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战晖认识吕珊珊,在伏兵之前。
吕珊珊用自行车驮一袋面粉,在马路上吭吭哧哧地走。迎面的行人,都对她报以同情的眼神,只有代战晖采取的是行动。
“谢谢!”吕珊珊说。
“顺路。”代战晖接过自行车说。
代战晖如影随形,在吕珊珊需要帮助的时候,都能第一时间现身,他总是说“顺路”!
吕珊珊的母亲对这位一直“顺路”的年轻人报以好感,有时会留他在家吃饭。代战晖察言观色。吕珊珊沉默,只说谢谢。代战晖便婉言谢绝!
回家的路,便显得格外漫长。
从市图书馆到吕家面馆,中间有五条街。代战晖和姑姑共同租住的小屋在第三条街的拐角,剩下的两条街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顺路了,除非你要去西郊。
代战晖不去西郊。
西郊是通往一个伤心的地方,从那里可以坐车去他的老家——苗家营,就在西郊的西北。
代战晖本不属于这个城市,他的根基在皖北农村。农村的广袤天地、鸡鸭成群才是他童年的记忆。当然这记忆也有灰色的成分,甚至黑色,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这黑色一如代战晖的脸色,终年黑不拉叽的。
早上,天还没亮,东方刚露出鱼肚皮。吕珊珊的父亲便从被窝里爬出来,生火。他只穿内衣,顾不上洗漱,抄起灶锥,出了门。外面煤灶,昨晚封存得很好,铜钱大的火孔,火山口般红彤彤。吕明正扬起手中的灶锥,三两下,火山口爆发,火焰凶猛,烈焰熊熊。映红吕父吕母忙碌的身影。掀开硕大的钢精锅盖,沸腾的肉汤热气四溢,浓香扑鼻!充斥街面清凉的空气。吕明正搬出灯箱,清扫干净,让白蓝相间的四个大字赫然醒目:吕家面馆。
一切停当,吕珊珊才允许被唤醒,一家三口,分工明确,开始一天中的忙碌。晨起的人,闻着香气,拖着饥肠辘辘的躯体,从吕家面馆前走过。奔赴各个早点摊。早晨的吕家面馆只能让行人望洋兴叹,免费供应香气而已!招惹来谁家的花猫,停住街角,蠢蠢欲动。
开饭馆的人其实自己最愁吃,吕珊珊也去外面买早点吃。不远,自家隔壁就有一家,但吕珊珊嫌她家的胡辣汤不够味。舍近求远。去马路对面那家。
那妇人虽刚入道,生意却出奇的好,围一紫纱巾,面带笑容忙得不亦乐乎!吕珊珊不知道她是代战晖的姑姑,只知道她从前是卖羊肉串的。卖羊肉串的却认得她。她不止一次听代战晖描述过她。因此每次都忙里偷闲留心察看几眼,姑娘很耐看,好看。但对胡辣汤很挑剔,精于装扮,步姿轻佻。因而担心侄儿拙眼,降不住她。
吕珊珊不知个中缘故,买完就走。
经济的腾飞,迅速带动城市的脱胎换骨,到处在搞拆迁。吕家面馆的斜对面,艰辛的拆迁工作刚刚完成,十几座楼壳子已拔地而起;这个庞大的工地群,终日叮叮当当的,一片繁忙景象。他们歇下来时,吕家面馆就繁忙了!几百号人窝在工地上啃萝卜白菜,自是腻烦得胃酸,偶有几个开小差逃出来的,也能挤破吕家不大的店面。这些外来大军中以河南、安徽人居多,因此吃面食是必不可少的;加上店主吕明正的白案堪称此街一绝,再有吕珊珊的几分姿色相映生辉,生意自是红火不已。
中午繁忙时,三个人都有些忙不过来,吕珊珊终日叫累。虽然她只负责收钱与偶尔端面。吕明正真正担心的是妻子,她一个人又是调汤又是端面,还要兼顾洗碗,忙得腰都直不起来!还要听由女儿的抱怨。吕明正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小工,可这个合适的小工在这个城市中又不好找,年纪大的腿脚慢,年轻的又嫌工资低,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就这样搁置下来。
晚上盘账的时候,吕师傅就想:还是不找小工的好!
中午、下午繁忙的时候,焦头烂额不可开交之际,又想:还是找个小工的好!
左右为难之际,幸亏代战晖在每天下班后都前来解围,他勤快,腿脚麻利,端碗、擦桌子,丝毫不拖泥带水。时日一长,连抻面也抻得有模有样,令吕父吕母倍感欣喜。
但吕珊珊对代战晖却一直不热不冷。
她打心底瞧不上他,一个图书馆的小小管理员,又貌不惊人,黑不拉叽的。可以说,除了个子高挑之外,代战晖在吕珊珊眼里简直一无是处。吕珊珊找的又不是篮球队员,她心高着呢!吕珊珊的一再冷落,终于消退了代战晖心底燃烧的火苗。有一段时间,代战晖很少再去吕家面馆。但吕父吕母不答应了,他们觉得这小伙子靠谱:诚实,稳重,有固定职业,还勤快。是个持家的好手!于是,吕母苦口婆心地规劝女儿,循循善诱。
吕珊珊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烦腻得不行,赌气道:“你们不就是想要一个儿子么?好,从明天开始,让那黑大个来给你们当儿子!”
吕父吕母当是女儿的气话,摇头叹息。谁知,从第二天开始,代战晖像被施了魔一样,果真又回到吕家面馆,老老实实干活,比之前更勤快了!老两口大喜过望,又不好问什么,当是女儿回心转意了。
但细心人会察觉到,吕珊珊应该给了代战晖什么承诺,或是暗示。她对代战晖不再冷冰冰的,一反常态的语气温存,态度暧昧,闲暇下来,也能心平气和地多看他几眼。这一切,代战晖受宠若惊。
代战晖把吕珊珊当成了潜在的女友。吕珊珊呢,只把代战晖当成了可以培植的“小工”,而不是老公!
吕父吕母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只要小伙子够真诚,铁石心肠也有捂热的一天,也趁机考验一下小伙子的真心。就这样,三拨人,各怀鬼胎,心照不宣地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这天中午,盛况空前,小店里又是人满为患。
与以往不同,这次是对面大建筑商徐建冬请客,他可是第一次光临这样的小店。情况有些微妙,虽然他请客,大家看上去情绪仍不是很高。甚至,还有的在背后骂骂咧咧。
因为工程款的拖欠!
民工们已经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工地上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工程进展缓慢。
是这样的,徐建冬手下有十几个包工头,十几个包工头都各自拥有自己的队伍。在工地上,人人称他“徐总”。但他这个徐总指挥也只是给人打工的,只是级别高了一些。徐建冬隶属于“四海集团”。
四海集团是江山市最大的民营企业,集房产、医药、餐饮娱乐为一体,融资上亿,企业上市。在江山市甚至整个江南一带都赫赫有名。四海集团的创始人叶秉斋老爷子已然老了,把权力下放给自己的两个孙子叶世龙与叶大龙;叶世龙权力大一些,主抓房地产这一块,他一个副董,手下配七个经理、五个助理。叶大龙稍逊一筹,只主管江山药业这一块。
徐建冬去找过叶世龙,叶世龙让他“自己想办法”!回答得干净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叶世龙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是因为前期拆迁时死过两个人,两个“钉子户”,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一个被铲车拖死,一个被活活砸死在屋里。而这一切,叶世龙是有底线交代的:“不许搞出人命!”
徐建冬还是搞出了人命!
就凭这一点,叶副董就可以革了他的命。但叶世龙没有,叶世龙刚上台,旧云台区那一片的主导策划还是他叶董一手规划的,没有他的大笔一挥,铲车、推土机什么的谁敢动!说白了,这里面还有他叶世龙的责任,甚至更大。徐建冬就是一替罪羊。不过,徐建冬甘愿当他叶世龙的替罪羊,一百二十个心甘情愿。
但赔偿款是少不了的。
谁知,这事后来闹大了,越闹越大,“赔偿款”源源不断地砸进去,事情却没完没了。叶世龙刚上台,还没有赢得董事会的选举,不肯承认自己的过失,死扛,从工程款里一笔一笔地拨,钱没完没了地砸出去。却苦了工地这边,没米下锅。
工程款远远超出了预算,但材料不能不进,有关部门不得不打理,省吃俭用、节衣缩食,还剩下一个大窟窿。罢了,只能拖欠工人的工资。
现在,徐建冬真急了!不是被工人逼急的,没人敢逼他。在工地,他就是“老大”,他说让谁干、谁就干,他说让谁不干、谁还就干不了。两个月下来,工人“投井”“上吊”的什么招都用了,徐建冬死猪不怕开水烫,没钱!秋后结账。
现在,有人动起了歪脑筋,偷!还专偷工地上的钢筋、架子箍、电缆线。尤其架子箍,一个能卖二十多块,但前提是完好的,这东西坏了就不值钱了,一块废铁,废铁是没有人要的。工地上值钱的东西多,但工地上的人也多,小偷也多。众人拾柴火焰高!工地上的架子箍最多一晚上能丢四百多个。照其发展,用不了几天,工地上的钢管架子就只能用绳绑了。
绳绑不行,会出人命的,出了人命工程款照样拨不下来。小偷们不管这些,没钱花,只管偷。但徐建冬不能不管。徐建冬是工地上的“老大”,人老大,权老大,肚子也老大。民工戏谑:这年头从一个人的肚子上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权力!权如肚皮的徐建冬此前从不涉足吕家面馆这样的小店,还惊讶于这小店是什么时候开的!
徐建冬今天请的也不是普通工人,是一群包工头,这群包工头中倒有人时常来这里请别人吃饭,因此显得轻车熟路。一边开啤酒一边骂徐建冬小气。菜却还没上来。
徐建冬此刻正躲在另一个房间里吸毒,白粉,用锡纸烤着吸。欲死欲仙啊!插销坏掉的房门突然被推开,吕珊珊闯了进来。徐建冬吓一跳,打火机掉地上。这个房间的隔壁是卫生间,吕珊珊要上厕所,第一次来的徐建冬不明所以。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吕珊珊虽然憋得尿急,但很识趣,一摔门退了出去。留下徐建冬错愕的表情。
吕珊珊与徐建冬的第一次遭遇,应该双方都没有留下好印象。
徐建冬吸完白粉,精神抖擞,拎着包朝包厢走去。包厢内,人们正在七嘴八舌、叫叫嚷嚷,将不满的气氛烘托至屋顶。徐建冬腆着大肚皮进来,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徐建冬没这能量,而有这能量的,是徐建冬从包里抽出的十几个棕色信封。信封沉甸甸的,无论造型还是外观,都很敏感。“啪!”徐建冬把十几个沉甸甸的信封摔到桌面上,原本整齐划一的信封在浅黄色的桌面上集体朝前倾斜,有分寸地互相碾轧着,像一摞扑克牌!
有经验的,下意识看了看房门,房门是从里上锁的。这里是吕家面馆唯一的雅间、包厢,因为唯一,隔音效果也好,关上门,听不见炒菜声。
屋内的人都屏息静气,盯着一桌子钱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粗重的呼吸声。
牛皮信封口没有粘,一甩,有钱露出了脑袋。肥头大耳的。包工头都眼尖,瞅见钱,眼都直了!
“拿着,人手一份。”徐建冬大手一指,财大气粗。
众人眷恋地盯着钱,没人先动手。这是意料之中的。
十几个人,就有十几条心,十几张嘴巴,谁能保证,这次上贼船的都是贼。何况与以往不同,这次除了十几个包工头之外,还有工地上的两个监工,一个电工,一个司机,几个“闲人”。“闲人”并不都是“闲着”的,都是贼,工地上的贼。贼有名贼,有暗贼。这几个都是一代名贼,在工地上出了名的,第一次被老总请客吃饭,正惶恐着。包工头之间却彼此心知肚明,自己旁边坐的,左边的,右边的,对面的,都是贼!
贼与贼不同,有大贼,小贼。小贼偷铁,大贼偷血!
小贼与大贼是一路的,一个明偷,一个暗偷;一个偷明,一个偷暗。
如今不用偷了,却反而显出犹豫。
众人都忐忑地坐着,一头雾水,不知道徐总的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只有徐建冬自己清楚,他接下来要实行的是“以贼制贼”之略。
工地上的小贼多如牛毛,他们在双腿插到泥地里的时候就有了小偷小摸的习惯。只是习惯会被生活淡漠,改变。进了城,把陋习深深藏到脚底板子下,一路踩着它走。到了没鞋穿的时候,死灰复燃。徐建冬不是卖鞋的,也不是救世主,他要削足刮履。
徐建冬开始发钱,一个一个地递,人手一份。
众人虔诚地捧着。没人敢推辞,也没人想推辞。钱是好东西,众人求之不得!甚至有人巴望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一副无奈的样子,心里却美滋滋的。轮到那些小贼们接钱,涨红了脸,不知所措的,受宠若惊的,茫然迷惑的,都有。毕竟他们是人生第一次,接受贿赂。
大贼们不一样,身手娴熟,表情淡定。
收了钱。吃了饭。交易的另一头,该摊牌了!
徐建冬还没说话,赵铁男扔了牙签,先舔了舔嘴巴。赵铁男是包工头中势力较大的一个,来自河南洛阳。他舔嘴巴,不为别的,酒足饭饱,想起了小姐。因为手头拮据,他已经半个月没碰女人了,想一下,笑出声来。
伏兵捅了一下他,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伏兵今天的身份尴尬,因为他是以一个小贼的身份出席这次饭局的,心境复杂。
人群中有顾家的,对赵铁男的淫笑嗤之以鼻。伏兵捅他,不是顾家,实在是他目前无家可顾。
徐建冬不理会赵铁男,开始讲话,众人鼓掌。掌声雷动。
徐建冬一边讲话,一边用不满的眼神警告赵铁男。赵铁男不敢再分神,收起纷杂的心绪。
听来听去,还是那一套,没什么新意。无非是要求包工头各自看好自己的人,管好自己的人,做好自己人的思想工作。别再闹事,别再行窃,齐心协力将工程搞上去,年底分红大大的!徐建冬伏笔埋得太深,老调重弹,弹到一半,人群昏昏欲睡。
突然有人站起来,来了一句:“工人的工资怎么办?”
一句话,冷了场。
这才是众人所关心的,都为之一振,一齐瞅徐建冬。
徐建冬一时语塞。
没想到大家在收了红包之后还有人提出这么实际的问题,僵在那里。
瞅一眼来人,是外墙队的余镖。
包工头是这样的。他们虽然不愁自己的分红,但工人的工资也是他们的心病,因为每个包工头领出来的都是自己的乡邻乡亲,甚至是至亲,不替他们着想,就等于埋没了自己的祖宗!
半晌,徐建冬嚷:“工资早晚会给他们的!四海集团那么大,你们的那点工资算个球!”末了,语气缓和道,“我回头再找叶董催催,工资下个月一并打过来……”徐建冬说这话是没有什么底气的,但不能含糊其词。装,生装,装一天是一天!
工程款可以拖欠,但工程是不可以拖欠的!无数工程就是这样,像无数个黑洞一样,花费远远超出预算,飙升不止;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运营一旦终止,工程变得迟缓,迟缓又加剧了灾难。无数人跳不出这样的恶性循环,倾家荡产。徐建冬准备建议叶世龙拆东墙补西墙,以此缓解经济压力带来的间隙,毕竟四海集团产业那么大,有这个实力。但叶世龙年轻气盛,不肯承认自己的败笔,咬牙坚挺。这些都是表象,透过表象看内核,不难发现,叶世龙是在跟自己的堂弟叶大龙较劲,争夺四海集团董事会的提名。眼下,他只能较劲。
徐建冬首当其冲。骑虎难下。
他跟随叶世龙鞍前马后多年,已逐渐看清他命运不济的前景。但作为忠诚不二的信徒,或捆绑一体的蚂蚱,他要摆脱倾家荡产的命运,就要赌。即使压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赌!历史上有个玄武门,“玄武门事变”扭转了一代天子的命运,追随者,也从此鸡犬升天。倘若你不能改变历史,就只能被历史所改变!颠覆命运,徐建冬极力效仿尉迟恭,不做魏征!
余镖坐下了。空气中还鼓动着正义的波动。
徐建冬的最后一句话,将众人不安的灵魂暂时抑制住了。
下面,终于涉及到了他的设想——他要在工地上组建一支“工程自救队”。
“干啥的?”有人不安地问。
“维护治安!防止偷盗!加强管理!”徐建冬。
“工地上不是有保安么?”有人又问。
一提保安,徐建冬就气不打一处来,骂曰:“那帮废物!就是保安公司派来拿工资的,鸟事不管,撤了!”
的确,工地上的保安形同虚设。偌大的工地,十几个人,散开了彼此都找不到对方,还一天三班倒,四人一班,正好打牌睡觉!夜里巡逻走不出五十米,一到后半夜值班亭都不见人影。保安公司却振振有词:“保安嘛,就是看大门的,只要大门还在,就算恪尽职守!”一席话,呛得工地负责人说不出话来。而事实上,这些人连大门也把将不住。
白天,车辆川流不息,鲜有登记。这些徐建冬都看在眼里,好在工地上人多眼杂,每个人无形中都充当了保安的角色,互相牵制着,安全隐患不大。可一到了晚上,贼行天下!如入无人之境。工地地域过大,地形复杂,百转千回,曲径通幽,每幢楼壳子的每个楼层,都似黑色炼狱一般,远远望去,都令人惊悚。保安夜里都不敢深入这片是非之地,怕有去无回。
三个月没撒食儿,工地上到处都是饿狼,特别夜里,嗷嗷叫。保安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到夜里,良善入睡。工地到处游走着亡命之徒,黑色幽灵。民工们从来都不是孤立的,他们害怕被孤立,所以拼命往一块凑,按地域、方言、饮食习惯结成不同的帮派,人数最多的,就是势力最强大的一派!工地上河南派最强大,其中又分为洛阳派、开封派、平顶山派;其次是安徽派、湖南帮、湘西派、鲁南派、川派……帮派林立,矛盾迭起。这是一个因一盒盒饭都能打得头破血流的群体。有时,上百人对阵。上个月,一个保安在楼道里被人扔了黑砖,头破血流,当场昏厥。前来救援的保安叫骂几句,立即引来数十人围攻。所以晚上再有人偷东西,保安便闭门不出,实在动静太大,就拨110,警笛一响,风平浪静。但警察归根结底也不是看工地的,打得多了,也烦。训斥保安无能。时日一久,保安觉得职业暗无天日,纷纷转型,也成了蟊贼!
现在,徐建冬更是大胆,他要把蟊贼变成保安。
这个“以贼制贼”的设想,得到了一部分人的响应。因为它待遇不菲,还不用干活,晚上看住工地即可。抓个蟊贼还有奖励,当场兑现。只是谁的“辖区”内再有偷盗事件发生,轻者警告,重者换人;被换的逐出工地,工资全无!这个组织有徐建冬一人统一指挥,其他人不得过问。
这个方案竟很快就出炉了,“工程自救队”隆重开张,对面工地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蟊贼们踊跃报名。
工地上议论纷纷。
伏兵是来自洛阳派的贼首。此人偷盗技术一流,在家时就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进了城,束缚了双手,起初他不敢偷,怕一个人偷太突兀。后来断了粮饷,工地上人心惶惶,偷风渐盛,伏兵等来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和别人不一样,后半夜作案。专偷值钱的东西,大到电缆工具,小到钢筋头架子箍,无所不偷。他最多一晚上能偷二百个架子箍外加七盘电缆,一个“好汉”三个帮,他有帮手,顺子和狗娃是他忠实的信徒、助手。三个人把偷来的东西连夜运走,买通看门的保安,走侧门。销赃是最容易出现纰漏一个环节,伏兵深谙此道,不找到可靠的买家绝不出手。狗娃的一个堂兄,在枫林桥一带靠拾荒为生,负责把他们运来的赃物加工成废品,然后转手。四人狼狈为奸,分工明确,流水线作业,偷了一个多月,油水捞了不少。
现在,伏兵突然自断财路,决定投靠徐建冬的“工程自救队”。引来昔日盟友的不满。在吕家面馆的包厢里,昔日的铁三角,起了内讧。
“为啥,为啥,你熊货到底是为啥?”顺子斜着三角眼,不停地拍着桌子叫嚣。
“为钱么?”狗娃也翻白眼。
“不是。你不懂!”伏兵讳忌若深,只诡异地笑。
“那到底是为啥,难不成你熊货是为了正义哦!”顺子嗤笑。
“哼哼,你不懂!”伏兵还是那句话。
伏兵一上午只重复那句话,狗娃与顺子问烦了,不再理他,自顾自干活去了。两人走后,伏兵盯着一桌子菜叹息。代战晖今天休息,在面馆打下手,端盘菜进来。
“别端了,没看人都走了么!”伏兵没好气地嚷。
代战晖一愣,直言道:“最后一道!”
“最后一道也别上了,你吃啊!”伏兵平时欺软怕硬惯了,挺横。
代战晖也正在气头上,顶撞:“你请我,我就吃!”
哎呀,你一个小小的服务员这么横!代战晖这段时间只有休息日来,伏兵没见过他,还以为是刚来的服务员,想顺便欺负一把,不想碰了一鼻子灰,恼羞成怒:“你第一天出来混是吧,当个服务员还这么横,想不想干了,把你老板找来!”
代战晖此刻还正和吕珊珊置着气呢,因为他一再邀请吕珊珊去见见姑姑,都遭到回绝。此刻又被人无理训斥,气不打一处来,还被人误以为是服务员,一掐腰:“老板不在!”心想,我正不想干呢,反正也没工钱!
伏兵这下彻底被激怒了,心想今天我不把你整走,以后是没脸再在这吃饭了。一拍桌子,一瓶还未启封的“洋河”应声落地,与此同时,一只脚已飞了出去,这一脚正中代战晖的心窝。
代战晖猝不及防,迎面倒向墙角,头撞到墙上,渗出血来。爬起来时,已血流满面,一摸,浑身哆嗦,心悸眼晕,心跳紊乱……一下子又栽倒下去。
代战晖有恐血症。
伏兵不以为意,断定这小子是装的!
吕家人闻讯闯了进来,一看这情形,忙扶起代战晖,拨了120。
从此代战晖与伏兵就结下了梁子,代战晖住了两天院,伏兵被拘留了三天。后来经过赵铁男的斡旋,工地方赔给吕家三千块钱,这事就算了结了。但伏兵自此对代战晖乃至吕家面馆恨之入骨,要知道,三千块钱在当时是他一个半月的工资。他铁定那一脚不值三千,是他们合伙把他讹了。
伏兵一肚子坏水,耿耿于怀,伺机报复。
他打听到那小子原来不是服务员,叫代战晖,和吕珊珊是“恋人关系”。这个吕珊珊,势利轻薄,步履轻佻,很早就让他垂涎三尺了,一条毒计在他脑海中生成。
此后,伏兵照旧时常去吕家面馆吃饭,有时一个人,有时成群结伙,出手阔绰。
他一心要把吕珊珊搞到手,搞臭也行,总之要活活拆散他们。殊不知,吕珊珊轻浮虚荣,眼高手低,对代战晖貌合神离。几次接触下来,伏兵胜券在握,所缺的就是钱,他开始想方设法搞钱。
伏兵身上虽然贼性十足,但脑瓜灵泛,自从投靠了徐建冬的“工程自救队”以来,白天有的是时间泡妞,晚上却不能不卖力。他知道,徐建冬表面上是在找人看工地,实则是在挖贼的墙角,时日一长,你不出卖别人,就等着别人出卖你吧!偷,已然没有了前途,早晚步入高墙。他进过局子,知道里面的滋味。他从徐建冬迷离的眼神中看出了邪恶,青面獠牙!这是他期许的。
贼偷东西是个行家,同理,看东西也是个行家;一旦死心塌地,好比内部出了一个要命的叛徒;其危害力不言而喻,令人颤栗。伏兵的先决,马上带动了一大批人,使原本犹豫观望的贼们纷纷倒戈相向,像一面旗帜,在工地上迎风飘展,令蟊贼阵营望风而倒。
“以贼制贼”,效果明显,各“辖区”偷盗事故明显减少,只剩下一些人手达不到的死角。伏兵因先决而受到器重,连连晋升,由队员晋升为副队长、队长。
徐建冬开始带着伏兵出入各种高级场合,当然,有时也去吕家面馆。一来二去,富庶的徐建冬被吕珊珊注意到了。伏兵带两个人,着装一新,腰别砍刀,戴墨镜,威风凛凛的样子。意在吸引吕珊珊的注意!说实话,吕珊珊真的没看上痞气十足的伏兵,却对伏兵身后的那个大胖子刮目相看——徐建冬。
但徐建冬刚开始并无这个心思,琐事缠身,加上他刚结新欢——在乾花苑的B栋302室,他刚养上一只金丝雀——罗欣兰!心无旁骛,没留意身边这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的用意。
这时,吕珊珊用上了伏兵。
每次来吕家面馆,只要代战晖不在,吕珊珊就成了包厢里的常客。有时甚至坐下来一块吃。谈笑风生。
工地上的人开始风言风传,说洛阳的伏兵在和饭馆的那女的在搞对象!
吕珊珊醉翁之意不在酒。
常来吕家面馆,对徐建冬而言,比较实际,一来实惠,二来方便。工地上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即刻赶往现场。徐建冬不光默许伏兵带人别砍刀,还来真的,怂恿“工程自救队”镇压闹事者!所谓闹事者,无非是讨薪的民工声势大了一些,有个别粗蛮的,拦住徐建冬的车头,平躺其下,声称拿不到钱救急就不起来!包工头们一般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上前解劝,实则火上浇油。徐建冬无计可施,关键时刻还得仰仗“工程自救队”解围,伏兵二话不说,领几个人上去,连拉带扯,将此人拖至墙角处恫吓。这算是好的,碰到无帮派背景的,连打带踢。工地上的人渐渐醒悟过来,对“工程自救队”深恶痛绝,背地里骂“走狗!”“爪牙!”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又走进去。
离开的是人。
走进去的成鬼。
徐建冬训练猎鹰,对伏兵厉声:“对个别冥顽不灵者,杀一儆百!”
伏兵心知肚明,洞若观火,找到顺子和狗娃,下最后通牒:“别再偷了!”
再偷会怎么样,他没有说,他丢给两人一个恶狠狠的眼光。
其实狗娃早就不想偷了,他和伏兵一个村子,知道伏兵的手段和为人。顺子还在偷。狗娃的堂兄孙旺财在枫林桥催货催得紧,再不偷,大家都得喝西北风!这一行一旦尝到甜头,就很难终止。顺子自认和伏兵交情不错,可以算得上是一块患过难的兄弟,不相信伏兵会把自己怎么样。
这一夜,月黑风高,顺子又出来偷。本来这样的夜,不适合行窃,有风。但顺子顾不上那么多了,深夜,一个人从七楼的工棚里偷偷溜出,伺机作案。赵铁男的洛阳瓦工组已全部就寝,鼾声一片,灯还亮着。这是工地上不成文的规定,哪里有人哪里就要有亮光,彻夜不休。除了防盗,更重要的考虑是,安全。工地是一块充满危机的地方。陷阱星罗棋布,圆形的卫生间下水道,没有任何提示的安全梯,没装护栏的楼层边缘,连同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砖头、石块、钢丝、地钉,某处莫名横出一截的钢管,都可能在黑暗中将人吞噬。
工地就是这样,夜晚险象环生。这些都是不熟悉环境造成的,民工是给人盖房子的,可这些盖房子的通常自己无处安身,一切随工作的便利,就近扎营。两块木板,几个纸箱子,就是全部家当,四处奔命。今晚睡地下室,明天楼壳子顶乘凉,后天可能在八面漏风的楼层里欣赏江山市的夜景。出于工作需要,工地上的工棚随迁性是很强的,居无定所。
你不可能知道每个楼层里会有什么人在安息。
昨晚的轻车熟路,今晚可能会陷阱重重。顺子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幽灵游荡般穿梭于漆黑如墨的楼壳子。
“工程自救队”里现在仅剩下一群亡命之徒。亡命之徒白天休息,晚上执勤,拿着强光警用手电与电棍,穿梭于各个楼壳子之间。伏兵现在一般是前半夜出来查岗,后半夜领着吕珊珊出去鬼混。他已经不惜血本,对吕珊珊由起初的报复演变成迷恋,他现在已经离不开吕珊珊了!就在前两天,他还花重金给吕珊珊置办了一身三金,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满身的珠光宝气,彻底赢得了她的芳心。在翠花阁的一间高级厢房里,两人行云布雨,酣畅淋漓。吕珊珊已然成了伏兵的人。可是今晚,伏兵哪也没去!陪徐建冬在楼下的工程部里喝酒。
倒不是他有什么先见之明,实在是徐建冬今天寸得很——徐建冬今天下班准备回乾花苑,他的车刚出大门,就轧上了6枚三寸螺丝钉。
徐建冬气急败坏,让司机王炜换备胎,自己索性不走了。
“给我查,看是他妈的谁干的!”徐建冬喝着酒骂骂咧咧,伏兵赔着笑脸小心伺候,这酒不知不觉喝到了深夜。
顺子撞上了枪口!
在十四楼,他想把一捆电缆线甩到墙外的草坪上,结果出现了偏差,“咣当!”砸到了隔离带的钢板墙上。一连串的巨响,惊动了两个正在楼下巡逻的自救队员,他们用手电晃见了人影,封锁了出口。十几人迅速增援,包围了七号楼。与此同时,伏兵腰间的对讲机发出了声音:“楼上有人!”
顺子慌不择路,朝楼上跑,结果在十七楼的楼顶被闻讯而来的伏兵逮了个正着。徐建冬正被另两个打手从升降机上搀扶着下来,酒气喷一楼顶。
伏兵在黑暗中将顺子推了一个趔趄,他倒下的地方,就是一个出口。可惜慌乱中的顺子没能领会出他的意图,只顾求饶,完全没发觉正在逼近的徐建冬。
伏兵在黑暗中一拳打过去,及时制止了顺子的“胡言乱语”。
徐建冬不敢靠太近,怕黑暗中殃及自己,夺一把手电,看清了顺子的脸,血流满面。这种情形下不宜报警,何况报警也不能起到应有的震慑作用,说不定还得自己花钱将他保释出来。毕竟工地上一牵一大串,都进了局子,对工程也是个影响!看来内部事情还得内部解决,怎么解决?
他此刻不能发号施令!不宜发号施令!徐建冬清楚得很,自己可以暗示,或者提示,就是不能简单地发号施令,这是境界。只要他不喊住手,伏兵就会一直打下去,打得他满地找牙、嚎叫不止!
伏兵像一条恶犬,等待主人的喝止,徐建冬沉默。
顺子被打得满地打滚,嚎叫不止。
在徐建冬的沉默中,又一个打手上前帮忙,他摸出一块砖,用脚狠狠踩住顺子的右手,吼:“哪只手偷的!还偷不偷!”说完要劈。伏兵一把夺过砖,他知道这一砖下去,顺子的右手非废了不可!对方是一个十足的愣头青。所以他要自己主刀。他把砖高高举起,知道贼被砸手是件很寻常的事,他以前在大街上就被人砸过,血流成泊。不能反抗,不能挣扎,只能求饶。拿砖头的手通常都铁石心肠,一砖拍下去,能听到骨头被敲碎的声音。伏兵感到自己的右手在隐隐作痛,虎口被砖棱摩挲着,要开裂。
徐建冬剧烈咳嗽两声,伏兵赶忙扭过头,以为要授意他停下来。夜风灌进了他的鼻孔,是生理反应。徐建冬知道自己的咳嗽误导了他人,急忙纠正,板一副面孔,盯着伏兵,目光炯炯,坚定。
此时塔吊上的灯也亮了,光芒诡异。
顺子被摁在下面,瑟瑟发抖,尤其那条胳膊抖得厉害。伏兵不允许自己再犹豫,牙一咬,手臂画出一条弧线,落了下来。顺子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与砖头重重的落地声,交相辉映,须臾,臂下淌出一摊血迹。
顺子再次疼得哇哇大叫,挣脱众人的束缚,满地打滚;钻心的疼痛,给他奄奄一息的躯体注入了新的能量,就地爬起,跌跌撞撞朝出口处狂奔。
出口,是一处没装护栏的楼梯口,通往楼下。顺子怪叫着,一路上连滚带爬滚到楼下,楼下没有灯,漆黑一团。楼下的队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死人了,慌作一团。顺子逃到楼下,见到光束就躲,慌不择路、疲于奔命。像一头待杀的猪,嗷嗷叫,四处乱窜,心智大乱。
徐建冬登时酒醒,担心出现意外,冲还在发呆的几个打手吼:“下去看看!”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下楼,还未到楼下,就听到一声惨叫,划破夜空。这叫声与以往不同,是随着一块木板的断裂声发出的,且越飘越远,越行越弱,深邃得如沉入地狱……接着是“咚”地一声闷响,令人惊悚!
死一般的静寂。
然后传来一个夜半遇鬼的声音:“有人坠楼了!”
迟疑。纷杂的脚步声再次踏起,踢翻了钢管,跺响了楼层,从各个方向朝声音处围拢,汇总。“谁坠楼了?”颤抖的声音。
众人彼此打量着,彼此找寻着,喊着谁的乳名,手电光一齐聚焦到那张惊恐的脸上。“贼,贼坠楼了!”惊恐者还未看清贼的面目,不知道他是谁。刚才他在追赶的时候,照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瘸着腿,像条绝望的疯狗,上了外墙,想绕道隔壁去,结果他一照,那人受了惊吓,踩断一块木板,坠下去了。
顺子死了。
从十六楼坠下去,擦过安全网,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粉身碎骨。
徐建冬坐升降机下来的时候,大肚皮挂住了升降机一侧的螺母上,很是手忙脚乱地挣脱了一阵,脑门冒出细密的汗珠。嘈杂声惊醒了一部分人,他们从亮着灯的各个楼层中探出脑袋,观察下情。
徐建冬在工地摸爬滚打多年,毕竟不是第一次草菅人命,人起初慌慌的,但很快镇静下来,勉强能够沉着应战。伏兵不行,以为自己杀了人,跑的心都有。其他人,也都人心惶惶。徐建冬嗅到阵营中有股逃亡的气息,及时扼杀了:“别怕,天大的事由我顶着!”一句话,安抚了军心。
顺子死相惨烈。趴在一堆乱石堆中,脑门震碎,正汩汩往外冒着血浆,夜色中血腥味扑鼻。伏兵壮着胆子上前推了一把,吓得一声惊叫——半个脑壳没了,一个眼珠子爆出,牛铃般大,瞪着他……
不少人当场吐了起来。
徐建冬异常沉着,迅速下达了死亡结论:“何喜顺深夜行窃,逃跑中不慎坠楼”半晌,又加一句:“抢救无效,死亡!”然后,他凝视在场的每一个人,厉声征询:“是不是?”
“是。”众人异口同声。
何喜顺的家人正从洛阳老家星夜兼程地赶来,整个工地充斥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诡异。真相,像粽子一样,被谎言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顺子是赵铁男带出来的,赵铁男对顺子的死表示了质疑。但工程自救队里人人自危,都怕说出真相,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十几个人,居然做到了守口如瓶。
在狗娃与其堂兄的指引下,赵铁男找到了伏兵,寻求突破口。
在吕家面馆的雅间里,赵铁男甩给伏兵一沓钱,约摸有一万。可是他不知道,在此之前,伏兵已从徐建冬那里获得相当于这十倍的“封口费”。
再次看到钱,伏兵心里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赵铁男到目前为止还一无所知。你想,你若是知道事件的原委,你会找杀人元凶讨要线索么?他这无疑是与狼共舞、与虎谋皮。赵铁男的先入为主恰恰暴露了他的一无所知。
伏兵还是故作惊诧:“咦,这是弄啥?”
按说,伏兵也是赵铁男从洛阳老家带出来的,不用搞这个噱头,但赵铁男知道,眼下的伏兵,只认钱。
“顺子是咋死的?”赵铁男单刀直入。
“摔死的啊!”伏兵奸诈,化有形于无形。
“咋摔死的?”赵铁男步步紧逼。
“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啊!”伏兵避重就轻。
突然,赵铁男怒了,咆哮道:“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摔死呢?”
“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能摔死呢!”伏兵反唇相讥,“黑灯瞎火的,做贼心虚,楼下一闹,想跑,一不小心掉下去了……”他这不是随机,是内心无数次的模拟,现在用上了,反倒字字珠玑,天衣无缝。
沉默了一阵,赵铁男不甘,把钱推过去;伏兵又推了回来。两人正来来回回地推钱,吕珊珊突然进来,要拿东西。代战晖现在很少来了,有一次,大白天,他去储物间拿东西,撞见了伏兵正趴在吕珊珊屁股上褪裤子……代战晖当时都恼晕了,此后大病一场。男人最不能受伤害的就是感情与自尊,现在代战晖两者都伤透了,杀人的心都有。可他又杀不了人,他有恐血症,看见血都哆嗦,怎么提刀杀人!病愈后,代战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心理医生。可以看出,他内心复仇的迫切……
赵铁男摆摆手,意思是让吕珊珊先出去。吕珊珊看到了钱。工地上的事,她也听到了一些,就在昨天晚上,她躲在自己的闺房里就听到了徐建冬与伏兵的密谋,但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够清,加上她也没有兴趣听,听着听着竟径自睡去了……
赵铁男脖子一梗:“出去啊!”
吕珊珊没拿到要拿的东西,有些生气,扭着腰肢一摔门出去了。
这是唯一的雅间,连着吕珊珊的闺房。确切地说,是通向吕珊珊的闺房,雅间的通道是通往吕珊珊闺房的唯一通道。也就是说,雅间、闺房,本来是一大间,后来才隔开的。雅间的门是大门,闺房的门是二门,平时闺房的门是用暗锁锁着的。早些年雅间是一间闲置的杂物间,一直荒废着,后来生意好了,就改成了雅间。雅间与闺房只有一墙之隔,木板墙,贴着天花板的上方,有半尺的空间,被刻意留了下来,便于空气流畅。
吕珊珊在外面迷离了一阵,惦记那钱,硬着头皮又进来了。再次撞见两个男人面红耳赤地推钱。吕珊珊知道,男人之间如此的面红耳赤,肯定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不愉快的事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那钱。刚才慌张,没看仔细有多少。
还没说几句话,见她又进来了,想说话的两个人再度缄默,各自盯着自己的鞋尖。
吕珊珊机警地瞥一眼,佯装匆匆开门,拿了东西,匆匆出去。
浅黄色的单扇门被雪白的门帘严严实实地遮掩着,里面的世界,充满诱惑。伏兵进去过,对里面的世界不再觊觎,只是突然间一个念头窜了出来——昨天晚上,她吕珊珊,是出去了,还是待在屋里?
昨天晚上他刻意给吕珊珊留了一张世纪乐园的票,让她跳舞去了……可是,好像没留意她什么时候出过门,也一直未见她回来!倒是他和徐建冬出门的时候,听她母亲不经意问父亲一句“珊珊今晚不舒服,喝了药就睡了吧?”
——难道?
想到这,伏兵后背陡然凉飕飕的,一阵悚然。
如果里面待一个人,外面两个人的谈话,能否听得真切?
伏兵跑神了,心不在焉。
赵铁男观察到了伏兵脸上细微的变化,趁热打铁:“那他脸上的伤是咋弄的?你说说,你说说……”
伏兵回过神来,想你赵铁男观察的真细致,连脸上的伤都看出来了!不过,一个从十六楼高空坠下的人,不用加丝毫的掩饰,已血肉模糊,每一处伤,都能自圆其说。实在不行,只咬定“不知道”就行,反正你赵铁男也不是专家、法医。一想到法医,伏兵倏地半身冰凉,直冒冷汗,要知道一旦警方介入,所有的谎言将不攻自破。连徐建冬也深知内部堡垒绝非铜墙铁壁,眼下当务之急,是赶在警方介入前,将尸体销声匿迹。但火化却遭到了赵铁男的阻挠!伏兵应该庆幸赵铁男还没有发现顺子手上的伤,那比脸上的伤要更明显,而且罪魁祸首正是自己。赖!眼下只能装疯卖傻。
“我说,你问这话是啥意思啊?”这一次,伏兵转攻为守了,满脸无辜的样子,青筋暴动。“喊冤”是其次,主要是转移被一直质问的被动。
问来问去,赵铁男还是一无所获。沉默了半晌,赵铁男抽烟,顺手递伏兵一支。
“上菜吧?光喝茶也不是事儿……”半晌,伏兵打破冷场,喷口烟,呷口茶。说罢,把桌上的钱再次推回去,道:“这个你收起来,让人看见像啥!”
伏兵虽然爱财如命,但这钱,他坚决不收。也不敢收。收了,就真不要命了!在命与钱的抉择上,他选择命,命是钱的根本。
“看来我在你这里是问不出啥了?”赵铁男语气缓和下来,眼光残留冰冷。
伏兵还想说什么,赵铁男突然毫无征兆的大发雷霆,摔杯子,砸桌子,指着伏兵破口大骂:“伏兵,你他妈的还是不是洛阳人!你还想不想回老家!你还指望徐建冬养你一辈子!死心塌地地做条狗?顺子死了,何喜顺死了!他爹他娘明儿就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呐!你他妈的还想着吃,吃!吃!吃!吃死你狗日的!”赵铁男骂到激动处,端起面前的一杯茶水,一滴不漏,全泼到伏兵脸上。
赵铁男以为伏兵会恼羞成怒,摆好了防御的姿势。
不料伏兵却出奇镇定,抹一把脸,愣了很久:“你想咋样?”
“查出真相!”赵铁男咬牙切齿。
“真相?”
“对,真相。顺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那样徐建冬会坐牢!”伏兵风平浪静,暴风前的平静。
“杀人偿命。他咎由自取!”赵铁男说。
“你想过没有,如果徐建冬坐牢,那工地上几百号人的工钱就会打水漂!”伏兵看也不看赵铁男的吃惊,接着说,“还有,以前徐建冬给我们每个人的好处费,他都累计记录在案,加起来,每个人至少也有好几万吧!”说到这,伏兵察看一眼赵铁男,他已面如土色。接着敲击:“这叫受贿!”
赵铁男重重跌坐下来。
伏兵接着恐吓:“如果徐建冬坐牢,你们都得坐牢!当然,还有我!”
伏兵再度掐准了赵铁男的脉搏,他小学都没毕业,形同法盲。不遗余力地旁敲侧击:“我想你不喜欢坐牢吧!我是不喜欢!天天吃窝头咸菜,还干重活!”
赵铁男吃过窝头咸菜,小时吃过,对窝头咸菜的滋味记忆犹新。半晌,瓮声瓮气:“难道顺子就这样白死啦!”
伏兵慢慢开导:“顺子没有白死。顺子的死让我们抓到徐建冬的把柄,我们以后可以以此要挟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无故克扣咱们的工钱!何况,顺子是自己掉下去的,又没有人推他。”伏兵避重就轻,裹了一句实话。
“那你说咋办?”赵铁男浑身直撒气,先前的叫嚣咆哮已变得六神无主,像在讨教。
伏兵佯装想了想,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咋化?”
伏兵警惕巡视四周,好像生怕茶壶会听到,把两片肥硕的厚嘴唇凑到赵铁男支起的耳朵里,一边小心地窃窃私语,一边在赵铁男看不到的角度里眯起三角眼,狡黠地笑着。赵铁男频频点头……
搞定了赵铁男,伏兵轻松了一阵,心情也爽朗了。如此顺利倒在他意料之外。可是,很快,他口哨吹不响了。他想起了刚刚的那个疑虑,心情沉重。他一直在胡思乱想,昨晚的谈话吕珊珊有没有听到?没有听到倒也罢了,如果听到,会怎么样?伏兵不寒而栗。他太清楚吕珊珊的为人了,薄情寡义,唯利是图,还特别虚荣!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就是拿钱也堵不住她的嘴,说不定还会狮子大开口,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四处散播?以此要挟?
伏兵心乱如麻,在雅间里一个人再也呆不下去了,正想出去,门被推开,吕珊珊进来。
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伏兵心虚,吕珊珊着急,像在找什么东西。
吕珊珊盯着伏兵上下打量一眼,眼神怪异。伏兵被盯得浑身发毛。
“东西呢?”吕珊珊压低声音,手在下面做一个诡异的手势。
“啥啊?”伏兵一头雾水。
“装傻啊!”吕珊珊不满,简明扼要“钱!”
“啥钱啊?”
“给我装傻充愣,是吧!”吕珊珊嘴开始不干不净,骂骂咧咧。
哦——想起来了,她刚才进来两次,看见两个人在推钱,惶然以为伏兵又在与人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想分赃!臭婊子太龌龊了!伏兵在心底骂了一句。面子上还得实话实说:“哦,那钱啊,没要。”
“再说一遍!”
“没要啊!”
吕珊珊开始用十分复杂的神情看向伏兵,怪异、不屑、冷笑、嘲弄。
吕珊珊压根不相信伏兵这视钱如命的主儿会突然改良换代,打死她也不相信!除非,他没有给自己说实话,这个男人占有了自己,还对自己处处设防。她感到了厌恶!哼了一声,扭头就要走。
伏兵拉住她,借机温存。
吕珊珊以为事情有转机,格外卖力,两人对啃了一会。伏兵的手不安分起来,在吕珊珊敏感的部位来回游走……吕珊珊的手也在伏兵的身上游走,只是没有伏兵的手狂野、感性、随心所欲。好像目的性很强,在每个口袋间游走。吕珊珊依次摸出了手机、打火机、香烟和一把零钞。身上摸了个遍,也没有摸出她想要的,吕珊珊像一个被嫖客干过没给钱的妓女一样感到了羞辱!她一把推开亢奋的伏兵,摸出一支烟,点上。
伏兵还想纠缠,吕珊珊不耐烦,拿烟头烫他。
“这么说,你真没要?!”吕珊珊徐徐吐出一个不成形的烟圈。她刚学会抽烟,手法生疏。
“没要啊!”伏兵悻悻道。
“你傻啊!”吕珊珊用左手使劲点了一下伏兵的脑袋。
伏兵被她的长指甲弄痛了,有点生气,不再理她。过了半晌,听见吕母在外面叫她,才想起有事没问呢,急急问:“昨晚跳舞到几点?”
吕珊珊白一眼:“没去!”
伏兵心里咯噔一下。
“真没去啊?”伏兵小心翼翼求证。
吕珊珊在气头上,乱说一气:“在屋睡觉呢,那点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完,烟头扔地上,用高跟鞋狠狠踩灭,扭着腰肢出去了。伏兵不知是真是假,愣在当场。
伏兵走出吕家面馆的时候,外面天黑了,路灯残缺不全,把街面照得昏昏暗暗的。背后,有食客三三两两地上来了,吕家三口人正在忙碌,还有一个新来的小工。伏兵在面馆门口站了一会,瞥见吕珊珊诡异的眼神,背后一阵凉意。他一遍遍回忆吕珊珊刚才的表情与话语,捋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吕珊珊是个威胁。
工地门口的这条路,因为施工而变得坑坑洼洼,路灯好似是特意的昏暗与残缺不全,于是不远处的街口,发廊的粉红灯光就分外耀眼了,站在门口的发廊妹,衣着暴露举止轻佻地在招揽生意。夹杂在发廊之间的性用品商店,灯光是幽暗的绿,传达着一种暗示与鬼魅。
徐建冬的车今晚就停在一家发廊门口。
他本人却端坐在车里,任凭小姐们一个个上来骚扰,最后索性关了车窗。
伏兵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瞧,是徐建冬。
伏兵按照提示,来到发廊的门口,径直上了徐建冬的车。
里面有几个工程自救队员在玩小姐,徐建冬帮他们付了钱,车子启动,直奔乾花苑。
今晚徐建冬自己开车,车里只有他和伏兵两个人,两个人的空间是绝对隐秘的。就像昨晚在吕家面馆的包厢里一样。人就是奇怪,一个人害怕孤独,两个人以上又觉得不够安全,所以一涉及到秘事,通常都是两个人在谈。
可是现在,秘密有可能被第三方获悉了。
徐建冬听完伏兵的叙述,沉思了。伏兵顺利摆平了赵铁男,这是天大的好事;可另一方面,他又带来了一个致命的坏消息,昨晚两人的谈话,有可能被吕珊珊听到了。听到这个消息,徐建冬脑袋“嗡”地一下,刹了车。
车刚好停靠在枫林桥上。
伏兵摸透了徐建冬的心思。他先说了一个好消息,在这个好消息带来的兴奋劲还未被徐建冬完全消化的时候,趁热打铁,将坏消息吐露出来。这个坏消息太坏,不找个好点的垫垫底,他不敢。
徐建冬果然很生气,下了车,把车门摔得生响。车前后的灯被摔得一闪一闪的,伏兵呆在车里,坐也不是,下也不是。徐建冬冲着桥下的江水大骂了一通,人反倒很快平静了。他摆摆手,伏兵赶紧麻利地下车。两人在风中的桥栏边耳语了一阵,伏兵一会点头,一会脸白心跳,一会又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