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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请闭眼
李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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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7日,距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还有一天时间,整个世界的目光,再次聚焦东方。
鸟巢,水立方——各单位都在有条不紊作最后一次的排练,整个世界的激情,即将于明晚被彻底点燃。
千里之外的江南,一座城市的名不见经传,却在这一天的这一晚,发生了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离奇事件……
江面上飘起一具浮尸。
女尸。
尸体在浑浊的江水中缓缓漂移。引来无数行人。密林里一对男女,慌乱中停止了苟合,提着裤子,眼巴巴望着黑压压涌上来的人群,以为自己遭了劫。一只大尾巴花鹊,在松柏之间来回跳跃,被人们的好奇惊走了。
刑警们迅速封锁了现场,架起一道道白蓝相间的警戒带,将人们的好奇拦腰斩断。
戴白手套的法医,闪光的相机,制服涌动间点滴的便衣,在江边八月的早晨来回穿梭,惊醒岸边无数沉睡的露珠。
江山市最繁华的路段,陈鸣康路,背街第三个红绿灯右拐马铺路一个僻静巷子里,有一家心理诊所。
此刻,诊所的主治医师南国荣正在等一个人。他能感觉到这人对心理所有强烈的期许,但身为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的南国荣却对他一无所知,这像是一种嘲弄,加深了南国荣探究的欲望。
这个人是一张白纸。
他刻意“路过”马铺路诊所好多次,只走进来一次,且没有同意就医。
南国荣接触过很多病患,却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来去匆匆,不留痕迹。连诊所的护士叶小娴也为之着急:“他今天会不会出现啊?”
不知道,天知道他今天会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也难保他今天就一定会束手就范,同意南国荣的诊断。每一个心理患者都像是海底的章鱼,把自己的触角与毒液深藏起来,不肯示人。
在国内,心理患者与心理医生严重失衡。平均一万人摊不上一个医生,一个好医生更是凤毛麟角。这是一个潜在的市场。可这个市场又充满了危机与不确定性。很多传统的中国人不认为自己有“病”,特别是“心理病”。而真实的数据却是,在全球范围内,每八个人里就有一人可能罹患心理障碍。在中国,精神障碍的终身患病率高达16.6%,换言之,每六个人里就有一人可能在其人生的某个阶段罹患精神障碍!在国外,心理病是一种极普通的病种。甚至很多国家已把它列入教科书的必修课。可这些总会让一部分中国人感到毛骨悚然!有些中国人看见从心理诊所走出来的人,会大叫:“看,神经病!”
很多人不肯就医,讳疾忌医,一直熬。病入膏肓时才去就医,把“流感”烧成“炎症”时方才想起医生,可中国的很多医师都还在“流感”阶段摸索。没有实实在在的临床病例,再好的理论都是在生吞活剥!
11点45分,南国荣已送走三拨病人,那个神秘人依旧没有如期出现。
心理室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叶小娴在整理病例,每一份病例都是绝密资料,不允许泄露,不允许放乱,不允许医患之外的第三个人看到。所以叶小娴只能整理加封的病例,以便对号入座。南国荣在看书,瞥一眼外面阴沉的天气,估计这个人今天不会来了。
江边,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他杀。尸体经过江水的泡蚀,已经有些腐烂。
她是谁?他又是谁?人们在远处交头接耳;刑警在近处窃窃私语。
秦谅头痛。烦躁不安。一根接一根抽烟。作为江山市罗湖区刑侦三大队大队长,这是个难言的苦衷——头痛。十五年前的那个画面如幽灵般闪现,一旦遭遇相似的血腥现场即头痛。一如风湿病人遭遇阴雨天一样灵敏。可恶的痼疾!秦谅去医院,做过脑电图,CT,一切正常。女刑警谷雨说,是心理作用,职业病造成的!秦谅将信将疑。毕竟谷雨只是刚过见习的女刑警,在警校接触过那么一点心理学。尸体伤痕累累,千疮百孔,被人用利器捅了十一刀。淌一地血水。颈部有勒痕。很似仇杀!只是这么一个羸弱的少女,会跟谁结下如此深仇大恨?让凶手致人死地后还不遗余力地疯狂泄恨!
情杀?仇杀?色杀?劫杀?变态杀人?思维神经一动,整个头颅就像被开了瓢,连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抽搐抗议起来。倘若不是在现场,秦谅真想找个坚硬的物体狠狠踢上一通,以腿上的疼痛来减轻头上的。这是个人自创疗法。但眼下不能,只能靠药物缓解。徒弟刑警梁超过来,递一瓶矿泉水。秦谅接过,拧开,一仰脖,两片胶囊已穿颈越喉。
一切法定程序走得差不多了。
秦谅摆摆手,尸体被抬上车,运走。运尸车载着人们的好奇,朝远处驶去,渐行渐远。
死者信息很快被核实:吕珊珊,本市人,21岁,本市“吕家面馆”店主吕明正之女。
第一现场很快被找到,在桥上。枫林桥上,一摊血迹。
“午夜,吕珊珊一个人喝完酒,在桥上走。她走路的样子轻佻,高跟鞋砸在桥面上咚咚作响,就在几小时前,她和准男友伏兵刚刚分手。但她并不悲伤,相反,一路哼着小调,扭着腰肢,心情怡然地赶往二十里外的乾花苑小区,在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她,本市的大建筑商,徐建冬。两人刚刚建立起暧昧关系。路上车辆很少。在桥上,吕珊珊曾试图拦住一辆红色出租,但司机不知何故拒载,扬长而去。吕珊珊一路上骂骂咧咧,继续朝前走。此时桥上空无一人!在被害人、也就是吕珊珊行至桥中央时,凶手突然现身。此前他可能一直尾随受害人,只是没有被察觉。”在案件分析会上,秦谅没有头痛,条理清晰,将已知线索结合实际情况运用合理推敲的方式复原成案件回放的形式全盘托出。
“吕珊珊行至桥中央,凶手突然逼近,用条状物从背后勒住其脖颈,交叉用力,致其无力瘫软,放下。但此时吕珊珊并未完全咽气,处于短暂性休克、昏厥状态,凶手揪住其发,使其处于双膝跪地的姿态,然后自上而下以行刑式处决的方式朝吕珊珊胸部、腹部及颈部狂捅十一刀,致其死亡。补充一下——最后一刀捅的才是要害,颈部,其余十刀是发泄。”
凶手随后将尸身抛入江中,逃之夭夭。
现在进入讨论阶段。大家有序发言。
小心求证,大胆假设。
“已经排除了抢劫杀人与强奸杀人的可能性。”梁超说。
吕姗姗没有受到性侵。随身携带的财物也完好无损,不但没有丢失,还平白无故多了一样东西——发卡。一枚造型奇怪的蝴蝶发卡,被生硬胡乱地卡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令人费解。
“这枚蝴蝶发卡造型老式,20世纪80年代好像流行过一段时间,经吕父吕母辨认,不是他们女儿吕珊珊的。吕珊珊个性前卫、潮流,也不可能喜欢这陈旧的物件。”岁数稍长的副队长胡余辉补充说。
吕珊珊遇害时,着红色连衣裙,高跟鞋。凶手将其残忍杀害后,为什么还要费力给其戴上一枚奇怪的、陈旧的老式发卡!多此一举?画蛇添足?这不符合常规作案人的心理。一般凶手作案后,都会打扫现场,尽可能地减少线索或不留线索。为何他背道而驰?
有一种可能,吕珊珊遇害时并不完全符合凶手内心仇恨对象的全部特征,只有戴上发卡,一切才完美?谷雨暗暗思忖。
“那应该定性为仇杀,或者情杀?”刑警小丁提议。
案件的定性决定着办案的方向与搜寻的范围,眼下的江山市是一个有着百万常住人口与几十万流动大军的地级市,已经不再是那个往昔的江南小镇。
秦谅突然很想听听谷雨的看法,这个警校的高材生,各科优异。大抵因为自己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浑身不缺干劲,但缺乏理论。所以他格外尊崇理论。譬如,心理学。于是他问:“谷雨,你怎么看?”
谷雨想了一下,说:“这个案件仇杀的可能性不大,一个21岁的姑娘,家庭背景也不复杂,已经查过了,几乎没有仇家。你看她那么年轻,生前又长得那么漂亮,且交过几个男朋友,情变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换言之,因爱生恨,爱之深、恨之切,昔日恋人也有可能会演变成日后的仇人,所以这个案件很特殊,情杀仇杀是一个定义!”
大伙我看你,你看我,自叹弗如。高材生就是高材生,说了跟没说一样。
只有秦谅示意谷雨继续说。
谷雨问大家:“可还记得案发当晚是什么日子?”
“8月7日啊。”
“2008年8月7日深夜。北京奥运会开幕前一天。”侦查员张孟然补充。
“有什么特别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纳闷起来。谷雨提示:农历。
受到启发,梁超迅速翻了一下日历:“农历,七月初七。”
对,中国式情人节。
也就是说,吕珊珊死在了情人节的当晚。身中十一刀,被扔下桥。
杀手想以此来祭奠他们的爱情?
老牌侦查员胡余辉很务实,担心会场思维偏差太远,一把扽(den,用力拉)了回来:“扯远啦,情人节就定性情杀,未免武断。”
也是。
众人思维一下从谷雨那里被拽了回来,回到会场。有人惊讶于心理学的暗示,竟会如此的诡异。
众人不再接这茬,一起看秦谅。年轻的女刑警略显尴尬。她是211重点大学毕业,信息安全专业,家人和朋友都希望她成为公务员,才支持她报考的警校,希望她做个内勤或网警什么的。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却对刑警情有独钟。
“凶器找到了吗?”秦谅问。
“没有。现场附近和江里都进行了大面积的寻找和打捞,一无所获。”梁超回答。
“极有可能是被凶手带走了。”张孟然补充。
凶手作案后带走了凶器,说明他极有可能还会再次作案!
“说一下凶器特征吧?”
物证科唐俊杰推了一下眼镜,谨慎道:“从伤口的深度和走向上看,是一把匕首,宽2.5公分,长度大约为20公分。带有握把的单刃刀,排除弹簧刀、水果刀和侧跳,水果刀过于单薄,弹簧刀是双刃,侧跳的攻击属性是由下往上。”
“凶手将被害人勒晕,致其处于一种跪姿,接受由上往下的处决式行刑。”胡余辉补充。
凶手认定被害人有罪。谷雨不再寻求发言,将这句话记下来。
“那勒住被害人脖子的,是绳子吗?”
“现场没有找到。不过根据吕珊珊脖颈的勒痕,基本上可以排除是绳子的可能。是条状物。”刑警王延廷。
那会是什么?
唐俊杰推了推眼镜,环视一下会场,说:“我有个大胆的推测,极有可能是一条领带。”
领带?
现场没有留下指纹,所有的凶器都被凶手带走。说明凶手是有备而来,心思缜密,心理素质极高。并且,桥两头的监控中没有拍下凶手的身影。
目前唯一的线索,是桥面上几枚残缺不全的血脚印。足迹还在鉴定当中。
眼下只能从被害人的社会关系入手。
“吕珊珊的社会关系我们调查过了,并不复杂。但情感关系复杂。”小丁。
“确实。就目前已掌握的资料显示,被害人吕珊珊至少有三个情人。或者可以说,至少同时与三个男人有情感纠葛!”副队长胡余辉如是说。
三个男人?还同时?
看来这吕珊珊有点不检点!
“他们分别是——图书管理员代战晖。农民工伏兵。建筑商人徐建冬。”侦查员张孟然总结。
不过,吕珊珊与三人的关系又很微妙,不能单一定性为情人。严格来说,吕珊珊与代战晖的关系:疑似恋人。吕姗姗与伏兵的关系:恋人。吕姗姗与徐建东的关系:准情人。这吕姗姗脚踩三只船,或者说,腿已经迈出去了,正准备脚踩第三只船。并且,徐建东和伏兵的关系也很复杂,属老板和部下。也就是说身为老板的徐建东有横刀夺爱之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徐建东有家室、有情人,在本市一家高档小区,常年包养有一个情人;但他好像并不知足,又把魔爪伸向了这个21岁的少女。也或者,吕姗姗对此求之不得。
一个21岁的少女,情感纠葛竟如此复杂。如果是情杀,谁的嫌疑最大?
现场鸦雀无声。人们左顾右盼,无声交流。
“伏兵!”
“徐建冬!”
静默片刻之后,现场一时百家争鸣。
争鸣之后,大伙又开始互相辩驳,为自己和对方的推理寻找最有力的着力点。
首先发言的是梁超:“大门口保安证明,案发时徐建冬的奔驰不曾离开乾花苑。”
“并且,”侦查员王延廷也起身力挺梁超:“从现场遗留下来的足迹初步判断,凶手应该是中等身材偏上,彪悍,年轻有力,着43码皮鞋。而徐建冬,除了脚码之外,其余的都不符合……”
这一组主指伏兵。
也有人表示质疑,因为现场遗留下来的三枚足迹并不完整,血印的磕痕与踏痕还在鉴定当中,加上又是平面足迹,准确度会失之偏颇!徐建冬出示不了当晚不在现场的人证。这一组主指徐建冬,或者干脆认为,即使伏兵所为,也是徐建冬幕后主使。
徐建冬和伏兵的关系,一个老板,一个鹰犬。并且,伏兵一直在忠实地执行徐总的命令,两人有共同利益等。
提议代战晖的不多。
从合乎情理的方面出发,伏兵就是第一嫌疑人。吕珊珊移情别恋,徐建冬横刀夺爱。可徐建冬呢,怎么会有人提出徐建东是杀人凶手呢?为什么?
提出徐建东有杀人动机的是副大队长兼老牌侦查员胡余辉。他说,单从表面上看,徐建冬刚刚勾搭上年轻貌美的吕珊珊,纯属求之不得,不应该对她痛下杀手。可是大家别忘了,徐建冬是有老婆有家室的,另外,他在乾花苑还包养有一个情人……说到这里,有人打断他:“情人?徐建冬的情人叫什么?”
“罗欣兰!”
“哦,继续。”
胡余辉继续说:“有迹象表明,徐建冬的体貌特征虽然不太符合当晚的嫌疑人,但出入不大,就是胖了一点。而且徐建冬找不出当晚不在现场的人证;更重要的是,吕珊珊不属于徐建冬长期猎色的对象,这一点无论学识与修养都不是!徐建冬长期生活在社会上层,从心底压根瞧不上吕珊珊这种市井小女人。根本就是吕珊珊的一厢情愿与徐建冬的一时之趣,不会长久!”老胡顿了顿,谨慎道:“会不会有男人‘甩包袱’的可能!”
他把这个“可能”甩给了众人,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参差不齐。
只有局长车殿臣一直满脸凝重地端坐一旁,细听每一个人的每一句发言,时而皱眉,时而沉思,待气氛缓和下来,娓娓插话道:“再听听秦队的意思。”
整个会场登时鸦雀无声。荧光灯发出雪白的光芒,折射到每个人脸上,映出一张张肃穆的表情。外面天阴沉得厉害。秦谅脸如天色。胃绞,泛酸,酸气翻滚着上涌,发出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阴沉的一部分源于自身的器官,另一部分是眼前的案件。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那个人不可能是伏兵,也不是徐建冬。伏兵不是情种,只是工地上的一个小痞子,不会用情用到杀人的地步;徐建冬年逾不惑,又是本地有名的富贾,按说这样的年龄与身价不会蠢到为一介小女子引来杀身之祸!他宁可相信罗欣兰有雇凶杀人的嫌疑也不相信徐建冬会是。当然,办案不能全凭理性的推断与感性的揣摩,还要有证据。现在最缺的就是证据!犯罪嫌疑人很老练,没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只能从吕珊珊的社交关系上寻求突破口。
局长车殿臣看着秦谅,一如既往地期待,期待他一如既往地语出惊人。
“代战晖!”秦谅一字一顿,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