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渊作为三军主帅,正在仔细地选择、耐心地等待着发动总攻的最佳时机。而李世民已成了攻打长安之战的具体指挥者。在围困长安的二十万唐军之中,竟有十六万是李世民直接统率的部属。李世民丝毫不敢大意,每日驰驱于各个县城之间,督促诸将领们日夜操演兵马,突击训练攀登攻城之术,亲自检查各军所造攻城用的云梯、抛石车等战具。夙夜操劳,事必躬亲,脸颊明显地下陷,两只眼睛也熬得血红。
一天傍晚,李世民从扶风骑马赶回武功的中军大帐,浑身大汗如雨,口内干渴得像要冒烟。他匆匆忙忙地洗去了满脸的灰尘和钻进发际、眉毛、胡楂儿中的泥沙,坐下来正要喝茶,却见已成为他贴身侍卫的雷永吉进来禀报:“将军,军门外有人想见您。”
“让他进来就是了。”
“他不肯,指名道姓要将军到军门外迎接。”
“唔,是个什么样的人?”李世民顿感诧异。
“看样子四十多岁,像个教书的学究。”
“你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问了,他不肯说,只说姓房。”
“啊呀,是他!你怎么不早说,走走走,快去迎接。”
李世民疾步趋至军门,便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外边,不时地缓缓踱步。李世民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打量着他,只见此人约四十六七岁的样子,黄面皮,黑胡须,两道淡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闪动之间,于精干中透着沉稳老练。
见李世民走出军门,那人方迎上前来,略施一揖说:“在下房玄龄,一介布衣,却必欲将军枉驾出迎,未免有失狂狷。将军果然迎出军门,足见折节下士之诚,房某不虚此行了。”
李世民慌忙还礼笑道:“世民久慕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先生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世民后生,走这几步路算得什么?只因事先不知,未能远迎,尚祈先生恕罪。”说罢,上前挽住房玄龄的手,将他热情邀请至中军大帐。
李世民说的都是心里话。自进关中之后,他在征战余暇,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访求高人贤士上,以充实自己的幕府。房玄龄这个名字,已不知听多少人说起过,只是无缘相见。李世民曾派人四处探访,终不得遇,想不到今日他能主动来访。李世民顾不上喝水,当即迎出,并命人准备酒宴为房玄龄接风。酒席结束,两个人一边品茶,一边畅谈。
“先生不辞劳苦,亲自至军中造访,必有奇策授于我,还请不吝赐教。”李世民开门见山,看看房玄龄,态度虔诚地说。
“将军率仁义之师入关,威名布于四远。玄龄慕名而来,说奇策妙计谈不上,心中倒是有个不小的疑团求教于将军。”房玄龄也不绕圈子,开口便直奔主题。
“先生请直道其详。”
“贵军号称二十万,四面围定京师已逾旬日。长安守军老弱病残,城中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期盼义师入城如大旱之望云霓。贵军欲破此城,如秋风振槁叶,唾手可得。不知为何迟疑不发,至今不肯攻城?”
“先生是问这事。在下也颇为着急,已多次催促父帅发兵攻城。但父帅总说时机未到,要再等一等。半月来,多次派人至城下,晓谕守城军士,义军志在‘尊隋夹辅’,立代王杨侑为帝,并无攘夺大隋江山之意。想让城里代王等主动打开城门,城内至今并无动静,以此延误时日,迟迟未能攻城。”
房玄龄笑道:“唐公之意,明眼人一看便知,无非是要证明大军在太原举义时所言‘尊隋夹辅’之意不虚,借以向内外上下各地各类人士显示,他在实实在在地履行自己的诺言,并无窥视神器,南面称尊之心,从而利用朝廷的名义,达到服人心、安天下之目的。就一般情形而言,令尊的想法和做法,也不失老到深远。因为夺取京师不难,要坐稳京师,收揽天下人心殊非易事。能够不战而下人之城,和平进军长安,尽量保持朝廷各有司稳定有序,以免进城后陷入混乱,这自然是上上之策……”
房玄龄看看李世民,见他听得颇为认真,喝口水润润喉咙,微微一笑道:“将军不要嫌弃在下说话啰唆,房某见将军是旷达之人,待人至诚,今日愿意一吐为快。”
李世民急忙正色说:“先生所云皆金玉之声,世民虽然费万金而难买。愿先生知无不言,直抒胸臆。”
房玄龄又说:“恕在下冒昧直言,上策归上策,但时机不对。此时何时?群雄竞起逐鹿,谁甘心隋‘鹿’落于汝父子之手?中原一带李密、窦建德,江淮的杜伏威、萧铣等且不说,他们离长安尚远。京师以北以西,又有多少逐鹿高手?梁师都据有复州朔方,国号为梁,北连突厥;李轨占领武威,保据河右;薛举、薛仁杲父子,以金城为首府,国号西秦。这些人都已称帝称王,哪个是省油的灯?而其中以薛举父子最为猖獗,早就盯上了长安这块肥肉,今日已有举兵东进的迹象。若是他的三十万大军狼奔豕突而来,试问贵军将何以应付?京师之西又是一片血染尸横的战场,哪还有余力去夺取长安?攻城时机稍纵即逝,万不可再犹疑不决,还请将军三思。”
听到这里,李世民不禁击掌说:“先生所言,恰好命中今日情势之要害,也正是我日夜忧虑之所在。不过,父帅固执己见,我与大哥多次苦劝,他都不为所动,如之奈何?”
见李世民心急火燎的样子,房玄龄稍一思索,断言说:“文谏不行,何不武谏?”
一听“武谏”二字,李世民心中悚然一惊,疑惑地看看房玄龄。房玄龄冲他狡黠地一笑,又说:“将军休要误会,在下所说‘武谏’,对令尊毫无恶意,更非兵戎相见式的逼宫。”
“那该如何谏法?”
“将军麾下,甚多新近归附的山贼流寇,这些人大都是三辅一带的土著之民,又多为亡命之徒,对隋朝廷恨入骨髓,必欲亡之而后快,因而攻城心切,迫不及待。又编于义军不久,其野性未改……”
“妙计!好主意!”未等房玄龄说完,李世民已高兴地叫了起来,“先生的意思,是让这些新归附义军的军队,不遵军令,擅自强行攻城,以造成义军攻城的事实,使父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主意高明至极,对新归诸军,世民可以无力约束为托词,父帅也难以军法处置。他害怕一旦乱兵入城,滥杀无辜,玉石俱焚,既危及代王杨侑及隋帝七庙,又祸及百姓,从而有损他的清誉,坏了大事,必定下令大军攻城。”
房玄龄说:“正是这个意思。将军聪慧过人,一点即破。”
李世民兴奋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在帐内来回踱步,顷刻说:“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另外尚欲请教先生,大军攻占京师之后,下步平复动乱,安定天下这盘大棋该如何走法?”
“先扫荡西北,稳住三辅,建立磐石砥柱般的强固后方。然后据关中富庶险要之地,厉兵秣马,养精蓄锐,徐观中原群雄恶斗。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待彼竭我盈,可东出宛洛,南向江淮,一鼓而荡平天下。”房玄龄成竹在胸,随口答道。
这一见解与李渊父子的想法不谋而合。李世民暗暗庆幸自己初入关中这块藏龙卧虎之地,便遇上了一位张良式的高人奇才,忙说:“当年孔明未出隆中,已熟思三分天下。如今先生隐居京畿,便谋定一统神州。父帅欲成就大事,今日得人矣。明天世民便向父帅举荐先生。”
房玄龄忙摇首说:“将军谬奖了,玄龄草芥之人,怎敢与先哲古贤相比?再者,玄龄此来,只慕将军之名,何须惊扰唐公?良禽择木而栖,贤人择主而事。我虽非贤人,却只欲效力于将军麾下。”
李世民见他如此说,愈加高兴,便说:“既如此,末将军中所有职位,任凭先生选取。”
房玄龄淡淡一笑:“房某此次前来,非为谋取高官,只想略尽绵薄之力,助将军成就伟业。也是为借将军之德才福泽,一展自己平生抱负。我读书人出身,手无缚鸡之力,上马不能挽弓,下马不能挥戈,能在将军幕府中做个宾客足矣。”
李世民略一思索,说:“也好,那就先委屈先生做个记室参军。此后军中大小事宜,世民也好旦夕讨教。”
当天晚上,李世民命人在帐中另置一木床,两人相对而卧,继续畅谈。
“自古以来,人才是成就大业之根本。先生交游广泛,往来尽是鸿儒,还请多多招揽天下名士。”
房玄龄爽朗地大笑起来:“这正是我想对将军说的话。以后大军每攻克一城,收复一地,自有玄龄为将军招贤纳士。此来以前,我已联络了一批贤能之人,估计明天便可到达军中。”
这样,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投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不知不觉之中,帐外天已大亮。次日下午,果然有冠氏县令于志宁、安养县尉颜师古等一批饱学之士,因受房玄龄之约,如期来投,李世民喜不自胜。更让他感到高兴的是,他的妻兄长孙无忌也是最早参加举义的长孙顺德的族侄,也于这天前来投靠。李世民知道,房玄龄举荐的人物,绝无凡夫俗子。而他妻子长孙氏的这位胞兄,更是一位熟读经史、颇具才略的人物,以后必成为自己的重要臂膀。
在李世民的秘密授意下,两三天之后,便有十几股最近来投的关中群雄,不经允准,开始擅自攻打长安。京城四周,李唐义军的大旗到处飘扬,云梯高架,钲鼓阵阵。将士们前赴后继,奋力攀登,喊杀之声此伏彼起,震耳欲聋。其他各军,受其影响,也都按捺不住,准备攻城。
大火已经燃起,谁也休想将它扑灭。李世民匆匆忙忙来见父亲,进门便焦急地喊道:“父帅,我大军自太原起兵以来,长驱直入,所过之地,罕有经宿不破之城。今至京师,反迟疑不前。若延误战机,新附之人将在暗中轻视我太原之兵,更何况他们不听将令,已各自先行登城。倘若长安被他们率先攻破,这些毫无军纪可言的山野之人,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到那时我等将如之奈何?”
李渊虽然很不高兴,但事已如此,也无法可想了,于是便说:“劲弩长戟,我岂能不许用之?所以暂不攻城,不过是想让内外共知我之初衷,以安天下人心。既然我的计划已被打破,那就通知各军,准备攻城。但是,”说到这里,李渊变得声色俱厉,“汝兄弟及各军将领,都须严令部属,破城之日,对隋帝七庙、代王杨侑及宗室亲属,不得有丝毫惊犯,对城中庶民百姓不能有半点侵扰。有违令者不管是太原兵马还是新附诸军,我必杀他以正军纪!”
十一月九日拂晓,北风凛冽,严霜如雪,二十万大军如汹涌的潮水,奔腾喧豗,四面合围,将长安城团团困住,大规模的攻坚战终于拉开了序幕。此时的隋都长安,内无劲旅,外无援师,就像滔天大波中的一艘破船,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十一月十二日,唐军顺利攻破长安,守城将士纷纷投降。二十万义军列队入城,井然有序。长安城中的百姓们,将酒食果品排满大街两侧,载歌载舞,迎接义军入城。京师刚破,有许多大事等着李世民去处理。他先派人到处张贴告示,安抚城内士庶民众,各安其业,切勿惊恐。店铺酒楼茶肆歌榭皆可照常营业,城内秩序很快恢复正常。
李世民率领部下,进入皇宫,下令严禁掳掠哄抢,违者格杀勿论。他命长孙顺德率领一部人马,迅速前去封存和警戒朝廷府库,命刘弘基率兵查封图书典籍,让妻兄长孙无忌带兵戒严东宫,让刘文静、裴寂晓谕留在长安的朝廷百官,各自在家听命,不得藏匿逃奔。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李世民与李建成骑马来到城外,亲迎父帅李渊入城。李渊的大将军府临时设立于长乐宫,他住在这里,夜以继日地处置政权交替的各种大事。大军顺利进城,百姓们热情拥戴,市井秩序迅速稳定,朝廷的各级官员也渐渐安下心来,由惊恐失措、徘徊观望到主动合作,这些都出乎李渊的意料之外。
人心所向,大局已定。李渊下令将杨广的死党处死后,刚要宣布除此十余人之外,其他朝臣一律不再问罪,裴寂却来奏报,说是在京城之内意外地搜捕到了马邑郡丞李靖,请问如何处置。李渊不假思索,挥挥手道:“斩!”
于是,李靖被戴上木枷铁镣,押上囚车,向朱雀桥大街驰去。李靖心中一阵冰凉,他看着大街上翘首观望的百姓,仰脸朝天,哈哈大笑,而后大声喊道:“李渊自称兴义举兵,是为了平定暴乱,拯救万民,原来都是欺人之谈。今日大兵初入城,尚未立稳脚跟,便欲报私仇泄私愤以杀害壮士,如此之人,与暴君杨广何异?”
天缘凑巧,李世民恰在此时骑马路过这里,听了李靖的呼喊,急忙冲过去,横马拦住囚车,对押解囚车的士兵说:“我乃唐公麾下大将李世民,汝等稍候,我这就去见唐公。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行刑。”
说完,让跟随自己的侍从雷永吉等人,持刀守住囚车,在马的屁股上猛加一鞭,箭射一般向长乐宫方向飞奔而去。他气喘吁吁来见父亲,尚未收住脚步,便大声说:“父帅,李靖不能杀!他乃韩擒虎的外甥,文武双全的旷世奇才。上天赐予了此人,杀之实在可惜。”
李渊冷笑一声道:“不错,李靖文韬武略,当世无双。我与他同朝为官多年,这些焉能不知?唯其如此,更必须杀他。”
李世民一惊,顿足说:“方今狼烟未清,四海未定,正值用人之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此奇才,一人可抵雄师百万。一刀下去,岂不是自毁长城?况且我等大业未竟,正欲广泛寻求贤能,今若挟私怨而杀了李靖,必令天下英雄寒心,名士却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人历来胸怀大志,桀骜不驯,今若纵之,他日倘若成为了祸乱,将无人能制。”
“敢下海者自能降龙,敢上山者便能伏虎。孩儿不才,自信能收揽天下英雄而统御之。还望父帅赦免李靖一死,将其置于孩儿军中。”
见世民固请不止,李渊暗忖:起兵几个月来,世民的表现也确是卓尔不凡,以其德才,或许能降住李靖。当今用人之际,可先用之。以后若怀二志,再诛杀不迟。想到此处,便放缓了语气说:“既如此,你可去传令赦免。不过,以后与其共事,可要时时当心。”
当李世民飞马赶回囚车处,早已汗流浃背。他满脸涨红,一头雾气,额角上挂着细碎的汗珠,刚下马便喊道:“还不快打开囚车!”
李靖被取下木枷铁镣,腾身跳下囚车。李世民急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在下李世民见过将军,得罪之处,还请将军原谅。”
李靖也还礼道:“救命之恩,李靖谨记在心了。”说罢,转身便走。
李世民忙一把将他挽住,笑着说:“将军慢走,请到在下府上一叙。”
李靖看李世民一副至诚至恳的表情,也便不再推辞。李世民与李靖来到他的临时府邸,房玄龄早已迎候在门首,见了他们,笑着说:“恭喜将军又得奇人,从此更是如虎添翼了。”
李靖问道:“此是何人?”
李世民道:“这是新来的记室参军房玄龄。”
“啊呀,久仰大名,不想能在此相遇。”李靖惊喜地说,“如果我记得不错,先生该是齐州临淄人。天下有名的孝子,且聪慧机敏,博览经史,文章瞻富,又工于草隶。看来,公子府上可是人才济济啊。”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客厅坐下。
房玄龄又对李世民说:“将军府上,今日是名流云集。这几日,我去乡下访得一位大贤,已为将军请来府上。”
“可是那位杜如晦先生?快请。”
“正是此人。”
房玄龄转身出去,不一会儿领来一位恂恂儒者。李世民看时,年约三十七八,身材颀长,面白髯黑,风采俊雅。
对这位杜如晦,李世民已听房玄龄多次举荐。他是京兆杜陵人,字克明。从小聪明绝伦,读书过目不忘,喜欢与人谈史论文,见解透辟,口若悬河。大业初年曾任滏阳县尉,处置各种复杂政务,举重若轻,剖断如流。后因痛恨朝政腐败昏暗,弃官不做,回到杜陵老家,务农为生。
大军进城之后,房玄龄不肯参与封金库、收图籍诸事,却向李世民请假,去乡下探访杜如晦,今日终得聚于一堂。
李世民一天之间竟得两位海内高人,其兴奋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声对下人们吩咐道:“准备盛宴,多上美酒,今日群贤毕至,高朋满座,我等要一醉方休。”
见他像个大孩子似的乐得手舞足蹈,李靖、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同时开怀大笑。落拓半生,终于碰上了这么一个爱才如命的伯乐,三个人都有一种欣逢知己的充实感。
不久,李渊率文武百官,恭请代王杨侑于大兴殿即皇帝位,是为隋恭帝,大赦天下,改大业十三年为义宁元年,尊杨广为太上皇。
同时,李渊自长乐宫入住皇城。恭帝降诏,特赐李渊为持黄钺、持节,委以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以武德殿为大丞相府,改教称令,每日于虔化门视事。
李渊立即行使权力,封裴寂为丞相府长史,分管政务;刘文静为大司马,分管民事、军事。以李建成为唐王世子;李世民为京兆尹,秦国公;李元吉为齐国公。跟随李渊于太原起兵的元谋诸臣,都要加官进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