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甜转身往膳房走。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是该低头干活的时候。
刚进灶台院,就听见外头小太监通报:“四阿哥到——议事顺路,歇脚片刻。”
她手一抖,锅铲差点掉地。
四阿哥?这人平日连太子东宫门都不多迈一步,今儿倒好,议政议到膳房来了?
她蹲下身,假装整理柴火,眼角却悄悄往上抬。四阿哥穿着石青色常服,腰束玉带,脸上带着三分笑,七分闲,手里还拿了本《论语》,像模像样地翻着,可那眼神,时不时往灶台这边瞟。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哪是来歇脚,这是来尝味的。
上回宜妃刚栽了,李公公还在拉肚子,这节骨眼上,四阿哥亲自上门,一碗饭都不白吃。
她低头继续扒柴,装没听见。
小宫女慌了神,跑进来压低嗓:“宋姑姑,四爷不走,说想尝尝太子爷的家常菜……咱们做不做?”
宋甜没答,只慢悠悠站起身,走到菜筐前,翻了翻。
苦瓜。
她盯着那绿皮带瘤的瓜,嘴角一勾。
行啊,你想吃?给你上一道“心火降降汤”。
她拎起瓜就走,咔咔两刀拍扁,去瓤时刀背敲得响亮,像是在剁谁的脑袋。边上小宫女看得缩脖子,她才不管,一边刮籽一边嘀咕:“苦口的,才治得了心火。”
四阿哥在外头竹亭坐着,听见里头动静,抬眼瞧了瞧,笑道:“这位厨娘,脾气不小。”
没人接话。
他也不恼,继续翻书,可那页纸,半天没翻过去。
宋甜把苦瓜切段,肉馅早调好了——肥三瘦七,加姜末、葱汁,再拌进一小撮菊花末、半钱决明子粉。都是清肝明目的料,御医房常备,厨房也常有,看着普通,可配上这苦瓜,就成了“劝诫菜”。
她把肉酿进瓜肚,码进蒸笼,火一点,水一烧,香气没出来,苦味先窜了。
外头四阿哥闻着,眉头微皱。
等菜端出来,青盘白汽,瓜身泛着油光,肉馅从裂口微微鼓出,看着寻常,可那味儿,苦中带涩,连风都绕着走。
宋甜亲自端出去,笑眯眯:“四爷日理万机,奴婢听说您昨儿连夜批折子,今早又上了早朝,肝火肯定旺。这道苦瓜酿肉,专为降火,您趁热吃。”
四阿哥盯着她,眼神沉了沉。
他没动筷子,只问:“你怎知我昨夜未眠?”
“猜的。”宋甜叉腰,“您指甲泛黄,眼白带血丝,舌苔厚腻——昨儿肯定喝了浓茶压精神,再加心事重,肝气不疏。不信您去太医院问,大夫准说您该静养。”
四阿哥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这烧火丫头,倒比御医还会看人。”
“不敢。”宋甜笑得没心没肺,“我就是个做饭的,看人靠菜,看病靠味。”
四阿哥不再多言,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刚嚼两下,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苦味炸开,像有人拿砂纸磨他舌头,肉馅里的菊花末又添了一层凉涩,决明子粉微微发麻,整张嘴像被药铺熏过。
他硬是咽了下去,放下筷子,盯着她:“你这是请客,还是罚人?”
“四爷说笑了。”宋甜歪头,“苦后才有甜——您说是不是?”
四阿哥盯着她,半晌,忽然低笑出声:“好一个‘苦后才有甜’。”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临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宋厨娘,改日我再来。”
宋甜没送,只站在门口,看他背影走远,才收回目光。
她转身回灶台,掀开蒸笼,剩下那半盘苦瓜还在冒气。
她夹起一块,自己尝了尝。
苦得她直咧嘴。
“活该。”她嘟囔,“谁让你来蹭饭不带诚意的。”
当晚,月上中天。
宋甜正蹲在灶台后头清锅底,听见外头窸窣响。
她警觉地抬头,就见膳房门口放了个竹筐,没署名,也没人影,只压着一张纸条。
她走过去,捡起筐,沉甸甸的,掀开一看——土鸡蛋,个个带着草屑,壳上还沾着鸡窝的温气。
她指尖一碰,【食材共鸣】立刻有了反应:鸡是散养的,吃虫啄草,蛋黄饱满,绝非御膳房统供的圈养货。
她抽出纸条,上面一行字,墨迹未干:
“再苦的局,也能煮出甜汤。”
她盯着那句话,反复看了三遍。
“再苦的局……也能煮出甜汤?”
她冷笑一声,把纸条揉成团,塞进灶膛,火苗“呼”地窜起,烧了个干净。
鸡蛋她没扔,也没上报,只悄悄收进灶台最里头的暗格,顺手压了块石头,免得滚出来。
她蹲在那儿,盯着那格子,低声嘀咕:“这四爷……嘴比苦瓜还硬,心倒藏了点糖。”
她没回礼,也没写信,更没让人送话。
可她知道,这局饭,没吃完。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起灶。
蒸米饭,炒青菜,炖骨头汤,样样平常。
可到了晌午,她忽然从暗格里摸出一个鸡蛋,对着光看了看,敲进碗里。
蛋黄橙红,像个小太阳。
她加了点盐,一勺猪油,搅匀了,倒进热锅。
滋啦——
油星四溅,蛋香冲天。
她拿筷子快速搅动,炒成嫩黄碎块,最后撒上葱花,盛进小碟。
她没吃,端到灶神像前,放下了。
“灶王爷,”她嘀咕,“有人送蛋,我不敢吃,您先尝尝,看有没有毒。”
说完,她转身就走,锅铲往腰带上一别,头也不回。
可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住。
回头看了眼那碟炒蛋。
蛋还在,没人动过。
她皱眉,走回去,伸手去端。
指尖刚碰上瓷边——
外头传来脚步声。
她猛地缩手,抬头。
四阿哥站在门口,没穿官服,只一身素青长衫,手里提着个食盒,见她看过来,微微颔首:“听说你今早没吃饭?”
宋甜没动,盯着他。
他走进来,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碗白粥,几样小菜,还有一碟……苦瓜炒蛋。
她眼皮一跳。
四阿哥把食盒放在桌上,轻声道:“我昨儿回去,也炒了蛋。”
他顿了顿,看着她:“加了点苦瓜,味道怪,可吃完后,心静了。”
宋甜没说话。
他也没走,只问:“你那碟炒蛋,是给谁吃的?”
她抬头,直视他:“你说呢?”
四阿哥看着她,忽然笑了:“若是我,就不放灶神前。”
“为什么?”
“因为他吃不了。”四阿哥声音低了点,“真正饿的人,才最该吃。”
说完,他转身走了。
宋甜看了眼那碟炒蛋。
蛋黄已经凉了,边缘微微发硬。
她走过去,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咸的,油重,有点焦。
可她嚼着嚼着,忽然觉得,没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