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苗家营村有史以来死人最多的一天。在砀山,恐怕也属首例。一下子六个!
整个村子惊愕了。
一时间,人们纷纷朝代战勇家涌去,老老少少,把代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事是马保同首先发现的。
马保同从看守所回来以后,先把自家的收粮店里里外外打扫一番,又上集上拌了几个凉菜。回来准备犒赏一下自己。眼见天色已晚,不见施佩玲回转。他两星期没闻到腥味了,馋得慌,放下菜,去找人。
马保同先去三哥马锁柱家找,这毕竟是她的老巢,扑了个空。又去冯四的小卖店,冯四说,去姜秀莲家吃饺子啦。
听说有饺子吃,还未吃饭的马保同脚下匆匆。
很奇怪,大门是从里面挂锁的。
马保同叫,无人应声。
马保同大声,还是无人应声。声音没有叫开门,倒引来一众邻居。其中包括姜秀莲的弟妹崔岚。
“叫啥!你这货又想爬人家墙头?”邻居端着碗调侃。
“人呢?”
“在家呢。”
“家里没人啊。”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她们几个一块进去哩。”
“几个?”
“四个。”
“那为啥杠着门?”
“你问我,我问谁啊!”
这期间,大门口聚拢了更多的人。冯四也赶来了,领着陈秀的儿子。饭都做好了,人不见回来了。天擦黑了。
门口,人越聚越多。
代相辰也被小儿媳妇崔岚找来了。他拍打着大儿媳妇的门,希望不要有什么事情才好。门里出奇的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他拨了堂兄代相麟家的电话:“采儿和震,在不在你哪?”
刚从南洼地里回来的爷俩:“没有啊!”
事态有些严重了。如果只是姜秀莲她们不见了,还没什么,现在,两个孩子也不见了。而且,大门是从里面杠着的。
此前人们一切善意的推断一一被否定了。
蹊跷的大门内!
代相麟也一瘸一拐地赶来了。代战魁也来了。
在代相辰的默许下,马保同翻墙入院。
翻墙头,那可是马保同的拿手好戏,可是这次,他栽了。
他刚爬上墙头,就一头栽进去了。他不是跳进去的,的的确确是栽进去的,他顾不上疼,立即发出了走夜路遇鬼的恐怖之声“——嗷!——呀!”他看到了院子里的死尸——横七竖八,躺着仨,都瞪着眼睛,嘴角出血。他这一叫,惊悚了众人。
人们迫不及待地爬上墙头。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拿着抓钩,最无济的,手里也持一把菜刀。人们在恐怖来临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院子里有歹人,或者别的什么怪物之类的。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又有人栽下来!有栽到院子里的!也有栽到院子外的!
不能再让人从高处栽下来了!代相辰命令砸门。
慌乱中人们砸了一阵。居然没能砸开。那门此刻出奇的结实。还是从高处跌下来的人,抖抖索索找来钥匙,开了门。
开了门,门外的人群犹豫了一阵,马上潮水般涌进院子,立即又潮水般涌了出来,个个脸色苍白,颤抖不已——“死人啦!”
这消息不胫而走。短时间内把全村有足够胆量的人和死者家属都招来了。
人们议论纷纷。
现场一片悲悯。
这人都是怎么死的?
法医在鉴定。
有人连夜报了警。
警车的到来,加剧了村庄的动荡。
代战勇正在从山东的工地上星夜往回赶。死者家属都哭得痛不欲生。只有马锁柱的伤悲淡了些,他在纷杂的院子里显得有些迷茫。冯四的两个孩子爬在他妈身上,哭断肝肠。
所有人都死在了院子里,现场一片凌乱,狼藉,看得出她们死前的挣扎。只有姜秀莲死在了厨房。面目安详。绝望之中的安详。
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6人中,4人中毒身亡,2人触电身亡。
这事震惊了一方。百十里外,已传得沸沸扬扬。
崔岚和代战魁哭着去卧室。云采儿和云震躺在卧室的床上,如果不是脸色发青,崔岚宁愿相信他们是睡着了一样。崔岚拿梳子梳着云采儿的头发,摸着她发黑的小手,想起昨天她在自己家时的模样,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门里的人,开始端水进来,为姐弟俩清洗身子。一个婶子过来搂住崔岚的肩膀,安慰她:“别把眼泪滴到她脸上……”
代相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经过以后,内疚得无地自容。如果不是他去南洼浇水,就不会叫上侄子代战魁,代战魁不去南洼,崔岚就不会大中午地去南洼送饭……她不去南洼送饭,就可以去接孩子……孩子就可以去“花婶”家吃饭,也就不会酿此悲剧!代相麟把所有的过错都揽了过来,气急败坏,捶胸顿足,悲愤不已。
可更多的人,丝毫不理会他。
代战勇刚一到家,还未来得及悲伤,就一下子成了公众仇人。因为他媳妇毒杀了众人。他面临着一场官司。
代战勇疯了。
此时的代相麟与代相辰老哥俩无疑是最痛苦的。特别代相辰,他经历了中年丧妻之后,再次经历了老年丧孙之痛,而现在,痛没完没了,他儿子也疯了。
人们担心代相辰再疯掉,暂时不提赔偿问题,这个有法院作出判决,以后执行。
这天深夜,代相麟一瘸一拐地出了村,在村北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上吊了。
但他没死成,绳断了。
代战晖接到母亲的电话,也和堂兄代战成急急从江山市往回赶。
村里几乎能回来的人都回来了,这是一场村殇,史无前例。农村人,门第复杂,几乎整个村子都卷了进来。几日来,纷争不断,绵延不绝……
只有村上的那个马六爷,置身事外,南洼北地地跑,忙着给死人看风水。
不管怎么样,死者为大。接下来就是出殡。
这该是村上最浩大的一次出殡。光挖坟地,就动用了一个排的人。
那天,代战晖也去了。同他去的,还有代家的代乾坤,代战成,代龙龙和代国正。
他们五个要齐力挖一个硕大的墓穴,三个人的合葬。整个过程代战勇就痴痴趴在一旁,把玩着他手中的一个断了胳膊的变形金刚,那是云震生前最爱玩的他为他买的生日礼物。
因为生前是冤家。死后不被允许埋在一块,而且不能同一时间出殡。四个坟头,被不同地选在村南,村北,村东和村西。
代家埋在村北。
从上午8时许,出殡,就陆陆续续开始了。先埋的是陈秀,因为整个事件,她是始作俑者。然而陈秀的家人,却不认同这一说。他们一路上哀嚎,歇斯底里地哀嚎,把失去亲人的悲伤发挥到极致。
棺材被放到架子车上,由十几个人拉着。本来是要抬的,可现在人力不够,只好放到架子车上,架子车被压出畸形,吱吱呀呀地艰难前行。因为事出仓促,定做的棺材都是湿的,很沉。人们或扶,或推,或拉,相互簇拥着,走在队伍的前头。
哀嚎的队伍走在后头。
棺材里其实没有尸身,就一把骨灰,所以这个沉,是单纯的棺木之沉。政府的想法是比这个轻松,火化嘛,把尸首烧了,殡仪馆再卖一骨灰盒,一个人抱着就能到坟地。其实政府不允许留坟头。早年刚开始搞的时候,手段很凶,把偷埋的尸首挖出来,浇上汽油,像马保同点麦秸垛一样,点着了,烧。烧完后再下葬。由派出所出面,罚死者家属不等的“火化”费用。而整个过程,被电视台派出的摄影师录下来,在当地电视差转台新闻上播放。据说,这叫曝光。
从那以后,人们开始自觉火化,不再偷埋。可坟头还是要留。不留坟头的话,逢年过节,都找不到地方烧纸钱,寄托哀思。在某一年,政府平坟工作,突然大力发展,大到使人震惊,推土机都派上用场了。可即使这样,坟头始终没有被平下去,总能在每年的除夕夜前夕,抑或清明,越添越大,大如坟冢。
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沿袭着传统,因为人就是这样被传承下来的。
陈秀葬在了村西。
西边的河南省,至今都没有实行火化,在安徽被烧了十几年以后,他们的传统,却有幸依然保留着。这使村以西的坟都大得惊人,且拥挤。
施佩玲被葬在了一个相对宽松的地方,村东。
马保同扶着堂兄马锁柱,走在队伍的前列。本来是应该架子车走在队伍前列的,可村东的路一如宋江的一首诗描写的那样,当然,这其中也有马锁柱,不,马保同的心情——
山 路 崎 岖 水 渺 茫
横 空 雁 阵 两 三 行
忽 然 失 去 双 飞 伴
月 冷 风 轻 也 断 肠
村以东,很少葬人。本来这是通往苗庄集的要道,地很少。不多的地也大多处于低洼或高垄之上,很少能找到一大片的平坦之地。可马锁柱家地少,只有施佩玲一个人有地,他和孩子都没有地。孩子小,没分上地,他则因为早些年跟随父亲把户口迁到淮北的煤矿上所至。就这一亩二分地,没有了选择。
冯四媳妇被葬在了村南。
正午十二时许。吉时。姜秀莲和她的两个孩子下葬。
姜家人来了。姜秀莲的那个小妹姜春苗也来了。
姜家人闹。三天里,姜家人闹了十六场。她们诅咒,她们破口大骂,她们躺在院子里撒泼。她们一无所有。她们恨这些人,恨冯四的小卖店,恨陈秀的家人,恨整个村庄。她们声泪俱下,要求赔偿,那些人也要求赔偿。因为彼此都死了人。如果姜秀莲的家人是甲方,那些人是乙方,现在,甲方要求乙方赔偿,乙方要求甲方赔偿。最后,法院作出判决,甲方赔偿给乙方。因为甲方属于意外死亡,而乙方则是被有预谋的他杀。说白了,姜秀莲还是一个杀人犯。当然,两个孩子的死亡,乙方也需要负连带责任,只是这个责任相对于甲方要负的责任,明显要小,小到直接被盖住的地步。
姜家人摇身一变,变成了丙方。
她们闹,另外三家也跟着闹。彼此围了一圈,又一圈,挡住下葬的队伍。
大家互相指责,各说各的,场面一度混乱。由于人多,亲属也出自四个不同的家庭,人群之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并不是明显的两军对垒,而是乱战。时不时会出现这样一幕——两个人破口大骂,指着对方的鼻尖,骂着骂着,发现彼此立场一致!哦,原来大家都是乙方的。这样的错误出现几次之后,人群消停不少。仇恨的目光,茫然四顾。
代相辰担心她们会打起来,酿成更大的错误。招呼门里人进行劝阻,不劝不要紧,一劝,真打起来了。
参战的多半是妇女,打斗场面龌龊。抓脸,扯头发。姜春苗还是个姑娘,不谙此道,怕被毁容,不敢与人对阵,只拉。混乱中,被人摸了几把。冯三看上去是在拉架,其实他只拉拉架的,一方面看热闹不嫌事大,另一方面可以理由充沛地在人群中物色,趁乱摸几把。姜春苗被摸了几把之后,不肯再拉,回头瞪冯三一眼。混乱中,有人摔倒,是个老太太。老太太摔倒后,没能力再爬起来,被众人踩至脚下。场面一度失控。几百号人在一条不够宽的村道上,你推我搡,扯扯拽拽,有不少人被撞倒。幸运的是,被撞倒的多能爬起来,爬起后变本加厉。混乱过后,有人发现,老太太被踩死了。
又多了一个。
立马又有人奔赴尸体哭了起来。开始还有人掐人中,手忙脚乱地救治了一把,等医生赶来的时候,人早没气了。
死者身份被确定出来,是陈秀娘家婶子的阿婆。不少人纷纷感叹,这么大岁数了,就不该出来参战。虽然此人生前一直在后退,在避战。
是谁踩死的?陈秀的娘家婶子在人群中追究责任。
谁知道是谁踩死的。这么多人。几百号人一时间变得格外静默,有人开始后撤。
苗家营又发生了一起踩踏事件。
派出所的人赶来了,控制场面。县公安局的刑侦大队,也在来的路上。
下葬的事,就这样被搁置了。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众人才被允许散去,最后市公安局得出的结论是,踩踏致死。
按理说,现在可以下葬了。据村北情报透露,疯癫的代战勇快把刚挖好的墓穴给填平了。他是用手填的,趴在挖出的新土上,两手卖力地划拉着,手指挖出了血。
闻讯赶来的陈家人,源源不断地参与进来。这次颇有心得,吸取了教训,来的都是男人。他们的意思是,这事得有个说法,人不能下葬。对代家人来说,她下不下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人抬走,我们好下葬。
拉架子车的人,手都酸了。
战魁拆开一条烟,在人群中散了。
陈家人还是蛮横无理,不挪,哪也不挪,你们要么赔偿,要么就等结果。因为是在你们下葬路上出的事,你们抬棺的也难逃干系。
一席话把人群中的怒火又给点燃了。
苗家营,这个庞大得一如帝国的村庄,还没有外姓人能在村子里这样飞扬跋扈过。
这些天,村庄的威严,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颜面尽失。
代家有血性的男人,迅速靠拢了上来。只有代战晖晕血,连连后退。
公安局的人走了,派出所的人还在,一时打不起来。因为知道打不起来,陈家人寸步不让。
派出所的人也出面斡旋,斡了一下午,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天擦黑的时候,代家人决定绕道,虽然他们知道这样做不好。可是,棺材死活是不能抬回去的。
队伍在暮色中穿行,凌乱的脚步声,刚到村北的路口,天完全黑了下来。
村北这个十字路口,本是一条要道,白天繁华得不得了,天一擦黑就静寂下来。人迹全无,鸟兽蛰伏。只剩下路两旁的杂树不甘心寂寞,空投下巨大的影影绰绰,徒劳地守望着夜的空旷。一只夜猫子突然窜出来,立在枝头凄厉地叫了两声,然后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人群感到了惊悚。有人取来了手电,光线在夜色中漂移,忽明忽暗。
代战晖他们推着三辆棺材,到达目的地,又发现惊悚的一幕——代战勇死了。代战勇居然把自己活埋了。
那晚,代家人把疯癫的代战勇从泥土下扒了出来,拓宽了墓穴,连夜又订做了一口棺材,把他们一家四口埋在了一起。这个坟堆格外的大,像个土窑,在夜色中矗立着。
之后的几日,代相辰变卖了收粮店,楼房,和村北的一处宅基地。把地也租出去了,只留下代战勇的那一院平房。
人们都在等待赔偿。
某一天,代相辰消失了。
“在代战晖走后的第二天,代相辰就神秘消失了!”——当然,这是事后人们推理出来的。其实代战晖是哪一天走的很多人并不知情。代战晖不喜欢这里,除了代家的极少数人,他很少与人接触。散播这谣言的是冯三,冯三因前年多种了代相麟家两垄地瓜而结怨,处心积虑想找代家的麻烦。结果这招奏效了,人们纷纷指责代家人做事不讲信用,赖账,逃逸了。不满的氛围再次袭向代相辰老哥俩,使那些原本对代家抱有同情心的人也逆向倒戈了。纷纷说:“本来这钱不打算要的,他代相辰无义,休怪我们无情!”
“凭啥不要,白便宜了那老家伙。”
“就是,他跑,咱们就追!”
“对,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从地缝里扣出来!”
“不就在江山嘛,咱们找他去!”
于是,由冯三、冯四牵头,马保同、马锁柱等为骨干组成的8人“讨债小组”成立了,本来陈秀家也打算去人的,但考虑到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她陈秀,陈秀的家人就弃权了。8人肩负重任,星夜启程赶往江山市,他们认为,只要找到代战晖,就能逮到代相辰了。
与此同时,为保护代相辰,代家去往江山市的人员也迅速做了调整,除了代战晖,代战成临走时又带走了代国正、代乾坤和代龙龙。