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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马锁柱出狱了(上)

代战晖的心病越来越重,一个疗程的心理访谈,花了几千。刚开始有些疗效。南国荣实言相告,这是长期恐惧造成的,阴影根深蒂固,需要做好三个疗程的准备。

没钱。

代战晖中途放弃了治疗。夜夜惊醒,噩梦如影随形。最近两天,突然不做噩梦了,手脚冰冷,目光呆滞,汗毛支棱——那个蛰伏十一年的仇家,现身了。

马锁柱出狱了。

出狱后的马锁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像换了一个人,见人就打招呼,微笑,点头哈腰。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执拗,倔得像牛一样的脾气,麦秸火性子,一点就着。

刚开始,人们还有些不太习惯。

慢慢地,知道他是真心,不是装的。也亲热起来。连一直心存戒心的代家人也被感染。对他的热情有了回应:“锁柱,回来啦?”

“嗯哪。吃晌午饭了吗?”

“锁柱,下地去啊?”

“嗯哪。吃早饭了吗?”

“锁柱,头发都白啦!”

“嗯哪。呵呵。”

马锁柱回来的第二天,还特意提着东西看了邻居代相麟,算是化解了两家的恩怨。人们都说:看看,政府到底是把人改造好了!监狱和部队一样,是个大熔炉,再倔的人,再孬的性子,都能给你改好了!

当远在千里之外的代战晖知道这一切后,不禁潸然泪下,喜极而泣。内心那块沉重的碾盘轰然落地了,十一年的包袱,十一年的噩梦,一朝释然了。

只有一个人对这一切的变化深感失望,马锁柱的妻子,施佩玲。

施佩玲外面有人了,心不在锁柱这里,恨不得马锁柱一出来就和代家拼个你死我活。一来出出恶气,二来她好改嫁。

就算改嫁不可能了,也可以一辈子跟那个男人厮混,还不担心有人碍手碍眼了。十多年了,她和这个男人睡在一起的日子比马锁柱都频繁。别人偷汉子都偷偷摸摸,人家施佩玲可是大模大样。光明正大地和野汉子睡在一起。

起初,她也不敢。

有孩子,还要脸面,生怕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和谁只要翻墙头一上炕,准有人知道。然后满城风雨。包都包不住。人的鼻子,在这一方面比狗灵敏一百倍。施佩玲最终没守住底线。

一年两年有个盼头,八年十年啊,遥遥无期。十一年,当这一纸判决传到村里时,当晚就有人敲墙根。施佩玲正绝望,没顾上这茬。

然后为争夺一块腥肉,村里几个光棍和爱翻墙头的主儿打了起来,最后一个人胜出。这个人却不是别人,是马锁柱一个门子的兄弟,马保同。

要说这马保同,在苗家营可算个人物。从小顽劣,不学无术,典型的歪瓜裂枣。长大后却开了家收粮店,店面不大,却也是个营生。手头富余。却阴差阳错,过了说媒的最佳时间,三十多了,至今光棍一条。

马保同的店面开在村北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紧挨马锁柱的一处宅基地。马锁柱进去了,宅基地也荒芜了,长满了草。施佩玲一个夏天的早上,去薅草。一弯腰,一个身影从背后抱住自己,按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浑身乱摸。施佩玲不愿在草地上干,喊。引来了正在门口伸懒腰的马保同。马保同一阵拳脚,打跑了村痞冯三。

自此,施佩玲对这个小叔子感激涕零。但感激归感激,两人恪守着道德操守。马保同自愿变成了施佩玲家的一条看家狗。

早年的施佩玲,苗条,且有几分姿色。马保同比马锁柱要小几岁,马锁柱同施佩玲结婚的时候,马保同还成天和一群小混混泡妞,斗殴,晚上点人家麦秸垛。那年头,麦秸垛也多,几乎每家都有。在离家最近的地块头上垛一垛麦秸,可以点亮一个冬天。麦秸垛是农家人必不可少的,烧火做饭,喂牲口,都行。马保同他们那时去邻村看露天电影,一群人,结党营私,在路上看哪一个年轻人不顺眼,其实看不到,在晚上,也看不清,搭茬,对方一接腔,十有八九能干起来。但有时也有不接腔的,这样他们会很为难。打吧,没有动力;不打吧,手痒痒。最后只好每人摸一把他的妞,扬长而去。回来的路上,众人散去,无架可打。点麦秸垛。

在皖北农村,点麦秸垛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很多年轻人乐此不疲。在漆黑的夜里,几个同龄人,人手一盒火柴,围住哪家不顺眼的麦秸垛,一人一个角,点。须臾,火光照亮了夜晚。

马保同和下一茬的年轻人不同。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用火柴,下一茬的用打火机。某种角度上讲,下一茬的属高科技犯罪。

马保同他们并不把这当成犯罪,是乐趣。点着火后,并不离去,看着自己的杰作,或近前烤烤火。欣喜不已。

农家人用来照亮一个冬天的麦秸垛,很多时候被他们用来照亮自己的脸。在这伙人中,尤马保同最甚。有一次去他舅家喝酒,他舅一看,外甥来了,又是掂酒又是买菜,爷俩喝了个痛快。酒足饭饱,马保同起身告辞。在漆黑的夜里出了村,刚一出村,就顺手点了一个麦秸垛。他也不知道谁家的,反正那垛个儿挺大,烧了几个时辰,才化为灰烬。第二天又去他舅家,听他舅说:“他娘的,昨天晚上不知道哪个混小子把我麦秸垛点了!”

在隆冬时节,在那个结冰的年代,在那个精神荒芜的时刻,总能看见,夜晚中的一束光火,缓缓放大,噼噼啪啪,燃烧了一代人的青春。

除了这些,马保同最拿手的,就是夜晚敲人家墙根。这与以往不同,只能孤军作战。那时他有一个响当当的绰号——“夜里精”。白天颓靡,夜里精神,溜人家墙根。

一到夜里,他就精神百倍,去邻村看场电影,顺手点个麦秸剁,再溜到一家熟悉的院落,那时犬少,听不到吠声。没有大门的,留着小门的,可以直接摸进去。有大门的,就无形中难一些,得用暗号。暗号多是自制的,也有在某场电影中得到的启发。绕到屋后,拣半块砖头,首先你得知道姑娘的闺房。敲三下,或五下,这样屋内的姑娘就能准确接收到信号,溜出来幽会。

马保同起初在别的村子敲,敲着敲着,把自己敲成了光棍。他当年的那些相好,也逐渐成了别人的老婆。再去敲,就有了风险。再过几年,儿女一大炕,那扇院门,任他怎么敲,也敲不开了。

现在,他堂嫂施佩玲的后墙角,夜夜响起当年熟悉的声音。

马保同每晚都有所收获。有时暗夜里飞来半块砖,马保同轻车熟路,头一偏,砖擦着鬓毛就飞过去了。

马保同恪尽职守。像捍卫自己的家人一样捍卫着这个家。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对这个七叔很感激。施佩玲却浑身燥热,长久得不到发泄,渐渐有了怨气。

燥热的夏季,又停电了,庄里一片漆黑。马保同躺在燥热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拎根半截棍去嫂子施佩玲家捉“贼”。

施佩玲把两个孩子哄睡。急急在院子里冲凉水澡,院门也不插,虚掩着。有心人一蹚,就能进来。她要赶在那个多事的小叔子到来前把好事做成。渴啊!饥渴难耐。

施佩玲特意打了香胰子。把水撩得哗啦哗啦响。那些馋嘴的猫会循着香气摸过来……

很多人还在外面乘凉。寻摸着有人过来,暗夜中拎根棍子,经过冯四的小卖店。有人认出来了,冲黑影喊:“保同啊,又去你嫂子家‘逮人’啊!”众人哄笑。

马保同回头冲着声音骂一句:“操你娘!”

话虽说着,脚下加速。拐俩胡同,来到代相麟门前。隔壁就是嫂子家,蹑手蹑脚一探头,隐约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身影在翻墙头。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估计嫂子是在洗澡。

马保同举起棍,悄无声息向黑影靠拢。黑影正聚精会神,丝毫没察觉正在逼近的危险。

黑影踩在叠起来的一摞砖上,趴在墙头上正聚精会神偷窥。瞅那身形,就知道是冯三。冯三身小貌丑,施佩玲看不上他,一直没得手。所以显得格外馋。趴墙头上看得直流口水。下身不知不觉支棱起来了,这一支棱不打紧,得翘起屁股。屁股一翘,身体失衡,从一摞砖上摔了下来……哎呀哎呀地正叫着,马保同的棍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施佩玲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气啊,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又被这夜里精打跑了。但又不能真气,还得装出一副真心感激的样子,擦拭一下身子,裹件小单子就出去了。

外面传来马保同的棍棒声与冯三的讨饶声,打着打着,冯三黑暗中随手抓了把东西朝身高力大的马保同扔了过去,趁势逃脱。马保同欲追。被施佩玲喊住了:“保同,别追了。”

马保同回过身,向嫂子走来。她身上裹了件贴身的单子,一紧身,像什么都没穿一样,楚楚动人。在黑暗中,施佩玲说:“兄弟,多亏你了。进来坐坐吧?”

马保同想一口回绝,却抵制不了那诱人的胰子香味,鬼使神差地跟着进来了。

两人轻手轻脚来到堂屋里,借着微弱的烛光,马保同看清了,眼前的施佩玲刚沐浴完毕,湿漉漉的头发垂到胸前,发梢还在滴水。不知哪来的黄色小单子,恰到好处地包住她的私密处,白皙的大腿裸露着,高耸的胸部在随着她的举手投足一晃一晃的,乳沟清晰可见。

马保同慌了,说:“嫂子,我还是明天再来吧。”

施佩玲一把拉住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指了指里间。意思是别惊醒孩子。然后对着他的脸吹气,极小声地说:“别啊,兄弟,喝杯茶再走。不然人家会说嫂子我慢待了你兄弟……”说完,一拧身弯腰去桌子下拎茶壶。

谁知这个动作难度系数太大。要搁平时,一弯腰的工夫。现在不行,单子像个浴巾一样,随手缠绕背后再随便一掖,这会工夫已经很松垮了,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全面挣脱,一丝不挂。施佩玲像是没有意识到。夸张地一弯腰,单子开了,露出白花花的脊背与屁股……马保同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扑过去,把她按在桌子上,又亲又揉,急不可待地扯开自己的腰带……

施佩玲还是名副其实的一枝花,一枝花不能就这样闲置。在马保同爬上自己的炕之前,就已同村里的好几个男人有了瓜葛。表面却装得像个贞操烈女一样。马锁柱人在监狱里。马保同却感到了家族化的屈辱。经常偷嘴的猫,最不能容忍别的猫跑到自己嘴下夺食。马保同为家族主持正义,获得施佩玲的芳心后,爬上炕,一把扯断了瓜秧。

十年多来,马保同同施佩玲一直保持着这层关系,相当专一。

现在马锁柱出狱了。按理两人应该有所收敛,可偏不,马锁柱回来当天就撞上了——在自家的大床上,两人吭吭哧哧地干,满头大汗。门也不插,大白天的比真正的两口子还要放肆。马锁柱提前一个月释放,施佩玲一直说那死鬼要到种麦前才能回来,可豆子还没熟,马锁柱匆匆回来了。他没告诉家人,想给妻儿一个惊喜……结果,妻子给了他一个惊愕!

要搁以往,马锁柱肯定又要拿斧子劈人了!

可是这次,他硬是没有。愣在当场。十年的铁窗生涯告诉他,得忍;活着,每个人都得忍。马锁柱无比清楚,逞英雄他只有一次机会,做窝囊废他却拥有一辈子的时间。

马锁柱就这样拎着包裹站在外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等待两人的消停。他想看看那人是谁。

里屋的两个人终于消停了,喘着粗气,相互爱抚。马锁柱终究受不了了,他走了十几里路,腿都酸了。一松包裹。里屋的两个人听到动静,却没多大反应,慵懒地问:“谁啊?”

事到如今,马锁柱不能再瞒了,没了退路,说:“——我。”

“你谁啊?恁不要脸!”屋里的人居然骂外面的人,看来他们只当是有人在偷听。

事到如今,马锁柱不能再隐瞒了,如实报上名来:“我——马锁柱!”

里屋的人这一听,听出了话音,因为马锁柱这次用的是真音。他渴望被发现。

一愣。马保同腾地从施佩玲身上爬起,鞋也顾不上穿,抓起裤子朝外一探头——妈呀,真是哥呀!马保同边套裤子边哆哆嗦嗦打招呼:“三哥,你回来了!”

施佩玲一听,也着急忙慌抓衣服。乱作一团。马锁柱心中无数次设想过重逢时的情景,有相拥而泣的,有泪流满面的,有相顾无言的……可就是没有眼前这出的。尴尬啊!

窸窸窣窣,两人总算穿戴一新,有了人的模样。来到马锁柱面前,不敢靠太近,贴着墙根溜。

马锁柱指着他俩,刚说了一个“你……”字,马保同噗通一声跪下了。施佩玲也紧接着跪下了。马保同跪地央求:“三哥啊,我错了!我不是人!”说着,开始抽自己。

马锁柱盯着眼前的这个堂弟,抖着手指他的鼻尖:“咋、咋、咋就是你啊?”

村里的人像有预感,都知道有热闹可瞅。老远就互相挤眉弄眼,绕着圈打门前经过。不大会工夫,门外挤满了人。但都躲着,挤在门框两边,耳朵支楞墙上听。

马锁柱知道这事将越抹越黑,一指:“滚!”

马保同赶紧连滚带爬朝外奔去,慌乱中撞到门外的一个人,那人斥骂:“你瞎啊!”

一看,是冯三,也顾不上计较,低眉鼠眼地跑了。

身后传来冯三的阴阳怪调:“保同啊,你哥刚回来,这么着急走啊……”

更多的人没有冯三那么张扬,蹑手蹑脚地散去了。再在村中的某个犄角旮旯处聚拢,大发感慨,议论纷纷……

从此,马保同与施佩玲的关系算是公开了,以前是半公开,丈夫回来了,索性全公开了。正应了那句话:不破不立。

刚开始头两天,施佩玲还夹着尾巴做人,因为做了亏心事,在丈夫面前大气也不敢出。后来观察了两天,发现马锁柱不是以前的马锁柱了,见人就微笑,打招呼都点头哈腰。“肚量”也比以前大多了,媳妇偷汉子这么大的事,搁别人窝囊都窝囊死了,他跟没事人一样。俨然换了一个人!

马锁柱变得没脾气了。十年的高墙磨平了他。

马锁柱沉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在里面的这十年,家里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可都是人家马保同帮忙打理的。大到孩子上学、成长花费,门里的红白喜事,宅基盖房,添砖加瓦;小到挑粪拉麦、种豆打场,逢冬扫雪,过年劈柴。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可尽是人家马保同的功劳。你呢,孩子成长的关键十年,你在哪里?怪不得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孩子现在只知有叔,不知有爹。说白了,你还应该感激人家马保同,不然绿帽子戴无数不说,媳妇早跟人跑了。哪还有一家人在等着你?一番或明或暗的论述过后,马锁柱老实了,更加地不敢轻举妄动。明白了现实的残酷,真正的马锁柱幸福生活早被十年前的那一斧子劈没了!现在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了。你就像末代皇帝溥仪一样,要个名分,安安稳稳地活着。否则,现实会让你明白,你在这世上是多余的!

马锁柱迅速找到了人生的定位。偶尔闻一次腥。从此做个勇敢的窝囊废,甭管流言蜚语。什么都可以失去,只剩下时间,可以大把大把地挥霍。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村南或是村北,任由自己的双腿。施佩玲再去村北的收粮店帮忙,不问了;一天不回来,不管了;三天五天不进家门,唉,当没这个人了!

马锁柱表面上是不在乎别人,实际上是不被别人所在乎。施佩玲现在和马保同俨然一家,过年俩孩子再一回来,人家就可以热热乎乎一家子过个团圆年了!这不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么?自己进去得早,没尽啥义务,俩孩子对自己早没啥印象了!即使有,也该被时光磨灭了。马锁柱计划,等过了年,自己就远走高飞,去浙江打工。这个家,可回可不回了。现在一看,别等过了年了,收了秋就走。别在家碍眼!去江山看看俩孩子,再托人到工地上找份活干,好赖饿不死就行。不回来了!

真不回来了么?马锁柱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

嗯!

可是还没到收秋,苗家营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变了他的行程。

正是农闲,为了打发时间,马锁柱常去冯四的小卖店。他不买东西,看人玩牌。人是群居性动物,都喜欢往人堆里扎,马锁柱也不例外。看人打牌,还可以找人插大方(下棋),侃大瞎什么的。总比一个人窝在家里好。可是很快,他不去了。

施佩玲也爱去玩。两人总在小卖店里相碰。按说,两口子见个面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就行。互不干涉内政。可问题是,他俩这种畸形的夫妻关系,在大众眼里就是一个笑柄。他一个人去,别人还想不起来。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就屡遭非议。马锁柱有两次还在小卖店里遭遇了马保同给施佩玲送钱,尴尬不已。再不去了。

无处可去的马锁柱,就到村后看人修路。

村后有一条路,修了三年,才完工。头两年,马锁柱人在监狱,没看着;现在,别人早满足了好奇,没人看了,他时常一个人去看。

苗家营靠集,这个集的名字乍一听上去和苗家营差不多,叫苗庄。

苗庄不是个庄,是个乡,很久以前可能是个庄。传说,庄子四周长满野薄荷苗,因此而得名。现在薄荷苗很少了,甚至淡出了,还叫苗庄。有乡就得有集。苗庄集虽小,却五脏俱全,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家电摩托,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因此促使四邻八村的人们形成一种习惯,有事没事逛逛,一如城里人逛商场,轧马路。集上的主儿们早些年有几分薄地的,后来有了生意,且越做越红火,便纷纷“农转非”,把地租了出去,全心打理自家的那两间门面,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因此集上人是有理由趾高气扬的。他们总是眯着眼睛,或斜着眼睛,把同为乡下人的乡下人看出了三六九等。

看着看着,苗家营人就忍不住地难受。

苗家营与苗庄集的渊源,有点像分了家的亲兄弟。很久以前,苗家营和苗庄集,可能是一个村子。之所以“可能”,是因为现在有人不承认了,且村子的发源地究竟是现在的苗家营还是苗庄集,还是有争议的。没办法,很多年前的事儿了,马、代、冯三脉又没能出个像马迁之类的人,将这段历史编著成书。听说县里,都有县志。可苗庄这地儿实在太小,没志,只能靠老辈人口口相传,传来传去,终究传出了争议。不过有一点是没有争议的,他们都姓马、代、冯三姓,且姓姓同出一族。可奇怪的是,苗庄乡这地方,其实没一个姓苗的。

三氏族人并不能相安无事,太庞大了,太庞大了就难免互相倾轧。早些年为了公路的走向问题,曾爆发过一次大的冲突,最终苗家营获胜,毕竟人多有时不是件坏事。可事情刚过了二十年,苗家营人就沮丧地发现,当初的百般努力却做了件相当愚蠢的事情,赢在当时却输掉了一生。就是那条公路,在当初被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公路,居然成就了日后一个繁华的集市,一种荣誉象征,一个权力中心。

“如果当初肯让公路从村北过,那么现在的苗集,肯定就是苗家营!”可惜,这成了苗家营后人嘴上的一句叹息,谁也无法改写历史,谁也无法将村后的那条公路移来移去,它转了一个戏剧性的大弯,义无反顾地绕过了整个苗家营,将时代的顽固深深地抛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也是这条公路,二十年前不被宽恕,不被允许从一个庞大得一如帝国的村子中间过,二十年后,却伤痕累累,满目疮痍。苗庄集人要重修这条公路,再次遭到了苗家营人的极力反对,理由是:他们想通了,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要公路回归!于是,苗庄集人和苗家营人再次粉墨登场,唱起了对台戏。苗庄集人在村后施工,苗家营人就出面干预,不是哄赶施工队,就是强抢工具,或者干脆赖着不走,一人站一块地方,任你怎么赶,就是不走,愣是让你无处下手。因为修路纯属个人行为,都是集上人自发集资,所以政府也无权干预。就这样,苗庄集人被赶了无数次后,终于丧失了信心,撤走了工程队,只能远远地望路兴叹。

苗家营人赢了一半,对接下来的另一半就非常有信心啦,他们开始筹资,要从村子中间修一条像样的公路,直通苗庄集,要把过去二十年的错误矫正。可是,修路光有信心是不够的,还得有钱。村里人不像集上人,乡下人不比乡里人,个个富得流油,家家就那么点收入,一年到头,土里刨食,日子都过得紧衣缩食,哪有多余的钱用来修路?即使有几家有的,也是杯水车薪,更何况修路是大伙的事,平摊还怕摊不匀呢,哪个肯多出一个字儿,去做那冤大头。于是,修路由最初的规划为柏油路,降至为水泥路,最后一算才得知,靠!修水泥路的成本要远远高出柏油路。这事咋整的?

马锁柱怎么看,这路和自己的命运都相似——畸形。柏油路不是柏油路,水泥路不是水泥路,是在铺砖。刚开始,马锁柱还以为,砖是打地基的,砖上面还要铺一层沥青或水泥。谁知,修路的老头告诉他:就这样,末了就完工!

原来是一条砖路啊!

马锁柱恍然大悟,就这,还整整修了三年,怪不得没人看。

可是很快,马锁柱连修路也看不成了。完工了。

在一连串的鞭炮声与诅咒声中,村中间的那条路,总算竣工了。

看,看,看,这条路还是修成了。陆陆续续修了三年,还是一条竖砖路。倒不是修路的手慢,光集资就集资了两年半,这两年半,把苗庄集的人腰都笑弯。

可是很快,苗庄集人笑不出来了。路是人家修的,人家就有了控路权,虽不能说像高速路一样拦车要钱,但在路中间挖几条沟沟儿路两头设几个水泥墩子还是可以的。这样做的目的,来源于二十年前的考虑,车辆减速,小心儿童。毕竟村中间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去处,也是村子的主路,是全村人的出行命脉,时不时地还赶上放学上学的,成群结队的孩子一路飞奔。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村里人渐渐发现,砖路毕竟还是砖路,无论你把它横着还是竖着,它毕竟还是砖路,稍有载重的车辆经过,它就留下不和谐的两道凹迹,开始浅浅的,后来越来越深。说来也怪,人走脚印车走辙,一条路,人越走越光,车越走越凹。村上人不干了,开始拒行过重车,似乎每一个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交警,都有权力对过往车辆进行盘查、指责,甚至谩骂。而过路车,因为走了人家的私人道,都变得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低眉绕过。这样,本就嚣张的苗家营人变得格外嚣张,连小孩子都敢站出来拦车,但更多时候拦车还是大人的事儿。

只有过路的苗庄集人偶尔敢冲拦车人骂上一句,同时脚下给油,溜之大吉。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以苗庄桥为界线,桥以西苗家营人横!桥以东苗庄人横!归咎其因,很简单,谁的地盘谁横。因此,集上人认为,因为这条路,他们受制于人。的确,因为这条路,引发了几起流血冲突,每次都是苗家营人大获全胜。

因为这条路,冯四的小卖店也日渐惨淡。因为全村人都去了村北,参与群殴,或观看群殴。在防暴警察一次性抓走五十多人之后,村北的那条路,也逐渐归于平寂。

马保同被抓走了,还在拘留期间。施佩玲为了方便打牌,索性把收粮店关了,专心致志地搓麻。马锁柱那天看到了很多防暴警察,手持齐眉警棍,盾牌,下来抓人。受到了惊吓,很长一段时间里把自己关在院子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施佩玲打麻将打出了人命。

不是打死了人命,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农闲的村庄,本是沸腾的村庄。可因为村后的那条路,变成了空虚的村庄。

男人们都进去了,但凡有点“血性”的,现在都在县城的看守所里关着。整个村子登时静了下来。喝酒声、打闹声、搓麻声……远去了;似乎在一夜之间,一切渐次归于了平静。静得大地沉默如铁,静得连村里最热闹的去处——冯四的小卖店,门口也冷冷清清了。上课的时间,村里几乎见不到人。偶见一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妇女们叽叽喳喳,三五扎堆神侃的情形,也不多见了。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扒人”,托关系,找路子,四处钻营。后来听说,被打的苏醒过来了,案件由刑事转入民事,全村人长长舒了口气。

放学的时候,该是村子中最热闹的时刻,小家伙们,像是从某个地下猛地钻出来的,叽叽喳喳的,一路上欢呼雀跃。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个拎着书包的母亲。云采儿牵着弟弟云震的手,他太小了,像个鼻涕虫,跑了一阵,云震的鼻涕眼看又要淌下来了,云采儿赶忙伸手去帮他捏,谁知他头一歪,鼻子一抽,又进去了。他咯咯地笑,然后松开姐姐的手,甩着鼻涕去追前面的小伙伴了。他们的母亲,姜秀莲,左手一个书包,右手一个书包,走走停停,与村里爱扎堆的妇女闲谈。

“知道吗?陈秀回来了。”施佩玲吐着瓜子皮说。

“怎么回来了,跟她爷们在郑州收破烂不挺好的吗?”

“好是挺好!可是儿子在家没人管了,那孩子整天上网,都跑废了!”

“也是。孩子也就得交给咱们这样的,孩子亲妈。爷爷奶奶根本不行,岁数大了,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咋照顾孩子?!”

“……就是!”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不觉走到了冯四的小卖店。

陈秀是马家的媳妇,平时也喜欢打牌,因此和施佩玲关系甚笃。在外面的日子里,她也不下乡,和其他妇女一样,只负责丈夫的饮食起居而已。日子一久,闲得无聊,几个妇女竟也学会了和自己爷们一样的消遣方式——打麻将。起初一块五毛的瞎打,后来逐渐步入正轨,瘾也上来了,五块十块的打。其实她这次返乡,还有一个原因,和人玩急眼了。这个原因她与人不说。

冯四的小卖店,其实就是一个麻将馆,不过和城里不同,这馆不收费。不过饥了渴了,总要在小店里消费一些的。况且人是群居性动物,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扎堆,人多了,消费也随之多了。因此,这麻将桌倒给冯四带来了不少人气、财气。

再送完孩子上学,妇女们便开始学着施佩玲和陈秀的样子,往冯四的小卖店跑。不过开始大多是要看的,会打的不多。陈秀和施佩玲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导师,耐心细致,循循善诱。冯四媳妇也积极响应。不到三天,不少人都出师了。冯四的小卖店里,再次麻将声声,人头攒动。大都有了撼天撼地难撼赌的气势。

姜秀莲是代家的媳妇,按辈分,她是代战晖的堂嫂。她也去。不过她多半时候是看,凑个热闹。一个人在家太寂寞了,丈夫代战勇远在山东的工地上,又不能时常打来电话。看个麻将,聊以慰藉。人手欠缺的时候,姜秀莲偶尔也补补场。她发觉,麻将打着就是有意思,一头栽进去,输钱赢钱,就是不想站起来。

女人们成瘾了,放学的时候,接送孩子的家长也越来越少。

姜秀莲这一忙,接送孩子的任务就落在她公公代相辰的肩上。代相辰也忙,他也有个收粮店要守。他一忙,就把这个任务下放给二儿媳妇崔岚。

两个孩子都喜欢这个“花婶”,乐意她来接送,有时放学还索性就在“花婶”家吃住。“花婶”,是皖北孩子对新媳妇婶子的一种呢称。因为新媳妇来的时候穿的都很花,所以称“花婶”。以此类推,叫嫂子的也可以叫“花嫂”,叫奶奶也可以叫“花奶”,但叫弟媳妇的,就不能叫“花弟媳妇”,因为太长,不好叫,也不好听,还像日本人的名字。姜秀莲喊崔岚就喊“崔岚”或喊“战魁媳妇”。崔岚也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尤其云震,长的虎头壶脑。说“虎头壶脑”一点不错,云震的头长得像个小老虎,有角有棱,可脑袋却像一个茶壶盖,把脑袋以下的部分给盖住了。崔岚特别喜欢他这个脑袋,还把他领到理发店,特意保留了这个茶壶发型,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茶壶”。

“小茶壶”有一个的小姨,即姜秀莲娘家的一个小妹,长相娇媚,十里八村闻名。确实美,不说闭月羞花,也能把鱼沉了。就是这样一个曼妙女郎,却风流成性,远近闻名。男人们都垂涎三尺,无奈距离远,够不着。舔着嘴,干着急。

云震因此人见人爱。村里的年轻人都喜欢逗他,逗有善意的,也有恶作剧。恶作剧的比较深入人心。冯三爱搂住小云震,突然发问:“云震,你小姨来了跟谁睡?”

这个问题对年仅五岁的小云震,着实很棘手,有一定的难度。所以他沉默。

这时,旁边会有人插话启发他:“是不是跟你爸睡?”

众人哄笑。

五岁的小云震像是从人们的哄笑中明白了什么,自己的父亲吃了亏。于是他反击,他义正词严奶声奶气地反击:“跟你睡!”

冯三连忙装出一副很吃亏的样子,委屈得要死。

云震就会很得意,认为自己占到了便宜。于是,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要一有年轻人涉足到这个问题,他便脱口而出:“跟你睡!”

小云震因此备受他妈巴掌的亲昵。

女人们赌疯了,男人们也陆续放回来了,冯四的小卖店里再次人头攒动,盛况空前。而村北学校的大门口,却终日门可罗雀。

“农闲,大地不怪罪!”陈秀时常说。陈秀说这话时,不知是在为大家开导,还是在为自己开脱。谁都知道,她从公公婆婆手里接管了孩子,却很少问及。儿子上网,她非打即骂。有一次,她赶集在网吧门口堵住了儿子,甩手就是两个大耳刮子,一边打,一边骂。指桑骂槐地骂,骂得网吧老板都不敢出来。可儿子还是会去,上课的时候去,放学时准时回家。

代相麟南洼种的有二亩白术,刚下过一场雨,要及时排涝。老伴病倒了,他又腿瘸,地垄凹凸不平行走多有不便,侄子代战魁前来帮忙。崔岚早早在家做饭,头晌前要去地里给爷俩送饭。

姜秀莲在家剁馅子,剁得案板嘣嘣直响。丈夫代战勇又打钱回来了,在电话那头还说了很多话,像是喝了酒,还说收秋准备提前几天回来,想家了。收秋还得一个多月呢!丈夫走的那天,包的大客车开进了村,许多孩子哭得哇哇直叫,小云震哭得最凶,抱紧爸爸的腿就是不撒手。他们刚记事,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爸爸要去挣钱了。大客车开走的时候,有两三个孩子还在地上哭得打滚。

电话又响了,姜秀莲来不及揩手。她以为又是丈夫打来的,是冯四媳妇。

“干啥呢?三缺一,快点!”电话那头传来冯四媳妇焦急的催促。

“今天不中,剁馅子哩。”姜秀莲说。

“剁啥馅子,吃饭还早哩……”冯四媳妇一个劲地催促。

姜秀莲放下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

她面和好了,得擀。

刚擀出六个饺子皮,大门被猛地推开了,施佩玲进来了。

施佩玲自从迷上麻将,就像中学生迷上了网游,终日乐不思蜀。至于村北的收粮店,有一日没一日地打理,自是少有人登门,最后索性关了门。现在马保同回来了,正在店里收拾呢。

施佩玲几乎是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地将姜秀莲拖出了屋,边拖边说:“包啥!我粮食都不收了。走吧,走吧,晌午回来我帮你包……”

今天不知道是啥日子,人手出奇的缺。两个人到的时候,店里只端坐着陈秀和冯四媳妇,桌上麻将已码得整整齐齐。看来她们是等很长时候了。四个人刚一落定,陈秀就开始抱怨:“马刚走亲戚了;龙龙媳妇去市里看病了;就一个冯三吧,还非要去交电费,真是的,去了这久,也不回来……”

冯四媳妇跟着打趣:“我这个三伯子,八成又是去翻谁家墙头了,嘻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施佩玲脸上马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但她很快掩饰过去。

几个人开始还有说有笑,慢慢地,其他几个人笑不出来了。

都说麻将这东西邪气很大,请谁谁赢。还真邪,姜秀莲手气今天从未有过的旺。不是暗杠就是自摸,有时还暗杠自摸。几圈下来,三个人的钱都流到姜秀莲口袋里了,姜秀莲自是喜不自禁。本是抱着敷衍玩玩的态度,不想牌气今天就转到了她这里了!心中暗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前段时间输的,今天趁着手气都捞回来。不知不觉,学校的下课铃响了,姜秀莲又自摸了两把。陈秀腰里的钱输得差不多了,输得面红耳赤。像是放学了,有学生打闹着从店前经过。姜秀莲想起身了,斜眼瞟瞟其他几个人,都熟视无睹。见输钱的几个都还未尽兴,姜秀莲赢钱了,自不好开口。

今天的牌气不知道怎么就这么邪!冯四媳妇好不容易摸到一张四万的杠,姜秀莲不偏不倚夹四万赢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呀!冯四媳妇气急败坏,从柜台又拿出一沓钱:“接着来!”

就在几个人杀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放学的孩子惊扰了她们的梦。

陈秀一把把钥匙仍给儿子,看也不看他:“滚!”

冯四媳妇也如法炮制,把钥匙扔给自家孩子,接着埋头昏天黑地地来。

姜秀莲想起丈夫的话,心疼自家孩子,看着在一旁蹲着的姐弟俩,放心不下,说:“不来了吧?把小孩打发走,吃完饭再接着来?”

其他三个人已输得眼红,听她这一席话,不干了。

“谁家没孩子呀!别拿孩子说事!”

“真是,赢了钱就想走啊?!”

“你闺女都上二年级了,不会自己做着吃啊!把钥匙给她俩……”

“别太惯孩子了!看我那孩子都惯啥样了!!”

一阵数落,让姜秀莲无地自容,没办法,谁让自己赢了她们的钱呢!

不能走。也不能老让孩子待在这是非之地。姜秀莲解下钥匙:“采儿,用电锅下点方便面给弟弟吃,妈一会回家给你们下饺子,啊?”

云震还小,非缠着妈妈要走。姐姐很懂事了,牵着弟弟的手,哄着,把他哄走了。两个孩子牵着手,一蹦一跳地走了。

天突然阴了。毫无征兆的,一大片云彩移过来,把太阳结结实实盖住了。

几个妇女又埋头杀了几圈。直到陈秀的儿子前来送钥匙,才意识到时间已过了饭晌。见牌气还是无可逆转,也觉得早些的话有些尖刻了,几个人又把话往回说了说,圆了圆。姜秀莲赢了钱,度量也大了,笑了笑,气氛算是一下子打通了。几个人不忘约定好下午再来,这才和谐地散了局。

姜秀莲兴冲冲往家赶。她不会知道,一场灾难正等着她。

脚还未进门,她就迫不及待地喊:“震儿,采儿,妈赢钱回来了!”

“让妈看看,采儿给弟弟做啥好吃的啦?奥……饭糊了?”姜秀莲急步走到厨房门口,她以为是饭糊了,不料眼前的一幕却把她震惊了:厨房的电锅旁,两个孩子抱成一团,儿子云震的小手还在磁磁地冒烟,方便面撒满一地,空气中弥漫着肉被烤糊的腥味……

姜秀莲傻了,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顷刻间像被抽去骨架,一把瘫倒在地。但她很快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想去拽拉孩子,这个动作她刚做到一半时再度清醒过来:她看到女儿云采儿的两只手紧紧地粘在儿子的颈部和手臂上,她恍然间一切都明白了——儿子云震年幼懵懂,趁着姐姐剥方便面时,想学着姐姐的样子把电源插头拔掉或重新插上,可是他还不知道电流的厉害,也不知道做这个动作的要领,他的小手要紧贴插头才能完成这样的动作……姐姐回头看到弟弟触电了,就本能跑过来拽他,谁知……

姜秀莲已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将那该死的助电保险器砸掉,然后疯了似地将孩子们拽出来。儿子的小手已惨不忍睹,两个孩子的眼睛都瞪得雪大,仿佛是在审视着自己。姜秀莲紧紧搂住孩子的尸身,痛不欲生。她真想追随孩子们一块被电死,可是她现在还不能死,死了,如果都死了,丈夫回来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怎么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子欢父健,天伦之乐,其乐融融,怎么说没了,突然就没了……

姜秀莲的天空坍塌了。万箭穿心、痛彻心骨的痛,让她的心疼木了,没了知觉。她呆呆地坐着,想着;想着,想着,她崩溃了。她想到了死。

她感受到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死,现在对她是一种解脱。

死亡是巨大的,死亡像块巨大的磁铁一样吸引着绝望的人。姜秀莲有些迫不及待了。她盘算着死法。就在这时,她依稀听到门外有路过的说话声,还有笑声,村里人对此都还不知情。她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恐惧来自她猛然意识到的现实。此刻,她多想这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也行啊!醒醒啊!她狠命地掐着自己,最后把自己掐哭了。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她想到了陈秀,想到了冯四媳妇,想到了施佩玲……她们三个才是这出悲剧的始作俑者;她们要为这起悲剧付出代价,买单。她诅咒她们。这样想了,她反而很快平静下来。慢慢地,一个疯狂变态的报复计划在她的脑海中生成。

她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把大门关上,抱着孩子的尸体,把他们抱到卧室的床上,嘴唇咬破了,渗出殷红的血来。她为孩子们梳理尸身,一边梳理一边喃喃自语:“乖,乖,睡吧!妈一会就来陪你们啊。”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崔岚的声音:“嫂子,嫂子?”

姜秀莲一惊,默不出声。崔岚又叫了两声,誓不罢休的样子。

姜秀莲整理自己,走到院子里,故意和大门楼保持一定的距离,试探喊:“崔岚,咋了?”

崔岚听出嫂子慵懒的声音,以为她又在睡午觉。说:“俺刚从地里回来,俩孩子呢?吃了么?上学去了么?”

姜秀莲一听,差点哭出声来,用手捂住自己,一个劲地“嗯、嗯。”

泪水从手指缝里汹涌而下,吧嗒吧嗒,滴在脚下。不能说话,不能开门,只能僵在那里。

崔岚还挎着篮子,一脚泥,见嫂子不愿开门,只好说:“那俺先回去了!”

姜秀莲忍住哭腔,“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崔岚虽觉得有些怪怪的,也没放心上,转身回去了。

崔岚一走,姜秀莲回到屋里又哭了一会。计划有些动摇了。但一看到床上,复仇的火焰又熊熊燃烧了。

不能再犹豫了!

她找出半个月前买回的两包耗子药。这药奇毒,拇指蘸一点都能撂倒一条大黄狗。她把两包都倒进了饺子馅里,然后不忘很细致地嗅了嗅,有味。随后她又倒了点香油和味精,去了味,确信连自己也闻不到了,才放心。

饺子包好后。她又从里到外地把自己拾掇了一番,把院子也拾掇了一番。然后极平静地出了门,直奔冯四的小卖店。

三个人早在那里等她了。见她过来,冯四媳妇率先为她辩白:“她俩还说,你头晌赢钱,后晌不会再来了!俺就说嘛,秀莲不是那号人……”

两个人直撇嘴。姜秀莲大度地笑笑。

一下午她都谈笑风生,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她拼命地掩饰着,不让自己在牌桌上露出丝毫的端倪。这个下午终于要过去了,太阳眼看要落山了。散局前,她说:“今天俺赢钱了,请你们去俺家吃饺子吧?”

还有这样的好事!三个人积极响应。

姜秀莲领着三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竟格外的舒畅。西边,太阳落山了,把大地映得猩红猩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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