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深夜,秦谅一个人来到枫林桥上。下车步行。睡也睡不着,让凉风吹吹发胀的脑袋,醒醒脑。不知不觉,来到了案发现场,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那一摊血迹。秦谅蹲下来,仔细端详,希望能找到白天遗漏下来的一丝蛛丝马迹。这个时间与吕珊珊遇害的时间基本吻合,子夜,桥上空无一人。远处,江中点点泛着白光,那是夜间忙碌的采砂船和停靠休整的渔船。偶尔有一辆车从身边风驰电掣地经过。
枫林桥是一座老桥,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连接旧云台区到市中心的一条通道。前些年这桥很热闹。后来经济发达了,城市不断扩展,城市道路一条接一条地铺;老桥无法再满足所需,在市政府的高度重视下,很快两座跨江新桥便应运而生。一座在枫林桥的左侧,一座在枫林桥的右侧,大大缓解了枫林桥的压力。
暮年的枫林桥在养老,现在是人车稀少。
因为这一带在忙着拆迁,钢筋头破铁皮什么的很多,吸引了一部分拾荒者。他们白天拾荒,晚上就近扎营,睡在桥洞里。这其中就包括狗娃的堂兄孙旺财。孙旺财今年三十多岁了,在老家没讨到老婆,被人瞧不起,索性跑外面流浪来了。
秦谅什么也没找到,什么也不应该找到。现场被人梳理了无数遍了,连一根头发丝也不会遗漏。他颇有些失望地站起身,点一支烟。准备用步子丈量一下这桥的距离,吕珊珊遇害的地点,是桥中心。他总觉得时间上不对,吕珊珊应该在桥头停顿过,接电话?犹豫?还是她看到了什么?
这一路上,只有为数不多的探头,而且全都散落在新修的主路上。破旧的主路和辅路上几乎没有探头。这一带道路交叉。盘根错节。给查找带来不少难度。
桥上没有监控。两座新桥却有。因为这座老桥不久以后将被爆破,已被列入施工范围,当时全桥装监控的时候就没有装。不想在这里出了人命。中国人向来有亡羊补牢的习惯,现在出了人命,即使桥明天爆破,今天也要补上监控。所以,现在桥上的监控都在眨着眼,瞅着孤零零散步的秦谅。尸检科给出的死亡时间,是深夜23点到凌晨1点的两个小时的时间内。8月7日的深夜到8月8日的凌晨,这座桥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秦谅去过五中队,调取录像。不负众望地翻出过一丝蛛丝马迹。当晚的11时许,有个貌似吕珊珊的人影从街边监控中一闪而过。可是她的身后,没有出现尾随者。甚至在此后的半个小时,这个监控都显示:没有行人经过。这说明凶手不应该是从这一路段出现的。到23点半过后,她先后与三辆车在桥上相遇,被证实这个时间段身后没人。
凶手是23点半之后现身的。吕珊珊遇害也应该是这个时间。23点40分到零点之间。此刻桥上一片静寂,没人,没车。
可这么多岔路口,凶手究竟是从哪条路上转到枫林桥的?是徒步?还是有代步工具?
十几分钟内,桥上先后经过三辆车。一辆摩托车,一辆深红色40吨载“唐骏”牌卡车,一辆出租车。第一辆经过的应该是摩托车,第二辆是大卡车,最后是出租车。其中,两辆是从市区出发,朝旧云台区方向行驶,只有那辆卡车是背道而驰。
谷雨曾经疑问:凶手会不会是从卡车里下来的另一个人?
可是,卡车没在桥上停顿过。一掠而过。
秦谅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觉又回到了案发现场。突然,一处亮光,一处微弱的亮光晃到眼睛。这束微弱的光芒只能在一定的距离和死角才能瞥到,并且要借助昏暗路灯的折射,人只要随意挪动一点,亮光不见了。这是一个很小的物件,在案发现场的不远处,马路上,借着路灯反射的原理晃到了秦谅的眼睛。秦谅左右摇了摇头,亮光不见了,在空无一人的夜桥上,格外瘆人。秦谅小心翼翼摸索到刚才的位置,那小小光束又出现了。
看清瞅准,秦谅直扑亮光。
在血迹正前方四五米远的地方,沥青的缝隙里,秦谅用随身携带的镊子镊出了那束光芒。这是什么?小小的,圆圆的——哦,是枚金属纽扣。只有红豆大小,它太小了,又镶嵌在桥缝中,被尘埃覆盖了。倘若不是夜晚,不是路灯发出的折射,很难发现它。秦谅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在路灯下仔细辨认着,上面有字母。太小了,看不清。秦谅认出来了,这是一枚衬衣领子上的装饰纽扣!
衬衣领子上有装饰纽扣的,不多。看来这个人衣着考究。
看它的样子,应该是最近跌落的,因为它还没有生锈。会是路人跌落的么?不会。虽然是装饰性的,但一般纽扣是很坚固的,没有外界的拉力不会轻易跌落。更何况,枫林桥上现在人人避之不及,谁会踏过血迹把纽扣遗落在这犄角旮旯里。那会是谁的?
会不会是命案当晚被扯落的?秦谅蹲在地上,进行了大胆设想。如果是,那肯定不是吕珊珊的,因为这是男士用品。那就是凶手的!
凶手可能是个干净体面人。
秦谅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证物袋,密封起来。现在只有相信科学仪器,等DNA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上面是否有吕珊珊的痕迹,才能证明它存在的价值。
秦谅发动车,两道光束同时直挺挺射向远方,在空无一人的桥上显得格外诡异。车子缓缓启动,枫林桥在他的脚下逐渐生动起来,路灯缓缓向后移动。突然一个念头蹦出来:代战晖现在在做什么?
肯定是睡觉啦!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头痛。烦躁不安。毫无征兆,秦谅突然闭上眼,脚下却油门一踩,警车像失去了重心,在空寂的桥面上玩起了漂移。“吱!”一个急刹车,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还差半米的距离,警车就撞到桥墩上了!好险呐。
他想起一句话: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魔鬼,你千万不要把它放出来。
他想起代战晖还有一个原因,他有心理问题。能把人疯狂捅至十一刀,说明这个人内心的魔鬼,破枷出笼了。
代战晖这次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看心理医生。连姑姑也支持。虽然她还懵懂,不一定完全理解什么是心理医生。但她清楚,眼下治好侄子的病,已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否则,不再是能不能讨到媳妇这样简单的问题,而是大祸临头,血流成泊。
一想到心理诊所,一想到心理医生,代战晖很容易想到小叶。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历尽沧桑的微笑,莫名纠结的话语“心理诊所,来去自由,欢迎下次光临。”这是他目前对心理诊所的全部概念。从一个文员身上可以嗅到一丝心理师的讯息,关怀,倾听,安抚,诡异。
这也许正是他此刻需要的。
他再次来到那个僻静的小胡同,看到那些天蓝的字体,狭窄的门脸。不再纠结,不再反抗,不再戒惕,敞开心扉,义无反顾地走进去。
“咦,你终于……噢,你来了!”文员叶小娴抬头瞥见他,像一个等待期盼已久的人一样,激动得竟有些语无伦次。
他们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又一次出现了。
南国荣也闻讯从里间走出来,虽然他一样内心惊喜,但很内敛。他平静走过来,先和惊讶的代战晖握了一个手,这种礼遇足以令代战晖受宠若惊。
代战晖还在发呆。
叶小娴已取出表格和笔。
“不用了,”南国荣一语制止了正要落座的代战晖,接着说,“你上次已经填过了。”
然后他突然喊了一声:“代战晖?”
代战晖本能应了一声:“嗯。”
心理医生很满意,笑吟吟地说:“这说明你很真诚,一般人都喜欢在表格上造假,连名字都不放过。这使我和他们交谈起来很费劲,人与人之间充满警惕本无可厚非,但对心理医生,实属不该。”南国荣看了代战晖一眼,接着说,“想要寻求帮助,一定要敞开心扉……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准备给你打个折。”
代战晖更吃惊了,问:“为什么,我很廉价么?”
南国荣说:“当然不是。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秘密,我在破解你秘密的同时也获取了它的经验值。你的秘密很大,这恰恰说明它很值钱。”
代战晖又气又恨,这个心理师很怪,一方面他在帮助你;另一方面他又太坦诚,坦诚得让你走在大街上有一种赤裸裸的感觉。代战晖几乎想转身走掉了。
但他没有。
他看到叶小娴在写一张纸条,悄悄递给他:心理师在测试你的心理承受能力。
代战晖看后,会心笑了。窝成纸团装进口袋里。
南国荣其实什么都看到了,又佯装什么都没看到,转过身,表情夸张:“哦,对了。你上次还没填写‘咨询事由’一项,麻烦你填上。这样可以节省你时间!”
在一大摞表格里,南国荣看也不看,精确地找到了代战晖的那份。
打开表格,上一次“逃跑”经历突然历历在目了,代战晖再次失声笑出声来。“咨询事由”的确没有填写,主要是上次没想看,把最敏感的一项也给故意“遗忘”了。他不得不佩服心理师南国荣的心机与记性。从叶小娴手里接过笔,郑重写上——恐血。
进了心理室,南国荣一改刚才的嘻嘻哈哈风格,异常严肃。他坐对面的椅子,示意代战晖斜坐在一尊卧榻之上,卧榻是活的,可任意调整坐姿。代战晖调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人顿时昏昏欲睡。南国荣隔着桌子在看表格,虽然耳熟能详了,他还是看得很仔细。
“你要咨询什么?”南国荣明知故问。
“就那,表上填的。”代战晖不愿重复“恐血”二字。
“填的什么?”南国荣逼他正视自己的问题,夸张地看着表格,以证明自己明知故问。
一会。代战晖瓮声瓮气:“恐血。”
南国荣说:“这间心理室就你我两个人,我以心理师的名义发誓:你我的谈话不会被第三人得知,请放开枷锁,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倾诉……你想哭么?”南国荣为他准备纸巾。
代战晖想起压在心头的那把斧头,心头一凛。十一年了,他想哭,未语泪先流。
南国荣对他进行了疏导,而不是劝阻,这使他哭得更厉害了。
伤心是一件重体力活。哭了一通,身体疲惫了,心却轻灵了,代战晖抹干眼泪,娓娓道来——
代战晖原本不属于这个城市,他的根基在皖北农村,他幼年黑色的记忆也源于砀山农村。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终年笼罩在代战晖的心头。曾经,代战晖很避讳别人提及爷爷,那是他童年的心结。抑或也是他走出苗家营最初最原始的动力。爷爷是同屈辱连在一起的。
他蓬头垢面流着鼻涕涎水,傻里傻气,一年四季提着一条破棉裤,他没腰带。也或者他有过腰带,只是不屑于反复系解的繁琐,索性提着。他喜欢去别人家拿鞋,拿别人晾在窗台或挂在院子里的破棉鞋,他对破黑棉鞋情有独钟。但他不穿。搭在肩上或揣到怀里,用黑腻得发亮的破棉袄紧紧捂着,像捂个宝贝似的。幽灵般出没于村头巷尾。
代战晖的爷爷是个傻子。
代战晖的爷爷又不是傻子。至少在多年以前,不是。
代战晖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是怎么变傻的,他一落地,这个现实就固定了。或者,他还没有落地,就固定了这个现实。代战晖的幼年曾十分担心自己会变傻,像爷爷一样,因为他不知道爷爷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但姑姑不傻。爹也不傻。娘也不傻。所以,他不应该是个傻子?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代战晖的童年。爷爷一直活在代战晖身边,但代战晖一直觉得他很远。他不被允许接近代战晖。代战晖差点过不了满月。因为在他二十一天的时候,险些被爷爷掐死。爷爷忍受不了他的哭声。此后代家人对襁褓中的代战晖戒备森严。不让爷爷成为他人第二。
村里有个马六爷,现在看起来慈眉善目,还是一小学退休教员。他一生娶过三个老婆,均无后。早些年他有过一个儿子,刚生下来,房子着火。那年头房子着火可是件大事,很不吉利,灭火后,算卦的说:此种不祥,命克双亲!马六爷当时想都没想,提儿出门去,一横心,用铡刀一刀剁了,血溅七步。他老婆疯了,不久也死了。马六爷从此无后。
因为是自己的种,草菅人命也没事。马六爷这些年过的是有滋有润,还先后换过两个老婆,靠给别人家看风水度日,据说,生意还很不错。
代战晖十二岁那年,爷爷死了。淹死于村北的一个小池塘里。池塘的水最深处也就齐腰深,可人硬是给淹死了!不光淹死了,还沉到淤泥里,一群人捞了半天。出殡那天,代家人从自家墙根下挖出一个小面人,有鼻子有眼的,栩栩如生。可惜鼻子眼、周身都扎满了针,是纳鞋底子的大针。这大抵是因为那个时代针比较畅销的缘故。可惜,没人认为是这样。
这是诅咒。代战晖的爷爷是被人咒死的。
罪魁祸首,是那个插满针的小面人。而在当时的代战晖看来,他宁可相信那是一件很有艺术性的雕塑,面塑。有鼻子有眼的,栩栩如生。但乡里人不相信艺术,只相信巫蛊之术,自古有之,连班婕妤也难逃此愚。为此大打出手。代家的近邻,一墙之隔的锁柱,马锁柱,提着斧头,擦着胸口的血声色俱厉地咆哮,他的脚下,倒着代战晖的爹。
代战晖护着瑟瑟发抖的弟、妹,听锁柱媳妇泼妇般同娘对骂,唾沫星子横飞。人骂到酣处,心里话也就跟着吐露出来了,面人的制作过程连同用途都在骂声中叙述详尽,还有补充。锁柱媳妇掐腰唾沫星子横飞。那是一个很难忘却的画面。那个画面连同那个秋天,一并刻进代战晖幼小的头颅里,刻刮不释。
后来代战晖又长大了一些,陆续明白了马代两家之间的恩怨,不共戴天。原来只缘于一个女人。爷爷年轻时的女人,爱莲,马爱莲。这个女人终究没能成为他们的奶奶,也因此,成为他们仇恨的创始人。
代战晖的爹成了瘸子。
马锁柱被关进了监狱。
这是仇恨的代价。抑或,也是迷信的代价。
代战晖毕业后被分配到江山市图书馆。那一年的那一天,代战晖的瘸爹把鞭炮挂上了树梢,震来了代家人的祝贺,喜上眉梢。也震醒了马家人的愤怒,眼红。代家大院歌舞升平了一天,锁柱媳妇就关着大门骂了一天。代家人也骂,隔着墙骂:偷汉子,不要脸的骚货!
墙那边居然很快就平息了,也不敲猪盆了。像发狂的牲畜打了针镇静剂。锁柱媳妇正值壮年,守不住。
代战晖落下一个毛病,怕血。逢年过节杀猪的时候,躲着走。不然腿肚子打颤。后来越发厉害,见到殷红的液体就想起倒在血泊中的爹。
代战晖一直硬挺到大学毕业。有了工作,离开了苗家营,进了城。原以为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了,结果发现,自己还是不敢吃猪血。到后来更厉害了,连红色的条幅都见不得,别说挂了。这已严重影响到他的衣食住行、工作了。中国是块红色的土地,连国旗都是红的。代战晖避之不及,苦不堪言。
连代战晖的姑姑,原来在江山卖羊肉串的营生,也因为侄儿见不得血,放下老本行,改卖早点了……
代战晖讲到这里时,已经喝下了三瓶矿泉水,扔了一地纸巾。好像那些水都化成了眼泪,晶莹剔透。南国荣一直聆听。很少插话进来,甚至安慰的话也很少说,他递纸巾。冷冰冰盯着一地伤心。
代战晖觉得心理医师不该仅做这些,否则五成的话都不能算是优惠。
南国荣看出了代战晖的忧虑,没有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你还没有讲完,还有呢?”
的确没有讲完,心理师的眼力够毒!他心中最大的那块症结,刚露出冰山一角。但他同样有疑虑:“您多长时间能够看好我?”
南国荣一怔,实话实说:“心理治疗,不是立竿见影的事儿,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代战晖登时心灰意冷。
南国荣接着说:“这需要你积极的配合,至于需要多少个疗程,要看你的症结程度与强烈的自救意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看医生?”
代战晖实话实说:“乡下哪有心理医生!就是城里,也寥若晨星。我之所以拖了这么多年,就一直在等……在老家,我去过很多次医院,无数次被告知医院没这个门诊。要看就去看神经科……也就是神经病,神经病你知道么,就是脑子有问题!我脑子没问题啊!他们就会做脑电图,然后告诉你:一切正常。这不扯淡么,一切正常谁愿意去看病啊。精神病,神经病,心理病,在乡下人眼里是一样的,都是病,都是脑子里有病……乡下人大多都是这样认为的,妈的,我身边都是!”代战晖说到激动处,大爆粗口。
“不能怪他们,这属集体无意识。”南国荣纠正他。
“什么?”代战晖一脸诧异,“谁说的?”
“卡尔·荣格。”见代战晖不能完全稀释这句话,南国荣又说,“人的潜意识,都在寻找群体认同。”
代战晖似懂非懂“哦。”
“那这些年,你有过强烈的自救意识么?”南国荣问。
“有啊,怎么没有。”代战晖接着说——
代战晖进了图书馆,看了一些书,有用的,没用的,都看。有一本叫《病态心理学》的书,教人自救。代战晖找来一个脸盆,里面放点水,打破鼻子,让鼻血一点一点滴到脸盆里,由浓化淡,飘散,化无。整个过程他强迫自己盯着脸盆里的鼻血看。心里那个难受啊。如同骨头缝里有千万只蚂蚁在咬。人最痛苦的事就是同生理作斗争,简直自虐啊……无数次失败,无数次重来。励志书看得太多,偏信铁杵磨成针的奇迹。结果适得其反,病得更厉害了。虽然他每次都边看边变态似地告诫自己:坚定,坚定,一定要坚定!男人流血不流泪!要战胜自己,战胜自我,战胜恐惧!
这种着魔般的动力源于每天晚上的噩梦,夜夜惊醒,一身冷汗。
梦里,一个男人凶神恶煞地挥舞着一把斧头,向睡梦中的一家人疯狂砍戮,血溅满屋……那个男人他认得,就是同村的马锁柱,同十一年前砍伤父亲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剽悍,凶狠,狰狞,歇斯底里。而那一家人,恰恰是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还有自己,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被屠戮,想动,下身的两条腿却像被束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有时在睡梦中他的腿也会发颤,因为有血,满屋的血。床上,椅子上,茶几上,门板上,斧头上,到处都是,血流成河。无处可逃。厚厚的血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夜夜惊梦。
夜夜惊醒。
每次梦醒,在惊恐之余,他都庆幸这只是一个梦。第二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家里打电话。电话那边一声熟悉的“喂”,都能让他那颗悬着的心登时安定下来,激动得热泪盈眶。反之,一旦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回应,他就一天不得安宁,心烦意乱。
这个梦日益真实,逼近,他似乎都能嗅到斧头尖上的血腥味。
马锁柱要出狱了。他的狂言要实现了。
十一年前的那句话,马锁柱被警察按着推上警车时还在叫嚣:“只要老子不死,出来就剁了代相麟全家!”代相麟是代战晖的爹。他当时的表情连同那句话,如同一张巨大的碾盘一样压了代战晖十一年。
十一年啊。
代家的婆婆媳妇曾安慰说,那只是一句气话而已,十一年,政府会把他改造好的。如果你被禁锢了十一年,天天吃窝头咸菜,暗无天日地活过,究竟会走上哪一条极端。改过自新?疯狂报复?
千钧两端的平衡点,只差一颗沙粒的重量,有时会是一只乌鸦,有时会是一根羽毛,一根微不足道的乌鸦的羽毛,都能将其颠覆。马家探监的人每每回来扬言说,锁柱在狱中依然叫嚣那句话,誓不更改。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像传达一个捷报。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代战晖的心被彻底颠覆了。
除了心理自救,代战晖还秘密练习格斗,拼杀技巧。而这些,除了体能,良好的心理素质是必不可少的,毕竟它的极致,是刺刀见红,见血封喉。弟弟在部队,妹妹还小,母亲体弱,父亲残疾,保护家人,代战晖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