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宋甜站在乾清门外的石阶上,手心全是汗。
她低头看了眼腰间布包,那张画了梯田和风车的纸角露出来半寸,昨夜熬到三更画的,墨还没干透就被她塞进怀里。她没敢多看,怕被人瞧见说她不务正业——一个烧火丫头,琢磨种地比炒菜还上心,传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可她心里清楚,光靠灶台救不了命。菜能换命,地才能活人。
里头朝会正紧,她听见宜妃的声音隔着门缝钻出来,带着哭腔:“陛下!太子呕血,全因那贱婢下毒!她一个罪臣之女,竟掌东宫膳食,这是要乱了祖宗规矩啊!”
文官们立刻接话,七嘴八舌地嚷着“宫婢干政,其心可诛”“请斩此女,以正纲纪”。
宋甜咬住下唇,从袖子里摸出那张《本草纲目》残页,指尖蹭过“藜芦”二字。她昨夜让巡夜侍卫送去太医院的红薯皮水,验出了微量反应——这玩意儿单独吃不致命,混在素菜里更是提鲜的偏方,只有跟荤腥同炖才成剧毒。她要是真想害人,何必非挑太子吃素的日子动手?
她攥紧纸页,抬脚跨过门槛。
大殿里百官林立,胤礽坐在东侧首座,脸色仍有些发青,可眼神冷得像冰窖里的铁链。他看见她进来,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臣女宋氏,奉召入殿。”她跪下行礼,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满殿喧哗。
康熙坐在龙椅上,没说话,只抬了抬手。
宜妃冷笑:“你还敢来?昨夜你那点小把戏,骗得了太子,骗得了太医,可骗不了本宫!你私藏毒草,勾结外人,分明是蓄意谋逆!”
宋甜抬起头,直视她:“娘娘说我是毒妇,那您可知道,藜芦配素菜,是药不是毒?它能开胃化湿,治痰壅气滞,您宫里那位老嬷嬷,每晚三更咳喘不止,是不是正需要这味药?”
宜妃瞳孔一缩。
宋甜继续道:“您昨夜让人往菜里加药粉,剂量不对,反而伤了自己肝火。心跳快、眼干、夜里盗汗——您自己就是病人,还敢说我害人?”
“放肆!”宜妃猛地站起,“来人!把她嘴给我堵上!”
没人动。
宋甜从怀里抽出那个香囊,摔在地上:“这是您宫里送餐太监身上搜出来的,内衬夹层缝着青丝线,全宫独一份。里头的藜芦粉,跟李公公指甲缝里刮下来的,是一批货。”
她转向太医令:“大人,若当场演示药材相克,您可敢做?”
太医令迟疑片刻,点头。
小太监端上两碗肉羹,一碗加藜芦粉,一碗不加。十息过后,加药那碗颜色发黑,泛起细泡,一股子腐臭味直冲鼻腔。
满殿哗然。
“看到了吗?”宋甜声音冷下去,“我要真想杀太子,昨儿就该把这粉混进红烧肉里。可我没。因为我不需要杀人,也能活着。”
她顿了顿,看向胤礽:“太子吐的不是毒,是恶心。有人往他饭里动手脚,他吃不下去,才会反胃。我若真下毒,他现在早就断气了。”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
胤礽缓缓站起身,动作不急,可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他走到宜妃座前,盯着那张鎏金凤椅——宫里谁不知道,这是她最得意的排场,八阿哥生母专属,连皇后都未赐同款。
他忽然抬脚,一脚踹在椅腿上。
哐当一声,凤椅翻倒在地,金漆剥落,木屑飞溅。
“孤吐的是恶心!”他声音不高,却震得梁上灰尘簌簌往下掉,“你们一个个,联手往孤的饭里掺脏东西,动我的厨娘,是想断我活路?”
他猛地转身,扫视群臣:“她说只准她做,我就只准她做!谁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孤掀了这紫禁城的瓦!”
百官僵在原地。
宜妃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你……你竟敢——”
“我敢。”胤礽盯着她,一字一顿,“从今往后,她做的饭,我吃。她走的路,没人能拦。你要不服,现在就去告到皇上跟前。”
他回头看了宋甜一眼,那眼神沉得像井水,可里头有火苗在烧。
康熙终于开口:“一桩食材案,闹得像夺嫡?退朝。”
他起身要走,脚步忽然一顿。
宋甜正低头收拾布包,那张农场图滑出来一角,画着带棚的菜畦、引水渠、还有一排排小方格,写着“辣椒试种区”。
康熙眼角扫过,脚步微滞。
他没说话,只对身后太监低声道:“把那丫头的图,给朕收好。”
宋甜被留在原地,膝盖还在发软。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养心殿外的。石阶冰凉,她跪着,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一脚——太子踹翻凤椅的时候,她听见自己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她不是怕。
她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以为自己在靠手艺活命,可其实,有人早把她当命护着了。
殿门开了。
太监出来喊她:“宋氏,皇上召见。”
她爬起来,腿麻得差点栽倒。
康熙坐在案前,手里正摊着那张图,指尖点着“会跳舞的辣椒”那行字——那是她昨夜画嗨了,顺手写的玩笑话。
“你说要种会跳舞的辣椒?”他语气轻飘飘的,像在逗孩子。
宋甜扑通跪下,头磕在地上:“皇上恕罪!那是奴婢胡画的,绝无僭越之意!”
“抬起头。”
她颤着抬头。
康熙看着她,眼神不像帝王,倒像在看一块没烧透的炭——黑乎乎的,可里头有火。
“你说要种的,不只是辣椒?”
她咬住牙,声音发抖:“我要种的……是能填饱肚子的希望,京郊荒地多,雨水不均,可要是修了梯田,引了活水,搭上棚子,一年能收三季。奴婢想试……哪怕十亩也行。”
康熙没动。
殿外风吹动檐角铜铃,叮当响了一声。
他忽然提笔,蘸墨,在图上批了几个字:“京郊十亩,准试种。”
宋甜愣住。
“地在西山脚下,明日就去丈量。”康熙把图推到她面前,“种不好,砍头。种好了——”
他顿了顿,嘴角竟往上提了提:“朕给你换个不烧火的差事。”
她双手接过图,纸页边缘蹭着指尖,像捧着一块刚出炉的烙铁。
她想谢恩,嗓子却堵得发不出声。
康熙摆手:“走吧。往后少画点跳舞的辣椒,多想想怎么让人吃饱。”
她退到门口,转身下阶,脚步虚浮。
刚走到宫门拐角,迎面撞上巡夜侍卫。
“宋姑姑!”侍卫压低声音,“您让查的——昨夜那锅山药粥,李公公偷偷喝了一碗,今早拉了六回!”
宋甜没笑。
她摸了摸腰间布包,那张图还在。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粗糙,有疤,掌心全是茧。
可这双手,现在能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