来吃他这一顿冷嘲热讽,又碍着象文情面,不好得罪他这同学,只得吞声忍气,从怀里掏出那张钞票,使劲向桌上一搁,冷冷地说道:“真女士也罢,假女士也罢,你把来骗我,我也把来骗那些瞧小说的人。好在是营业性质,只要能借重大笔,叫本报销场好,难不成还在这上面究研什么道德?这是一大元稿费,请你收了。老实说,下次你这尊稿只好卖一角钱一千字,多了便请你不必再寄。”
象文笑道:“这当儿也不是你们议论稿价的时候,难得我和蕉影在这里意外碰见,我们还有许多的话要谈。连先生,你若是请我,可肯挈带他同去?否则便由我来做东道,也是一样。”
幻佛忙道:“这有什么不可以?耽搁的时候已久了,我们就此走吧。”
再说蕉影见了那张钞票,忙不迭地拿过来向口袋里一塞,笑道:“这是辛苦挣来的钱,一个须当两个使用。以后的稿子,只要连先生再加点儿,兄弟再让点儿,我们斯文骨肉,断断不在这上面争多竞少的。”
幻佛刚待回答,转是象文笑说道:“蕉影,你休得这样蝎蝎螫螫的,我真要替那些作小说的放声一哭了,再休提这话,我罚连先生请你去吃花酒。”
蕉影笑说道:“哎哟!这玩意儿我倒有好多年不闹了,既承你们盛爱,兄弟少不得要来奉陪。”
他说着这话,便从一个木桶上提过那件旧敝不堪的棉袍,向身上一披,三个人参伍错综地向院落里行去。
其时金牛正猴在他家土墙上,伸手向洞里掏摸麻雀子蛋,见主人出来,他才跳落下地。象文对他瞅了一眼,正待骂他,不防那个许倩霞忽地从屋里赶近象文身边,将他的手腕一扯,低低附着他的耳朵骂道:“死不要脸的东西,你还高兴去吃花酒,我保佑你在道路上被马车碾踏得粉身碎骨。”
象文听见这话,不由气冲牛斗,暗想:这妇人敢是疯了,我吃花酒不吃花酒,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骂得这样狠毒?正要回她的话,还未出口,偏生那妇人又伸过手来,没命地在他腰胯里捞摸,摸得象文浑身都发起痒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正猜不出她是什么用意,幸喜蕉影眼快,瞧见他妻子在这里胡闹,忙喊着说道:“我在这里呢,你休错认了人,他是葛大少爷,你要钞票,等我拿出来给你,放心!”
那妇人听见蕉影的声气,再凑过眼睛仔细将象文认了认,把不住羞得两颊通红,钞票也不要了,提起一双天足,咕咚咕咚地跑入屋里去了。象文这才悟会其意,笑得弯下腰,只管揉肚子。幻佛也是哈哈大笑。蕉影回到里面,把一元钞票授给倩霞,出门时跺脚说道:“你既知道你的毛病,便该随时留点心,怎样好端端地把摸人家当着你的丈夫?”
象文笑道:“这也难怪,做女学生的,她们蓝皮子书本上用功用得狠了,所以弄成这副近视眼。像当初的美人都讲究个秋水双瞳,何至闹出这样笑话?今天这事都不关紧要,倒是随后嫂夫人在绣房里支颐独坐,万一跑进一个冒失鬼来,她再当作是你,那就了不得了。我替你想,娶了这般女学生,着实危险得很。”
他们一面说,一面已走了一截子路。蕉影笑道:“好哥哥,你休得再拿我开心吧。她嫁过来的时候,原有一副托力克眼镜戴的,后来吃一个女朋友借得去,到今日一共也不曾还来,她错认了人也是情非得已。”
幻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道:“这眼镜子怕永远不见得还你了。”
蕉影扭头问道:“连先生,你这话怎讲?还不还,你如何竟会知道?”
幻佛笑道:“这有什么猜不出呢?华景街荒货摊上,人家拿这些东西去押钥的也不计其数。尊夫人这眼镜怕不是和他们入了大伙。”说毕,将个头向腔子里一缩,只顾要笑。
象文拿自家那根司狄克在地戳了戳,笑说道:“连先生,你这想头,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凡事也须瞧兄弟分上,为蕉影留个余地。”
蕉影脸上一红,冷笑说道:“说还不是由他去说,我有这事没这事,只有天老爷知道罢了。”
象文见他这局促神态,心里老大有些不忍,忙搭讪向幻佛问道:“我们尽管在这里东碰西撞,你请我们的地方究竟是哪一家?”
幻佛将嘴努了努,说:“不远了,左右不过在沙家巷那一带地方。”
象文竟摇着头笑道:“该死!该死!沙家巷龌龊极了,如何去得?还是依我到廖二房去吧。”
幻佛忙道:“兄弟既是主人,象翁还得依我。孙大娘屋里新近从长沙接来一个雏妓,芳名叫作黑翠,和我打得火热。这一次固然是奉请,而且我也要去替她捧一捧场面。”
象文违拗他不得,三个人只好迤逦前进,走至一条街道上。眼看得离沙家巷不远,有一家钱铺子,敞着黑漆大门,门墙上用朱红笺纸贴着他的店号,是“福兴润”三个大字,静悄悄。门口蹬着一个褴褛老头子,胳肢窝里夹了一柄笤帚,在那里点头拨脑地打瞌睡。幻佛忽然嚷着说道:“走差了,走差了!”说毕,掉转身子,重行折回原路。
金牛听见他说这话,实在不服,忙分辩道:“这个怎么会走差呢?穿过这条街便是沙家巷,我最认得清楚的。”
幻佛也不答应,只远远地望着象文他们招手。象文也猜不出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无奈和蕉影重走回来,急得金牛跳上跳下。象文吆喝道:“怎么一点儿规矩也没有?照你这口气,敢莫不是在这些混账地方常常走动?”
金牛吃他骂得白眉瞪眼,拱着嘴再不敢开口。转弯抹角又绕了好一截路,才走入那巷里的一条甬道,金牛跺脚急道:“这不活活见鬼吗?依我早就到了,何苦白冤枉我们这八条驴腿?”
说得象文和蕉影都笑起来。其时各家门首的电灯已都照得通光透亮,幻佛在前引着道儿,走到一处,他仰头望了望,然后笑着让他们先走。象文笑道:“这里我不熟悉,还请你带领引见吧。”
幻佛忙道:“可以,可以。”
他才跨得进门,门堂里坐的那几个龟爪子直着喉咙,望楼上招呼了一句说:“有客来了,你们招呼一下子。”
象文一听,不觉皱起双眉,对蕉影摇头不住。蕉影悄悄问道:“你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招呼你倒反不好?”
象文笑了笑,刚待回答,不防已到了楼梯,吩咐金牛在外间稍等,他们便都陆续上楼。接着便有一个鸨妇将幻佛引入一座房间,笑着说道:“连少爷,你家来得可是不巧,我们家翠姑娘不幸昨晚撞着柳树精,滚烫泡热,病得很是厉害,你家最好到别处去坐坐,也是一样。”
幻佛急道:“这是打哪里说起?今天我特地为你们请了这位阔客,偏生她又病起来,岂不叫人扫兴?”
说着,便将象文指给鸨妇看,说:“这是葛大少爷,汉口堂子里也没有一处不知道他的大名。”
那鸨妇将象文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番,不由笑逐颜开,忙道:“你家且请坐一会儿,我们再……”
这一句还未说完,蓦见门帘一掀,连跳带跃地抢入一个女孩子,进来指着幻佛笑骂道:“我疑惑你掉落襄河里,给癞头鼋吃下肚腹去了。怎么好些时也不曾见你的魂灵?”
她一面说,一面只顾飞过眼光来,不住地向象文吊膀子,又取出一方桃红手帕掩着嘴,笑向象文问道:“你家贵姓?”
象文笑道:“你问我吗?我便姓狗不识。”
那女子将眼一睃,笑得咯咯地说道:“好呀,我们是初次见面,你家好意思就拿人开心。”
幻佛冷笑说道:“黑翠,你的病怎样好得这般飞快?”
黑翠讪讪地故意揉着小肚子说道:“这两天很觉得有些头疼,原没有什么大病。”
象文见这模样,不由拍手笑道:“你家头疼,与小肚子有什么相干?你便下死劲揉它也没中用。”
黑翠笑道:“葛大少好一张厉害的嘴,人都道我们当姑娘的会说,不料你家比我们还会说得许多。”
蕉影点头笑道:“雷哥,这句话你可吃她讨了便宜去了。”象文也只笑了一笑。这时候鸨妇已经忙得不得开交,流水般的手巾只顾叠叠送来,又拿出几柄折扇请他们点戏。幻佛摇头说道:“你们这时忙什么?停会子吃酒再唱不迟。”
黑翠听见这话,好像十分诧异似的,一摔身便倒入幻佛怀里,拿手摸着他下颏子,笑道:“你今天当真在这里吃酒?”
幻佛正色说道:“说谎的便叫他变作癞头鼋。你且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讲。”
两人手携着手,转入后边一所套房里,叽叽哝哝地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鸨妇也抢出房,吩咐人去预备筵席,只剩下几个梳辫子的小丫头,猴在一边交头接耳地说笑。蕉影将象文袖子扯了扯,低说道:“进门时候,你为甚望着我摇头?”
象文也笑道:“呆鹅,你难道瞧不出他们这神气?连先生在花界里一定是个臭货,说姑娘害病,分明拒绝他,若不是因为我这葛大少,她的病断然一时还不会好,那可格外叫人难受了。”
蕉影点点头笑道:“这个我也理会得,这些吃把式饭的,一副眼睛还不厉害?这一次连先生幸喜请的是你,若光是请的我是黄蕉影,哼哼,怕这当儿我们也该回家去嚼醋咸菜的了。我不奇怪则个,只奇怪你一进门,如何便猜到他们的意思,咂嘴咂舌,好生不快活似的,这又为什么缘故呢?”
象文叹了一口气,说道:“蕉影,我不是当面奚落你,你虽然也是一个滑头,只不过近来为境遇所累,哪里还有这笔闲钱在他们门户里厮混?老实说,堂子里的玩意儿瞒得住别人,却万万瞒不过我。我来教给你一个乖吧。他们但凡遇着嫖客进门,那嘴里的招呼都是藏着暗号的,你平时若肯用钱,他们见了你,便喊着你们快来招呼客。楼上听见这话,当然忙不迭地竭力欢迎。万一遇见什么滑光大帝以及流氓军士,他们口号便又换了,你不听见他们那几个龟爪子,见了幻佛,忽地喊着:‘有客来了,你们招呼一下子。’楼上的人听入耳朵里,便知道是那话来了,随即做手脚的做手脚,藏姑娘的藏姑娘,敷衍得你一刻是一刻,他们这个便叫作退鬼。”蕉影听了,方才恍然大悟。
他们刚谈到这里,早见那个黑翠重行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脸上的脂粉又加劲涂抹了好些,手挽手地和幻佛挽着进来。她撇了幻佛,便坐在象文身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恨不得把全身的本领都施展出来敷衍象文。象文却碍着幻佛面皮,不好意思轻薄,只随口应酬她几句。另外还有好几房姑娘,长的矮的,村的俏的,都哄到房里,叠得和肉屏风一般。说也奇怪,都没有人肯来陪蕉影打话。蕉影好生没兴,转掉转身子,随手在桌上取了一本小书到手里,望了望,却是半新不旧的《牙牌神数》,他懒懒地揭开来,在电灯底下瞧着消遣,一任他们在那里打情骂趣。
偏生人丛里忽然走过一个又矮又胖的小丫头,笑嘻嘻地倚在蕉影大腿旁边,蕉影这才欢喜,忙搁下书本,想来握她的纤腕。不防那个丫头忽地揭开他的那件棉袍,用手摸着笑道:“哎哟!你家不怕冷吗?别的人一例都穿着大毛,怎么你家倒换上这个?”
蕉影未及答应,旁边又有一个丫头冷笑说道:“这位老爷大毛原是有的,只不过送到别的地方,替他老人家晾晒去了,说不定他这件棉袍子是丝绵的。”
众人听见这话,都把个头掉回来,向蕉影瞧看,没有一个不拿手帕子掩着嘴笑。此时蕉影直羞得那副嘴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愤火都打头顶上冒出来,刚待发作,忽听见楼底下请他们去坐酒席,不由分说,大家都一哄下楼。便有老鸨将他们迎到一座小小饭厅上,不消说是象文坐了首席,蕉影二席,幻佛在主席上相陪。在先象文已写了条子,叫了他的老相好桂云,幻佛因为蕉影没有姑娘,便想这里荐一个给他,无如蕉影适才受了他们的奚落,死也不肯承认,只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象文知道他的意思,便笑说道:“你有什么心上人,不妨叫一个来谈谈,没的清汤寡水,坐在这里太不成个模样。”
鸨妇听见这,忙凑趣说道:“葛大少这话真说得不错,你家愿意叫什么女孩子,只消吩咐我,我都可以想法。”
蕉影愤愤地说道:“我生性是不喜欢这一班促狭嘴,你们尽管拣那私门户里有什么不大出局的女儿,替我叫一个来也罢。”
鸨妇笑道:“可以,可以。不怕诸位少爷生气,如今世界上大大开通了,什么姨太太、少奶奶、大小姐,七塔八刮子,凭我们这副手段,包管手到擒拿,不费吹灰之力。”她说完这话,立刻便向外飞跑。
象文望着蕉影,笑道:“倒瞧不起你,真是个妙人儿,别有会心。我固然在花丛里混过了好多年,并不曾想到这一着子。”
蕉影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也是逢场作戏罢咧。论我这时的境遇,哪里会配上吃‘花酒’两字?没的白跑得来给她们取笑。还是那些寻常门户,不曾沾染这一班妓女习气,见了人腼腼腆腆的,倒还有趣。”
幻佛笑了笑说道:“只是一层,他们这局账是不兴赊欠的。那一元钞票已经吃嫂夫人捞得去了,蕉翁还是在腰包里摸一摸,可还有现款没有?”
象文恐怕蕉影羞愧,忙搭讪头说道:“连先生,这不消你替他担心,兄弟这里有的是洋钱,稍停由我借给他。”大家说话的当儿,偏生象文叫的那个桂云还不见到。
没多一会儿,只见那个鸨妇果然领了一个女孩子进来,只见那女孩子丰姿态度却迥与寻常妓女不同。娇小身材,年纪约莫有十五六岁左右,头梳着风凉鬏髻,薄施脂粉,雅洁天然。外着哔叽呢的短袄,下曳摹本短裙,将一双小腿露出半截,脚上穿的革履走起路来咯噔咯噔价响,香风送处,花枝似的走近席旁,略抬眼波向座中一干人打了个无线电报。那些妓女齐打伙儿都掉脸向她瞧看。鸨妇将她推至蕉影身边,又告诉她说道:“这便是黄大少。”
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孩子不禁和象文打了一个照面,登时花容失色,两片粉嫩的腮颊绯红得叫人可爱,连“哎哟”两字都叫不迭,随即从热闹当里就想避得出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