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7案件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摸排工作是件很费力的事。已知线索是:凶手是个罗马脚、轻微内八字,穿43码定做皮鞋,25-33岁身材高挑衣着体面的年轻男性……人海茫茫,在排除了与吕珊珊有情感纠葛的几个男人之后,再找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犹如大海捞针。专案组捞了半个月,嫌疑人排查了一个又一个,线索断了又起起了又断,始终未找到那枚纽扣的主人。期间,全市的皮鞋定做173家已经摸排,因为毗邻温州,皮鞋定做方兴未艾。排查难度可想而知。依靠那枚纽扣找人,也宣告失败,经过调查,这是一件浅色短袖衬衣上的纽扣,装饰扣。产地邻县,主要销售对象是江浙沿海一带。衬衣虽然外形考究,但质地一般,下半年已停止生产。销售途径也比较复杂,从市内三个商业城市场批发、分散出去,在市区各个夜市、地摊上均有售。但据厂家反馈的消息,虽然价格低廉,但这件衣裳并不畅销。
这期间,秦谅又去了几次闸口公园,与孙旺财的关系倒是越处越瓷实。也时常看到辅警马晓峰骑着一辆警用电瓶车在附近巡逻。可那几个“杀”字,以及自己跟帖的留言,却不见回复。有时暗夜里,秦谅会一个人偷偷潜伏在公园周围,观察里面的一举一动。人是流动且复杂的,夜幕下的闸口公园,发生了一幕又一幕龌龊的人和事,却与8·07案件毫无关联……案件似乎又进入了低谷,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峰回路转。
夜幕下的江山市,灯火通明,一派繁忙景象。走在改革开放前列的这个江南小市,已然摆脱了世代的贫瘠,步入了高端技术的信息时代,招蜂引蝶,引来了无数的打工者与时代弄潮儿。
乾花苑,这个高档小区,位于寸土寸金的闹市区。交通四通八达。闹中取静,又能在闹市中保持独一无二的静寂。无论从哪个方向,徐建冬都能绕回小区。它太突兀。高大。静寂。安逸。奢华。美中不足的是,小区里的停车场因故还没有完全开放。这样,小区门口的马路就成了天然的停车场。
“停车场”停的车,都是小区业主的车。长龙一般,望不到边,几乎围满了整个小区。这景观煞是壮观。可以看出,车的数量代表着小区业主多是富庶一族。
穷人们没车,抱怨。富人们有车,没处停,也抱怨。但抱怨归抱怨,车每天晚上照样停在马路牙子上。
徐建冬是整个小区的缔造者,物业什么的也熟,一半特权一半无赖,经常把车径直开进去,停在B栋楼下。
按说,乾花苑这样高档的小区,里面是有一个硕大的停车场的。就因为墙壁伸缩缝漏雨淹了几台车,引发一场官司。结果这官司还在经年累月地打,停车场变成了垃圾场。
“垃圾场”位于C栋楼下。一片漆黑。因地理位置特殊,又演变成门口保安的厕所。
小区一共四个大门,像古代城堡。一到晚上,关闭三个,留“厕所”附近的一个使用。
小区门口车水马龙。小区内却行人难觅。
徐建冬的司机王炜再次亮着大灯把奔驰开进小区。门口新来的保安挺敬业,伸手欲拦。被班长一把扽住。班长也看不惯徐胖子的飞扬跋扈,但也不能说什么,冲着奔驰的尾灯直撇嘴。
按照规定,任何车辆晚八点以后都不能进入小区。除非特例。譬如,119,120,110什么的,或者车上的确有货物,拿不动。有保安跟着,卸完货物以后清理出去。
王炜把车拐到B栋楼下,徐建冬咚咚上楼,去取东西。脚步声惊醒了声控灯。
门口,一辆“宝马”接踵而至。鸣笛,示意也要进。
新保安不置可否。
班长一努嘴,新保安心领神会,上前拦住。
宝马执意要进。保安不让。结果很快闹僵起来。
“你车上有货么?”保安问。
“没有。”
“没有货物,没有急事,车不能进。”保安例行公事。
“你怎么知道我没急事!”宝马反问。
“你有啥急事?”保安又问。
宝马车里的人,默不作声,瞪着保安。
“有规定,晚八点以后车子都不能进去。你进,我进,大家都进的话,小区里根本停不下。再说,也影响小区的美观呀……”保安继续解释。
宝马原地待着,点支烟优哉游哉地听他絮叨。不像有急事的样子。
班长显然没这耐性,上前助阵:“上次就有一个说有‘急事’的,进去就出来。结果他妈的待到半夜请不出来……”话里透着不耐烦与一丝强迫。
车里的人突然一指班长,说:“你,开门!”
班长脖子一梗:“不是说了,不能进!”
宝马鸣笛。笛声中透着强硬。班长就是不开。
不耐烦了。
双方都不耐烦了。
车门打开,车主下来。瘦高个儿,五十多岁,人称“三爷”。
“三爷”下车后,径直走到班长身边,和蔼问:“是我一个不能进,还是都不能进?”
班长顿时心虚。但他今晚是教新手执勤的,人家一旁学着呢,不能软蛋。所以语气坚决:“都不能进!”
话音刚落,三爷突然上去就是一脚,猝不及防地踢翻了班长。骂:“操你妈,都不能进,里面那辆奔驰是你的?”
班长从地上爬起来,操起警棍,想反击。从宝马车里又下来两个壮汉,喷着酒气上前,不由分说,又是一脚。
班长一会工夫被人踢翻两次,吓得新保安一直后退,直咧嘴。
班长疼得龇牙咧嘴,丢了警棍,取出对讲机。
不一会,物业领着一群保安气势汹汹地下来了。手持警棍,杀气腾腾。
挨打的班长顿时来劲,一抹鼻血,再次操起警棍,上前。刚迈出半步,被旁边虎视眈眈的壮汉倏地一个横扫千军,“吧唧”一个狗啃屎,栽倒在地。
马路上的行人,暗暗叫好。越聚越多。
一群保安已到近前。一看对方只有三个,正要开打。被物业拦住了。
物业小孙认得此人,恭恭敬敬对宝马说:“三爷。”
被叫作三爷的人,瘦高个儿,五十来岁,黑。脸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刀疤。而物业小孙今年已三十多岁,两人怎么看都不像祖孙。
其实物业里没有人不认得三爷的,就像没有人不认识徐建冬一样,两人都如雷贯耳。同样如雷贯耳,但若比起来,三爷的雷声则更大一些。他如今家大业大,早年白手起家,靠的就是一个狠劲。盛传,他还与黑帮有关。
三爷是不常回乾花苑的。而且一向也能循规蹈矩。可能是因为今天回来晚些,马路上被塞得满满当当,找不到车位。又一眼瞥见前面的奔驰横冲直撞。就动了开车进去的念头。不想碰到根墙头草,不光势利眼,还说话生硬,态度蛮横。惹火了他,就借着酒劲耍了一把威风。也好让这帮狗日的势利眼以后长长记性。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心理不平衡。凭什么一辆破奔驰可以横冲直撞,我宝马却不能进。要说耍横,我三爷可是这一带最横的!这也难怪,有头有脸的人都爱耍特权,不耍特权谁知道你有头有脸?
物业小孙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向三爷赔着。对保安则不同,斥问:“怎么回事?”
挨打的班长已从地上爬起,愤愤不平。情绪激动地把挨打的因由过程叙述一遍。委屈的两眼晶莹剔透。
三爷也不推脱。顾自抽烟,叼一根中华。两壮汉则在他身后叉手而立,表情冷峻。
几个保安群龙无首,面面相觑。
物业小孙的殷勤,渐渐满足了三爷的虚荣,他手一挥:“医药费,我给。”只是仍有些不满,手指远处的奔驰,“那车是哪个的?”
小孙不便实情相告。搪塞道:“三爷,您进去吧。”
按说这时可以顺坡下驴见好就收了,既满足了面子、耍足了威风,又赢得了特权,名利双收。马路上的行人也开始做好散场准备。不想三爷异常固执,喷着酒气,晃着脑袋:“把那个车请出来。”
他也不是故意刁难物业,只是酒后顺嘴吐露,过过嘴瘾。说完准备上车。
不偏不倚,徐建冬这时找到东西,上车,启动。车灯大亮,拐一个弯,朝大门口驶来。
乾花苑的北大门,是由C栋与停车场连接而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甬道。说是甬道,其实宽度惊人,可以三辆车并驾齐驱。只是到了门口,宽度锐减,像个瓶颈,只容一辆车进出。主要是防止车辆擅闯。关一扇门,可以行人,车辆止步。
现在,两扇门洞开,欢迎宝马进入。
三爷慢吞吞将车发动,亮了灯。车头的人,自觉向两旁靠拢。
宝马就要启动。在这当口,徐建冬的奔驰不偏不倚靠了过来,距离门口数米停了下来。两车对峙。把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徐建冬的司机王炜也是个愣头青,气势凌人惯了,见这阵势,鸣笛催人。意思是让宝马退后半步,或停到该停的地方去,别挡住门口。要进去的宝马毫不示弱,也鸣笛。一时间,笛声冲天。充斥着怨恨和挑衅。
小孙慌了,不知道该先劝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门被堵着,车蓄势待发,他靠不上去。
徐建冬终于按捺不住,坐车里骂:“他妈的,怎么回事?”
这话只有王炜一个人听到,虽不是骂他的,也等同骂他。他不能吃亏。借着火气探出脑袋,冲着宝马输出这句骂:“他妈的,摁啥?躲开!”
这一骂不打紧,本就窝着一肚子火的三爷一直强忍着,蓄势待发。此刻见一毛小子趴车窗上指着自己骂,顿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牙一咬,脚下油门一踩,宝马顿时如离弦之箭,直直朝奔驰撞去。
“咣当”一声!一道火星划过,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宝马已撞上了奔驰。奔驰登时面目全非,车灯被撞碎,玻璃洒满一地,引擎盖被掀飞,兀自突起,像地球被撞时隆起的一座山峰。随着宝马突如其来的攻击,奔驰摩擦着地面一掠而过,斜亘于数米外的墙角,动弹不得。
整个过程惊心动魄。徐建冬坐在后排,被撞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活动身体,发觉自己无大碍。司机王炜就没那么幸运了,头先磕到玻璃上,玻璃碎了,人磕出血来。随后被弹出的安全气囊击中,击得头晕眼花。双手还牢牢攥住方向盘,呆若木鸡。
宝马是辆高架越野车,又是攻击方,事前有所准备,人和车均无大恙。车头冒着热气。
三爷倒显镇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点根中华,坐在车里悠然抽着。车后排的两个保镖却吃惊不小,余惊未消,大眼瞪小眼,浑身乱摸。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远远望着。半晌,弯着腰围上来。
罗欣兰送完徐建冬刚走到楼道,听到吵闹声,转出来,见大门口围一圈人,以为打架。接着听见“咣当”一声,远远看到两辆车撞到一起,冒着火花。出车祸了!
罗欣兰一时不知所措。以为徐建冬在大门口出车祸了,定定神,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准备叫救护车。正拨着,叶小娴从楼上下来了。
叶小娴今天回到302室,感觉有人来过。这只是感觉。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这房子像手机一样,也是弟弟叶大龙送给她的,还有别的,都是。他有这房子的钥匙。经常是,叶小娴像做客一样回家,叶大龙像搬家公司一样地送家具,添家置,还有吃的。冰箱里走时空空如也,回来时打开,满满当当。窗帘上次是雪白色,叶小娴不喜欢雪白色,在电话中曾无意提及。再回来时,变成她喜欢的粉红色了,等等。
对于这个失散多年大他三岁的姐姐,叶大龙几近无微不至,有求必应。像是一种弥补。二十九年的缺憾。但这一次,叶小娴只收获到一张便条,上面写着:爷爷住院,看到纸条后开机!
叶小娴开机。叶大龙却关机。手机打没电了。医院里没找到充电器。再拨,拨周洁的,这回通了。周洁也在医院,把手机递给叶大龙。在电话里,叶大龙说,爷爷的阑尾炎又犯了,这次需要做切除手术。人年纪大了,手术风险也大了。不做,又朝不保夕。罢了,说:“你在楼下等我,我开车去接你。”
叶小娴急匆匆下楼。刚出楼道口,撞上同样心急如焚的罗欣兰。
罗欣兰放弃原来的打算,拉叶小娴一块去大门口探个究竟。
大门口,出奇的安静。
马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地走了,以为戏该收场了。谁知在这当口,又过来一辆车,两车对峙,吵了起来。又吸引一部分观众。撞车时,出乎大家的意料。当时大家的期望值是打起来就不错了。半天没人下车,以为打不起来,又有人悻悻离场。谁知就在这当口,好戏突然上场,俩车倏地撞到一起,还拖至数米。离场观众,纷纷闻声回头,没看清,不知咋回事,不知谁撞谁,急切问询:“咋了,咋了?”
远处溜达的人,见人都朝这边跑。耐不住好奇,也纷纷围拢上来。大家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屏息静气,踮脚伸头,想探个究竟。
像是一起车祸?
不是,人为的。先来的资深者纠正后来者。
故意的?
故意的。
呦,那还不打起来?
然后不再说话。盯着现场,等人打起来。
现场打不起来。倒显得分外安静。像是都还没回过神来。
三爷坐在车里抽烟。气定神闲。火气一下子被车给发泄了,元凶被撞得头破血流,捂着脑袋。所以他不打也不骂。静待对方发作。
徐建冬已回过神来。看清对方的挑衅。也看清对方有三个人。自己两个,还有一伤员,加上刚刚领教过对方的野蛮。不敢发作。所以也不打不骂。下车,打电话摇人。
按理说,徐建冬是有理由报警的。自己是受害方,自己的车子被人莫名其妙撞飞数米,人和车都有事,理应索赔。但徐建冬清楚,此刻报警,无疑等同于示弱,对方是在挑衅。警方处理此事的方式一定温和,大不了赔个车钱赔个人钱。但能开得起宝马车的人,通常不会在乎这俩臭钱,他要给对方以有力的回击。以自己的方式。以同样的方式。
徐建冬给伏兵打电话,让他从工地上物色几十名精兵强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摇人效果迅速蔓延。三爷也打电话,以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口吻下达同样的命令。目标乾花苑。一时间,摇人一如冷战时期的核竞赛,各方纷纷加入。保安班长李冬冬也受到启发,受到感染,拿起电话,也向总部求援。物业小孙最为难,怕事情闹大,引来三方火拼。不知道该不该报警,思忖再三,先给楼上的钟主任打电话。
各方都在积极备战。
乾花苑上空,弥漫着一股硝烟味。
马路上的行人,听说要大动干戈,估摸着等会儿得有百十号人在这里火拼。舍不得走,拣个安全的地脚,驻足,长留。互为顾盼。也有胆小的,怕殃及自身,远远躲着看。
罗欣兰和叶小娴,两个人手攥手,互相慰勉,来到大门口。见徐建冬安然无恙,还活着,罗欣兰长长舒了口气。上前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徐建冬正烦着,顾不上儿女私情,又担心待会火拼会伤到自己情人,一个劲地催她回去。罗欣兰不知是不忍心,还是舍不得,就是不肯回去。其实潜意识里,是叶小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这份坚决,感染了她。她不知道叶小娴另有打算,是在等人。
叶小娴看见门口乌乌泱泱的人,担心瞧不见弟弟的车,朝外挪了挪。
工地上,刚从交警队放出来的伏兵正忙着敛人。“工程自救队”如今只剩下十几号人,还有两个外出,离徐建冬的“四五十个”还相差甚远。看来今晚要有一场恶战。伏兵让余汆去马路上拦车,自个儿和袁廷建硬着头皮去各个工棚里临时募集。
工友们对“工程自救队”都深恶痛绝。对徐建冬也深恶痛绝。听说有难,都忙着幸灾乐祸,无人搭腔。
“打起来三百,打不起来一人一百,有人去么?”伏兵冲屋里嚷嚷。
“打死了谁负责?”有人调侃。
伏兵于是就知道这一帮没戏,换下一帮。
费了半天,终于拢来几个要钱不要命的,加起来一算,二十四个。还得找。马路上出租车已拦了八辆,问还要不要拦,伏兵气急败坏,骂:“拦那么多弄球,都放空车过去哇!”说罢,手机响。徐建冬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催,还骂:“操他个妈嘞,干嘛呢?人家人都到了!”
伏兵不敢说找不着人,怕显得自己无能,搪塞道:“马上,马上就到。在车上呢!”放下电话,不再一个工棚一个工棚地转,见有七八个人从外面回来,像是刚刚喝完酒,两腿打飘。伏兵不由分说,上前就拉。那人急了:“干啥?”
这几个人伏兵多半认识,河南开封的,余镖也在。也有一两个面生,顾不上许多,一把搂仨:“赚钱。”
众人一愣。伏兵一番车轱辘话说完,焦急道:“去不去?一人五百。”
伏兵也是急疯了,一句话将钱捅到底线,说完后悔了。但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只得另觅退路。不等众人表态,摆手道:“不去就算了!”说罢想走。
众人本有些犹豫,见他退却,马上异口同声:“去。”
“打不起来可是一百哦。”伏兵又补充。
“那让他打起来就是了!”众人推着伏兵,向马路跑去。
有一人还在原地发呆,似不想去,禁不住跑回来的人拉:“荣一,快走。有钱不赚,你傻啊。”
徐建冬撒谎了。伏兵他们到的时候,对方的人也刚到。像提前约好似的。马路上顿时变得拥挤不堪。乱糟糟的。几十辆车乱停一气,把马路堵得像个停车场。比停车场还乱。双方的人纷纷下车,因为都是刚到,弄不清形势,所以显得心平气和。各自找各自的。双方阵营还未摆开,保安队的也来了。保安队来了四十人,人强马壮,统一便装。这是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凡外出打群架,都着便装。因他们的工作服过于显眼,都是武警制服,而非普通的保安服。这个保安总队是打着武警江山市六支队外勤的幌子。其实一个武警都没有。前几年还有几个退役的,工资一直没涨,一个留不住。武警全干经警去了。保安队还叫武警六支队。人是假的,衣服却是真的,只是无衔无帽,看起来不伦不类。
江山市外企多,有些外国人不懂中国国情,好骗,真以为花高价雇的都是部队上的人,拿中国军队给自己看大门,想想都令那些韩国人心旷神怡。也难怪那些外国佬,人靠衣服马靠鞍。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戏演得跟真的似的。除了人是假的,其余都是真的,连开来的两辆军用大卡车,都是货真价实的军野训练车。军车进不来,停在外围,从车上哗啦哗啦跳下来四十个人。
四十个人,由两个队长分别领着,鱼贯而入。穿过马路上的出租车,再穿过马路边小区业主的车,来到近前,将两拨人围了起来。
伏兵领来的三十多人,刚站稳,不明就里。以为这四十人是对方的人。也拧身面向他们,剑拔弩张。
三爷这边的人,虽只有二十多个,但个个都是内保出身,身经百战,精兵强将,能以一敌三。正嗤笑对面阵营的良莠不齐。哗啦啦,又上来四十多个。不免一惊,妈的,中埋伏了?
人数众多。
互相对峙。
三方人中,明显有临时敛来的,互不认得,乱了阵脚,胡乱瞅着。因一时辨不清敌我,暂时就这么围着。加上马路上的看客,围了一圈又一圈。围来围去,不少人糊涂起来,分不清敌我,仇恨的目光茫然四顾,最后落到自己人身上,挨一顿臭骂。
人群之中,罗欣兰和叶小娴最为显眼。因大家都是男人。打架也是男人的事。男人盯男人,容易盯出仇恨,盯出骂来。所以慢慢地,有人开始偷偷地瞟女人,分散注意力。罗欣兰比叶小娴耐看。看来看去,对面的人都看罗欣兰。伏兵站在徐建冬身边,也就站在罗欣兰身边,也偷看。但眼前都是脑袋,人头攒动,看不清。只隐隐嗅到女人的体香。没人留意叶小娴。
叶小娴本来站在外围等车。不是等出租车,也不是等军用卡车,是在等弟弟叶大龙的白色尼桑。结果尼桑没等来,等来一群人,又一群人,人群促动,又把她挤了回来。叶小娴一直努力往外挤,挤不出去。就在这时,伸过来一只手,拉住她,使劲拨开众人,挤出一条缝,把她拽了出来。
挤出重围后,那人一扭头,松开手,是外墙队的余镖。
在墙角的灯光下,余镖细细打量叶小娴,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是你么,嫌儿?你咋在这儿?”说罢,又打量四周。乾花苑他是第一次来。
叶小娴认出了余镖。同样吃惊。他们曾是一家,在一口锅里吃了十年饭的哥哥。她一时难以自控。但她很快平静了。她不想回到过往。更重要的是,她无从解释。像一个梦境。
叶小娴木然。
余镖本来就不自信,被这么一盯,蒙了:“你是嫌儿么?”见对方茫然如故,自己否定了自己:“不是。她不可能在这儿。我认错了!”说完,回到人群中。还喃喃自语:“长哩真像!”
一转头,叶小娴泪如泉涌。
马路上,小区里,大门口,乱作一团。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了这么多人,好奇心激增。人越聚越多。
世界突然变得不可掌控。
徐建冬不知道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进退维谷。先前觉得对方是一介莽夫,一言不合,纵车伤人。是酒壮怂人胆的缘故。打电话叫几个人过来,收拾一顿,出出恶气,长长脸面,也就罢了。不想局面发展得如此不可收拾。先是对方跟着敛人,保安队也跟着起哄,自己来的人少了,反而被人笑话。只得假戏真做。看小孙对那人殷勤恭顺的模样,又知道那人来头不小。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又动了报警的念头。但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自己以后在乾花苑一带还怎么混?纷纷扰扰之中,各路人马都已到齐。摆开阵势。又暗骂伏兵这小子心实,听不出真假话来,找不来人倒好,哪怕人来晚了,索性报警。现在倒好,短兵相接,剑拔弩张,不打都说不过去。有心要打,对方人强马壮,自己良莠不齐。而且自己队伍里明显很多人只是冲钱而来,能不能占上风还是二话,恐怕一动起手来,自己人堆里都难保有没人会趁乱对自己下黑手。
徐建冬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知道工地上人背后怎样议论自己。他们议论时的咬牙切齿。徐建冬都能想象得到。只是一个钱字,将仇恨拦住了;也是一个钱字,滋生出了更多的仇恨;还是一个钱字,买通了仇恨,转嫁了仇恨。
这一切,都因为徐建冬有钱。如果没钱了,徐建冬只剩下死路一条。
三爷也是有钱人。有钱人跟有钱人的对抗,是没钱人的集丧。
三爷看出了徐建冬的犹豫。三爷也犹豫。三爷的犹豫不是犹豫徐建冬,是犹豫徐建冬以外的,比如,保安队的四十号人马。保安队是冲着三爷来的,三爷是知道的。三爷的二十号人,被七十号人围着。七十号人马之外,挨打的李冬冬正向两位队长哭诉着经过。经过有点乱。一个光头队长听得直挠头。再挠,也光头。
所有的人,都不敢乱动,耐心等候。
等候中,有人串阵,立马引发一阵骚乱。
骚乱很快自行平息。串阵的是物业,所有的物业齐上阵,在各个帮派前游说。唾沫横飞。有人后退,不为别的,躲避唾沫星子的迸溅。
物业老钟,是物业管理处主任,四十岁,秃头,胖,满头大汗,四处游说。他与三方都熟识,且有部分业务往来,是一根纽带,恪尽职守地极力斡旋。
没人报警。几百号人,乌乌泱泱的,居然做到了守口如瓶。三方当事者,只想用武力镇服对手,没人报警。小区业主,不敢报警。三方势力不可小觑,谁也不敢得罪。马路上的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大,自然没那个闲心。大家都渴望一场武斗,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果这些人中还有不希望事情闹大的,就是那些出租车司机。不为别的,钱还没到手呢。
出租车司机在马路上耽搁了不少工夫,但也免费目睹了一场争斗,饶有兴致地等着。三方中除保安队是开自己的车来的,其余两方都是雇的出租,停了一大片。不时有过路车减速、探头、张望,停顿。秦谅的车过来了。被前面的车挡着。因为他今天出来着的是便装、开的是便车,所以没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小区门口。秦谅的注意力不由自主也被吸引了过去——乌乌泱泱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好像在闹事?
秦谅正准备下车看看去。一旁几个出租车司机的对话突然飘了进来,有一句,像针扎一样,刺激了他的神经。
“会不会打起来?”
“难说。”
“不会出人命吧?”
“你怕啥?”
“要是出了人命,咱们也扯不清啊。算不算帮凶啊?”一个胆小的司机不无顾虑。
可不是,这些人可都是坐他们的车来的,这可是为犯罪分子提供了交通工具啊。
“那我们还在这等啥。跑吧?”一个笑嘻嘻地说。
看那架势就知道打不起来,这年头架打不起,主要是“摆阵”。没听说过那个笑话么,两个人打架,从工地上摇人。结果两帮人是从一个工地出来的,对峙中,有人发现了对面的工友,上前一打招呼,纷纷拥抱寒暄。结果要打群架的两拨人,演变成了认亲联谊会,最后皆大欢喜。生活就是一个喜剧。
众人都笑那个司机胆小。
那司机被笑窘了,急赤白脸为自己翻身:“我怕个球!我还见过人家杀人呢,你们见过么?”
众人不以为意,起哄。
该司机更恼怒了,像受了奇耻大辱,信誓旦旦:“枫林桥血案,你们知道么?”
大家一听,大眼瞪小眼。来劲了。连旁边瞅热闹的闲人,也抽空朝这里翻几眼。
枫林桥血案!那可是最近江山市的一大热议、新闻,闹得全市沸沸扬扬,谁人不知。
“怎么了,是你干的?”有个司机打哈哈。
“这可不敢乱说!”一个年龄大点的司机制止了他的胡言乱语,并追问:“知道。怎么了?”
大家也催促:“是啊,继续。”
胆小司机一语惊人:“那天我跑车,夜里11点多刚好经过枫林桥,全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你看见凶手了?”
“你看见杀人经过了?”
“那你还不赶紧报警!”
众人纷纷献计,替他着急。
该司机知道自己吹过了头,悻悻地说:“那倒不是。”
“那你看到什么了?”大家都很迫切。
该司机四下张望一下,同伴纷纷心领神会,把头凑过来。
“我看到那女的了——”该司机小声地说。秦谅把车朝前挪了挪,别住后面的司机,竖起耳朵。后面的司机在专注地瞅热闹,连往前提车都忘了。
“哪女的?”大家都在专注地听,没注意到堵车的秦谅。
“被害人。晚上11点半左右,在桥上,她伸手拦我的车……因为我当时急着去接一个老主顾,所以没停……没成想啊,我刚离开,人就没了!唉——”
“你看到凶手没?”
“没啊。”
“那你小子还说见人家杀人啦。瞎吹。”
“桥上没人,算算时间,应该是我走后那女的遇害的。不过……”胆小司机欲言又止:“唉——”
“你唉啥?”
“怕啊,后怕。”
秦谅一下明白了。这正是警方一直在悬赏寻找的那个红色出租车司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太兴奋了!偷偷用手机记下对方的车牌号与运营公司,再留意一下司机的长相。司机背对他,看不清。
司机间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你为啥不协助警方破案啊?”
“是啊,警方的‘寻求线索’你没看到啊?江山台天天播。”
“我怕啊,”胆小司机对同伴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你想,我是因拒载引发了一场命案,警方能不追究我的责任么?”
“是啊,你当时载上她就好了!”
“唉,说什么也晚了。”
几个人正说着。秦谅暂时不想打扰他们。因为一个人对朋友的畅所欲言恰恰是对警方的噤若寒蝉。还不到时机。秦谅现在就想停个合适的位置,看一下司机的长相。千万不能丢了这条来之不易的重要线索。
眼前的几个司机还正在窃窃私语。大门口那边却发生了异常。再度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是打起来了?
不是。好像是缓和了。
原来,经过半小时的成功斡旋,当事三方终于达成了部分一致:同意撤军。
撤军是出于综合考虑,上百号人聚集小区门口,影响不好。周边居民源源不断地聚集而来,家中腾空,万人空巷,容易引发偷盗事故。再者,万一引来警车,纵然不是群殴,也要以非法集会论处。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上百号人对峙,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万一瞪出火气,一句谩骂都能引发百十号人的大火拼。到时局面想控制都控制不了,万一出现人命,谁负责?钟主任的苦口婆心,终换来暂时的太平。口水没有白流,汗水也没有白流。他说:“只要不流血,流汗水流口水都无所谓。”
撤军一开始,短暂固定下来的格局被打乱,人群涌动。马路上的看客,出租车司机都放下原来的事情,脚步跟着移动。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秦谅看清了该司机的长相。后面的车一直在鸣笛,秦谅被迫把车停到远处,下车去大门口看个究竟。那个线索司机的长相与车牌号他已记录在案,明天有的是时间。现在,他要去大门口看看。以一个普通观众的身份。
很多时候,你一暴露自己的身份,听到和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两码事。
有一拨人,二十多个,被撤到马路对面。等着。与秦谅擦肩而过。这是三爷的精兵强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与陌生人的对视都能瞪出仇恨来。行人纷纷避让。秦谅一如大难中的英雄,逆流而上,一路查看那咄咄的冷光。一不留神,他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门口方向——一晃而过,是那件自己要找的短袖衬衣?是。金属纽扣,熠熠生辉,在灯光下发出与那晚在枫林桥上一样的寒光。
对,就是他!
穿短袖的那个人。找到他!
秦谅两眼放光,朝大门口急急奔去。
人乌乌泱泱的,那个身影转瞬不见了,不知道消失在哪个队伍当中……
警方一直要找的那件短袖,在乾花苑的大门口出现了,又稍纵即逝,不见了。
大门口有几百号人,秦谅感到了势单力薄,犹如大海捞针,他目光梭巡。
徐建冬的“工程自救队”,三十多号人,哗啦啦,退回小区里,与马路上三爷的人呈隔海相望之势。剩下保安队的四十号人,无处安置,马路上乌乌泱泱,不是车就是人。光头队长皱皱眉,下令:“回车上去。”
四十号人,排山倒海,朝远处的军卡涌去。全然没了来时的整齐。
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剩下秦谅一个在马路上犹豫。刚才那个熟悉的浅色短袖不见了,人群在涌动,挡住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他弄不清那个身影何去何从。这个人是三方阵中的人,还是马路看客?他一遍一遍地梭巡,回顾,眼前,人头攒动……
这边,消除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钟主任再接再厉,邀请三方当事人楼上议事。被徐建冬一口回绝:“就在这说。”三爷也说:“就这说吧。”温和地说。两个队长也点头。事已至此,只好在大门口议事。几个人围着徐建冬的烂车,按车议事。王炜已由罗欣兰陪着,去小区外的诊所包扎完毕;这时也回来了,头上打个绷带,绷带上有梅花状血迹。
天太热。对面马路上开始比赛开矿泉水,矿泉水瓶子扔一马路。徐建冬这时想起自己的人还在里面渴着,对罗欣兰说:“给他们整点水喝。”
罗欣兰放下王炜,去马路对面买矿泉水,算算人,要了四箱。拎一箱,拎不动,招呼正在马路上顾目四盼的叶小娴。叶小娴正在等车,冲她摆摆手。余汆正在马路上给出租车结车钱。眼尖,跑过来拎一箱,扛一箱,要走,无意间瞥见叶小娴,没在意,走出两步,想起什么,遭电击一般猛回头——盯住叶小娴,看了很久,脱口而出:“余嫌儿?”
余汆是余镖带出来的,两人是一个村子的,都是开封余庄的。两家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曾收养过余嫌儿,一个三个月,一个十年。叶小娴虽然只在余汆家生活过三个月,但她在余庄生活过十年,余汆和余镖家一个村东一个村西,从小在一块玩,所以余汆能两眼认出叶小娴。而余镖只需一眼。
余汆在这里看到叶小娴,同样吃惊。肩上的矿泉水因吃惊而滑落一地。
叶小娴努力辨认出余汆,那个爱欺负她、在她生命的某个时间段曾收容过她最后又抛弃她的第二个家庭中的四哥……与被余镖认出后的反应截然不同,她厌恶他,把脸别过去。
马路上的出租车收到钱,纷纷启动,开始腾地方。
与此同时,一辆白色尼桑从远处缓缓驶来,与刚刚离去的红色出租车擦了个肩,鸣着笛游了过来。
“小妹,是你么?”余汆看到尼桑,音量陡然提高,声音中透着强烈地不可置信。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秦谅也刚好路过这里。
“谁是你小妹!”叶小娴愤然反讥。一拧身,上了已停在脚边的尼桑。尼桑里,叶大龙摁下玻璃,看一眼眼珠滴溜乱转的余汆,看一眼身后嘈杂的小区,启动汽车,问坐在后面的叶小娴:“怎么回事?你被认出来了?”
徐建冬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本来是瞥余汆的,瞥见了尼桑,也就瞥见了尼桑里的叶大龙,那张脸,转瞬即逝。他来这干什么?好像还接走一个人?余汆好像跟那女的还挺熟?徐建冬没怎么见过叶小娴,不认得。大声问发呆的余汆:“那谁啊?”
余汆弯腰捡矿泉水,看看远去的尼桑,摇摇头:“认错了吧?”
罗欣兰倒显得好奇,追上余汆,问:“你认识小叶啊?”
余汆本来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挺像。是那车,不像。听这么一说,又来了劲头:“她姓啥?”
“姓叶。”罗欣兰说。
“哦,”余汆若有所思地脱口而出:“我们一个村子的。”
“你哪的?”
“河南开封。”
“哦。也是河南的……”罗欣兰欲言又止。
“对了,嫂子你哪的?听口音咱们好像是老乡。”
罗欣兰本来不愿意说自己的根,她很忌讳自己是农村人,尤其是在农村人面前。但今天事情有所不同,自己先问的人家,加上有叶小娴这个开端,再说面对的只是一个陌生人。所以动了思乡的冲动,说了实话:“河南西华。”
小区里。罗欣兰发矿泉水。人手一瓶。开始时哄抢,正渴得难耐,有人跑到远处的水管下灌一肚子水,见余汆扛来两箱矿泉水,纷纷弃水管而回身,起哄参与哄抢。余汆担心自己抢不到,又怕人家笑话,吼:“抢啥,后面还有两箱呢!”说完,命人去扛。
大家这时才发现,还有一女的跟在身后,以为是徐建冬老婆,不好意思再作怪。罗欣兰以一个领导夫人的姿态,向大家表示了慰问,一边发矿泉水一边不停地说:“辛苦了。”
大家说:“不辛苦。”
接过矿泉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尤其那几个喝酒的,更是急不可待,嗓子眼冒烟。都自觉排队,像受灾时接受救灾的灾民。
发了一圈,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有个瓶子,或站或蹲在喝着。罗欣兰刚舒了口气,发现有个人背对着自己,双手插在口袋里,还没有瓶子,凝神望着远方,一腔心事的样子。罗欣兰抽出一瓶水,向他走去。那人似乎有预感,待她走近,那人又朝远处走去。罗欣兰有些尴尬,但不放弃,亦步亦趋跟了上去。其实她完全可以喊住这个人,但不知怎地,她很想跟那个人走一段路。一直没喊。那人都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就是不肯回头。
罗欣兰加快步子,撵上那人,从背后说:“水?”
那人一扭头,倒吓她一跳,细看,又吓一跳。起初一跳,是那人回头之猛,令她猝不及防,吓一跳。待看清那人容貌,又一跳。这一跳,非同寻常,直勾勾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脱口而出:“荣一?”
荣一没有吃惊。他早就认出罗欣兰,或者,是早就认出了罗兰兰。他还不知道他的初恋罗兰兰现在已更名罗欣兰……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几欲令他肝肠寸断;他千里寻梦,带着复仇的火焰在这座城市中寻觅;他夜不能寐、茶饭不思、背井离乡,苦苦在城市的钢铁水泥间游离,就是为了见到这个人……是她背负了当初的海誓山盟,抛弃了他们的爱情,在那个落叶的黄昏悄然远离,留下一个人的苦寂……现在真的见到了,反倒一切都释然了。像一个梦。
一个落叶纷飞的梦。
荣一冷冰冰盯着浑身珠光宝气的罗欣兰,腰肢妩媚,涂着口红。知道了她的追求,这些他给不了她。那个他心中一身村姑装束的罗兰兰,连照相都谨慎地笑,采朵花在村西榆树下一路笑撒斜阳的那个人,再也不见了,再也再也不见了。荣一想哭。但他不愿在这个女人面前落泪,那太廉价了,只恨恨盯着她。
罗欣兰在江南炎热的八月,被盯出一身寒意。定了定神,满怀愧疚地问:“你怎么在这?”
“找你。”荣一冷冷地说。
“你还好吗?”
“不好。”荣一冷冷地说。
罗欣兰低下头,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以为,自己的背叛,对他的伤害只是暂时的,现在看来,不是。但他的出现,对她而言,又何止不是一把风沙,在平静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涟漪越波越深,越波越远,直想掀起波底的秘密。罗欣兰使劲按了按,又按了按,熟悉地捋了一把风中的秀发,眼睛湿润夹着颤音:“你现在在工地?”
“嗯。”荣一冷冷。
罗欣兰把头扭过去。看远处灯光下的草地。路灯下的一小块草地,郁郁葱葱,风一吹,次序起伏。像忙着掩盖一个天大的秘密。罗欣兰的视线,五彩斑斓起来。
罗欣兰还想说什么,远处一阵哗乱。似乎又吵了起来。有人跑了过去。接着,又有人跑了过去。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大门口。罗欣兰趁乱抹把脸,弯腰从地上捡一个小石子,吱吱呀呀在地上写起来。写完一串阿拉伯数字,站起身:“这是我号码。我会补偿给你的。”说完,踩着高跟鞋转身走了。
罗欣兰没有去大门口,径直上楼。拐一个弯,没了身影。
大门口,虚惊一场。一会的工夫,仇人变成了朋友。三爷是个爽快人,见有台阶,不能不下,人给你脸,不能不兜着。在江湖上混迹这么多年,三爷懂这个规矩,适可而止。一番闹腾,酒也醒了,三爷又变成了原来的三爷。和蔼可亲,轻声细语,以事论事,知书达理,似还有几分“文质彬彬”。与刚才纵车撞人时判若两人。倒让徐建冬心惊不少。这样的人才最可怕。绵里藏针,笑里藏刀;遇事冷静,心狠手辣。徐建冬自叹弗如。如若与这样的人为敌,那是自己几世修来的灾祸,轻则头破血流,重则说不定人亡家破。徐建冬长长出了口气。复又转念一想,这样的人固然可怕,但若为我所用,不外乎是意外获得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那些愁肠百结的乱麻,会不会迎刃而解?
有了这种思想作指引,徐建冬也变了一个人,一改往日的骄横,谦恭起来。和风细雨,笑容满面,人也陡然无所拘束,也跟着物业“三爷”“三爷”地叫。三爷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三爷说,要给徐总修车。
徐建冬却说:“不用,不用。这车我早就想撞了,一直腾不出时间。撞了也好,换新的!”众人都笑。其乐融融之中,甚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三爷坚持要赔司机王炜的医药费,几千块钱也被徐建冬一把挡了回去。三爷执意要赔,徐建冬执意不要,两人争执起来。但此争执非彼争执。双方的人不明就里,以为又打起来了,纷纷凑拢上来。徐建冬冲一马当先的伏兵直瞪眼:“干嘛?回去!”
三爷也冲误解了的自己人摆摆手,众人退去。
这期间,马路上的看客,耐不住寂寞,走了一波又一波。剩下的,稀稀拉拉。秦谅有了足够的时间思考,他依稀记得,那个短袖在大门口方向,一晃。保安队的人排除了。三爷的人二十多个,很心齐,齐刷刷又上来一次。没有。
那就应该是工地上的人。
徐建冬的人缘没有三爷好,很多人都是冲钱来的,刚才那一冲,双方的势力就显现出来了。三爷的人,二十多个,齐刷刷全上阵。再看徐建冬这边,伏兵,光头,余汆,三个队长一马当先,后面稀稀拉拉跟几个自救队员,其余的人,原地未动。徐建冬为自己感到了悲催。这要真打起来了,自己那几十号人都是观众啊!
其实大家都知道打不起来,谦推与争执是有区别的,中国人一目了然。冲,是为了表忠心。做做样子而已。可余镖他们连样子都懒得做。那些表忠心的,却迎头棒喝,受到了呵斥。也不尴尬,耸着膀子往回走。
趁乱,秦谅跟了进去。
三十多号人,互不设防,三五扎堆地呆在小区里。
秦谅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业主,大模大样在小区里招摇过市,眼睛犀利地扫过每一个人。
罗欣兰走后,荣一冲着地上的阿拉伯数字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狂,用脚猛踩罗欣兰的手机号码。像把满腔的仇恨都踩在了脚下。踩了一会,又去击打旁边的健身器材,健身器材没事,他手打出血来。一滴一滴,滴在草坪上。他的一个西华老乡跑了过来。荣一把手背到身后,迅速整理心情,安然无恙地坐在健身器材上。老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问他:“怎么在这?”
荣一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玩儿。”
“在这玩啥?”
“锻炼身体呢。”
“哦。”
简短对话过后,荣一问老乡:“能不能借到手机?”
“干啥?”
“上家打个电话。”荣一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起伏,与刚刚的歇斯底里判若两人。
老乡不明就里,是个热心肠,自己没有手机。跑到余镖那里借来手机,叮嘱他:“长途,时间别太长。”
荣一点头,用健康的左手接过手机,说:“谢谢。”
老乡离去:“客气个球。”
地上的那串号码,虽被践踏得不成样子,但真容残留。仔细辨认一番,荣一准确无误把号码输了进去。
这是一个拐角,趁所有人不注意,荣一上楼。
循着罗欣兰刚才的足迹,荣一上楼。但他不知道在几楼,稀里糊涂地走,大概在三楼,他停住脚步,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话筒里传来罗欣兰甜美的声音。
静寂。荣一故意不说话。
“喂,你好。哪位?”面对陌生的号码,罗欣兰显得很客气。
荣一依旧不说话。估摸在对方耐心耗尽就要挂电话之际,荣一突然说:“我要见你。”
很仓促,罗欣兰电话里明显没反应过来,但这一句奇怪的话彻底打消了她挂电话的念头。
电话空寂了一会。估计罗欣兰是反应过来了,换了一种腔调,问:“谁啊?”
“荣一。”荣一冷冷地说。
电话那头又静寂了一会,问:“你在哪?”
荣一反问:“你在哪?”
罗欣兰回了一个大概:“我在楼里。”
荣一说:“我也是。”
罗欣兰又问:“就你自己吗?”
荣一:“嗯。”
罗欣兰掀开窗帘,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况。大门口,看情形,徐建冬还待会儿。于是马上说:“告诉我,你在几楼,我去接你!”说完,内心突然有了莫名的躁动。
荣一看一眼墙上的提示,说:“三楼。”
话音刚落,背后的房门突然洞开,罗欣兰握着手机出现在门口。
一切都太突然了。
她突然地出现,一如她当年的突然消失。
三年后的某一天,在城市的某个楼层,他们突然相遇了。只一眼,两人热泪盈眶。
富丽堂皇的门脸,金碧辉煌的装潢,无比奢华的波斯地毯。荣一悄悄走进这一切,内心,好像活过来了。
“你的手?”罗欣兰突然抓过他的右手,惊愕地望着他满是血的右手。
狮子狗循着血腥跑出来了,一颠一颠的,摇着尾巴。罗欣兰把它抱到里间,找来创可贴为荣一包扎。边说:“包上就好了。”
荣一突然三两下扯掉自己身上的短袖,赤膊露膀地站在罗欣兰面前。罗欣兰惊呆了。他的臂膀上,胳膊上,身上,胸前,满是伤疤,划痕,新旧重叠,触目惊心。
荣一说:“这些呢?”
“这是?”罗欣兰惊愕。
“每当我想你的时候,难以自制的时候,”荣一异常平静娓娓自述,“我就会在自己的身上划一道疤。有时用刀,有时匕首,有时干脆用玻璃碴子……”荣一娓娓诉述,口气平静得像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罗欣兰被震惊了。
荣一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好难受!就像心里长了一地的草,任由荒芜,薅都薅不完,薅都薅不了……”
罗欣兰再也听不下去了,一把抱过他,紧紧拥着。两人趴在对方的肩上,泣不成声。
哭了一会,心里舒服了一点,一想到现实,又揪心了。罗欣兰轻吻着他脸颊、额头、嘴角的泪水。不停地说:“我会补偿给你的,我会补偿给你的……”说着,啃着,啃着,说着,眼泪鼻涕揩一身。荣一起初只哭着,抽泣,任由罗欣兰摆布。渐渐地,生理有了知觉,欲望复苏了。罗欣兰肆无忌惮吸吮着荣一身上的每一道伤疤,舔舐着他的胸脯,那些肌肉,一跳一跳的。罗欣兰舔到荣一乳头的时候,荣一全身一酥,像通了电。他开始抽泣着抚摸罗兰兰的背部、胸脯,迎合着她。
在徐建冬家的波斯地毯上,罗欣兰褪去了身上的全部衣裳,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和同样赤裸裸的荣一滚在一起,呻吟着交合……
秦谅来回在小区走了三遍,每个人的上衣他都扫视了不下四次,怪了,没那件衬衣。甚至连人数,他都在心里默算了一遍又一遍,三十一个。可就是没那一个。那个似曾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又消失了。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还是那个衬衣去了别处?
秦谅正思忖着别人,却先一步被别人认出来了。
首先认出秦谅的是余汆,他捅了一下伏兵,伏兵也认出来了。
但他们只远远望着,不敢走近辨认。
那这场辨认会就太没意思了。自己正辨认别人呢,反被别人辨认出来了,一举一动都受到关注,满是警惕的目光。
有不认识的,好奇。
“那谁啊?”
“刑警队的秦队。”
“公安局的?”
“嗯,公安局的。”
“是不是咱被包围啦?”
“说球话!”
“你看呀,连刑警队长都出动了……”
保安队领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走了。从三爷那领的,领的钱足够那挨打的李冬冬住上半年医院的,虽然钱能不能到他手里还是二话。三爷从取钱的人手里取过钱,递给光头队长,说:“给兄弟们的茶钱。”两个队长都说,算了。虽然当时的气氛不好意思接,不好意思收,但还是接了,还是收了。
保安队的大卡车走后,钟主任说:“透过一笔钱,我算看清一个人。”然后使劲拍了拍徐建冬的胳膊,摇了摇,又拉过三爷的胳膊,摇了摇,说:“朋友。”
三爷也拉住徐建冬的胳膊,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因为一句骂,两人竟成了朋友。因为一笔钱,两人成了朋友。因为一次撞车,两人成了朋友。正应了三爷那句话:“是朋友,不打不相识哇。”
成了朋友,就不能再提钱。但三爷还是赔了一部分修车修人的钱,给王炜。或者,徐建冬不知情,这钱赔给了王炜;也或者,徐建冬假装不知情,这钱赔给了王炜。倒是因为这钱,司机王炜也对三爷刮目相看。
三爷执意要拉徐建冬去喝酒。徐建冬回301室拿银行卡,临行前,为显自己仗义,也为了在三爷面前证明自己有钱,一挥手,把包里的现金都给了伏兵,让他领弟兄们去吃宵夜。主要是三爷的人已在对面的菜馆吃上了。于是两拨人把不大的菜馆包了起来。井水不犯河水地吃着、喝着。
徐建冬在路上遇到了秦谅,都走过去了,又折回来,惊诧:“这不是秦队吗?”
秦谅当时正在草丛旁转悠,他发现了地上的蛛丝马迹,稀稀拉拉的一串阿拉伯数字。起初他并无太在意,直到发现一旁的健身器材上好像有血迹,才感觉不对。出于职业习惯,他采集了血迹样本。抬头一看,徐建冬。
秦谅冲他笑笑点头。
“怎么在这?”徐建冬满腹狐疑。一想,难道是有人报警了?也难怪,乌乌泱泱的几百号人,在大门口僵持了这么长时间,其中肯定有手快的。梭巡四下,没发现其他警察。
秦谅见他误会了,说:“哦,我一直在这。”这句话的引申义很广,富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徐建冬果然会错意:“哦,您也住这儿?”
秦谅不说话,笑笑。
徐建冬当他默认,接着问“什么时候搬来的?”
秦谅只得将错就错:“刚。”
徐建冬忙说:“那敢情好,咱们成了邻居。以后还望多多关照!”说着,还学日本人鞠了一个浅躬。
秦谅忙说:“哪里,哪里。”
相请不如偶遇。徐建冬热情邀请秦队去家坐坐。
秦谅有事在身,本想拒绝。
徐建冬说:“内人泡得一手好茶。”
秦谅突然想起他的情妇罗欣兰,也是这个案件的关键。上次她回河南娘家,没见着。决定会会这个人,遂改变主意,说:“不会耽误徐总的正事吧?”
徐建冬忙说:“一杯茶。不会,不会。”
两人走步行梯上楼。
301屋里的两个人,缠绵悱恻了一阵,从波斯地毯上爬起。荣一疲倦地窝在沙发里。罗欣兰不时走到窗边,查看外面的情况。偷情她还是第一次,显得忐忑不安。她想打发荣一走。但荣一窝在沙发里,依恋往事,并没有马上要离去的意思。
罗欣兰从里间拿出一张工行的银行卡,抿着嘴,递给他。
荣一一愣:“啥?”
罗欣兰说:“里面有五万,你拿去。”
荣一被羞辱了,不满地瞪着她。
罗欣兰慌忙解释:“我说过,我会补偿给你的……”
荣一一把打开她的手。牡丹卡掉地上。
荣一咆哮:“你能补偿得了么?就凭这个?”
罗欣兰不说话了。五万块钱在她看来已经够不少了,足够一个民工挣几年的。类似的卡她还有不少,她捡了其中一个份额居中的,她原以为,他会感恩戴德,谁知,他视若粪土。
荣一还是拿走了那卡。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弯。他内心的变化之快,令罗欣兰猝不及防。她一瞬间觉得,眼前的这个荣一,好陌生。
窗外,徐建冬正朝这走来。罗欣兰心咚咚跳起来。荣一发觉了她的变化,才想起楼下的兄弟。这时手机也响了,那头传来余镖的声音:“你把我手机还没打欠费哇!跑哪去了?对面吃饭……”
荣一开门,要走。突然折回身,用冷得掉渣的语气对着罗欣兰:“别以为你可以用五万把一切买断,我还会回来的!”
罗欣兰还在发呆。迈出一步的荣一,再次拧身,晃着牡丹卡。
“什么?”罗欣兰不解。
“密码啊?”
“哦。你的生日加我的生日。”
一瞬间,荣一又触动了。这说明,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连银行卡的设置都有自己的生日。一个把钱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密码是她灵魂的中枢,自己依然活在她的中枢神经里。荣一眼角湿润了。正在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是上楼的声音,两个人。
荣一看到罗欣兰眼中乞求的目光。自己也慌了。匆忙朝楼下跑。一想,不对,不正好跟人家撞个满怀吗!慌不择路。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到二楼了。楼道里一片空旷,躲哪?
关键时刻,罗欣兰灵机一现:“进电梯。”
荣一慌忙奔到电梯旁,戳亮,电梯缓缓从一楼驶来。
与此同时,罗欣兰迅速关上房门。打扫卫生,清理痕迹,整理心情。一切都在匆匆忙忙中进行,手忙脚乱中,一枚极小的金属纽扣被她踩蹦到茶几下。那是荣一短袖上遗落的。就在刚刚,他展示自己身上伤疤的时候扯落的。
一切停顿,来不及喘气,门铃声响了。
罗欣兰又四下看了一下,确定没什么大的纰漏,抹把脸整整头发开了门。就在两人即将登上三楼之际,荣一一闪身,进了电梯。时间刚刚好,什么都没被看到。空旷的楼层,白色的地砖,绿色的安全通道,红色的消防栓。一切静悄悄。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怎么这么久才开门?”徐建冬冲情妇抱怨。
“刚在卧室看电视,没听到。”罗欣兰小心解释。
还好有客人,徐建冬没有过多追究。忙介绍:“这是内人。”一转身,郑重其事,“这位是,江山市刑警大队的秦队。”
罗欣兰立马又是点头又是赔笑:“秦队长好。”
秦谅马上回复:“徐太太好。”
罗欣兰有些不自然了,连忙去泡茶。
徐建冬招呼秦谅:“秦队,随便坐。尝尝你嫂子亲手泡的普洱。”
这时雪白的狮子狗嗅到主人的气息,从里间门缝里挤出来。在地毯上打滚。
秦谅坐到沙发上,靠近茶几的位置。一边闲聊一边观察罗欣兰,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屋里像刚被喷了空气清新剂。刺鼻的香。法国罗兰的味道。条纹艳丽的地毯上,狗狗在嗅,有一抹血红,极小的一抹,夹杂在光鲜艳丽之间。他突然联想到刚刚在门外等门的时候,一低头,白色地砖上,好像也有一滴红色液体。格外醒目。用脚一蹭,是还未凝固的血滴。他坐在沙发上,右边紧邻自己的位置上有一个凹坑,右手一试,残有余温。可罗欣兰刚刚说,她在卧室看电视。
徐建冬什么都没发觉。狗狗顽皮。沙发质地很好,不太明显的凹坑,正在悄无声息的恢复原形。
罗欣兰递茶。
秦谅趁接茶的工夫,重新观察了一下罗欣兰的双手、裸露的肌肤,没有创伤面。说明血红不是她的。
秦谅陷入沉思。
“秦队,茶怎么样?”徐建冬一连问了两声。
“哦,”秦谅回过神来,忙说,“不错,不错。你也尝尝!”
徐建冬还有事,没工夫细品。电话又来了。
秦谅一听,起身欲告辞。
徐建冬忙拦着,说:“再大的事,也得等秦队把茶喝完。来,品茗。”说完,一手一个茶碗,递给秦谅。同时吩咐罗欣兰:“把工行的卡给我找一张!”盛情难却,秦谅只得一阵急喝,一个不小心,喝呛了,茶水喷了一身、洒了一地。
徐建冬忙去找抹布。
秦谅不好意思,连说:“不用,不用。”低头去擦裤腿上的茶叶,擦着擦着,眼睛陡然一亮,那是什么?在茶几下面的地毯上,茶几腿旁,孤零零躺着一枚小小的物件,正闪闪发光。捡起一看,咦,心通通直跳。这不正是自己一直要找的那枚金属纽扣么!连上面的字母都如出一辙。没错,是实用扣。比那枚装饰扣大,但来自同一款衣服。那款衣服警局的每个人都摸了不下十遍,烂熟于心。秦谅心一阵狂喜,抑制不住地通通直跳。
8·07案的重要嫌疑人,刚刚来过这里!
徐建冬找到抹布,正在卫生间水龙头下冲洗。罗欣兰还在里间翻卡。趁这间隙,秦谅平复心情,悄无声息把纽扣装进口袋。
罗欣兰这个人很美,爱笑;发型时髦,衣着名贵。右边的吊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倾斜了,隐约露出一条胸带,性感。但她这里可能有鬼。这是秦谅临出门前对罗欣兰的个人总结。他故意在徐建冬找到银行卡之前退出,走之前,说:“茶很好。谢谢!”
这样徐建冬就不可能和他一块走出来。他先采集了门口的那一滴血。这屋里刚刚走出一个人,这个人和8·07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直觉。而且这个人和罗欣兰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徐建冬蒙在鼓里。他没有兴趣替人捉奸,只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否与案件有关。这人不在屋里,徐建冬进过卧室,厨房,卫生间,都没有异动。这个人就是自己刚才在大门口瞥到的那个身影。他佯装下楼,在301的房门重新启上之后,折身,悄无声息在楼层里梭巡。蹑手蹑脚的样子,像个夜闯小区的蟊贼。楼层里一目了然,301,对面302,别无其他。
秦谅最终把目光锁定了电梯。
自己和徐建冬是走楼梯上来的,那这个人完全有可能进入电梯,从电梯逃匿。看来抓到他的可能性很小了。一碗茶的工夫,可以发生很多变故。两部电梯,显示灯显示,一个在7楼,一个在36楼。36楼太高了吧?秦谅边想边摁亮电钮,等电梯的时候他想去七楼看看。电梯真到了,他坐进去,一抬头才发现,原来顶楼就是36楼。
顶楼?
36楼?
秦谅隐约记起,之前做案宗调查,物业曾提及,目前30楼之上,都还没有住家户。那这个人会是谁?
秦谅打定主意,去楼顶。
荣一从301逃出来,的确没有直接下楼,因为他不知道上楼的是谁,楼下有没有跟随者,怕这个时间段下楼太突兀。准备在楼层里逛一圈,再下去。楼层里太没意思,空寂,不见人迹。他上了天台。穿过白色的地板砖,绿色的安全通道,神秘的拐角,幽暗布满尘埃的人行阶梯。上面居然有几张不大清晰的脚印。看来有人和自己一样孤独,向往黑暗。好像是个女人的脚印。荣一讨厌女人!罗欣兰的身影和刚刚在地毯上缠绵的情形却一再在他脑海中浮现,令他纠结。白色铁门半开着,荣一一步跨进了天台。
巨大的黑色沥青,脚下软绵绵的错觉。这是一个人的世界。一切伪装渐渐褪色。
他和叶小娴一样,享受这空旷。暗夜。寂寥。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拉了一把,在避雷针之间流连忘返。他正陶醉着,幻想着有一只巨大的黑手将自己推到边缘上,然后猛地一松,整个人坠空了……叮铃铃,叮铃铃,手机又响了。吓一跳!
死亡太真实了!
不宜模拟!
他知道楼下的人又等急了,挂了电话,准备下楼。一转身,在天台边缘的半截墙上,借助楼顶指示灯的余光发现一个挂坠,挂在一根钢筋头上,摇摇欲坠。伸手摘过,急匆匆下了楼。
秦谅还是晚来一步,他上楼时,荣一刚下去。坐另一部电梯。两人再次打了一个时间差。
但他用微型手电照到了那枚脚印,皮鞋。和一串小脚印重叠一起,往来覆盖。在落满尘灰的拐角、台阶上。
那个人像躲猫猫一样,又下去了。
秦谅穷追不舍。
他在脚印旁做了记号。为了避免脚印遭到破坏,他没去天台,拉过两户门口的垃圾桶,依次挡在过道。回身看一眼,记住阵形。回身,下楼,去追。
可那个人像草丛中的野鸡,只闻其声,不见踪迹。楼下空荡荡的,连大门口也已人走茶凉,孤零零地留下徐建冬的一破奔驰。
行人离去,马路上恢复了秩序。只剩下秦谅的私车孤独地停在机动车道,旁边站一交警,正四下张望……秦谅快速向自己的车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