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傍晚,心理诊所。南国荣送走最后一个咨询客,对叶小娴说:“小叶,你可以先走了。”
叶小娴守在电话机旁,整理登记表。回过头说:“等俺打扫完卫生后再走。”
说完,意识到不妥,改口说:“我打扫卫生以后再走。”这个“俺”字,南国荣帮她纠正了很多次,她普通话进展很快,毕竟进城几个月了,但有些细节,根深蒂固。在生人面前,细节因警惕无处藏身,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个人,随意有所苏醒。叶小娴用右手掐了自己左手一把,表示了惩罚。
“不用了。今天本来就是你的休息日,我来打扫。”南国荣说。
叶小娴无话可说,但她还是不想走。她对心理所有一种病态的依恋。宛如一个病危者依恋一瓶氧气或者她的病床。叶小娴不得不走。
叶小娴无处可去。虽然她在这座城市里有两处房子或者更多。虽然她有很多的钱或者更多。可是她不快乐。她甚至嫉妒城市中的拾荒者,他们至少不会有要死掉的念头。
叶小娴深度抑郁。
叶小娴喜欢和心理师南国荣呆在一起,那是一根稻草。安全。可靠。可以将一颗要死的心拴牢,不让它逃出来,危害人畜。关在一个密封漆黑的匣子里,再扔进一间波光潋滟的水牢,让那些诡谲的幽灵,永世不得翻身。不得超度。
可是一离开心理所,一离开南国荣,那些幽灵又蠢蠢欲动。
叶小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文员,一个心理所普通的文员而已,你无权奢求。心理师是大众所需,不是自己的守护神。何况、何况、何况你叶小娴只是南国荣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叶小娴敏感,脆弱,自卑,多疑。但她还不至于流落大街,她只是喜欢在大街上狂走,狂走的理由:驱赶孤独,还有那个孤独之外的怪物。
对南国荣而言,叶小娴来路不明。英雄不问出处。叶小娴不是英雄,是患者,一个病入膏肓的心理患者。最好的医生从来都不会拒绝最坏患者的出现。倘若南国荣是一个生物学家,那叶小娴就是一枚珍贵的标本。仅此而已。
叶小娴在乾花苑有一套豪华住宅。她住不惯。搬出来了。
她在柳云巷对面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给自己租一间蜗居,打扫干净,放张床进去,把剩下的一半空间留给空气。这张床摆放的位置令叶小娴满意,她可以随意坐卧床上,抱着双膝,透过玻璃窗,看外面的风景。窗外其实只有一些草,一个拐角,还有被红砖铺墁的庭院。在那些草被房东太太铲平以后,叶小娴有了轻生的念头。这念头与日俱增。为了战胜这个念头,叶小娴把自己带出去,在五月的大街上狂走,狠狠暴晒那些躲在暗处伤人的幽灵。她会在某个霞光万丈的傍晚,一个人捧本书悄无声息潜回乾花苑。在那里,她会遇见她的好邻居罗欣兰。
贵妇罗欣兰抱一只名贵的狮子狗,浑身雪白,满脸皱褶,像一个愁肠百结的小丑。小丑是一块心头肉,躺在罗欣兰高档的服饰里,舔舐着她的高价饰品,神情忧郁。罗欣兰浑身上下透着珠光宝气,唯一廉价的是笑,见人即笑。看见叶小娴更是灿若桃花,亲切招呼:“小叶,回来啦。”
叶小娴会努力装出快乐的样子,应一声:“嗯。”
她不能忧伤,这样会触犯那条同样忧伤的畜生,它有灵性,遭遇冷若冰霜的熟人,会狂吠不止。
叶小娴和罗欣兰不知道算不算很熟,但在丑陋的畜生看来,是。她们在电梯口碰过几回,彼此打过招呼。罗欣兰快乐且孤独着。叶小娴总看见她和自己一样,一个人出入,形只影单,有时抱着一只狗。她说她丈夫是搞房地产的,很有钱,这个小区就是他建的。叶小娴见过一次侧面,是个大胖子,肚如弥勒佛。
那男人回家像住旅店。来去匆匆。
罗欣兰并不因此抱怨,她很知足。有着乡下女人一般的隐忍。
两个女人时常因孤独而走到一起。孤独是她们相遇的契机。三楼有一个偌大的空中花园,成了她们排解孤独的去处。
在整栋楼乃至整个小区,三楼都算得上是一个绝佳的楼层,偌大的空中花园将A、B两栋楼在空中衔接起来,形成一个独特的空中阁台,阁台上有山,有水。当然山是假的,水是真的,还有喷泉。有花,长椅,蘑菇亭,甚至还有雕塑。在每一个灯红柳绿的暮晚,将整栋楼宇闲情逸致的人吸引过来,观花览水,闲叙小憩。
罗欣兰这时是得意的、优越的,如果按照农村那种谁家门口多余的空间就是谁家的说法,这空中花园就是她家的。她门牌号B栋301,叶小娴则是B栋302。淡黄色的金属字体,方方正正地镶嵌在富丽堂皇的门脸上。熠熠夺目,如炬。即使没有背景的人家,在这样背景的烘托下也会无端生出几分背景。何况两人都不在此列。罗欣兰的骄傲要裸露一些,连在花园中漫步的姿态,无形中都透着主人的优越。她对来自农村的那种说法认识上根深蒂固,因为她本身就来自农村。
叶小娴无助地持续着她的忧郁。这种忧郁是巨大的,是302房间空中花园和一切物质上的优越所无法蚀化的。是的,她什么都不用做却很富裕,她银行的账户每个月都在呈令人咂舌的数目递增,日积月累。因为她是四海集团创始人叶秉斋老爷子失散多年的孙女。但过往让她伤痕累累,荆棘勾起,灵魂出血。她不快乐,所有的东西都买不走她的忧郁。一个有钱人的忧郁比没钱人的忧郁更令人恐惧。
叶小娴迷恋电梯。无处可去时,她就呆在电梯里,一个楼层一个楼层的光顾。她渴望新奇。可大厦里都是静寂,紧闭的房门,白色的地砖,忽明忽暗的声控灯;红色的消防栓,绿色的安全通道,连住户门口的铁垃圾箱都循规蹈矩得如出一辙。静悄悄的。整栋楼都静得出奇,像一座黑色炼狱。只有叶小娴一个人的脚步声与鞋子摩擦地面时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叩人灵魂。
似乎所有人都能飞天遁地,隐身藏匿。只有叶小娴不能。
当她孤独地站在楼下,仰望楼顶时,觉得它高耸入云,高不可攀。几乎后脑勺要贴到后背上,才能看清上面红色的标志灯,而不是卫星。
这是仰视。
而站在楼顶俯视时,感觉是居高临下。万家灯火。手可摘星辰。
夜半,空寂的电梯,频繁变换的数字,均匀的呼吸咚咚的心跳声。36,门哗啦一声,洞开,像被鬼拉开一样。空荡的楼道,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穿过白色的地板砖,绿色的安全通道,神秘的拐角,幽暗布满尘埃的人行阶梯,拧开一扇虚掩的白色铁门,就上了天台。叶小娴幽灵般重复着她的孤独。
站在36楼的天台上,看满城的灯火辉煌,五光十色。
上面会有风,每次都有,风让皮肤惬意。叶小娴的心胸会受到视野的影响,开阔些。她深呼吸,无拘无束,自由摆动双手,在风中的楼顶,漫步。
天台是硕阔的,像航空母舰的甲板。叶小娴在甲板上流连忘返。忧郁这时会退缩一角,蜷曲一隅。快乐,像大海中的海市蜃楼一般,若隐若现,时有时无。
脚下是黑色的沥青,巨大的黑色,将整栋楼宇的脊背覆盖。不留一丝缝隙。人踏在上面,脚底会产生软绵绵的错觉,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罗欣兰有一次好奇,尾随而至,一直踱到叶小娴的身后,她才察觉。
罗欣兰说:“这里是阴森的!”
叶小娴说:“这里有最美的风景。”
罗欣兰最后说:“这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杀人于无形,没有风景。”
叶小娴便不再言语。站在楼宇的边缘。感受罗欣兰的大煞风景。有一句话,她始终没说,不跟任何人说,虽然那是一句她最想说的话,无数次从心底泛起,裹挟着惊悚与哀怨。但她要留着,留着黑暗中有一天对自己耳语——“魔鬼,拜托你,把我从这里带下去!”
叶小娴最终选择了切腕。血流成河。如果不是房东太太的及时发现,她现在早已长眠地下了,尸骨也该半腐化了。
叶小娴没有死成。没有死成的叶小娴在大桥上遇到了南国荣。
南国荣会使魔法,几句话,让那个想跳江自杀的女孩放弃了死神的召唤。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叶小娴带上心理师南国荣送的两本心理书,决定回乾花苑。现在,她无处可去,除了乾花苑。
从心理诊所,到乾花苑小区,步行半小时即可。叶小娴走了三个钟头。她再一次为神奇的心理知识所痴迷。
这一代是江山市最繁华的路段,市区,陈鸣康路,商业区,店铺写字楼林立,超市二十四小时营业。前半夜行人如织,比白天还要热闹。要到后半夜时才逐渐萧寂。如果把市府再搬过来,这里就是中枢、市中心。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叶小娴在奥妙无穷的知识海洋里遨游。
每次书读完之后,叶小娴会强大一阵;无书可读时,忧郁周而复始。叶小娴给手机充话费。总之,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这手机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叶大龙买给她的,作为日常联络工具。城市是一片深水区,深水区的人,人人自危,如果不相互跟随,就仿佛会被这个信息时代吞噬似的。
充完电话费,叶小娴关机。她时常关机。只在一天中固定的时间内开机一个小时,看短信留言,有十万火急的,就拨过去,两声后,掐断,然后心有所属地等对方拨过来。如果久久没有动静,那就证明根本没有事。叶小娴其实是用不着电话费的,但她喜欢和别人一样每个月去交电话费,日积月累的财富,把手机充得涨涨的,装入口袋,是一笔不显眼的财富。
叶小娴不喜欢手机。关机。
在无书可读、心情恶劣的情况下,手机会一连几天保持沉寂。叶小娴的忧伤,天下人不可打扰……
29年前,河南,一个叫谢家窑的村庄。
深秋。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刚刚入睡,整个村庄,被浓郁的夜色笼罩。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两声狗叫。空寂的大地在沉睡,酣睡。慢慢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夜惊醒,凌乱的脚步声不时夹杂着什么东西轻轻敲打地面的声音,发出嘣嘣声响,听起来毛骨悚然。
脚步声再近一点,是一个黑影的轮廓。轮廓有节奏地挥舞着手中的一根长条,耐心而细致地敲打着地面。嘣嘣声响是大地发出的哀号。
黑影对大地丝毫不动恻隐之心,一边践踏一边敲打。缓缓向村西移动。
村西有个十字路口,主路是南北走向。南通余庄,北接胡集。本是一条要道,白天繁华得不得了,天一擦黑就静寂下来。人迹全无,鸟兽蛰伏。只剩下路两旁的行道树不甘心寂寞,空投下巨大的影影绰绰,徒劳地守望着夜的空旷。一只夜猫子突然蹿出来,立在枝头凄厉地叫了两声,然后头也不回地飞走了。使得不远处的一座坟园在夜色中显得越发诡异、孤寂。
黑影敲打着地面径直闯进坟园。
坟园占地半亩,由大小二十多个坟堆组成。坟与坟之间有制度的间隔,但不通畅。黑影进去后道路受阻,手里的长条不时打在坟堆上,惊起在此窝居的土鼠与鹌鹑,顿时鸟飞鼠窜,乱作一团。路旁杂树上的鸟儿接收到错误信号,也扑扑棱棱飞走几只,有一只莽撞的还差点打在黑影的脸上。
黑影却出奇镇静。没有丝毫慌乱,似乎只是愣在那里歪头谛听;甚至连刚刚那只受惊的鸟儿向他迎面扑来的时候,他都没有躲闪的企图,连个雏形也没有。片刻过后,四周又逐渐回归静寂。黑影的目的地显然不是坟园,他开始试图退出。可是一时无法精确地找回出口,手里的长条一打到坟园周围的篱笆上便退缩回来。反复几次,旁边的一座新坟,松散的坷拉儿已被他踩出履迹痕痕。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转坟?!
也是这一天的晚上,这个时间段,村东小王庄的土窑同样上演了惊悚的一幕:
村东,小王庄。土窑。静悄悄。
听,脚步声,急促的脚步声——黑暗中掠过一个矫健的身影。身影小心翼翼地揽着怀中的一件物什,悄无声息地向不远处的土窑蛰伏。
土窑像一个巨大的坟冢在暮色中矗立着,无声无息。
身影轻车熟路,绕过黑暗中明晃晃的水面,钻进土窑。片刻之后,他探头探脑,犹犹豫豫出了窑口,怀里的那包物什已消失不见。身影并不急着离去,蹲在窑口,在黑暗中哆哆嗦嗦点燃一支烟。哆哆嗦嗦抽着。就这样,在抽到第七支烟快烧到手指头的时候,身影终于听到不远处的大路上传来了说话声。他迅疾扔掉手中的烟头,用脚胡乱踩灭,奔入窑内,推了推那包物什,那物什哼唧两声,接着突然发出婴儿稚嫩的哭声。
哭声一浪高过一浪。
身影在黑暗中抹了把鼻涕,不敢再迟疑,跌跌撞撞地奔出土窑,在窑后的一处掩体下隐伏下来,胡乱擦了把脸,揉揉眼,便探头探脑窥视着大路上正由远及近的两个黑色的身影……
村西。在余庄通往谢家窑的一条小路上,一辆自行车在夜色中缓缓而行,车把上手电筒发出的光束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不停抖动着。老汉谢景宽格外小心,他年事已高,加上体内酒精在夜风的灌输下已使他整个人有些飘飘然。本来今天去余庄亲家家帮忙脱胚的应该是自己的儿子谢傅俊,可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接到岳父的劳动邀请便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徒留下一个好人的空缺由他顶上。
此时的历史大背景是,十年浩劫刚刚结束,百废待兴。
亲家好客。拌了几碟平日里难得看见的青菜,拿出半壶陈年老白干将他款待。老哥俩围桌而席,推杯换盏,互诉着衷肠。不知不觉喝到了夜深人静。亲家有心将他留宿,被他婉言谢绝了。家里孩子太多,床铺紧张。两个半大的姑娘挤在一张小木床上,看着都令人心酸。亲家一直将他送到村口,呵斥了一条不明真相的看家狗。最后让他带上家里仅有的一把手电筒,上路。谢景宽老汉还是推辞了一番,接过手电筒,小心翼翼上路了。
还好余庄离谢家窑只有四五里路。手电筒在这几里路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然而快到村西十字路口的时候,手电筒突然停止了它的功能。
老汉刹住车,照着它的屁股拍了两下,手电筒受到惊吓,勉强眨了眨眼,亮了两下,又灭了。老汉终不忍心再将它拍打,索性推上自行车摸索着往前。反正已捱到自家的村西路口。
夜幕下的村西路口,突然袭来一阵深秋的寒意。夜深了,起雾了,薄薄的雾气助长了夜色的氤氲。周围的轮廓在夜色的熏染下越发显得影影绰绰,婆婆娑娑,烟霭朦胧,远远望去——一如地狱的入口般幽冥,诡秘。
手电筒坏掉了。被拎在手里,老汉的视线只能近收眼底。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慢慢拿挪,移动着。在快要经过坟园时,谢景宽陡地生出了几分心酸。他无法不心酸。眼前的坟园让他陡然间想起自己的一个本家侄女——谢云萍。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半个月前却死于难产,刚刚在这里下葬——她和村里的一个下放知青搞对象,却不被允许结婚,横三竖四遭到南方的男方家庭的反对。男方姓叶,南方城镇户口,父亲在老家为他谋好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一起来的知青早已陆续返城了,有的上了大学,有的进了工厂,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了。知青叶建设犹豫了。叶建设一直在犹豫。他一直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他的性格注定了悲剧的开始。他完全可以早走,又不舍得,拖拖拉拉,一直把谢云萍的肚子拖大……
难产。谢云萍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一个女婴。她却没能看上女儿一眼,就歪头咽气了,以至于死后还圆睁着那双美丽的大眼。不肯闭上。叶建设抱着刚出生的女儿趴在她尸身上哭得几近昏厥……按理,谢云萍不被允许埋进这片祖坟。她该埋到江南的那个小镇上去。可叶家从来没承认过这门婚事。村上的风水先生最后将她的归宿指定到村北一处偏远的坝岭上。甚至连墓穴都掘出了雏形。
但云萍娘死活不依。她怕女儿孤单,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无依无靠。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叶建设也哭。女儿也哭。
最后谢家的族规向眼泪妥协了,人们破例把她留在了祖坟的一个角落里。但风水先生却说,此坟不祥。如今那新坟上的湿土已被风干,与整座坟园融为一体,但它在不少人眼中依然突兀、诡异。
此前的那个黑影——依旧困在坟园里,正持之以恒地围着谢云萍的新坟转悠。手里的竹竿打在松软的坟堆上发出轻微的梆梆声。这声响大过了正徐徐而至的自行车与老汉的脚步声。这是一个夜半赶路的算命瞎子,不慎误入了坟园。
谢景宽起初听到这声响时,怀疑自己的耳朵在作怪。他岁数大了,有幻听的老毛病。但他还是好奇循声侧过头去,想探个究竟。这时他和他的自行车已挪到坟园的出口——十字路口旁——他隐约看到一个细挑的身影在坟园里不停转悠,手中还挥舞着一根细细的长条,声音真真切切从那里发出。他暗吃一惊,顿时酒醒一半,揉揉眼定睛瞅去,的确是个黑影。
黑影似乎也嗅到了“人气”,也停下来。但他无法确定“人气”的方向,给老汉一个侧影,立在那里。彼此缄默一阵。
“哎,是人么?”老汉本欲厉声问他,不料声音出口时却孱弱得几近颤栗。同时他听见自己在心中默默祷告:云萍啊,生前大伯待你不薄,你可别出来吓大伯啊!
那瞎子听到话音,知道自己站错了方向,首先正过身来。随后在黑暗中向他伸出一只手,用变了调的话音哀求:“把俺带出去吧!这是啥鬼地方呀……”那瞎子一边说着一边向他扑来。
谢景宽老汉被黑影突如其来的举动与声调吓得浑身汗毛倒竖,登时酒醒,不敢多想,推上自行车夺路而逃。慌乱中奔错了方向,折身,手电筒跌落,弯腰哆哆嗦嗦摸索……当他跌跌撞撞魂不附体逃回村里时,身后黑影的声音逐渐微弱,消失。他不敢懈怠,持之以恒地朝家的方向奔波,在快奔到那条熟悉的胡同口时,又听见迎面传来两个男人激烈的对话声与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男人同时发现了他。
“谁?”
“谁呀?”
“你是谁?”
三个男人异口同声询问对方。
稍一定神,谢景宽老汉听出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正是自己的儿子谢傅俊,不无欣喜地叫道:“是儿子吧?”
对方一愣神。马上回敬他:“我是你爹!”
谢景宽知道对方误会了,顾不上训斥。喊名字:“是三江吧?”
“是——景宽叔?”年轻人有了准确的回应,很快凑拢上来
来人果然是三江,谢三江,另一个正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谢傅俊。
谢三江是本村的司机,政策活了,今年春上刚和人筹款买了一辆“小飞虎”,跑运营。经常早出晚归。今天早上谢傅俊搭他的顺风车去县城办事,回来的路上,车子却坏在了小王庄的旮旯桥上,动弹不得。后来多亏三江的一个堂姐夫带着村上的一帮年轻人闻讯赶来,众人齐心合力,将“小飞虎”推挪到小王庄上。车子不能启动的原因,是发动机的轴承断掉一个,这种零配件要到县城的东大街才能买到。
当时天色已晚,两人就势在三江的姐夫家宴请了前来帮忙的年轻人。众人划拳行令,吆五喝六,推杯换盏,直到夜深人静时才逐渐散去。回来的路上,一路死寂,只是出了小王庄往谢家窑走,走到破窑碴子那,隐约看到一个黑影从土窑后探了探头,随后便飞奔而去。他们并没有太在意,继续朝前走,三江的耳朵灵敏,突然听到从窑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两个人好奇地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果然是婴儿的哭声。
原来那个黑影是个弃婴者。他要确定有人发现后才肯离去。
狠心的人呐。两人愤愤地想。
“咋办?”三江在黑暗中喷着酒气问傅俊。
这年头在河南的乡村扔孩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隔三差五便有传闻哪儿哪儿又丢了一个孩子,长得咋样咋样。但多是女婴。捡孩子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谢家窑去年一年就有三户人家捡到了三个健康的女婴。那些不健康的,畸形的,有毛病的,最终只能曝尸荒野。
这个婴儿的哭声很强劲。像是刚刚睡醒。攒足了劲,为了生存。
“进去看看吧?”谢傅俊说。
黑咕隆咚的土窑,在夜色中,越发像一个巨大的坟冢,等待着吞噬一切被遗弃的生命。
三江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他:“你要?”他本人还没结婚,不能要这个孩子。并且他们现在手无寸铁,一般的窑碴子里都死过几个人,瘆得慌!连个手电筒也没有……
最后研究的结果是,回村叫人。
老汉谢景宽一听,感觉不对劲。顾不上给两人讲村西的诡异,拍亮手电,三人急急回赶。老远,就听到窑碴子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声声凄厉。这年头到处有不干净的东西,能吃人!
谢景宽也顾不得怕了,拿着手电在前面开路,三人循着哭声入窑。刚一进去,就有异动,一团黄东西在光影中一晃而过,怪叫一声不见了……
“坏了!”谢景宽叫一声,来到近前。不大的襁褓中,一个不足月的弃婴,哭得小脸涨红,差点憋过气去。她的脚趾头,已经被那团黄东西——鼬鼠,咬掉一根,咬伤两根,鲜血淋漓。
传说鼬鼠是邪恶的化身,是鬼邪的化身。
民间有一种传说,鼬鼠乃鬼邪化身,与猫头鹰一样,属不祥之物,杀不得,救不得。倘若你今生救了黄鼬,那么你这辈子会很好运,但你的第二世会受到迫害。倘若你今生杀了黄鼬,那么你今生将会在劫难逃,结局会和一只小黄鼬一齐吊死!
因此,那年头鼬鼠特别多。
三人也顾不得霉运不霉运了,先救人。谢傅俊抱着孩子朝卫生院跑。
黑咕隆咚的,三个人一替一歇,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乡卫生院时,鸡已叫了四更。孩子命保住了,却自此落下一个残疾,少了一根脚趾头。这孩子好生面熟。谢景宽一直没敢说,这不是云萍的那个闺女么?
她怎么会在这?她不是被叶建设带回江南了么?难道?
谢景宽不敢再往下想。村里很多人都见过这个孩子,怎么办?天杀的叶建设最终还是没抵住家族的压力,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弃在了开封。
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云萍娘知道。三个人做了攻守同盟,把孩子先送到小王庄的一户人家喂养。第二天闲下来的时候,谢景宽才想起昨晚村西的诡异。因为涉及到自家的祖坟,他没敢声张,叫上儿子谢傅俊,两人来到坟园。
大中午的,明晃晃的太阳下,新坟履迹痕痕。
昨晚的那个黑影不见了,坟园被踩得明晃晃的。
“呀,鬼转坟?”谢傅俊失声叫起来。
民间的“鬼转坟”,传说死者有冤屈,死不瞑目;或对活着的亲人过于眷顾,经常夜半出来勾魂。但“它”又走不出冥界的范围,只能在自己的坟周围转悠,留下足迹。这就是开封乡下的“鬼转坟”。
谢景宽制止了儿子。
谢景宽夜半遇鬼的遭遇还是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纷纷跑到坟园,一探究竟。于是,第三天传得更邪乎了。关于“鬼”的传闻也越发生动,真实,立体。有人爆料在云萍的坟上看到过青烟,有人夜里听见过鬼叫,有人干脆声称见过那“鬼”的模样,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挂在杨树梢子上俯瞰行人……
天一落黑,封门闭户。谁也不敢再涉足村西路口。
谢云萍是放心不下她那苦命的闺女呀,来阳间索命来了!人们议论纷纷。
流言是强大的。不胫而走。传遍了四邻八村。
在乡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都不能算是秘密。鬼转坟!鼬鼠伤人!奇特的身世!太多诡异事连在一起,考验着人的良知。
一段时间之后,女婴再度被遗弃。又被人捡了去。余庄有一户教书先生,连生四子,欠闺女欠得厉害。刚开始,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后来发现这孩子不好养,又带点残疾,且陆陆续续听到一些诡异的闲言碎语,心中渐渐生出嫌隙。三个月后,正月里的一个月明之夜,半大的孩子再次被遗弃。
她这次被丢在一个柴禾垛头。
阴差阳错,却再次被捡回余庄。村东头的老头余富贵,儿女一大群,大的都已经出嫁,却不顾众人的反对,把她搂了回来。在火上烤,烤了大半夜,硬是给她烤回一条命来。
余富贵知道这孩子命苦,对她的身世也有所耳闻,实在不忍心看着一条命曝尸荒野。他脱坯新盖的两间房,本来是打算给两个半大的姑娘分屋住的,现在不得不再挤进去一个。这家七个孩子中只有一个男娃,按理不缺闺女,夫妻俩却执意要抱养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早年迫于生存的压力,他们夫妻也曾丢过一个孩子,却不想,最终曝尸荒野。
他们以一种赎罪的心态来喂养这个孩子。渐渐的,女娃会走路了,依依呀呀学语了。丢过一根脚趾头不影响她走路,她甚至明白活下来的艰辛,不到一岁就满院蹒跚了。因为人见人嫌,夫妻俩干脆给她起名:嫌儿。
贱名好养活!
把她当条小狗养着吧!
这户人家就是谢傅俊的老丈人家,谢景宽一家也时常来看她,余嫌儿在这户人家生活了十年。这是幸福的十年。她唯一的哥哥也特别疼她,虽然大她五岁,已隐约记事儿,知晓她的身世,却还是视如亲妹。余镖不允许任何人欺负这个捡来的妹妹。在他们的孩童时代,不知道因为她和别的孩子打过多少次架。
曾经有一次,余镖抹着鼻血,拉着妹妹的手往回走。
他说:“嫌儿,知道么?你是捡来的。”
四岁的余嫌儿瞪着美丽的大眼,忽闪忽闪的。摇摇头。
余镖又说“捡的也不怕!全世界都是捡的!”
余嫌儿走了一会,停下,问:“哥,我真是捡来的么?”
余镖“嗯”了一声。
余嫌儿突然放声大哭。
余镖蹲下,哄她:“不怕,不怕,俺们都是捡来的,我也是捡来的……”
余嫌儿却哭得更凶了。抽泣着说:“哥,你要不是捡来的就好了!”
余镖纳闷:“为啥?”
余嫌儿一抹鼻涕眼泪,哽哽咽咽断断续续地说:“那,那,那样……俺,俺就……可以给你当媳妇了。”
在众说纷纭、流言蜚语的十年之后,风烛残年的云萍娘还是获悉了此事。她找来当时的三个人,红口白牙地证实了此事,一番嚎啕大哭之后,老太婆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要回嫌儿。她也知道这对人家不公平,毕竟人家含辛茹苦照料了十年,一把屎一把尿的付出。老太婆执意要回嫌儿。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猪三只羊全部赶到余庄,作为这些年的报酬。
村里人都出来瞅热闹。
老余头一家十万个不愿意,拗不过人家的血缘关系。谢家窑一半的人都出来“保亲”,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的,热闹得像迎亲嫁女。最后,老余头留下三只羊,宰一只,回两条羊腿,绑上红线绳,边走边撒羊血,作为对过去的“了断”和对未来的“期许”。
在她十岁那年,周而复始,叶小娴走进了她人生中的第四个家庭。她母亲的孕育地。她自己的出生地。像一个轮回。
然而半年后,云萍娘溘然离世了。
余嫌儿——她此时的名字叫谢小娴,又重新孤零零一个人了。她想起了余庄的那个家,她想回余庄的那个家。可是风俗是强大的。她已经与过往一刀两断。
谢云萍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也就是谢小娴有四个舅舅。可是,谁也不想收容她这个丧门星。谢小娴被打上了不祥的标签。可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得有人管。
四处打听,多方辗转。总算找到一家合适的,基本条件都算符合,既有“血缘”关系又缺闺女,最主要的是路远,消息闭塞,这样谢小娴不幸的身世就被刻意隐瞒了下来。开封老城边上一个叫葫芦囤的地方,谢云萍三姥爷女婿的连襟的四姑父的堂兄,六十多岁,老两口想要个闺女。
嫌儿的三舅,赶着马车,走了几十公里的土路,把谢小娴送进了她人生中的第五个家庭。
老头姓詹,詹老头一儿一女,先后死去。儿子是患的麻风,闺女嫁人后与女婿闹别扭,一恼之下喝了耗子药。60岁时,该是儿孙满堂的年纪,老詹两口却孤苦伶仃。这日子过拧巴了。
谢小娴到老詹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改姓,姓詹。
谢小娴——不,詹小娴无所谓了,姓啥都行,只要有口饭吃。
闺女太大了,都懂事了,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因此,不怎么讨老两口欢喜。
老詹家靠城,不是城,靠镇,不是镇,用现在话说就是城乡结合部。这地理关系很微妙,却也尴尬。那年月城市发展得慢,还不是城市户口,得等。说农村户口吧,地少得可怜,一人三分地,还没詹小娴的。日子过得紧巴,老两口商量,等她念完小学,就别念了。
詹小娴还没念完小学,就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那是来葫芦囤的第二年,秋天,嫌儿十一岁了。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走路,像极了她妈谢云萍,出落得亭亭玉立,俊鼻子俊眼,活脱脱一个小美人坯子。
一个走街串巷的剃头匠,打起了她的主意。午后,用不知哪来的蒙汗药蒙翻了詹小娴,拖到操场旁边的一个女厕所,褪下了她的裤子……
詹小娴被诱奸了。
剃头匠自此消失。
那剃头匠与詹小娴平日是熟络的,经常在囤里活动。剃头,爱去学校门口转悠。他为人热情,和蔼可亲,因为詹小娴没钱买抄写本,他时不时地买个本子和铅笔什么的,悄悄递给她。他还让她管自己叫“叔叔”。“叔叔”经常会趁人不注意时拧拧她的脸,捏捏她的屁股,或把她领到操场的一角,亲她。所有这些亲昵的举动都被詹小娴错误地理解为一种善意。她太渴望这些了。
直到那个秋天的午后,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下身一阵灼热的疼痛。血。她看到了血。血从她的下体流出,洇湿了余妈妈缝制的书包。
61岁的老詹顺手抓过一把铁铲,找遍葫芦囤的村头巷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剃头匠。他的剃头挑子被遗落在开封的护城河坡上。
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情。简直辱没了祖宗。
詹小娴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被勒令不准出门。直到14岁那年,她嫁人了。
娶她的是一个瞎子,说瞎不是太瞎,说不瞎看不清道。三十五了,靠走街串巷算卦为生。
14岁那年,叶小娴极不情愿地走进她人生中的第六个家庭……
叶秉斋一共三个儿子。
老大叶建国。老二叶建设。老三叶建军。
叶建国英年早逝,留有一子,叶世龙。
老三叶建军,没结婚。当兵第二年赶上了“自卫反击战”,死在了越南。
就剩叶建设一根独苗了,叶秉斋无论如何要把他弄回来,甚至不惜代价。谢云萍。叶小娴。都是代价。
叶建设回城后,很快参加了工作,报考了大学,重新结了婚。原以为生活会推倒重来,生命重新洗牌。可是,他忘不了谢家窑。忘不了谢云萍。还有,那个深夜自己造的孽……他甚至无数次被噩梦惊醒。后来“叶氏集团”做大了,叶建设忙于商务,是一根顶梁柱。他再也没有时间顾及儿女私情了,他妻子裴氏是公司的一大股东,也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时光如梭,一晃几个年头过去了。在他们夫妻苦心经营下,“叶氏”一步步茁壮起来,由最初的医药发展成为集医药、房产、餐饮娱乐等多元化的产业,并不断吸引外来资金的投入,一跃成为整个江山市的龙头企业。后来随着股东的不断加入,产业逐渐规模化,上市。叶氏正式更名为四海集团。
然而,多年的过度劳累与内心的煎熬,使叶建设很快衰老下去。在他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却接连查出肝硬化,肝腹水,胆囊炎,胃癌等症。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半年后,奄奄一息。在他即将撒手人寰、临终前,他最终良心发现、许也是鼓足了勇气,断断续续向相濡以沫的妻子裴氏道出了一个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早年他下放河南农村时,与人有过一个私生女,至今不知生死……
他拉着老伴的手,泪眼婆娑中,奄奄一息地忏悔,请求宽恕。
叶大龙的母亲,裴氏,两鬓斑白,攥住他纤瘦如柴的枯手,含泪点头:“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把她找回来。”他头一歪,咽了气,嘴角嵌出一道深深的笑纹。
为了这个笑纹,叶家倾其出动。叶秉斋亲自挂帅,重访旧地,挖地三尺,找了一个月,杳无音讯。谢家人恨透了叶建设,恨透了江南叶氏,一听说叶秉斋,恨不得朝他脸上吐唾沫。一问三不知。再找一个月,还是石沉大海。开封地广人稠,变化日新月异,丝缕不见当年踪迹。在叶家几近绝望之时,周援朝买通了叶小娴的一个舅舅,使事情有了转机。周援朝是当年和叶建设一块下过乡的知青,对这一块还残留模糊的记忆。他也是为数不多能与叶建设并肩作战到底的一个好朋友,现任四海集团的董事,也是叶大龙女朋友周洁的父亲。
查找葫芦囤。
历经三个半月的苦找,终于在一处低矮的房屋下,找到了当年的弃婴。她目光呆滞,神情忧郁,沧海横流。
在二十九年之后,她走进了她人生中的第七个家庭。这原本应该是她唯一的家,唯一的血脉之家。
她不爱笑,不爱说话,甚至都不爱动。总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岁月在她脸上刻下很深的烙印,沧桑触目惊心。她是叶大龙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比叶大龙大三岁多,比叶世龙小五个月,比周洁大七个月零八天。然而,她脸上的沧桑,使她看起来比他们谁都大得多。在费尽周折的找寻中,叶家人也陆陆续续获悉,苦难对这个弱女子下手挺重。只是她还有多少苦难深埋心底,无人可知。
她不交心。
一个月后,她决定从叶家大宅搬出去。
不是有人对她不好,是太好。她不习惯。有一种人,不害怕苦难,却害怕温暖。痛苦在体内滋生,发芽,开出邪恶的花,绝不允许用亲情来浇灌它。
大家对她的举动感到诧异,万分不解。虽不解,也都尊重她的抉择,只好在物质上极力满足她。只有叶秉斋老爷子心清如水,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迟来的幸福,那些苦难的人儿,承受不住。叶小娴是有理由恨自己的,因为他才是当年的始作俑者。但叶小娴不恨。麻木。
只有一个人对这一切都漠不关注。叶世龙。
叶世龙只关注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自己的堂弟,也是他事业上的劲敌,叶大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