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小

小字标准大字

背景色

白天夜间护眼


第五回
大劈棺强徒失望 小破钞善士送亲

这一班没脑子的翻入那座院墙的当儿,少不得还有些手脚要做。并不是著书的故意腾挪,却须趁这工夫,将这几个没脑子的出身略叙一叙,才见得这社会上的普及教育是万万不可少的,否则像这样混过去,十足为人心世道之忧哩。

原来这其中除得郭雀而外,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卢瑞运,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中年失了业,他觉得别的生意本重利微,要想发财,只有贩运私土。果不其然,被他在这私土上竟捞摸得油水不少,无如像这样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勤俭,于是便大吃大用,左手刚寻到五百,右手倒花费得一千。不幸又遇见冤对,有一次被警察捉获,除得将他的货物充公,还白白地在狱里坐了三年零六个月。一经释放,他憋着一口鸟气,便投向大摆队里来入伙。

还有一个呢,他比较起卢瑞运可是又高得多了。幼年在父兄面前也读了好几年书,叵耐时运不济,光复以后,只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据他告诉人是前清的秀才,其实在这民国里,你是秀才也罢,不是秀才也罢,也没有人来查考你。穷得饭都不能吃饱,他偏生还要讲个私情密约,不知怎生和一个学生家里的女婢勾搭上了,漏了风到东家耳朵里。东家便告了他一状,他吓得屁滚尿流,连夜地带着那女婢逃往上海。两下都没带多钱,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便将那女婢卖给野鸡堂子里充当野鸡,他又跑到了汉口来摆了测字摊子度日。他的真名真姓久经和他脱离关系,他自称是小神仙,人也唤他作小神仙。

小神仙有个表弟,诨名呆狗。诸君就他这等诨名上着想,可见得定是一个没用材料,哪里晓得他一百件事没用,单单对他这张嘴却是再馋不过,偷偷摸摸,无论怎样,他瞧见什么,偷吃什么。先前在上海一家酒馆子里担任打杂的职务,有时候老板命他挑着酒席担子向东家西家支送,这可是他的造化了,老实将担子往僻静弄堂里一歇,揭开盒盖,拣那好吃可口的东西只顾拿手抓着往嘴里送。也是活该吃这酒席的人晦气,那些碗碟里面光是呆二哥哥的口涎,也不知淋淋漓漓地滴了多少,剩下的鸡猪鱼鸭更不消说得。呆二哥哥一路走一路吃,及至转回店铺,早已净盘大将军,想剩一点儿瞧瞧也不会有。老板还扬扬得意,总以为我们这菜办得口味太好,所以吃得人连骨头都装下肚腹里了,哪里会猜到这装的不是主顾,全是呆二哥哥呢。世上的事要得人莫知,除得己莫为,后来吃老板查出形迹,登时大发雷霆,将呆狗轰得出门。可怜呆狗向哪里去寻事做呢?也是他福至心灵,忽然打听得小神仙在汉口得意,他便搭了下水轮船,赶到小神仙这里来厮混。小神仙见他很有点膂力,便荐给郭雀。郭雀是佛门广大,九流三教,无所不包,因此就留他在身边做个小卒,每逢出去偷盗,凡有粗笨的勾当,却支使呆狗前去冲锋应敌,事成之后,只消请他吃些大鱼大肉,他便快活得了不得。这一次盗葛小姐的棺材,不消说得,呆狗自然是奋勇当先。

大家跳落在院子里,听郭雀的命令。郭雀将板斧先交给呆狗,吩咐他如此如此,但凡捞着珍珠钻石,无论是尖的圆的,你只顾取出来递给我们,随后由我们公公道道地分派。又着遣小神仙和卢瑞运向各处巡逻察视,防备惊动尼姑出来叫喊。大家低声答应。

郭雀其时便悄悄地先将庵门开放,一经得手,好从大门外面逃走。

星光底下,大家寻觅了一遍,果见东首有三间厢房,那个葛小姐灵柩停停当当地搁在里边纹风不动,蓝绸子的帷幕被风吹得窸窣有声,一柄纸幡倒垂在灵牌旁边。大家见这种模样,不由战战兢兢,一根一根的寒毛都直竖起来,远远地站着不敢近前,只望着呆狗努一努嘴,叫他钻入灵帏里去动手。呆狗却丝毫不知道害怕,肩头上扛起那柄大斧,雄赳赳地好像程咬金上阵,大踏步直撞进去。只听见咯噔一声,想是棺材盖吃他撬开来了,又苦那棺盖很重,使劲推它也推不过去。呆狗一面撬,一面喃喃讷讷地骂。外边的人见他这神气,又是着急,又是好笑,便告诉他盖不消开得,你只拿手进去捞摸好了。呆狗点了点头,忙将斧掼在半边,刚刚伸进一只手,笑得嘴都拢不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妈的巴子,这宝贝真多着呢。”

众人听见这话,连肚脐眼里都笑得咯咯的,忙催着他说道:“快点,快点拿出来递给我们。”

这时候不约而同地一齐伸手去等候。呆狗不问青红皂白,摸着硬东西便一粒一粒只管递过来。他们三只手接个不迭,黑沉沉地瞧不清,好像都是那些钻石块儿和一粒粒的珍珠,接了好半会儿,越接越都差不多,把几个人腰包都塞满了。这几个没脑子的心里暗暗纳罕,毕竟葛公馆里的豪富名不虚传,死了一个小姐,赔上这许多宝贝,通中国里也没有他家这样阔气。

诸君莫要疑惑呆狗真呆,他一面递给他们,一面只顾往怀里塞,把一件破棉袄塞得和大肚罗汉一般,腰都直不起了。还是郭雀见时候不早,东北角上已渐渐透露出鱼白颜色,恐怕耽搁久了尼姑要起来敲钟擂鼓,上她们的早课。好在腰包已足,不如赶快走吧。主意已定,随即从嘴里呼哨了一声。众人听见这暗号,不敢怠慢,掉转身子,如飞跑去。唯有呆狗这狼抗肚皮,只好双手死劲地捧着,向前挨命,斧也不要了,出了庵门,安安稳稳地依旧遄返他们的那处房屋。

郭雀见那晓日已照入屋里,于是不由分说,各各将那些珍珠钻石全行把来,放在一张桌上,再一凝神细看,只叫得一声苦,哪里是什么珍珠钻石?大的小的、尖的圆的、整的碎的,一古拢儿都变作砖头瓦砾,吓得他们这一干人面面相觑,差不多都要呆了,再猜也猜不出这其中的缘故。唯有那个呆狗好生得意,他只躲在半边,非常好笑,暗想:这是他们没福,至于我这棉袄里藏放的一定和他们不同,合该是我的造化,对不起,这样偏手我是打定了,万万不能再拿出来和你们平分。

呆狗虽这般想,我知道读者诸君断断不会相信,以为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哈哈!呆狗呆罢了,偏生那一干没脑子的,其呆和呆狗一般无二,呆狗想到哪里,他们也想到哪里,登时气冲牛斗,不问青红皂白,由郭雀领头扑到呆狗身边,兜他屁股桩上,吧嗒一下子踢倒在地,嘴里骂道:“我把你这死囚娘养的,你把宝贝藏起,转拿这砖头瓦砾来搪塞我们,论大摆队的家法,你便算得是欺心卖友。”

说着,那拳头如雨点儿一样乒乒乓乓,只顾向呆狗浑身打去。呆狗听郭雀骂的这话,益发相信他的想头不错,吃几下打,倒不叫喊,只下死劲地拿双手护着胸脯,深恐他们来抢夺。后来打得格外厉害了,他才娘天娘地地趴在地上乱骂。郭雀一时性起,举起右脚对准他的脊骨,轰的一声,好比泰山之重,可怜那个呆狗,有一块三角棱的石头正硌在他的心坎上,里外夹攻,一口气回转不来,早就响也不响,真个死了。郭雀搜他身上,也只有些砖头瓦砾,才晓得打错了,懊悔不迭。毕竟小神仙和他是表兄弟,见这模样,不由泪落如雨。

郭雀和卢瑞运见已闯下这祸,哪里还敢耽搁,拔起步来,溜之大吉。小神仙哭了一会儿,也随着他们一齐逃走。这巷里原有几家邻居,先前听见他们屋子里打架,大家缩着头也不敢过问。因为知道郭雀不是好人,平时像这样的吵闹也不止一次,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及至到了午饭光景,见那大门两扇都好好地开着,不见郭雀这一干人出入,方才有些疑心。那胆子壮些的便静悄悄跑进去张望,一眼瞧见那阶沿底下躺着一个死尸,当下便大惊小怪,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惊天动地。街上警士得着这个消息,报了区长,然后由区长率领多人进来查验,查验得死尸身旁并无别物,只有大小石头若干块。屋里一张方桌,也堆着大小砖头瓦砾若干块。

其时把众人都蒙住了,猜不出这件案子的情由。因为杀人的只有谋财害命,没有个谋砖头瓦砾来害人性命的道理。老实循例招人认领死尸。请问这位呆二哥哥又有谁来认领呢?少不得将将就就,由官中发了一口薄皮棺材,草草收殓。又循例发出公事,向各处缉拿凶手。至于拿得到拿不到,我这时候且没有这闲工夫来替他们调查,转要叙一叙那座莲慧庵里的老师太。

这师太法名圆净,手底下有两个徒弟。一个名叫月因,二十五岁,嫁过丈夫才出家的。一个名叫月喜,才十五岁,却还是个童女,算命的说她命犯华盖,她老子娘才硬生生地将她送入庵里来修行念佛。她是一个糊涂孩子,替她发得誓不知道什么叫作修行。师父教给她那揭谛波罗揭谛,她又有些咬舌子,左念也念不会,右念也念不会,那个光头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木鱼槌儿。她却有桩好处,吃木鱼槌儿的时候,她拼命假啼哭,一经她师父将木鱼槌儿放下,她又嘻天哈地,不是爬上屋去掏麻雀,便拿根长竹竿儿捣那燕子的窝。怄得圆净束手无策,是粗笨的事都逼她去干。

庵后面除得有七八亩菜园,其余却没多田产,平时只靠着几家施主布施她们的油盐柴米。像葛公馆里那位葛太太,要算得她们这庵里一位女菩萨呢,所以阿锦小姐死后,这棺柩不停放别处,必须停放在这莲慧庵里,也是这个缘故。圆净哪里敢怠慢,真是朝烧香、晚换水,把那一张灵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遇着有什么鲜花果供,不去孝敬观音菩萨,却先来孝敬阿锦小姐。并不是观音菩萨不如阿锦,因为孝敬观音不见得便有好处,孝敬葛小姐,那位葛太太的银子自然会成大把地送将过来。尼姑和尚向来是八法圆通,像这点点诀窍,他们焉有个不明白的道理?

这一天早晨,圆净还不曾下床,便直着喉咙喊她的大徒弟月因,说道:“阿因阿因,你们也该是起身的时候了,佛菩萨面前烧一炷香,换一盂清水,这些老规矩,推扳点倒不要紧。唯有西廊上厢房里,你须赶快去打扫打扫,院子里开的那白桃花,趁露水折一枝下来,插入我房里那个雨过天青的胆瓶,好好地把来捧至葛小姐灵前,便是公馆里有人过来,也见得我们师徒不曾拿小姐搁放在脑后。”

圆净只顾啰啰唆唆地在床上嚼舌根,月因听了不大耐烦,况且春暖花香,正是困人天气,夜间不免又做了些好梦,可怜她两只甜蜜蜜的俏眼兀自有些饧涩,勉强伸了伸懒腰,重行把光头向绣枕上一搁,却好见月喜拿着笤帚在屋里扫地,她便望她努了努嘴,将师父这差遣转行支使她前去办理。月喜笑着点了点头,将笤帚远远掼在半边,真个爬上枝去折了一枝桃花。又匆匆地取了那花瓶,插得端端整整,一步一步踅入阿锦停柩的那所厢房。刚刚跨进槅子,忽见纸幡倒在地下,灵牌子也翻了筋斗,头朝下脚朝上。玻璃罩灯和瓷香炉搬了家了,颠颠倒倒,迥异平时的位置,一幅孝帏掠得高高的,那个金漆大棺材光滑滑地露在眼前。月喜十分惊讶,自己叽咕着嘴说道:“你瞧我们这师父,当真越老越糊涂了。昨天晚上她还坐在这里替葛小姐念了七七四十九遍《心经》,怎么不曾留神,把这些东西弄得乱七八糟?若是我们徒弟做错了,这脑袋上不又该吃木鱼槌子,这算是哪里来的冤枉?”

她一面说,一面早走近那棺材旁边,脚底下被那斧头柄子一绊,把不住向前仰了仰。咦!不好了,棺材盖子又歪过一边,她再一凝神,好像葛小姐睡在里面还望她翻白眼睛。月喜这一吓,魂都打头顶上冒去了,呀呀!呜呜!呀呀!要叫喊也叫喊不及。又听见啪的一声响,把她师父圆净心爱的那个雨过天青的花瓶跌落在地上,直跌得稀烂,花也谢了,水也流了,两只手抱着光头,飞也似的直叫入大殿后面。

月因正在神思迷离、似睡非睡的当儿,见她这模样,便问她为什么缘故。月喜一句话也回来不出,尽管在那里叉手舞脚,哭又不像哭,笑又不像笑。

圆净听见这声息不好,一骨碌跳了下床,先劈脸刷了她两个耳光子,意思是想替她退退鬼,怕她在这大清早起撞见什么邪祟。果然这耳光子再灵验不过,一打便把月喜的话打了出来,嚷道:“师父!你不信快去望望,葛小姐活转来了,躺在棺材里,还向着我招手。”

圆净哪里肯信,重行啐了她一口吐沫,骂道:“死丫头,这不是活活见鬼?你想编这样的谎就不赔偿我那花瓶,我有得饶你呢。我就将你身上的肉剜它几个大洞,留着将来一个洞里插牡丹,一个洞里又插芍药。”

月因见她们在这搭儿蛮闹,万不能再好生睡觉,随即掩好了小紧身袄子,鹅黄色的汗巾拿手向腰间束了一束,趿着一双蓝地白花的拖鞋,欸欸地说道:“师父何必和她生气?是真是假,我们跑去看看便知分晓。这都怪我懒了一懒,支使这混账行子的不好。”

圆净见她这话也很有理,当下便扭着月喜的耳朵,三个人一齐迤逦行来。才跨入门槛,谁说是谎哩,分明棺材和盖子两下已分了家。月因是最爱洁净的,拿鼻子嗅了嗅,幸喜还好,一点儿闻不见尸臭。至于那个圆净,直吓得手足冰冷,自然而然地放下月喜。月喜此时却胆子壮起来了,只摸着自家耳朵喊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说:“观音菩萨在屋子里呢,无缘无故地还来打我。”

圆净也不暇来理会她的话,急得哭道:“哎哟!这一定是什么瘟强盗来盗了尸去了,葛太太把小姐交代给我,我拿什么脸面去和他们厮见?”越想越恨,一屁股瘫在地上,叫起撞天屈来。

后院子里还住着一个老道婆,得了这样消息哪敢怠慢,也拄着一支龙头拐杖,一拐一拐地赶到圆净面前,嚷道:“师太,你尽哭也没中用,这事体太闹得大了,还不赶快去到葛公馆给信,叫他们禀了官,赶快捉拿强盗要紧。这一定是那瘟强盗,打听得葛老爷是个富户,随着小姐入殓的定少不了珍珠宝贝,所以忍心害理,下这样的毒手,保不定小姐身上的衣服都吃他们剥脱干净。可怜她是一个黄花闺女,出娘胎胞的时候赤条条地来罢咧,难不成死后还要逼着她赤条条地去?”

一句话提醒了圆净,还未及回答,偏生那个月喜异常地淘气,这当儿她早趴伏在棺材旁边,好像瞧着西洋景似的,在那里细细赏鉴哩,蓦地叫唤起来,不住地向她们招手说:“你们来瞧瞧吧,葛小姐的尸首都吃瘟强盗扛得跑走了。”

圆净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暗想:这祸可是闯大了,葛太太将小姐付托我们,如今弄出这样变故,叫我拿什么脸面去见太太?老道婆也失惊打怪,当下不约而同地和圆净一齐赶至棺材旁边,叵耐那个盖子挡住半边,里面又是黑洞洞的,有尸首没尸首,谁也辨不清楚。圆净好生着急,带哭带喊,叫月因进来帮个忙。这时,月因早躲出厢房,她深怕沾染着这死人的秽气,转伏向一座假山石上瞧看那些含苞未吐的芍药,听见她师父叫唤,没奈何重行踅得进来。三四个人使出吃乳的气力,月喜又拾起地下的斧头,将那一边不曾离开的盖子,使劲砍了几下,好容易那棺盖才砉然脱落。可怜圆净的脖子此时伸得有一二尺长,从头至尾瞧了一遍。说也奇怪,一个棺材倒装了半棺材的鹅卵石子,只有一幅薄薄的大红锦被吃强盗掳掇在半边,其余所有死人殡殓的什物,想寻出一点儿都没有。莫说强盗不应该扛去死尸,便算葛小姐真个死了,这半棺材的石子又打从哪里来的呢?圆净想到此处,心里早有些明白,不似先前的慌张模样,便和老道婆丢了一个眼色,大家都退出房外,吩咐月因、月喜:“休得将这事张扬出去。我们出家人,哪里不存点儿方便?应该替葛太太守着秘密。”老道婆咬着嘴唇,冷笑道:“过到老学不了,这是打哪搭儿说起?幸亏是我亲眼看见的,若是别人跑来告诉我,我还得兜脸给他一勺冷水。世界上的人,谁不嫌个忌讳?道不得个不曾死人,转抬着个棺材进门,玩出这异样的新鲜把戏。”

圆净摇着手笑道:“老太婆,你省一句吧,没得人怪你是哑巴。不过我只有一件事不服,我在各处公馆里,但凡撞着那一班少爷、小姐,开口闭口都说换了朝代,大家讲究一个文明了,什么偷情呀、密约呀,谁不是明公正气?便算千金小姐偷偷地跟人家跑了,也没有人敢去笑话他们。比如葛家锦姑,万一就是有点儿文明行动,他们老爷太太当然不至像这样地掩人耳目,况且锦姑还不曾有婆婆家,做出这把戏来又给谁看?这真叫人难猜难解。”

圆净一面说一面盥洗,又吃了一杯牛奶、几枚素点心,舒舒齐齐地换上她出门的那件杏黄法衣,脚上一双黄鞋,白袜筒子一直套到膝盖上面,手里捻着那串一百零八颗油光水滑的乌木佛珠,嘱咐老道婆照应门户,然后一拐一拐向葛公馆这边行来。

走进门首,已有午饭光景,众多仆婢都笑喊道:“圆师太,什么风儿将你老人家吹得到此?离五月节还远哩,敢莫不是又来化缘?”

圆净合掌当胸,笑道:“阿弥陀佛,不当人花拉子,小尼特地来替老爷太太请安,难不成必定化缘才跑来走动?奶奶姑娘们也太小觑我了。”

众人又笑道:“好好,我们总以为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既这样说,等我们上楼去替师太通报。”

圆净笑道:“一个月里也不知要跑多少次数,还巴巴地累你们通报则甚?”

她说着这话,便蹑手蹑脚,悄悄地踏上楼梯。忽听见葛老爷好像对着他太太在楼上讲话呢:“做一件事,你都得拦在头里,弄到末了,不由而然地就归失败。如今已是跑了一个了,若是这一个得了消息,再不知不觉地溜之大吉,那时候叫我拿什么女孩子去送给鲁大人?”

圆净心里一动,深恐冒冒失失地撞进去,吃他们夫妇嗔怪,她转又缩回身子,跨下了几步楼梯,重行放重了脚步,扑通扑通地往上边走,便听见袁氏问道:“是谁呀?”

圆净忙笑答道:“葛太太,是小尼,特地来替太太请安的。”

镜清见是圆净,忙望袁氏丢了一个眼色,自家便躲入套房里去吸他的烟。这里袁氏站起身子,笑道:“原来是圆师太,请进来坐吧,今天你怎么有工夫来随喜随喜?”

圆净向四下里望了望,笑问道:“老爷呢?”

袁氏笑道:“他大清早起便出去了,听说是督军衙门里请他去议论什么公事。”

圆净笑道:“太太,老爷近来身体倒很康健,居然能够起早,那话想是不吸了。”

袁氏笑道:“师太一猜便着,老爷是有功名的人,这东西于法律上很有妨碍,他在一月前头便立意戒绝,目下养得又白又胖。”

圆净不便再往下追问,便和袁氏在一张炕上并坐下来,转低低地说道:“有一件事,小尼特来禀告太太,太太却不可着急。小姐的灵柩,昨夜不晓得被什么瘟强盗翻尸倒骨……”

袁氏不等她的话说完,登时急得脸上雪白。圆净心里却暗暗发笑,知道她急的缘故并不是原为阿锦,却因为破了他们的秘密,所以偷瞧袁氏的脸色,苦恼的少,惊慌的多,益发了然这其中的情节。谁知镜清在套房里听见这话,不由大踏步直抢出来,手里还紧紧地拿着那柄烟枪,冲着圆净问道:“怎么?怎么?你们可瞧见那棺材里面的内容不曾?”

圆净笑得咯咯地说道:“老爷原来还躲在屋子里呢,出门出得快,回来也回来得快。比如吸这鸦片烟一般,戒也戒得快,重行反瘾也反得快。”

原来葛镜清年纪虽老,平素对这些女色上却很用心。其实圆净这一副黄脸皮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然而有时到公馆来,镜清都得和她嬉皮笑脸,说几句玩话寻寻开心,所以圆净对这葛大老爷能够当面调侃,丝毫不讲究一点儿规矩。引得镜清举起那根烟枪,对准圆净光头上试了一下子,嘴里还笑骂道:“不能依我性子,依我性子,便叫你这秃驴头上开花。”

圆净忙合掌笑道:“阿弥陀佛,小尼是有菩萨保佑的,老爷若不相信,你果然打下来,包管有一枝莲花托着你这枪柄。”

两人正在这里磕牙耍,袁氏委实有些瞧不下去,正然说道:“放着正经事不讲,转在这里瞎三话四,女儿难不成光是我养的,你听了便不该着急?”

圆净笑道:“可不是的嘛,小尼也是这样想。我老实说了吧,小姐的棺材里别的东西倒不曾瞧见,光是那鹅卵石子扒了扒,倒有二三十斗。”

镜清夫妻听到这里,那脸上忍不住和猪血似的飞红起来。袁氏急道:“这还了得?夏厅长和老爷是至好的朋友,还不赶快去报案?”

镜清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好奶奶,你休得闹这样的摽劲吧。这等事瞒人还瞒不及,难道巴巴地去惊师动众不成?好在圆师太也不是外人,你将这内里的情由略略告诉她,请师太回去,虾不跳水不响地轻轻将那棺材盖子依旧盖好。我请问你,这里面你究竟搁了多少宝贝?那些牢瘟强盗白吃了这样大亏,他不来问你的罪便算万幸。亏你还跑去报官,这也未免太不讲良心了吧。”他说完话,兀自回身进房,依旧去抽他的大烟。

这里袁氏和圆净并坐在一处,歇了半晌,忍不住簌簌地流下好些眼泪来。圆净赶忙拿起大袖子替她揩拭,劝着说道:“太太也瞧破些吧,是财不散,是儿不死,锦小姐既不派做太太的女儿,佛菩萨当然收她回去做善财神女。你便哭死了也不中用,她们在莲池会上哪里听得见呢?”

袁氏对她瞅了一眼,低低说道:“如果是真死,倒也罢了。”

圆净故意惊问道:“太太这话怎讲?难不成死活还有个真假?”

袁氏道:“师太你当真还不明白?我们是嫡亲姊妹一样,说出来你也不见得笑话我。”

圆净忙说道:“哎哟!太太平素看待小尼是何等的恩典,便算有什么委屈,就和小尼受了委屈一般无二,莫说没有敢笑的道理,怕哭还哭不及呢。”她一面说,一面早用手在嘴里蘸了一些吐沫,轻轻向眼角旁边一抹,那声气登时就呜咽起来。

袁氏点头叹道:“出家人真个大慈大悲,就这一点上,便瞧出师太忠厚老实。师太且不用伤心,我益发告诉你吧,锦小姐自幼便千伶百俐,这是师太知道的。”

圆净接着笑道:“不错呀,光是那一对小眼珠儿和秋水一般地亮,两道乌溜溜的眉毛差不多都会说起话来。”

袁氏又道:“便因为这样,她爹和我偏爱她些也是有的。她要捉月亮,道好替她掇梯,她要上天,爹和妈情愿替她变作飞艇,骄纵惯了,免不得各事都顺从她的意思。一天倒有大半天和她姊姊妹妹在各处厮混,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天,她房里忽然搁下一封字帖,上面写得明明白白,说是跟随一个男人家向日本去游学去了。可怜我得着这等消息,哭得死去活来,到底她爹有些见识,疑惑她说的都是假话,便悄悄地打发她哥哥向各处去寻觅。她哥子才说得好呢,说:‘民国时代,男女社交文明达于极点,这般举动原不足为奇。只不过他认识得这人,可惜娶过堂客,不能实行再和阿锦结婚,这一着未免是个失败。至于日本不日本,却是捉摸不定,但要寻觅他们,一时恐怕也寻觅不出。不瞒爹妈说,我这朋友近来也不知去向,他妻子哭得和泪人似的,将来不晓得闹得一个什么结局呢。好师太,你替我们想想,她爹是个有体面的人,生平做的慈善事业记得数不得了,便算老天爷瞎了眼睛,不给好处给他,也不该叫他的儿女闹出这样乱子,给人家听见笑话。照这样瞧起来,以后还有人肯去干好事吗?千思万想,为保全体面打算,不得已才想出这方法,不如买一口棺材进门,假说是阿锦死了,遮掩遮掩外间耳目。”

圆净不住地将脑袋点了几点,微微笑着道:“怪道呢,我说道怎么不曾听见锦小姐有病,如何便伸腿去了?罢啦,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吉人自有天相,包管团圆的日子在后头呢。”

袁氏点点头说道:“女儿原是替别人家养的,三年乳哺,十月怀胎,巴巴地才养到十七八岁,你不给她嫁人,她自然而然地在家里会兴风作浪,必定要倒赔妆奁,把来送给人家去,她的这颗小心眼才安静。我和我们老爷便由这件事业已冷了半截了。现在屋里还放着一个呢,论她的年纪,比锦小姐还长得一二岁,所以我们拿定主意替她拣一份人家。”

圆净笑道:“太太既有这意思,小尼倒好来替太太做件事,武昌城里有一个……”

袁氏忙道:“她的叔叔已替她拣定了,是个什么鲁局长,新近租得一所房屋,局长和她在外面单住。”

圆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复行望着袁氏,笑说道:“哦!这位鲁大人另外有家眷没有?”

袁氏笑道:“有是有的,听说他的这位太太是个补房,娶了还不曾有两年。”

圆净诧异道:“然则大小姐嫁过去是个什么名目呢?”

袁氏道:“难道我们这份人家,还肯将女孩子给人做妾不成?这名目俗说是两头大,喜期也不过在四月里,她叔叔为这事正有些烦心,至少须得拿出几千银子给她做个陪送。”

圆净不便再往下追问,趁势站起来笑吟吟地说道:“改一天再来扰太太的喜酒,小尼须要赶快回去,将那件事料理妥帖,万一走漏了风声,小尼怎么对得起老爷太太。”

袁氏这时也不便坚留,随即提起袖子来福了一福,说:“一切拜托师太,越是秘密越好。”

圆净忙道:“太太放心,这个小尼自理会得。”

且不表圆净回庵的话,再说到玉痕的婚事,照袁氏适才的口气瞧起来,似乎镜清在她这嫁妆上一定是铺张扬厉,喜期又近,公馆里少不得有一番热闹。其实哪里有这种事呢?一者镜清已向那边说明,这侄女儿原是送给鲁大人做妾;二者这内中的黑幕,里面瞒着玉痕,外面瞒着象文,秘密还秘密不及,当然不能大张旗鼓。象文平时又不常在屋里坐地,他起先原很恼恨赌博,近来因为闲得无聊,偶然和几个朋友打打扑克,觉得这玩意儿倒很有趣味,转成日成夜地在赌局里厮混。有一次撞着那个连幻佛,重又谈到病蝉,说:“他的病还不曾好,我瞧他那光景,延久下来,怕要变成弱症。”

象文叹气说道:“充当个小学教员,这肺病原是免不掉的,别的且不讲,光是每天用那劳什子粉笔,他的喉管里便得大受影响。再加上学款不足,爬起来愁柴愁米,你叫他如何会得康健?”

幻佛摇头笑道:“象翁你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怕他这病的缘故,其中另有情节。”

象文扭头笑道:“这又奇了,我们和病蝉都系至好,何不前去探问探问?”

幻佛笑道:“象翁如若高兴,兄弟一定奉陪。”

象文便道:“走走走。”

两人一口气跑至病蝉家里,却好他母亲蹲在天井角上,洗刷那猪肚肺。象文问了一声,他母亲忙站起来,举着一只水淋淋的手,向外边指了指,说道:“我家过先生今天觉得身体硬朗些,挨到校里上课去了,少爷若是要访他,好在学校离这里也不很远。”

幻佛将象文一扭说:“这学校我认得,我引着你去。”

果然不曾走了一截路,旷地上有一处房屋,却是朽败不堪,四围拿竹笆子拦着,门口也挂了一片学校的招牌,却好那一队一队的小学生都下了课要回去的了。两人踱到那个校长室,早见病蝉躺在一张睡椅上,在那里闭目养神。象文轻轻唤着道:“病蝉,病蝉,好生瞌睡呀!”

病蝉抬眼见他们进来,忙用手捺着椅背,使劲地站起来迎接,面上虽然也装出笑容,只是苦眉皱脸的,觉得他很是吃力。论天气将近初夏了,偏生他身上还穿上一件又粗又厚的布棉袍子,一顶瓜皮小帽压覆在额角底下,勉强笑说道:“请坐,请坐,恕我身子不大爽快,不能招待。”

象文和幻佛一齐说道:“大家都是至好,不用客气,我们随意坐一坐好了。你既有病,何苦还赶来同这些活猴狲厮缠?不如在府上静养些时,益发等健旺,再替他们补课也不为迟。”

病蝉刚待答话,又微微喘了一歇,然后含笑说道:“我也打算这样呢,听说省里又派了人来查学,万一关门闭户,这饭碗老实便靠不住了。所以想了几想,还是跑来挨命的好。”

他说一句,都得喘一句,说到“挨命”这两字,他这颧骨头上的红光格外烧得异样光彩,接连地咳嗽起来。那咳嗽的声气又不清亮,老闷在喉咙底下哮喽哮喽,好容易将胸脯子抬了抬,啪的一声吐出一口粉红稠痰,他也觉得羞愧,忙用脚底板踏着,似笑非笑地说道:“两兄休得增嫌,这痰还是流质,没有微生虫的,须得等待它干燥,混入空气,然后才能够传染呢。”

这时却好用的那个小童忙忙地端上两盏酽茶,每人座前放了一盏。象文和幻佛瞧这光景,哪里敢去触那茶碗,不时地拿袖子掩了鼻口,也不敢大意呼吸。

停了一歇,幻佛便笑问道:“过先生你这病势很深了,我怕你不一定是由于外感,我们都算得是至好的朋友,若是有什么心事,何妨说出来给大家听听,我们能够帮助你的地方,说不定总可以替你出力。”

病蝉听到这里,不由苦脸笑了笑,像是露着很感激的意思,只是碍着象文在座,无意中向他瞟了一眼,又把个头羞得低下去,一共不曾开口。象文年少气盛,转替他着急,登时接着说道:“可又来,老实说,像你这病,左右不过是打从爱情上来的,所欲未遂,成日成夜郁闷在肚里,当然是吃了饭不能消化,睡了觉不能沉着。万一误了你这条小命,不但对不住你自己,而且也对不住你那多年守节的母亲。”

病蝉觉得他这话很是沉挚,止不住扑簌簌流下满脸的枯泪,只有哽咽的份儿。象文益发猜着他的意思了,忙笑说道:“你心坎上若是躺着什么女郎,或由于父母的阻挠,或由于金钱的关系,凭我葛象文帮着你出主意,包管可以遂了你的心愿。”

幻佛也拍手笑道:“这话一点儿不错,好哥哥,你就对我们倾一倾肺腑吧,没的累我们打这样闷葫芦,委实难受。”

病蝉到此,真是忍无可忍,沉吟了半晌,只好硬着头皮,将象文望了望,喘着说道:“咳!我这病怕难有起色了,既然去死不远,与其一抔黄土贻恨千秋,转不如在象翁面前直说出来,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不怨。我致病的缘由,实在的是令妹……”

把这一句话不打紧,幻佛听了,固然是出自意外,便是象文也觉得十分扼腕,轻轻将脚跟在地板上跺了跺,叹了一口气说道:“哎呀!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可惜已是迟了,舍妹不幸在这半月前已经亡故。”

病蝉听入耳朵里,他的神魂已经向头顶上飞越出去,心中还有些似信不信,恐怕象文故意拿这话来搪塞他,遂又追问了一句:“这事可真吗?好哥哥,可怜我再禁不住恐吓了。”

象文急道:“我无故恐吓你则甚?你不信,她的棺柩现今还停放在那座莲慧庵。”

幻佛也说道:“这是的确的事,不久敝报上还替他刊登一条新闻,因为有几个强盗到庵里去盗取棺里的财物,侥幸不曾偷了去,他们党羽里还闹了一条人命哩。你镇日价光是睡在屋里,外面的玩意儿你如何会知道详细?”

病蝉见他们说得这样正颜厉色,又想起当初和玉痕那番缱绻的光景,不谓阔别以来,幽明路隔,他也不怕笑话,随即双手蒙着脸,抽抽噎噎大哭起来。幻佛瞧他这样,好在自己也是一个多情人物,在旁边也就陪着他落泪。转是象文站起身子,急得在屋里团团地乱转,暗想:阿锦若不是逃走,凭我这本领,倒可以替他们撮合成了好事,也救了过病蝉的一条性命。

这时候,幻佛将病蝉劝住了哭,又问他在先和象翁的令妹是个什么样的情好。病蝉因为死无对证,他一面哭,一面数数落落,又装点了许多谎话,似乎他们两人已经在一处停眠整宿、誓海盟山的光景。后来又说:“打听得她不久要嫁给一个姓鲁的局长,侯门似海,陌路萧郎,我这病体所以格外没有生望。”

象文忙分辩说道:“这是断断没有的事,你休得误听人言,她如真个有嫁人的消息,我做哥哥的难道会不晓得吗?你这一场病不是白冤枉害了?”

病蝉哭道:“冤枉也罢,不冤枉也罢,死还不同嫁一样,象翁你如有这情义,能够带领我到莲慧庵里去痛哭一场,我死了也得瞑目。”

象文急道:“这个有什么使不得?不过返魂无术,哭了又有什么益处?”

说着,又望幻佛笑道:“连先生你还有兴致吗?大家同去走一趟可好不好?”

幻佛点头笑道:“使得,使得,那庵里有个月因小尼姑,生得很是漂亮,我愿意借这名目,跑去瞻仰瞻仰那个月因。”

病蝉见他们都答应去,立刻振刷精神,不像前番萎靡不振的形状了。走出校门,便雇了三辆人力车,一路风驰电掣,径向莲慧庵里走来。

那个圆净老师太见是葛大少爷来了,像是拾到宝贝一般,欢天喜地带着她两个徒弟上前迎接。幻佛和那月因以前也曾见过一面,此时彼此碰在一处,那个幻佛浑身都有些瘫化起来,脚步格外走得又轻又俏。月因对着他也是轻勾媚眼,只碍着她师父站在面前,不好过露轻薄,将个粉颈抬了抬,复行垂得下去。唯有病蝉抱着满腔悲愤,目不旁瞩,只顾问葛小姐的灵柩停在什么地方。象文又告诉了圆净,说:“这位过先生特地来祭奠我们家小姐的,请你引带我们去吧。”圆净将病蝉上下打量了一番,也猜不出他们耍的是什么把戏,只笑说道:“诸位少爷们,何不先到小尼净室里坐坐吃茶。”

病蝉哪里肯答应,只是不住地摇头。象文也笑道:“老师太,我们不是来逛庵的。”

一面说,一面就带领病蝉和幻佛,也一齐踏步走近廓下那座厢房,三个尼姑一齐跟随在后面。病蝉抢身入内,只见灵帏前搁着一张放大的影片,风鬟雾鬓,奕奕如生,再一凝神,却不是玉痕的容貌,当下吃了一吓,掉转头望着象文说道:“我们敢是走错了,这柩里恐怕不是令妹。”

象文觉得他这语气中很有些讥刺,莫不是病蝉知道阿锦是假死不成?忙说道:“这可是笑话了,别的事还可以误认,断没有误认人家女孩子做妹妹的道理。你要哭,尽管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把心里的悲痛发漏得干净,你那病包管痊愈得快。”

病蝉经他提到这一句,果然有些栖栖惶惶地起来。不妨这当儿,他的两道眼光忽然闪到那座灵牌子上面,见清清楚楚地写着“故女锦姑”几个字,不由失声说道:“哎呀!原来死的不是玉痕!”

象文惊问道:“怎么?怎么和你有感情的难道不是阿锦,转是我那堂妹妹玉痕不成?这才是弄到岔枝儿上去了,玉痕好端端地住在舍间,何苦白咒她死哩?”

他虽然这样说,此时却把个病蝉说得眉开眼笑,轻轻将象文袖子一扯说:“我们还是到师太屋子里歇歇去吧,没的在这里见神见鬼,我的脑壳子都被你们闹得发昏了。”

象文也是笑不可抑。圆净心下止不住地诧异,见他们一顿哭一顿笑的,正猜不出是什么缘故。幻佛虽然有些明白,一时也料不到有这样的变幻。大家一齐哄入那座静室,由月因她们忙着送上茶来,转是象文望着病蝉笑说道:“这是打哪里说起?好哥哥,这一来你可放心吧,死者不能复生,那是我不能为力的。至于玉痕妹妹,她原在闺中待字,你们平时如果有什么恋爱,我能够替你们做主,叫她嫁给你也不为难。”说着,他便拿手在胸脯上拍得咕咚咕咚价响。

病蝉见他这般慷慨,自然是感激到十二分,转把个头低了下去,半晌开不得口。过了一会子,方才搭讪问道:“你的这位令妹,怎么好端端会死的?适才不是从那灵牌子上瞧见她的芳名,几乎累我弄成一个张冠李戴。”

象文叹了一口气,重行笑说道:“这个你又追问它则甚?我们还是谈你切己的事是正经。”

幻佛又插嘴说道:“象翁,你休替病蝉欢喜,你的这位令妹,死虽没曾死,然而你在先不听见病蝉说的,她已经有了婆婆家了。不怕象翁生气,你虽然是文明极顶,至于令尊令堂,他们毕竟带着几分顽固习气,不见得便容他们自由结婚。”

象文恍然说道:“不错,不错,但是玉妹妹出嫁这件事,我丝毫不曾知道,病蝉究竟打从哪里探听得来的呢?”

病蝉听到这里,又触起他自家的心事,两个眼眶里又汪汪地流下泪来,哽咽说道:“这件事是千真万确,好哥哥,你待我这样义气,我如何还忍心瞒你,不但我爱玉痕,玉痕也十分爱我,她在先未曾住到府上去的时候,我们几乎朝夕相见,并着肩谈话,促着膝吟诗,倒成了我们一种日常的功课。后来吃你们尊大人接她去过活,那彼此踪迹就未免稍稍隔阂。我从这上面便得了一种日间咳嗽,夜间潮热的症候。然而若是碰在一处,依旧是轻怜蜜爱,只差我和她开口乞婚了。咳!好事多磨,迟为鬼妒,怎么尊大人忽然慕着那个鲁局长有钱有势,不惜将她这花枝般的侄女儿双手送给白发苍苍的老翁,论她的芳心里,哪里愿意呢?少不得悄悄地告诉了她的姨娘,她的姨娘自然又悄悄告诉了我。我说出来,众位不要见笑,可怜我过病蝉得了这样噩耗,登时吓得晕倒在地,勉强经人救起,那病势随即加到一百二十分,所以如今弄成得这狼狈形状,眼见得是不能久延人世了。像我们这样青年,能够为情而死原也值得,只不过玉痕姑娘的身世将来就未免可怜了。我恐怕她与其遇人不淑,偷息世间,还不如像你那个令妹死了倒还干净。”

象文跺脚急道:“岂有此理,为何我镇日在家里,也不曾听见这等消息?妹子嫁人原是泛常的事,爹妈又何必对我守着秘密?病蝉,你休着急,这样以讹传讹的话,还待我回去细细打听。”

病蝉还待和他分辩,谁知那个圆净师太这时在旁边静静地听他们谈论,她的心坎上差不多要笑出声来,暗想:葛公馆的小姐耍出来的花样,真个愈出愈奇。阿锦呢,是跟着男人家逃跑。如今这个玉痕呢,又和过先生在背地里打起这秘密交涉。难不成这慈善事业是办不得的?葛老爷出了好心,却没收着好报,好好的门风,吃这两位小姐太闹得不成模样了。她想到这里,更不待病蝉开口,她转插嘴说道:“葛少爷,你也不须回去打听,这是太太亲口告诉我的。大小姐当真给那鲁局长放聘了,喜期还不过远,我还有一句话,想来报告少爷。我听见那些奶奶大姐们的口气,怕大小姐还是给人家做妾,故意瞒着大少爷,或者还有这种缘故。”

象文不听则已,听到这句话,真个暴跳如雷,把身边那张桌子擂得和敲鼓似的,望着外面破口大骂,把月因和月喜都吓得呆了。圆净也慌了手脚,忙在自己嘴巴上拍了几下,喃喃地骂道:“这个怪小尼多嘴的不是。好少爷,你休得动怒,小尼的话也不能算作凭据。”

象文其时跳上跳下,嘴里不住嚷着说道:“凭据不凭据,丝毫没与你师太相干,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洗这干净身子。知父莫若子,像这样的把戏,那个老畜生一定做得出来。大凡中国的官僚,只要在这名利上面能够巴结到一点半点好处,你叫他出妻献女他都情愿,何况这不关痛痒的葛玉痕呢?老畜生虽然离官僚的资格还远,然而他托名办这公益事业,差不多也与这一班没面孔的奴才接近了。我葛象文不幸生在这份人家,若常像这样延挨下去,不把我恨死,也要把我气死。”

圆净见他畜生长畜生短地乱骂,吓得舌头都缩不进去,不由而然地替他念南无阿弥陀佛。唯有病蝉说不出心里的感激,转劝着他说道:“凡事总得从长计较,为兄弟的事,累象翁这样着急,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他们刚在这里闹得乌烟瘴气,再望望那个连幻佛,不但不来插嘴,而且阴扎骨地坐在旁边冷笑。象文怒吽吽地说道:“这有什么可笑呢?毕竟你们这一班办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幸灾乐祸。大家都是至好的朋友,你不帮着我们说句公道话,还在这里隔山观火似的,简直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病蝉也有些不大愿意,接着说道:“事不干己,当然在这里瞧我们的笑话。”

幻佛笑着望病蝉说道:“奇呀,你也来批驳我的,不是我因为象翁仿佛发了疯病一般,还不曾吃酒,他早学着鲁智深醉打山门起来,我倒要问问他,光是这等乱蹦乱跳,究竟有什么益处?他再不济些,毕竟是你的生身老父,你又不曾捉着他们的把柄,做妾不做妾,一共没有凭证。你能够因为令妹和病蝉相好,便不许你父亲将侄女儿嫁人?”

象文还未及答应,圆净早拍手笑起来,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位少爷说的话的的确确有一种见地,葛大少爷第一件需要回去探听探听,不怕这件事没有个水落石出。”

幻佛又笑道:“师太这主意又未免绕了道儿。老实说,他们既有意瞒着象文紧腾腾的,任你再会打听也没中用。我们这葛大少只会白埋怨人,其实他若是肯虚心来求教我,我却有个最妙的办法。”

病蝉听到这里,从昏瞪之中生出无穷希望,他先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待和幻佛行礼。幻佛将他捺着,故意笑道:“你和我行礼则甚?像那一种粗心浮气,我只不佩服象文……”

病蝉见他有意留难,又因为他这锦囊里妙计想必很有效验,急得只管望象文挤眼,似乎要求象文去赔句话,好转移这番危局。象文也猜到他的用意,勉强向幻佛笑道:“连先生,你当真有什么好法子,何妨教导教导我们。于我原没有益,只是该可怜可怜病蝉,这叫作救人一命,胜造九级浮屠。”说着,又望圆净笑道:“师太,你觉得我说的这话,可是不是?”

圆净忙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成就了人家婚姻,比做什么别的功德还有利益。少爷瞧殿上那位观世音菩萨,一年到头地欢天喜地,怀里抱着一个肥头大脸的小娃娃,她老人家还巴巴地替别人送儿子呢。何况拢合他们做了夫妇,可想这是格外要紧的了。”

幻佛吃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十分高兴,他这才侃然说道:“象翁,这件事,假如你尽和你们老太爷交涉,那是再没有中用的,依我的愚见,第一要想个法子,来釜底抽薪……”

他刚说到这里,那个病蝉早竖起两只耳朵和猎狗似的在旁边凝神一志地静听,一只手还不住向空中乱画,口中嚼念道:“圈而又圈,大圈而特圈。好个釜底抽薪,这一句话便已探骊得珠,以下还怕不迎刃而解吗?”

象文歪着脖子,冷冷地问道:“这薪究竟怎样抽法呢?”

幻佛笑道:“等我来告诉你呀!这鲁局长贪财好色,自从他大太太死后,他益发肆无忌惮,光是如夫人,至少也须得有七八位。目下他娶的那位太太,据人说起来是个补房,其实内容仍是打从欺诈上骗得来的罢哩。那一次办法简直和娶令妹一样,这位太太懊恨得了不得,无奈生米已成熟饭,只好怨自己的命薄。照这样看,鲁局长当然自天不怕地不怕了。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偏生他最畏惧的却是膝前第五个小姐。这小姐芳名绮秋,是他太太临死的那一年所生,今年已长成十九岁了,目下尚在一家女学校里求学。”

象文咂嘴咂舌地接着笑道:“这话却有些不大相信,姓鲁的说他怕姨太太,或者还在情理,至于他自家的小姐,又无故地畏惧她则甚?”

幻佛急道:“我原说你们听了不肯相信,但是其中却有个缘故,等我说出来,你再批驳不迟。”

病蝉忙拦着象文说道:“好哥哥,你可悉凭连先生吩咐吧,没的批驳他,叫他听了不大高兴。”

象文不得已,冷冷地说道:“你说,你说,我总听着就是。”

幻佛又道:“他的女儿虽多,只有大小姐绮苹和这五小姐绮秋算得顶呱呱叫的嫡出。绮苹业已嫁出去,我们也不谈了。绮秋出世三个月,她母亲已是病故,临危的时候,当然嘱咐那鲁大人好生瞧看她这一块肉。你们想姓鲁的那样为人,当真还有什么伉俪之爱?过后早就将这位大太太的话搁置脑后了。说也奇怪,那绮秋小姐长成三岁,便生就得粉妆玉琢的可爱,一个小女孩子常常寻着淘气也是有的。不知道怎么有一次,好像是五六月里的光景,鲁大人的六姨太太刚刚娶得进门,他是个怜新弃旧的脾气,少不得将这六姨太太捧成像凤凰似的,轻易也离她不得。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天晚上,六姨太太坐在院子里和鲁大人纳凉,她衣襟上扣上一个茉莉花球,偏碰着那个不解事的绮秋姑娘,猴在她身上将花球抢入手里,扯得稀呼歹烂。六姨太太登时变了脸,虽然不敢呵斥这位小姐,然而神气之间就大大露出不快活的意思。鲁大人善承色笑,便揭起手来,将绮秋拍了一个脑瓜子,又骂奶娘为什么不把这贱丫头抱到别处去,偏生在这里现形。绮秋吃她爹爹这一打,当然哇的一声哭出来,鲁大人又待发作,不防这院子东南角上忽有个女人厉声喝道:‘谁打我的女孩子?’鲁大人和姨太太先前还疑惑是奶娘在那里放肆,勃然大怒,谁知再回头一望,只见那墙阴里几竿疏竹、一棵高大的梧桐随风摇曳,黑沉沉的云里边露着几颗明星,想觅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两人登时吓得面如土色,没命地向屋子里躲避。据鲁大人说,那说话的声音,简直和他大太太生前一般无二……”

幻佛刚说得活灵活现,座中把那几个尼姑和过病蝉都听得呆了,只管啧啧地感叹不置。再望望象文,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扶着额角,仿佛睡着了一般,及至听他说到这里,他不由冷笑说道:“连先生,你可省一句吧,这些迷信的话可配是你们报界里的人说的?办报原是要开通风气,不防你转来提倡神权,我很替你可惜。”

幻佛见他这样冷嘲热讽,急得满头大汗,跳起身子,恶狠狠地说道:“天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目下还有许多人专一研究灵学,这鬼神也不能一定说它没有。我若是编谎,叫我将来做你孙子的老子。益发告诉你们吧,鲁大人这一夜越想越怕,也不曾睡好,蒙眬之间,还梦见他的大太太对他数数落落,着实批驳了一顿。自是以后,那个鲁大人对这绮秋小姐真是爱如拱璧,莫说不敢去打她,便连大气儿也不肯呵她一下。偏生这绮秋小姐,不但容貌生得好,而且性情学问也比平常人要加得十倍八倍,家庭中无论有什么事,只要经这小姐评断一句,都叫人听得心悦诚服。有爱她的,有敬她的,也有畏惧她的。鲁大人因为有这女孩子时常替他补偏救弊,近来的举动还觉得稍稍敛迹些,不知怎生又会闹出要娶令妹来。我怕那绮秋小姐一定还不曾知道,你们对这件事若要拔本塞源,除得运动这位女元龙,以外再没有别法可想。”

咦!葛象文先前听着他讲话,还有些似信不信,不知为什么听到绮秋小姐是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兀自也就出神起来。后来又恐怕他们瞧见笑话,良久良久,故意搭讪问道:“奇呀!幻佛先生,你家姓连,他家姓鲁,和你既非亲非故,怎么他们家里这些琐屑的事,转吃你侦探得这般清清楚楚?”

幻佛正待拿话来支吾,他哪里想到过病蝉这时候比什么还快活,早精神抖擞地插嘴说道:“这个我很相信幻佛。葛大哥,你还不晓得,那座福兴润钱铺,大人原是那铺子的股东,幻佛的老人家便在福兴润那边看大门,另外还替他们打扫街道。”

这几句话刚说出口,只见幻佛登时涨红了脸,恨不得和病蝉挥拳,转念一想,他这瘦弱的鸡肋固然禁不得我的拳头,况且他这话已经说出来了,便同他负气,也无济于事,还只怪我多事的不好,早知道病蝉没有良心,我何苦白替他出这样主意?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一声儿也不响,气愤愤地拿起自家司狄克,并不向众人告别,如飞地跑出庵门去了。病蝉这才惶恐起来,原怪自己的话说得大意,转把个脖子低得下去。象文拍手笑道:“这么一凑合起来,委实一点儿都不错了。怪道那一天我们去吃花酒,幻佛走近那座福兴润钱铺,看见一个褴褛老头子坐在那边打盹,他掉转头来就走,白累我们陪他多跑了一截路。我至今对他这样举动还有些委决不下,不料内中还藏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情节呢。”

病蝉连连摇手道:“你再休得取笑吧。我很懊悔呢,不该当面揭出他的短处。”

象文急道:“这算得是什么短处?他父亲自食其力,看门扫街,何尝不是一份职业?和他办报馆也不差上下。他若误会其意,以为办报是荣耀的,看门扫街便是卑贱的,他简直就糊涂到底。你回家去且好好养息,无论如何,我此番回去,当然有个办法,总不至叫你失望。万一真个到了那没有挽救的地步,说不得那一定是要釜底抽薪,照依幻佛的主意去进行了。”

病蝉到此,已是说不出他心里一种愉快,随即谢了又谢,然后才别过圆净老师太,两个各自分散。

单表象文转回自家公馆,他便留心去瞧看他爹妈的举动,竟被他打听出玉痕的嫁期在这月半以后。他好生焦急,恐怕玉痕还不知道这内中情节,不如先去和她商议商议,又苦于耳目太众,没处去寻这巧当儿和玉痕讲话。好容易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他蹑着脚步子,悄悄地来会玉痕。

再说玉痕自从阿锦失踪以后,心里虽然割舍她不下,然而她自己住的那所绣房,少一个阿锦和她纠缠,倒很觉得十分清静,而且叔父叔母对着她又非常亲爱,但凡阿锦留贻下的衣裳首饰,都交给她,听她穿戴。无奈玉痕的性情素来恬淡,很不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婶母虽然这样吩咐,至于她自己依旧是荆钗布裙,轻易也不出大门一步。袁氏好生过意不去,常常地跑来和她絮话,却告诉她:“这一次嫁给鲁大人之后,一生便吃着不尽,这都是你叔叔疼顾你的地方,你将来总不可忘掉他,能在鲁大人面前随机应变,替你叔叔说几句好话。只要鲁大人能够另眼看待你的叔叔,你报答我们的好处便在这个上面了。至于我们又没有第二个女儿,这份财产还不是要拨出一大半来给你做陪奁。锦儿没福,她逃得走了,合该是你的造化。”

玉痕听她这些不伦不类的谈吐,着实有些听不入耳,又因为没口子鲁大人长鲁大人短地只管嚼念,转又羞得抬不起头来,只低垂下脖子,理会也不理会。袁氏讨了这样老大没趣,却又奈何她不得,停了半歇,遂也搭讪着上楼去了。玉痕吃她这一顿絮聒,转弄得心头好像小鹿在里面顶撞一般,思前想后,禁不住泪落如雨,在灯底下闷坐了好一会儿,收拾收拾,方才解衣上床,模模糊糊地似睡非睡。不知隔了有多少时候,蓦听得房门外边有人轻轻地拿指头在那里敲了几下,玉痕吃了一吓,连忙问了一声道:“是谁在这里打门?”

外面又低低答应道:“妹妹,是我。”

玉痕听这声气,分明便是象文,格外疑惑不定,忙说道:“可是雷哥?”

象文道:“是我呀,一点儿不错,妹妹赶快让我进来,耽搁久了,恐怕吃别人瞧见。”

玉痕十分惊惧,又觉得他这口气很是不尴不尬,随即厉声说道:“雷哥,有什么话说,明天请得来吧,这时候已经不早了。”

象文跺脚说道:“原是因为时候不早,才跑来和妹妹厮会的,青天白日干这样秘密的勾当,那如何方便呢?”

玉痕越听越不成话了,又气又急,愤愤地说道:“妹子早经睡了,此时万不能下床,请雷哥不用见怪。我们虽说是兄妹,然而这男女界限不可没有点儿防范。”

象文接着央告道:“可又来了,自家兄妹,难道还避什么嫌疑不成?我挟着一片热心,全关系着妹妹的终身大事,你若竟这样拒绝,岂不叫我葛象文灰心?”说时,那声气便有些哽咽。

玉痕想了想,觉得象文平素为人和那些轻薄子弟截然不同,道不得便有什么邪念,万一错冤枉了他,不独将他的身份看轻,便连我的身份也未免看轻了,好在他既这样讲,我便放他进房相机行事。主意已定,只得趿着鞋子走过来,轻轻地将门开放。只见象文侧身而入,笑说道:“妹妹睡得好早,这当儿也不过十二点多钟呀!”

玉痕见他这等嬉皮笑脸,心里倒又有些惶恐起来,勉强正色说道:“因为婶母在这里谈了一会儿,她老人家刚才上楼,我觉得异常困倦,所以赶紧入寝。不料雷哥又惠然降临,有什么便请说了吧,妹子却不能奉陪久坐。”

象文笑道:“不久听见妹妹要出阁了,特地过来贺喜。”

玉痕怒道:“雷哥忽然和我提这话则甚?未免太欺负妹子了。你如容不得妹子在这里久住,妹子当然禀明婶母,明日便搬回舍间。”

象文冷笑道:“怎么我白提了一句,便算欺负妹妹,他们真个欺负妹妹的,妹妹转将他们当作好人。然则这一件婚事是出于妹妹自己情愿,我此番来报告,倒转觉得饶舌了。”

玉痕的为人本来心地玲珑,背地里察看他叔叔婶母的情形,似乎藏着什么哑谜似的。一者因为自家腼腆,不便过于追问;二者不肯以不肖之心待人,料想做叔婶的断然没有给苦头给侄女儿吃的道理。此刻忽然听见象文的这番口气,明知这其中定有变故,登时浑身有些不寒而栗,颤巍巍地问道:“谁欺负妹子?妹子实在还不明白,既承雷哥关切,便请直截了当地告诉妹子,妹子当然感激。”

象文叹道:“感激不感激呢,我和妹妹原不用这样客气。不过妹妹可晓得这门亲事,他们是个什么办法?”

玉痕道:“这个还不是听凭叔婶处置。”

象文听了,很为怫然,怒道:“然则这事是出于妹妹情愿的了?”

玉痕叹道:“曙后孤星,漂流无定,久远像这样也非定局。承叔叔怜爱,替我觅了这安身之所,万一将来托上帝庇佑,能于挈领霆弟成立,妹子便可以告无罪于亡过的父母。”

象文觉得她这样侃侃辩论,简直自己愿意去做人家小星的了,他不怪自己不曾把话说得明白,反气愤愤地逼紧问了一句道:“妹妹这打算原也不错,但是怎么对得住病蝉?”

玉痕诧异说道:“雷哥又牵涉到过先生身上则甚?你的意思,妹妹丝毫不能了解,夜深了,便请雷哥回去安寝吧。”

象文怒不可遏,冷笑说道:“这转是我来多话的不好了,早知道妹妹是这等人,不白负我们一片苦心。”说着,他也再不流连,真个大踏步走回他的卧室,咬牙切齿,足足恨了一夜。

约莫隔了有一天工夫,他径自跑来告诉病蝉,又说那个玉痕如何薄幸,如何甘心做妾。其时病蝉症状已经格外厉害了,还勉强向象文叮咛嘱咐,命他去和鲁绮秋去厮见,务必不能让玉痕堕落这样火坑。至于象文可否依他的话,怎生与绮秋接洽,我且按下缓表。

再说葛镜清见喜期已近,他也是个老奸巨猾,一定要见兔放鹰,当时由介绍的两个朋友向鲁局长要求,须得先行派镜清一个差委,国香情不可却,便下了一封委札,命镜清充当一处捐卡的委员。镜清知道这卡子很有出息,夫妻俩说不出的欢喜,自然高高兴兴,也拿出百十多块洋钱,替玉痕添置了些小衣褂裤。到了喜期这一天,硬逼着玉痕坐入那一乘小轿,兀自抬入鲁公馆去了。

鲁国香在先早瞧过玉痕一张照片,觉玉痕生得风姿绝艳,秾纤合宜,比较他以前的那几个姬妾,也没有一个及得玉痕的颜色。他在背地里暗暗叫声惭愧,瞒得合家上下紧腾腾的,只派遣了他身边几个心腹家人,替他在马路上租好了一所洋房,陈设器具不消说得,自有那一班在官场里拍马屁的小人迎合意旨,你送这样,我送那样,争奇斗胜,把个新房里收拾得非常华丽。当晚鲁国香又请了这一干人来吃喜酒,花团锦簇地热闹得不亦乐乎。他自己是鲜衣华服,活该是那一部兜腮胡子晦气,虽然不曾全行剃掉,然而左修右修,差不多所剩已是无几了。那班没脑子的宾客,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得鲁大人天花乱坠,似乎说他年逾六十,远远望去也不过像三十许的少年。鲁国香坐在席上,不觉哈哈大笑,一会子由女仆将玉痕搀入新房,国香又让众人去赏鉴他这位如夫人,众人无不啧啧称羡。可怜玉痕到此方才恍然大悟,芳心里一阵焦急,正打算不出一个方法,说也奇怪,这当儿不防外面接连又蹿入一个女郎进来。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上一章
离线
目录
下一章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