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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凶手是个罗马脚

胡余辉与梁超经过不遗余力地翻看、比对,最终证实了照片上的唐骏就是当晚监控里的那辆唐骏,车前挡风玻璃上有一线细长的挂坠,被证实为同一物体。警方随后以涉嫌伪证罪迅速控制了袁廷建、余汆两人。据二人交代:当晚,确有一辆唐骏40吨载的红色大卡车夜里22点58分左右从工地驶出,驾驶人正是他们的队长伏兵。徐总走时有交代,让他陪张师傅去下关拉16吨水泥,明天急用。因张师傅当晚有急事,去不了,别的司机也都下班了,伏兵决定自己去。

“那为什么撒谎?”侦查员问。

“因为伏兵没有驾证。”两人回答。

“没有驾证就是你们合伙欺骗警方的理由么?”

两个人沉默不语。

审讯室外,秦谅盯着监控,敏锐地感觉到这两个人在避重就轻,刻意隐瞒着什么。因为他俩的表现都像是在背诵,只要一涉及到“台词”以外的内容,就缄默不语。这说明两个人的内心承受能力与随机应变能力几乎为零,一定有人在他们的耳边不停地谆谆教诲。他随后授意把两人分开审,以加重他们的紧张情绪。正所谓虚者自露。正在这时,另一组人的侦查结果也出来了:在省道17号收费站与104国道大溪路段至武陵段分别看到过这辆车,时间是2008年8月8日凌晨5点11分至6点07分,车上确实拉有水泥,载重为16吨。按照零零星星的监控串并计算,这一路上,这辆唐骏确实在马不停蹄地赶路,而且确实拉的是水泥,建材物品。

这么说,这辆车的确只是无证驾驶,在躲避交警?

只是有一点,让人倍感疑惑,这辆车离开枫林桥以后,经过一个岔道上了国道,这时的车牌清晰可见。也就是说,司机只是在枫林桥一带故意遮挡了车牌,过了枫林桥,就取下了挡在了车牌前的东西。他为什么这么做?说不通啊。倘若是无证驾驶躲避交警,拿光盘遮挡车牌,那不是欲盖弥彰吗?再说,枫林桥这几个路口夜里根本没有交警,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倒是上了国道与高速,此车突发神勇,像是卸去了某种心理负担,畅通无阻。这不符合无证驾驶人员的侥幸心理。在不该担心的路段鬼祟,在设有收费站的路段却变得轻松,说不通。

看来,秦谅必须要亲审伏兵了。

这个滑头,连眼神都是一闪一闪的,他喜欢偷窥。坐在审讯室里,他不时拿眼睛的余光来打量眼前的秦队。就在几天前,他还是一个看见警车就躲的怂货,现在,经过徐建冬的捶打与历练,他敢和警察对阵了。而且还是队长对队长。

秦谅盯着眼前的伏兵,不说话,做着审讯前的心理判断。

伏兵偶尔对视,偶尔勾着头,摆弄指甲。

半天,还是伏兵沉不住气,抬头问:“秦队长,不就无证驾驶么!还劳您大驾,把俺带到这来?”

“那,这是什么地方?你总该知道吧!”秦谅开始和他过招了。

“公安局啊。”

秦谅不说话,盯着他。

“刑警队。”半晌,伏兵又自己补上。

“对,知道刑警队就好。我们不会把你无缘无故带到这来,你说是吧?”

伏兵沉默。

“不就无证驾驶嘛,你们把我移交交警队就是了,干嘛把我带到这来?”过了一会,伏兵又嘟囔。

“说,为什么遮挡车牌?”

“我不没证嘛!”

“那后来为什么又取下来?”

“开始糊涂,后来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啦?”

“明白不该挡车牌!”

一番较量,伏兵还是拒不交代,不过这恰恰说明背后问题的严重性。绝非无证驾驶那么简单。

谷雨边做记录边观察这个人,观察这个人说谎时是什么样子,紧张时是什么样子,激动时又是什么样子。

审讯持续了一个下午,收获不大,也或者说根本没有收获。掌握的证据不足,对方防线又坚若磐石,打草惊蛇了。主要是,两个副队被挡在了核心信息以外,他们和伏兵掌握的信息不对称。

操之过急了。

其实那晚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

8月7日深夜,伏兵忐忑不安。按照两个人的密谋,徐建冬负责把人约出来,伏兵负责开车尾随,在条件合适的时间冲上去,轧死吕珊珊……以一起意外交通事故的方式,除掉吕珊珊。吕珊珊知道的太多了,对他们构成了威胁。经过精心的布局,他们把时间选在夜深人静,路段选在枫林桥一带。因为这一带是监控盲区。成功后,伏兵驾车逃逸。连逃跑的路线,两个人事前都开着轿车兜了一圈,专挑监控盲区。为确保万一,伏兵还拿光盘遮挡住车牌。不想在这里成了画蛇添足……

8月7日晚22点58分,一切照计划进行,骗过所有人,他们说去邻县拉水泥。

车一出工地大门,伏兵就胆怯了。虽然他一向以阴险狠辣著称,但杀人毕竟不是儿戏。他猛然想退出,可一想到徐建冬的话,他又犹豫了。车子就这样在他犹犹豫豫中朝前移挪。徐建冬答应事成后给他100万。100万呐!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徐建冬还说“放心,没事!就是你掉进去,我也能把你捞出来。只要你一口咬定是意外,是交通事故,就万事大吉!”想到这,伏兵又来了勇气,一咬牙,汽车轰隆隆驶过,朝枫林桥驶去。他要一鼓作气,靠这勇气消失前做成既定的事实。哈哈,100万就到手了!老子以后再也不用受这洋罪了!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可是他得意忘了形,光顾高兴,只想着早点下手,算错了时间。

在桥上,他撵上了吕珊珊。

可是,这段路是无法动手的。首先是,桥两边都有高出一截的人行道,吕珊珊此刻就漫无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其次,太靠边,即使没高阶人行道,也不适合动手,太冒险,车子慢了不行,太快,撞了人,来不及拐弯,就冲断护栏跌进江里了……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一激动,脚下油门到底,过了。没办法,车还得继续朝前走,不能停。伏兵那个气啊,恨不能将一辆迎面而来亮着大灯的摩托车撞个粉碎。过了桥,不知怎么地,勇气也消失殆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伏兵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停车等吧,吕珊珊上了出租车怎么办?

原路返回?那就是迎面撞,能撞上么?

而且。这样一辆大车,夜深人静的,已经从人家身边经过一次了,呼啸而过。再来一次?肯定会引起人家的注意了!伏兵内心矛盾,边走边想,边想边走,不觉前面就是国道。

100万呐,就这样白白泡了汤!伏兵捶胸顿足,心痛得不行。自己怎么给徐建冬交代?想到这,后背一阵发凉。无奈之下,也只好假戏真做,去下关拉水泥。第二天回来的时候,路过昨晚吕珊珊快走到的位置,似有一摊血迹?放慢车速,仔细看,果然是一大摊新鲜的血迹。再联想一整晚都没听到吕珊珊和徐建冬的消息,整个世界一片静寂!伏兵感到后背的汗毛支棱起来了。赶紧脚下给油,逃去……

徐建冬当晚在乾花苑没有等到吕珊珊的出现,很满意。一连几天,都没见到吕珊珊再出现,甚是满意。可奇怪的是,他也没听说哪里发生了交通意外……他甚至连杀伏兵的人都找好了。这叫一石二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是,伏兵坚称那晚没有行动。可吕珊珊的的确确死在了那晚……徐建东省下了100万,甚至远不止100万,徐建东捧着这些钱,感到毛骨悚然。

仅因为这扑朔迷离却又无法言说的秘密,伏兵侥幸活了下来。

审讯进行了一天一夜,就在伏兵不堪其累、身心疲惫,快坚持不住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徐建东为他们找来了江山市最好的律师,又四处活动,争取了保释。

最后,羁押时限到了,由于证据不足,伏兵被以“危险驾驶罪”转交给江山市交警大队处理。袁廷建与余汆,自然伪证罪也不成立,以“妨碍执法”作了治安处罚。

维系在三人身上的命案线索,宣告中断。

不过,凡事都有此消彼长的规律。这边线索刚宣布中断,那边,就传来好消息。是那枚纽扣。此前秦谅夜半在枫林桥捡到的那枚纽扣,本来大伙已经不再对它抱有希望,纽扣太小了,又长时间被灰尘覆盖,虽然没经过雨淋,但毕竟经受过几天的风吹日晒,能提取出有用东西的可能性极小。但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物证科唐俊杰不遗余力,先后把纽扣送到市局、省厅,都没有化验出13个特征,只得寄到北京作最后一搏。就在整队人都对那枚纽扣丧失信心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唐俊杰从分局刑侦大队物证勘验中心打来电话,是个好消息——北京物证勘验中心经过多次提取、化验、比对,最终在那枚纽扣上,成功提取出两个人的潜伏纹,经过比对,一个是吕珊珊的,另一个,无疑是嫌犯的。

这个消息令人振奋。

连专业鉴定员唐俊杰都直呼这是一个奇迹。

有了指纹,将使破案少走很多弯路,全队宛如看到了柳暗花明。

不过,在接下来的案件分析会上,也有人理性提出异议——“在整个案发现场,我们都未采集到嫌犯任何一个指纹,因此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嫌犯是戴手套作案。手段非常专业,反侦查意识极强。那这枚红豆大小的金属纽扣上为什么会遗留下嫌犯的指纹,难道是疏漏吗?”胡余晖捏着钢笔问:“还有,潜伏纹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目前在刑侦界仍存在争议。”

其实这并不矛盾。

梁超说:“凶手作案时戴手套,是出于自我保护意识,不想在现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纽扣脱落不在凶手的预料,可能是吕珊珊反抗时意外扽落的,也就是说凶手慌乱之中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衬衣纽扣已跌落现场。这一点可以从事后他从容打扫战场中得到证据。凶手在现场滞留时间不短,对每寸土地都应该进行过梳理,但偏偏,这枚小小的纽扣藏身于沥青缝里,这个角度非常难觅,甚至躲过了多次专业的刑侦搜索。至于嫌犯怎么会在自己衣服纽扣上留下指纹,这就不用解释了吧?早上穿衣服时,照镜子时,整理衣领时,都有可能。”

众人点头。

这倒是,就算嫌犯再狡猾,也不可能生活中处处戴手套。他只是没料到一枚纽扣的跌落,会为警方带来新的线索。至于潜伏纹能不能作为有力的证据指正,在各国警界都有成功的先例。早在1892年,著名英国科学家高尔顿就出版专著《指纹》,并提出“在640亿人中才能找到一对特征完全相同的指纹”。4年后,阿根廷警方率先采用指纹鉴定,这项技术从此风行世界警坛。

对指纹鉴定的科学性人们几乎从来没有怀疑过。潜伏纹只是人类指纹的一种,它可能并不完整,有些模糊,但不失辨识度。只要具备13个特征点,就可以作为呈堂证供。

既然可行,那就着手准备代战晖、伏兵、徐建冬等几个嫌疑人的指纹采集,进行比对。

结果出人意料。都不吻合!

当晚案发时间段有三个重要间接证人,骑摩托车下班回家的工人,红色出租车司机,唐骏卡车司机。经过多个监控探头的重影、推断、时间计算,唐骏卡车最终排除了作案嫌疑,虽然行迹诡异。骑摩托车工人的笔录也毫无进展,他当晚只看到这些,包括在上桥之前他超过一辆接电话的红色出租车。只是这辆吕珊珊在桥上可能招手拦过的红色出租车依然没有找到。这是个缺憾。因为这辆车是从岔路口上来的,属于监控的盲区,没拍到。桥这边的主路探头倒是拍到了许多辆红色出租,只是这家运营公司是江山市第一大出租车运营公司,类似的红色出租车数不胜数,推断不出是哪辆。一连问了三十多辆,都不是。看来那辆出租车下的也是岔路口,监控压根没拍到。

发“寻求线索”,在电视台、广播,滚动播出,望看到或听到此消息的司机师傅积极联系分局,协助破案。

可是,就像一枚石子沉入大海一样,没了音讯。

秦谅又头痛。突然想起心理诊所。

“秦队去哪?”小丁问。

“出去。”

“要我们一块么?”梁超问。

“不用。”

秦谅不是去办公,不需要有人陪同。最近头痛得厉害,手头上还有棘手的案件,无奈之下,他接纳了谷雨的建议,去心理诊所。看心理医生。从谷雨那里他获悉本市著名心理医生南国荣有杏林奇葩之称,驱车前往。

陈铭康路背街第三个红绿灯右拐,进入了马铺巷,他找到了“国荣心理咨询”,却一时没找到停车位。兜兜转转,在心理所旁边一处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处狭窄的位置。旁边停一辆丰田逸致,车头朝里,停得很规范。勉强能进。还好秦谅车技娴熟,几乎是紧贴着靠了进去。下车有点困难。车门不可避免地蹭到丰田逸致。秦谅仔细瞅了瞅,没事,没掉漆,有轻微的痕迹。无意间瞥到车里后排放有几本心理书籍。想必是心理师南国荣的车子。酝酿着等下刚好跟人说一声,虽然车子并无大碍。锁车的时候,又发现丰田逸致的车尾有一处不太清晰的凹痕。想想,应该不是自己撞的吧?仔细一瞅,肯定不是。好像是被人踢的,日系车脆,好像是皮鞋留下的痕迹。

由皮鞋,又联想到43码皮鞋。大抵是职业习惯使然吧,秦谅走在大街上,都格外留意谁穿着43码皮鞋。有时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掌,也是43码皮鞋。

秦谅一路联想,走进国荣心理咨询,还没就医,首先碰到一个熟人,代战晖。

代战晖还是愁容满面、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在等。患者很多。彼此沉默。

秦谅先不打算惊动他,在暗中观察一下。这是个职业毛病,看谁都想揣摩。

代战晖目前坐在第一位,看样子来的时间不短了,时不时地揉腿。眼神侧里,有自我防范的意识。

叶小娴盯着左右张望的秦谅,说:“你好,填表。”

秦谅一愣:“啊?”

叶小娴非常客气地问:“您来这里,是找人么?”

秦谅只能答:“当然不是。”

“那就对了,填表吧。”叶小娴递给他一张表格。

秦谅还没看完,又进来一个人。此人轻车熟路,自觉来到桌前,要了一张纸,从上衣口袋掏出笔,噌噌写起来。他不是填表,而是选择在表格的背面写。秦谅很好奇,不动声色地朝旁斜瞟一眼,想看看别人是怎么填表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狂草。不是填表,好像是在抒发感情什么的,因为那个人边写边想,像在构思。不错,这个人正是诗人荣一。

荣一文学梦进展得不怎么样,却无师自通文学大家的毛病,喜欢随时随地把自己的感想写成文字。主要是方便记忆,随时采集灵感。其实,荣一还患有应激障碍症,经常想着想着就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了,出现短暂的记忆缺失,要费好大劲才能把记忆拼接完整。随时随地写字,纯属万不得已。

叶小娴已对荣一相当熟悉,每次不加阻止,只默默递他一张纸。

今天的这张纸显然是个浪费,只见上面写到:我总是容易感到莫名的恐慌,在某个时候,无来由。为了逃离这种恐慌,我把自己丢到很远的地方。看陌生的村庄,陌生的牛羊,陌生的姑娘……作者显然是对自己的作品不太满意,揉成团,扔到垃圾篓里。转身找个凳子排座去了。闭目养神。

很少能有一个地方像心理诊所这般静寂。一溜七个,全都不语,互不斜视。

秦谅偷偷打量了一番,个个或神情忧郁,或面目痛苦,或木然,或脸色苍厉。有一个妇女,由丈夫陪着,前来就诊。目光呆滞,表情怪异,一看就知道是器质性的。

叶小娴忙上前解释:“对不起,器质性的精神疾病,我们概不接待。”

妇女傻傻笑着。男人急了:“你们不是啥病都能瞧嘛,我们赶了几百里路,专程来请南大夫看的……”

叶小娴解释:“我们这里是心理咨询,器质性的精神病我们看不了。”

“那我们村的一个小伙子,成天要自杀的,你们都给看好了!”

“他那是抑郁。与这种器质性精神疾病不一样。”

“有啥区别啊?”

叶小娴还在苦口婆心的解释。秦谅手机响了,是车局打来的,江山市最近在举办一场业内精武大赛,其中有一个申城来的足迹鉴定专家很有名。让他去接一下。

放下电话,秦谅驱车前往,把自己头疼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足迹鉴定专家姓陈,人称陈大可。七十多岁,已经退休了,是申城警方返聘的。这个陈大可可不简单,当过国民党,参加过解放战争。解放后摆过地摊,务过农,放过牲口。后来凭着自己放牲口时对牲口步伐细微的观察与了解,曾成功为当地警方破获一起命案,一鸣惊人。此后被公安部门破格录用。几十年间,陈大可利用足迹鉴定为警方破案无数,久负盛名。

从证物室,秦谅提取出那三枚清晰但不完整的足迹模型,交给陈大可。

陈大可细细端详一番,又用放大镜放大几遍,不放过一处死角。由于鞋印不完整,又是平面足迹,推理工作难度很大。陈大可特意向工作单位请几天假,全身心投入到8·07案件中去。经过三天两夜的奋斗,经过磕痕、踏痕、推痕与蹬痕、抬痕、挑痕的反复比对,再依次排除大脚穿小鞋与小脚穿大鞋的可能,最后还原出鞋的长度。再按照:(鞋印长度—放余量+痕迹差)×6.75=身高的原理推测出嫌犯的大致身高为1米73—1米78之间,男性,年龄19到35岁之间。体态中等。

因为年轻人走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重压靠后,这在立体足迹中很容易判断出一个人的年龄。但现在是印在钢铁水泥上不完整的平面足迹,得一步步考量、推理,这工作要求细致入微,要很谨慎很谨慎才行。否则一个环节出现纰漏将误导接下来的整个程序,容易前功尽弃。江山市刑警三大队之前的足迹鉴定朝一个错误的方向蔓延了——年龄,年龄偏大。根据鞋后跟磨损程度判断,陈大可给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年龄25至33岁,为重点排查对象。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大家之前都没有察觉,凶手是个罗马脚且有点内八字。

何谓罗马脚?

陈大可说:“人类的脚型大致分为三种——埃及脚,希腊脚,罗马脚,而这三种脚型中国都有分布,比例不同。埃及脚在亚洲分布比较普遍,脚型特点是拇指最长,依次渐短,所穿鞋子多为方头、圆头。希腊脚的特点是食指最长,美女居多,这类人共同的特点是四肢修长,穿尖头鞋。最后一种是罗马脚,这种脚型中国比较少见,比例仅为十分之一,特点是方形、有力,这类人买鞋子不太好买,我建议你们可以从鞋子上入手。”

“什么样的鞋子?”秦谅问。

市面上比较畅销的多是尖头鞋和圆头鞋,市场供应往往取决于市场所需,因为群体比较少,很多鞋厂压根不生产这类鞋子,所以这类人穿皮鞋的话大多定做。

还有,凶手有轻微的内八字。每个人的足迹,和纹路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的人直行,有的人天生猫步,有的人罗圈腿,有的人外八字,还有的人,走内八字。男人中走内八字的不多,这无形中将目标缩小在最小的范围之内,是个好消息。

走内八字罗马脚的年轻男人,身高1米73至1米78,体态中等。凶手的形象逐渐鲜明起来……

秦谅立即布置下去,从全市皮鞋定做店摸排。因为毗邻温州,本市鞋业发达,全市有大小173家鞋行从事皮鞋定做。

仅仅是三个残缺不全的血脚印,就暴露出嫌犯的诸多特点,秦谅感叹这刑侦果然是学无止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对普通话老说不好的陈大可敬佩不已,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秦谅的本意是想留他再待两天,好多学些本领,可陈大可谢绝了他的好意,执意北上。全国还有好多“疑难杂症”在等着他。

精武大赛前天就结束了。秦谅负责把“陈前辈”送到机场,买好票,一路送到候机室。

驱车返回。

明明是回分局,不知怎么地,又转到枫林桥上。

秦谅在桥上又待了一会,大中午的,明晃晃的太阳。晒退了他下车的欲望。

然后又是漫无目的地走,车子走走停停,引来路人关注。秦谅一踩油门,车子无目的地飞奔而去。他知道,自己内心那个躁狂的小魔鬼又出来探头探脑了。飞了一段路,车速慢下来。人的内心是多么奇妙,常会无来由地躁狂,抑郁,兴奋,悲伤。但又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销声匿迹灰飞烟灭,怅然如一个幽灵,来去匆匆。秦谅想停下来,靠边休息。

找块空地吧?

枫林桥通往市区不远的一个闸口旁,有一座街心公园,叫闸口公园。公园面积不大,五脏俱全。供来往的路人歇脚小憩。里面有草坪,花圃,长椅,雕塑。紫色的葡萄藤向外伸展着,格外招摇,骨架则由一根根水泥柱支撑着。只开花不结果。

公园旁边,是一片小树林。晚上时常有站街女出现,因此附近的闸口派出所也时常有警力在附近巡逻。

秦谅的车刚好行至于此,把车停路边,熄火,下车休息。

一进公园,“文化气息”扑鼻。

中国人信手涂鸦的习惯由来已久。逛公园,兜里都装俩记号笔,只要见有块地儿,就掏出抒发情感。公园醒目的“巨人雕塑”上已被人涂满“华章”。“某某某到此一游”“某某,我爱你”“某某某恨某某某一万年”“去你妈的”等。也有打油的:

别看我的个子短,我为祖国做贡献。

别看你的身子长,你就是在费衣裳。

这是抄袭,也有原创:公园风景真好,就是鸡少!

这是由衷的感叹,还有一些不堪入目的。

秦谅饶有兴致地围着塑钢巨人转了一圈,不时有惊奇发现,还有外文。一韩国朋友也来凑热闹,写下了自己的感想。只是那两句韩文显然有很多朋友不认识,纷纷跟帖:

写的啥?

不认识!

你他妈的真是韩国人么?

禁止在此大小便!……

还有一处:陈小鹏,你爱我吗?

下面立即有人响应:

爱。

不爱。

还有一个家伙写道:

爱,或者不爱……

看不惯的跟着大爆粗口:

爱你妈!

几乎每一处跟帖,都以国骂收场。秦谅盯着五花八门的字迹感慨不已:丫都从哪弄来的记号笔?

莫不是此处有卖笔的?

秦谅顾目四盼,没发现有卖东西的。公园的长椅上慵懒地躺着几个流浪汉。再无其他。

秦谅几乎是要走了。猝不及防,几个醒目的劲道的墨字突然映入眼帘:杀!杀!杀!

这在一处不显眼的位置上。

几个字迹爆发出无穷的强劲与霸道。字体不错。能看出此人笔下的功夫,与大多数小学生字体不同,这几个字刚劲有力,龙飞蛇舞。很有书法家的潜质。

狂草?好似在哪见过。

秦谅正在苦思冥想,一辆警用电瓶车悄无声息滑了过来。秦谅的举动让附近巡逻的警察起了疑心。

“喂,你在这里干啥?”警察从背后质问他。

秦谅一扭头。是闸口派出所的辅警马晓峰。

马晓峰自然也认得秦谅,马上敬礼:“秦队?”

秦谅回礼:“巡逻啊?”

马晓峰的出现,打断了秦谅的思绪,那个呼之欲出的人物瞬间藏匿。记忆关上了沉重的大门。马晓峰走后,也带走了秦谅的思绪。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只是这样一个有着书法家潜质的人为什么要把字迹留在一处角落里?为什么要写出如此绝情冰冷的一个汉字?中国有五万四千六百八十二个汉字,为什么他单单对这个冷冰冰的汉字情有独钟。恶作剧么?

不排除。

毕竟来这里留字的人,不在少数都是闲得蛋疼的人。他们随意涂鸦,畅所欲言,赤裸裸表达内心的想法,无所拘束,无所禁锢。连法律也奈何不了他们。写几个字是不犯法的,你顶多嘲笑他们字迹的丑陋。事实上这里是丑字的天堂。真正的书法家鲜有在这里涂鸦。这个人是个例外。

秦谅不由地又重新观察了一下这个位置。这个位置很偏僻,在一个犄角旮旯里,脚下还要踩着两块破砖,应该很少有人有耐心转到这里。却也是,这个位置恰到好处地遮挡了自己。无论人是从马路上,还是从马路对面灯火十色的闸口饭店,都看不到这里。这个人处处在对外界保持警惕?

好像,是。

按照他站的位置和书写的习惯,秦谅又推理出了这个人的身高,一米七三左右。

一个一米七三左右有着高等教育背景的人,在一个压抑的晚上,来到这里,借着酒劲或别的外界刺激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写下了自己的心声——

杀!杀!杀

三个“杀”字,一个比一个狂放,一个比一个迅疾,一个比一个刺目。

毫无征兆,秦谅有了跟帖的欲望。

如果这只是一个人酒后的恶作剧(句),癫言狂语,那应该很快被遗忘。如果不是,那这个地方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光顾,从随身携带记号笔的举动上来判断,他应该常常来这里,常常看别人的留言,一个人书写的欲望就这样被勾出来了。

他应该还会来这里。

他有窥探他人心声的习惯,就像自己一样。当然,自己这是工作所需,总奢望在别人的大意中寻找蛛丝马迹。一想到这里,秦谅灵光一现,既然自己是经年累月养成的职业病,那对方是不是也有可能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员呢?

还不好说。一切得等到八字有那一撇之后才能有所定论,否则自己就是在痴人说梦。

秦谅现在就犯愁,去哪里找一支记号笔。去买吧,不值当的。弯腰找找,看草丛中有没有被人遗弃的,没有。秦谅就纳闷,这些“书法家”都哪来的笔啊。正打算放弃之际,一个人过来,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秦谅听到了脚步声,但他不相信一个陌生人会拍他的肩。

这个人不光拍了,还傻呵呵地冲他乐,浑身脏兮兮的。像个流浪汉。

秦谅以为对方智力有问题,萌生了把他弄到救助站的打算。谁知流浪汉开口了,浓郁的河南口音:“你找啥?”

见秦谅用疑惑的眼神看他,并不说话。流浪汉担心到手的生意跑了,赶紧亮出一直藏在身后的两只手,脏兮兮的手里各握一支记号笔,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秦谅惊诧:“你怎么知道我找这个?”

流浪汉更得意了,差点乐出鼻涕泡,用手点点满是字迹的塑钢:“好些人来这里都往上写字,写完了,他奶奶的就扔,败家玩意!”

“你捡的?”

“嗯。”

“借我使使?”

“不中!”流浪汉一听,赶忙把手又背过去,笑。

秦谅来了兴趣,问他:“你会写字么?”

流浪汉老实作答:“不会。”

“那你要它做什么?”

流浪汉诡异地笑。笑完,一语道破天机:“可以借你写几个字,嗯……要钱。”

秦谅笑了,想这流浪汉原来在这里做生意啊。便掏出零钱,抽一块给他。

流浪汉很讲信用,接过钱,递一支记号笔给他。

记号笔是一支旧笔,磨损得厉害,不知道多少人用过了。被他脏兮兮的手捂出温度。

秦谅拔下笔帽,试一下,能写出字迹。但他没有马上写,他在等流浪汉离去。但流浪汉并不急着离去,眼巴巴望着他。

“我都给你钱了,你怎么还不走?”秦谅好奇问。

“我等着捡呢。”流浪汉眼巴巴望着笔。在他眼里,这是一支可循环利用的笔,用之不竭。

“你怎么知道我用后就一定会扔掉?”秦谅说。

“不扔不中。”流浪汉说。

“为什么?”

“我是借你使,不是卖给你。”

秦谅疑惑。

流浪汉解释:“一块钱根本买不到,这样式的笔,得三块。”流浪汉用手指比划出一个三。

秦谅又掏出两块钱给他。

流浪汉显然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况,愣在当场。

秦谅不再管他,转到刚才的那个位置,在三个“杀”字下面勾勒出自己的疑惑:杀谁?

他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出现奇迹,得到回复。他故意隐藏了自己的笔迹,歪歪扭扭,看上去就像一个好事者留下的一个不经意的困惑。但他又觉得这样不够,太明显,少了点什么,什么呢?凝思片刻,他又在前面歪歪扭扭点缀一个“你”字,变成了“你杀谁”?疑惑强烈一些,好奇得寸进尺。杀手是孤独的动物,他们既害怕又渴望被关注。

希望这三个汉字能够起到作用。

秦谅在心中祈祷了一阵。转身离去。

他刚一转身,就看到那个流浪汉还站在那里,像受了什么刺激。意识到自己不该把他的摇钱树拿走,朝他努了努嘴,把笔丢到草丛里。

流浪汉上前捡笔,嘴里嘟嘟囔囔,也不似刚才那般高兴了。

秦谅停住脚步,听他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地听他说……钱,……什么钱。难道是还要钱?哦,听清了,不是要钱,是在嘟囔说,他以前也有钱……好多钱……

秦谅来了兴趣。驻足。听。

流浪汉盼来了听众,话说得也清了。捏着手里的两块零钱,无限追忆:“过去我也有钱!”

看他的样子,不像在吹牛。难道是个落魄的富家子弟?

秦谅不由地又重新打量一下眼前的流浪汉。三十多岁,皮肤黝黑,衣衫褴褛。怎么看都不像背景生动的人物,倒像河南逃荒来的农民。

“你过去很有钱么?”秦谅试探。

流浪汉反倒不好意思了。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有钱可能不是太有钱,或者他不知道对方的经济概念,怕弄不好说出来遭人笑话。也或者,这份荣耀来路不明,有顾忌,一时吞吞吐吐。

“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能人。”秦谅怂恿。

流浪汉像是一下子盼到了知音,消除了顾虑,滔滔不绝起来:“那时候好啊……那时候日子过得甜蜜蜜,来钱有门路,一晚上的‘货’,只要一出手,够我去趟‘大世界’的了。”

他说的大世界,应该是大世界夜总会,是江山市数一数二的高档娱乐场所,能进去消费,说明钱来得确够快。

流浪汉无限追忆,咂吧着嘴继续说:“工地上的架子箍,你知道吧?”

秦谅知道,却也装作不知道,好让他继续说下去。

流浪汉刹不住车了,继续竹筒倒豆子:“那东西值钱——”说着,还警惕四下望了望,用同谋的语气对秦谅说,“我是看你人不错才跟你说,你不会揭发我吧?”

秦谅忙说:“这咋能。我连公安局的门朝哪都不知道,再说,无凭无据的,谁敢抓你!”

流浪汉说:“那倒是。不过,我现在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真进去了,还省碗饭呢。”接着说:“工地上,能人多,一晚上能出好多货……”

秦谅听着听着,逐渐听出门道,原来这家伙是个贼啊!是帮人销赃的,听他话音,这工地就在附近。不过此人粗中带细,只说概念,不说具体的。看来他对秦谅还是有所戒备的。

秦谅想起那三个“杀”字,想顺便套套他,问:“这里有很多人写字啊?”

流浪汉说:“嗯。”

“都有什么人啊?”

“不知道。”

“一般什么时候写字的人多?”

流浪汉突然不耐烦了,他还沉浸在往昔的荣耀中,不喜欢话题这样被人岔开。转身走开了:“我也不知道。我只中午和晚上来这里,凉快的时候,就去枫林桥那块捡破烂……得混口饭吃啊。”

“哎,”秦谅叫住他,“我叫秦琼,咱俩能不能交个朋友?”

“秦琼?”

“嗯,听你说话怪有意思哩。”秦谅会两句河南话,试着用上了。

一听说要交朋友,流浪汉起初很惊喜,慢慢变得很狐疑:“为啥哩,恁这样的城里人,会愿意和俺这样要饭的人交朋友?”

“不瞒你说,俺老家也是河南哩。”秦谅惊讶自己一时河南话说得这么溜。

“真哩?”流浪汉一听说老乡,很激动。

“嗯。”

“河南哪哩?”

一看对方要刨根问底,秦谅先为自己欺骗他人感到愧疚,然后反入为主,问他:“你哪哩?”

他要先问清对方哪里,再为自己编造个出生地。不能太近,近了容易露馅;也不能太远,远了容易生疏。也趁这个时间,把河南的地理从脑细胞中翻出来。

“俺洛阳哩。”流浪汉很兴奋。

“哦,洛阳啊,洛阳是个好地方!”

“你去过洛阳?”

“嗯,去过,嗯……97年的时候去过,做木材生意。”这都是练出来的,秦谅惊讶自己原来是个撒谎天才。

其实他是一边敷衍,一边在构思地名。

流浪汉果然着急了,追问他:“你还没告诉俺你河南哪里的?”

“我啊,濮阳。”

“哦。”

秦谅内心长长舒了口气。

谁知流浪汉又问:“我是洛阳孟津县的,你濮阳哪的?”

真是怕啥来啥。秦谅头都大了。

真要命,一时想不出濮阳下辖的都有什么县,而且不知道哪个离孟津县更近一些,只好说:“我啊,我……濮阳西关的。对了,濮阳西关你知道吧?”

流浪汉如实作答:“不知道。”

这是个巧妙的回答,因为一般老县城都有北关东关西关南关的,这既不是个具体的地址,又不易让人生疑。流浪汉果然深信不疑,径自点着头。

流浪汉还想说话,秦谅怕他继续追问自己的身世,忙先入为主:“西关有个大浴池,你知道吧?就是洗澡的地方,十字路口红绿灯斜对面,第六个胡同右拐,第七个门就是我家了。”

流浪汉果然被他给绕晕了,愣在那里只有点头的份,早忘记自己要问啥了。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秦谅手机又响了,忙拣重要的问。

“我啊,叫棍棍儿。”

“棍棍儿,好奇怪的名字。”

“他们都这么叫俺。”

“哦,是小名吧?”

“嗯。”

“你有大号没有?”

“有啊,俺叫孙旺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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